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2)
卻說這裡擺下果萊,褚一官也來這裡照料瞭一番去後,鄧九公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那安老爺酒在肚裡,事在心裡,暗暗盤算說:“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點芒角,才得引出他的真話來呢。”酒過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他道:“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我們準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禦史參瞭一本,朝廷差瞭一位甚麼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弟你官復原職瞭。我想老弟你這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麼何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從這條路來呢?”安老爺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載,便經瞭這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官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結識幾個肝膽英雄,和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
鄧九公聽到這裡,不由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又伸瞭一個大拇指頭說道:“高!”老爺便接著往下說道:“至於來此,卻原為小兒出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病在店裡,及至小兒到瞭淮安,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到這路,想這褚一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尋著一官一問,便知端的。因沿途訪問,都說褚壯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著。到瞭那裡,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豈可不朝我佛?倒把打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徑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吾兄不在莊上,就連那褚壯士,也說搬在東莊去瞭。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又知他作瞭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在此地。不想到天緣湊巧,倒在此地相會,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得的一樁奇遇。”鄧九公道:“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舍下,隻是我多多失候,越發不安瞭。”安老爺道:“你我豪傑相逢,何必拘拘形跡。我方才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傢有名的豪傑,不想問他,他竟自不知底裡。”鄧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這些年輕老少爺們,花說柳說的不中用,一按就沒瞭,早呢。你問的這人,你既稱道他是個豪傑,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輩,你說給我聽聽。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二湖,川、陜、雲、貴,以至關裡關外,但是個有點聽頭兒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底兒。你問誰罷?”安老爺道:“這人說來卻不甚遠,隻在就近地方;隻是隔瞭這幾年,不知她現在的住處。”鄧九公聽瞭,把嘴一撇道:“甚麼?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傑麼?老弟,那可是聽瞭謠言來瞭。這地方要找紹興壇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子,隻怕我找得出來;要講豪傑,劣兄在此地住瞭冒冒的七十年瞭,也沒見過那豪傑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安老爺正色道:“老哥,古人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無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縱說是九兄,你觀於海者難為水,就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也不看小她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得她,並且除瞭你,別人也不配認得她。”鄧九公聽瞭,歪著頭,想瞭廠會道:“是誰?”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蘋領教領教。”安老爺拈著幾根小胡子兒,眼睛望著九公說道:“這人,人稱叫她作十三妹。”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裡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說:“老弟,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安老爺道:“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隻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算不得個豪傑,你可認識她、不認識她?”鄧九公見問,未曾說話,光嘆瞭一聲說:“老弟,若論此人,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她要算英雄隊裡一個領袖,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該都要愧死,我豈隻認得她,還要算我個知己恩人哩!”安老爺一想,心裡暗說:“有些意思瞭。”因說道:“話雖如此,隻是她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這等的威名,說她是個知已有之,怎生說到這個恩人起來?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九公道:“酒涼瞭,咱們換一換。”說著,換上熱酒來。
二人酒到杯幹,隻那姨奶奶帶瞭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便,且是幹凈。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瞭一番。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萊,隻就著鮮果子小菜過酒;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萊的空兒。因此點心不過用瞭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瞭。鄧九公說:“姑奶奶,你張羅你的去罷。”褚大娘子道:“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面都吃瞭。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麼怪靦的,被我嘔瞭他一陣,這會子熱化瞭,也吃飽瞭,同女婿和他大舅倒說得熱鬧中間的。”說話間,,姨奶奶吃完餑餑,和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這裡,我也瞧瞧大爺去。”九公道:“你走瞭,可小心瞭他們溫好瞭我的酒。”褚娘大予道:“隻管去罷,有我呢!”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說:“老爺子,你瞧瞧這個。”九公打開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一個石青平口拍子。九公問她;“這怎麼呀?”她道:“我給那大爺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給他罷!”又捏著那抽子問他道:“這裡頭沉甸甸的,又是甚麼東西?”她道:“可怎麼空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瞭一百老錢。”九公哈哈大笑起來。褚大娘子說:“別笑,人傢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
說著,褚大娘子坐在一邊,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老弟,你方才問那十三妹,我怎生說到她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我自幼兒,也念過幾年書。有我們先人在日,也叫我跟著人傢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瞭;誰知把個詩倒瞭平仄;六韻詩,我隻作瞭十句,給它落瞭一韻,連個復試也沒巴結上。後來他老人傢就沒瞭。我看瞭看,我不象是這裡頭的蟲兒,就結識瞭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已經算定到下坡路上去瞭。還虧幾個老輩子的說:‘放著你這樣一個漢子,這樣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為甚麼幹這不長進的營生呢?’我想,一個沒爺的孩子,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就算難得。我就一別頭的學著拉硬弓,騎快馬,端石頭,練大刀。這年學臺下馬,報瞭考,到瞭考的這天,我開得十六石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在場上要走三個來回;大刀單撒手,舞三個面花,三個背花,還帶開四門;馬步箭全中。這麼說罷,老弟真蓋瞭場瞭。不想到瞭本場,默寫孫武子兵書,我又落瞭兩個字,自己也沒看出來,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超群,要中我個案首;隻因兵書裡落瞭字,打下來瞭。叫我花五百銀子,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才。那時候,要論我的傢當,再有幾個五百也拿得出來;隻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幹功名,一下腳就講究花錢,塌瞭銳氣瞭。我就回他說:‘中與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兒’。”
安老爺道:“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隻怕這本領,可要埋沒瞭。”九公道:“你聽麼,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我說:‘這就算他給朝廷開科取士來瞭!’一賭瞭氣,我老師也沒拜,鹿鳴宴也沒赴,花紅也沒瓴我說:‘功名一路,算沒著瞭;’到後來,親友們見我在這裡閑坐著,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跟他們走鏢。走瞭兩年,我就自己立瞭字號單身出馬,整整的走瞭六十年,仗著老天養活,不曾擦過臉,失過事。到今日之下,吃這碗飽飯,都是老天賞的。這年到瞭八十歲瞭,我說:收船好在順風時。告訴親友們,我可要摘鞍下馬咧!誰知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瞭關書聘金來請,隻得又走瞭五年。我說:‘這可該收瞭。’便預先給各省卻下書子去,說來年一定歇馬,一應聘金概不收領。承那些客商們的臺愛,都遠路差人送彩禮來,給我慶功,大傢又給我掛瞭一塊匾,寫的是什麼“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你想人傢好看咱們,咱們有個自己不愛好看的嗎?我那二十八棵紅柳樹莊上,本也寬綽;西院裡有教場一般的一個大院落,蓋有五間正廳,那是我帶瞭徒弟們教武藝的地方。我就在那個所在,正中搭瞭座戲臺,兩旁紮起兩路看棚來,在府城裡叫瞭一班戲子,把那些遠來的客人和本地城裡關外的縉紳鋪戶,以至坊邊左右這些鄉鄰,統通一請,一連兒熱鬧瞭三天。一日無事,二日安然。到瞭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鄉鄰們來吃酒看戲。那日人來的更多,廳上棚裡,都坐得滿滿的,再搭上那賣熱食的,賣糖兒豆兒、趕小買賣的,兩邊站得千佛頭一般。臺上唱的是飛鏢黃三太打竇二墩。正唱到黃三太打敗瞭竇二墩,大傢賀喜,他傢裡采報說:‘生瞭黃天霸瞭。’大傢都說:‘這戲唱得對景,我們鄧九太爺,將來一定也要得這樣一位相公。’就這個一杯,那個一盞,冷的熱的,輪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瞭。
“正在高興,忽見我莊上看門的一個莊客跑進來,報說:外面來瞭一個人,口稱前來送禮賀喜;問他姓名,他說見面自然認得。我蘋吩咐那莊客說:‘莫問他是誰,隻管請進來,大傢吃酒看戲。’一時請瞭進來,隻見那人身穿一件青縐綢夾襖,斜披件喀喇馬褂兒,歪戴歡樂亭帽兒,腳穿一雙攀熟皮子鞋,身上背著藍佈纏的一樁東西,雖看不見裡面,約莫是件兵器;後邊還跟著個人,手裡托著一個紅漆小盒兒,走上廳來,把手一拱,說道:‘請瞭!’隻此兩個字,他就挺著腰,叉著隻腳,扭過臉去,攏著拳頭站著。我心裡說:‘這個賀喜的來得古怪呀!’因問他:‘足下何來?’他道:‘姓鄧的,你非不認得我,我非不認得你,休推睡裡夢裡。今日聽得你摘鞍下馬,賀喜慶功,特來會你。’我仔細一看,那人卻也有些面熟,隻是猛然裡想不出是誰,因對他說:‘足下,恕我眼拙,一時想不起那裡會過。’他道:‘我叫海馬周三,你我芒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這句話令我想起來瞭。五年前後,我從京裡保鏢,往下路去。我的同行有個金振聲,他從南省保鏢往上路采,對頭走到芒牛山,他的鏢貨被人吃瞭去瞭;是我路見不平,趕上那廝打瞭一鞭,奪回原物。他因此懷恨,前來報仇;趁著我傢有事,要在眾人面前,珂磣我一場。我說:朋友,你錯怪瞭我瞭。這同行彼此相救,是我們一個行規。況這事雲過天空,今日既承下顧,掀過這鞭子去,現成兒的酒席,咱們喝酒,你我就借著這杯酒解開這個扣兒,作過相與,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座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眾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讓瞭他瞭罷。誰知他倒不中抬舉起來,說道:‘不必讓茶讓酒。自你我芒牛山一別,我埋頭等你,終要和你狹路相遇,見過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馬,我海馬周三著暗地裡等你,也算不得好漢。今日到此,當著在座眾粒,請他們作個證明,要和你借個一萬八千的盤纏,補還那芒牛山的那樁買賣。你理會的,破個笑臉兒,雙手捧來便罷。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過於為難。我這盒兒裡,裝著一碗兒雙紅胭脂,一匣滴珠香粉,兩朵時樣的通草花兒,你打扮好瞭,就在這臺上扭過周遭兒我瞧瞧,我塵土不沾,拍腿就走。’說罷,把個盒兒揭開,放在當中桌上。老弟你說,就讓是個泥佛兒罷,我能聽瞭不動氣?”安老爺道:“這人豈不是個憊賴小人的行徑瞭?”鄧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瞭他;不想到這樣一個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長。”說著,又幹瞭一杯。
說話的這個當兒,主客二位已都是數十幾大杯過瞭手瞭。褚大娘子在一旁說道:“我看老爺於,今日的酒,又有點兒過去瞭。人傢二叔問你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傢可先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作甚麼?”鄧九公道:“我姑奶奶,你當我說的是醉話嗎?要不從這根子上說起,怎見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來;見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這回事可還有個甚麼大聽頭兒呢?再說人傢聽故事的,又知道我鄧九公到底是個誰呢?”
安老爺便接著問道:“後來吾兄便怎麼樣呢?”鄧九公道:“那時我一把無名孽火,從腳跟下直透頂門,隻是礙著眾親友,不好動粗,我便變作一番啞然大笑。我說:‘我隻道你用個一百萬八十萬的,那就為難瞭我瞭,一萬銀還備得起。’回頭我就叫人盤銀子去。在座的眾人,還苦苦的相勸道:‘二位不可過於認真,有我們在此,大傢緩商。’我便對大傢說道:‘眾位休得驚慌,我鄧某雖不才,還分得出個皂白清濁。這事無論鬧到怎的場中,絕不相累。’霎時把那銀子盤齊,放在當院一張八仙桌兒上。我說:‘朋友,紋銀一萬兩.在此。隻是我鄧老九的銀子,是憑精氣命脈去掙來的,你這等輕輕松松,隻怕拿不瞭去。此地卻是我的舍下,自古主不欺賓,你我兩傢說明,都不許相幫,就在這當場見個強弱。你打倒瞭我,立刻盤瞭銀子去,那怕我身帶重傷,一定抹瞭脂粉,戴瞭花朵,湊這個趣兒。萬一我的兵器上沒眼睛,一時傷犯瞭你,可也難逃公道。’說著,我便甩瞭衣裳,拿瞭我那把保鏢的虎尾竹節鋼鞭;他也脫去馬褂,抖開他那兵器,原來也是把鋼鞭,和我這鞭的斤兩,正不差上下。那時眾人都出房來,遠遠的圍瞭個大筐籮圈兒站著;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話在前,不敢靠近。臺上的戲,也煞住瞭,站瞭一臺;闊人都眼睜睜的不看臺上那出戲,要看臺下這出戲。當下我兩個,一個站在北面,一個站在南面,亮瞭兵器,就交.起手來。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馬周三瞭;原來他自從挨瞭我那一鞭之後,他隱姓埋頭去練這傢武藝,要洗芒牛山南的那一張羞臉。一條鞭使瞭個風雨不透,休想破他一絲。我兩個來來往往,正鬥得難分難解,隻見正東人群裡電閃一般躥出一個人來,手使一把怪刀,把我兩個的鋼鞭,用刀背兒往兩下裡一挑,說:‘你二位住手,聽我有句公道話講。’那時我隻道是來幫他的,那人也隻道是來幫他的,各收回兵器,各跳出圈子一看,隻見那人身穿素妝,戴著孝髻,斜接張彈弓兒,原來是個女子。
安老爺擎杯道:“不必講,這一定是十三妹無疑瞭。”鄧九公綽著那一部長髯,說:“兄弟,不是她還有誰?那時我同周三兩個,才要和她講話。忽然正西上,亦飛過一枝鏢來,正向瞭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將說得聲‘招傢夥’,她早把身子一閃,那鏢早打瞭個空。接著又是第二枝打來,她不閃瞭,隻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綽,早把那枝鏢綽在手裡。說時遲,緊跟著就是第三枝打來;那時快,她把手裡這枝鏢,迎著那枝鏢發出去,打個正著,隻見當的一聲,冒瞭一股火星子,當啷啷,兩枝鏢雙雙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瞭個連環大彩。那發鏢的人,也不曾露個面兒,早不知嚇到那裡去瞭。她也更不去尋,更不在意,便向我和周三道:‘你二位今日這場鬥,我也不問你們是非長短,隻是一個靠著傢門口兒,一個靠仗著暗器,便那贏瞭,也被天下英雄恥笑。這恥笑不恥笑,卻與我無幹,隻是我要問問:怎生輸瞭的便該撩脂抹粉戴花?難道這脂粉花朵的裡頭,便不許有個英雄不成?如今你兩個且慢動手,這一桌銀子算我的;你兩個,那個出頭和我試鬥一鬥,且看看誰輸誰蠃,那個戴那花朵兒,擦那胭脂,抹那臉粉!’老弟,那個當兒,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瞭幾年老米飯,一看她那光景,斷非尋常之輩,不可輕敵。才待和她講理,那周三見壞瞭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個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舉刀相迎,隻把身子順著來,翻過腕子,從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兩段。眾人又齊聲喝彩。隻就那喝彩的聲音裡頭,接著一片喊聲,早從人隊子裡,噗噗跳出二三十條長大漢子來。”
安老爺問道:“這又是些甚麼人呢”鄧九公道:“這班人原來是那海馬周三,預先叫他的夥伴,隨瞭那起戲子,喬妝打扮,混瞭進來,預先一個個埋伏在此。那時才聽得眾人一聲喊,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斷周三的鋼鞭,下面趁勢是一個潑腳,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她迫上一步,一腳踏住瞭脊梁,用刀指著一群賊夥道:‘你們那個上前,我就先宰瞭他這匹海馬,作個榜樣。’那班人聽瞭這話,生怕壞瞭他頭領性命,都嚇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對那班賊夥說道:‘就請你眾人偏勞,把那個紅漆盒兒捧過來,給你這位大王戴上花兒,抹上脂粉,好讓他上臺扭給大傢看。’老弟,你這可就聽出周三的有短有長兒來瞭。‘隻聽他趴在地下,高聲叫道:‘眾弟兄休得上前,這位女英雄也且莫動手。我海馬周三,也作瞭半生好漢,此時我不悔我來得錯,我隻悔我輕看瞭天下的英雄,今日出醜當場,我也無顏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這等一位的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請砍下頭去,不必多言。’老弟,你隻聽聽十三妹這本領,可是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英雄隊裡的一個領袖?”安老爺用手把桌子一拍,說道:“痛快!”拿起杯來,一飲而盡。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盡喝酒,也不用些萊?”安老爺道:“姑奶奶,你聽你老人傢這段話,還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麼?何用再去吃萊?”鄧九公一面喝著酒,一面說道:“老弟,這話還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馬周三,她又言無數句,話不一席,壘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話來,待劣兄慢慢的說與你聽,才算得酒萊的一品山珍海味,管叫你連吃十大碗,還痛快得不耐煩哩!”這正是:
何用《漢書》來下酒,一番清談也消愁。
那鄧九公又向安老爺說出些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