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
這回書緊接上回,講的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荏平旅店,遇見一個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荊釵佈裙,本領驚人,行蹤難辨,一時錯把她認作瞭一個來歷不明之人,加上一番防范。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來。彼此陰錯陽差,你越防她,她越近你,防著防著,索性防到自己屋裡來瞭!及至到瞭屋裡,安公子是讓那女子出來,自己好進去;那女子是讓安公子進去,她可不出來。安公子是女孩兒一般的人,那裡經得起這等的磨法?不想這一磨,正應瞭俗語說的“鐵打房梁磨繡針”,竟磨出一個兒見識來瞭。道他有瞭個什麼見識?說來好笑,卻也可憐!隻見他一進屋子,便忍著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瞭一個揖,算是道個致謝。那女子也深深的還瞭個萬福。二人見禮已畢,安公子便向那馬鞘子裡拿出兩吊錢來,放在那女子跟前,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女子忙問說:“這是什麼意思?”公子說:“我方才有言在先,拿進這塊石頭來,有兩吊謝儀。”那女子笑瞭一笑說:“豈有此理!笑話兒瞭!”因把那跑堂兒的叫來說:“這是這位客人賞你們的,三個人拿去分瞭吧。”那兩個更夫正在那裡平墊方才起出來的土,聽見兩吊錢,也跑瞭過來。那跑堂兒的先說:“這我們怎麼倒穩吃三註呢?”那女子說:“別累贅!拿瞭去,我還幹正經的呢。”三個人謝瞭一謝,兩個更夫就和他在窗外分起來。那跑堂兒的隻叫得苦,他原想著這是點外財兒,這頭兒要瞭兩吊,那頭兒說瞭四百,一吊六百文是卷穩的下腰瞭;不料給當面抖摟亮瞭,也隻得三一三十一,和那兩個,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瞭,也算多剩瞭兩個大錢,掖在耳朵眼兒裡,和兩個更夫拿著镢頭繩杠去瞭,不提。
公子見那女子這光景,自己也知道這兩吊錢又弄疑相瞭。才待訕訕兒的躲開,那女子讓道:“尊客請坐,我有話請教。請問:尊容上姓,仙鄉那裡?你此來自然是從上路來,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從何處來?看你既不是官員赴任,又不是買賣經商,更不是覓衣求食,究竟有什麼要緊的勾當,怎生的伴當也不帶一個出來,就這等孤身上路呢?請教!”公子聽瞭頭一句,就想起嬤嬤爹囑咐的“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的話來瞭。想瞭想:“算這‘安’字說三分,可怎麼樣的分法兒呢?難道我說我姓寶頭兒,還是說我姓女不成,況且祖宗傳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截瞭當的說:“我姓安。”說瞭這句,自己可不會問人傢的姓,緊接著就把那傢往北京,改瞭個方向兒,前往河南,掉瞭個過兒。說:“我是保定府人。我從傢鄉來,到河南去,打算謀個館地作幕。我本有個夥伴在後面走著,大約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瞭笑說:“原來如此!隻是我還要請教,這塊石頭又要它何用?”公子聽瞭這句,口中不言,心裡暗想道:“這可沒的說瞭!怎麼好說我怕你是個給強盜看道兒的,要頂上這門,不準你進來呢?”隻得說是:“我見這店裡串店兒閑雜人過多,不耐這煩擾,要把這門頂上,便是夜裡也謹嚴些。”自己說完瞭,覺著這話說瞭個周全,遮瞭個嚴密,這大概算得“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瞭。
隻見那女子未曾說話,先冷笑瞭一聲,說:“你這人怎生的這等枉讀詩書,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況且男女有別;你與我無幹,我管你不著。如今我無端的多這番閑事,問這些閑話,自然有個原故。我既這等苦苦相問,你自然就該侃侃而談;怎麼問瞭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列公!若論安公子,長瞭這麼大,大約除瞭受父母的教訓,還沒受過這等大馬金刀兒的排揎呢!無奈人傢詞嚴義正,自己膽怯心虛,隻得賠著笑臉兒說:“說那裡話!我安某從不會說謊,更不敢輕慢人,這個還請原諒。”那女子道:“這輕慢不輕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這等一個多事的人:我不願作的,你哀求會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輕慢些兒也不要緊。這且休提。你若說你不是謊話,等我一樁樁的點破瞭給你聽:你道你是保定府人,聽你說話,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滿面的詩禮傢風,一身的簪纓勢派,怎的說倒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從上路就該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東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條路程;若說你往江南、淮安一帶還說得去,怎的說倒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覺得你斯文一派,象個幕賓的樣子,隻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間可有個行囊裡裝著兩三千銀子去找館地當師爺的麼?”公子聽到這裡,已經打瞭個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復一笑說:“隻有你說的,還有個夥伴在後邊,這句話倒是句實話;隻是可惜你那個老夥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來得恁快。你想,難道你這些話都是肺腑裡掏出來的真話不成?”一席語把個安公子嚇得閉口無言,暗想道:“怎麼我的行藏她知道的這等詳細?據這樣看起來,這人好生作怪,不知是給甚麼強盜作眼線的,莫不竟是個大盜,從京裡就跟瞭下來。果然如此,不但嬤嬤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來也未必中用。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裡猜度,又聽那女子說:“再講到你這塊石頭的情節,不但可笑可憐,尤其令人可惱。你道是怕店裡閑雜人攪擾,你今日既下瞭這座店,住瞭這間房,這塊地方今日就是你的產業瞭。這些串店的固是討厭,從來說:‘無君子不養小人’。這等人喜歡的時節,付之行雲流水也使得;煩惱的時節,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這塊石頭何用?再要講到夜間嚴謹門戶,不怕你腰纏萬貫,落瞭店都是店傢的幹系,用不著客人自己費心。況且在大路上大店裡,大約也沒有這樣的笨賊來做這等的笨事。縱說有銅墻鐵壁,擋的是不來之賊如果來瞭,豈是這塊小小的石頭擋得住的?如今現身說法,就拿我講,兩個指頭就輕輕兒的給你提進來瞭,我白日就提得瞭來,夜間又有什麼提不開去的?你又要這塊石頭何用?你分明是誤認瞭我的來意!妄動瞭一個疑團,不知把我認作一個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個榜樣,先打破你這疑團,再說我的來意。怎麼的益發的左遮右掩、瞻前顧後起來?尊客,你不但負瞭我的一片熱腸,隻怕你還要前程自誤!”
列公!大凡一個人,無論他怎樣的理直氣壯,足智多謀,隻怕道著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個疑鬼疑神的時候,遇見瞭這等一個神出鬼沒的腳色,一番話說得言言逆耳,字字誅心,叫那安公子怎樣的開口;隻急得他滿頭是汗,萬慮如麻,紫脹瞭面皮,倒抽口涼氣,乜的一聲撇瞭酥兒瞭。那女子見瞭,不覺呵呵大笑起來,說:“這更奇瞭!鐘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有話到底說呀!怎麼哭起來瞭呢?再說你也是大高的個漢子咧,並不是小,就是小,有眼淚也不該向我們女孩兒流哇!”這句話一愧,這位小爺索性鳴嗚咽咽的痛哭起來。那女子道:“既這樣,讓你哭。哭完瞭,我到底要問,你到底得說。”
公子一想:“我原為保護這幾兩銀子,怕誤瞭老人傢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如今她把我的行藏,說出來如親眼兒見的一般,就連這銀子的數目她都曉得,我還瞞些甚麼來?況且看她這本領心胸,慢說取我這幾兩銀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約也不費甚麼事;或者她問我,果真有個道理也未可知。”左思右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瞭。他便把他父親怎的半生苦攻,才得瞭個榜下知縣;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壽禮,忌才貪賄,便尋瞭個錯縫子參瞭,革職拿問,下在監裡,帶罪賠修;自己怎的丟下功名,變瞭田產,去救父親這場大難;怎的上瞭路,幾個傢人回去的回去,沒來的沒來,臥病的臥病,隻剩瞭自己一人;那華奶公,此時怎的不知生死;打發騾夫去找褚一官夫婦,怎的又不知來也不來,一五一十從頭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滾滾的對那女子哭訴瞭一遍。那女子不聽猶可,聽瞭這話,隻見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腮旁烘起兩朵紅雲,頭上現出一團煞氣,口角兒一動,鼻翅兒一扇,那副熱淚,就在眼眶兒裡滴溜溜的亂轉,隻是不好意思哭出來。她便搭訕著理瞭理兩鬢,用袖子把眼淚沾幹,向安公子道:“你原來是位公子。公子!你這些話,我卻知道瞭,也都明白瞭。你如今是窮途末路,舉目無依。便是你請的那褚傢夫婦,我也曉得些消息,大約他絕不得來,你不必枉等。我既出來多瞭這件事,便在我身上,還你這人財無恙,父子團圓。我跟前還有些未瞭的小事,須得親自走趟,回來你我短話長說著。此時才不過午初時分,我早則三更,遲則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為遲。你須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兩個騾夫回來,無論他說褚傢怎樣的個回話,你總等見瞭我的面,再講動身。要緊!要緊!”說著,叫瞭店傢拉過那驢兒騎上,說瞭聲:“公子保重。請瞭!”一陣電卷星飛,霎時不見人影。半日公子還站在那裡呆望,悵悵如有所失。
卻說那女子搬那石頭的時節,眾人便都有些詫異;及至和公子攀談瞭這些話,窗外便有許多人走來走去的竊聽。一時傳到鋪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個老經紀,他見那女子行跡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輕不知庶務,生恐弄出些甚麼事來,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問個端的。那公子正想著方才那女子的話,在那裡納悶,見店主人走進來,隻得起身讓座。那店主人說瞭兩句閑話,便問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個娘兒們是一路來的麼?”公子答說:“不是。”店主人又問:“這樣,是一定向來認識,在這裡遇著瞭?”公子道:“我連她姓甚名誰,傢鄉往處,都不知道,從哪裡認得起?”店主人說:“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實話說給你。客官!你要知我們開瞭這座店,將本圖利,也不是容易?一天開瞭店門,凡是落我這店的,無論腰裡有個一千八百,以及一吊兩吊,都是店傢的幹系。保得無事,彼此都願意,萬一有個失閃,我店傢推不上幹凈兒來。事情小,還不過費些精神唇舌;到瞭事情大瞭,跟著經官動府,聽審隨衙,也說不瞭。這咱們可講的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個兒招些邪魔外祟來弄得受瞭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據我看,方才這個娘兒們太不對眼,還沾著有點子邪道。慢說客官你,就連我們開店的,隻管甚麼人都經見過,真斷不透這個人來。我們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公子著急說:“難道我不怕嗎?她找瞭我來的,又不是我找瞭她來的。你叫我怎麼個小心法兒呢?”那店主人道:“我倒有個主意,客官你可別想左瞭!講我們這些開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臺,那怕你進店來喝壺茶,吃張餅,都是我的財神爺,再沒說拿著財神爺往外推的。依我說,難道客官你真個的還等她三更半夜的回來不成?知道弄出個甚麼事來!莫如趁天氣還早,躲瞭,她晚上果然來的時候,我們店裡就好和她打饑荒瞭。你老自想想,我這話,是為我,是為你?”公子說:“你叫我一個人兒,躲到哪裡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說:“那不是他們腳上的夥計們回來瞭。”公子往外一看,隻見自己的兩個騾夫回來瞭。公子連忙問說:“怎麼樣?見著他沒有?”白臉兒狼說:“好容易才找著瞭那個老爺,給你老討瞭個好兒來。他說傢裡的事情摘不開,不得來。請你老親自去,今兒就在他傢住,他在傢老等。”公子聽瞭猶疑。那店主人便說:“這事情巧瞭。客官,你就借此避開瞭,豈不是好?”那兩個騾夫都問:“怎麼回事?”店裡便把方才的話說瞭一遍。騾夫一聽,正中下懷,便一力的攛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願,但一則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則當不得騾夫店傢兩下裡七言八語;三則想著相離也不過二十多裡地,且到那裡見著褚一官,也有個依傍;四則也是他命中註定,合該有這場大難。心中一時忙亂,便把華奶公囑咐的走不得小路,和那女子說的務必等她回來見瞭面再走的這些話,全忘在九霄雲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騎上牲口,帶瞭兩個騾夫,竟自去瞭。
列公!說書的說瞭半日,這女子到底是個何等樣人,她到此究竟為著些甚麼事,因何苦苦的追問安公子的詳細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她既和安公子素昧平生,為甚麼挺身出來要攬這樁閑事,及至交代瞭一番話,又匆匆的那裡去瞭?若不一一交代明白,聽書的聽著豈不氣悶?如今且慢提她的姓名籍貫。原來這人天生的英雄氣壯,兒女情深,是個脂粉隊裡的豪傑,俠烈場中的領袖。她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彌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雖然是個女孩兒,激成瞭個抑強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殺人揮金的事業。路見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瀝膽訂交;見個敗類,縱然勢焰薰天,她看著也同泥豬瓦狗;遇見正人,任是貧寒求乞,她愛的也同威鳳祥麟。分明是變化不測的神龍,好比那慈悲渡人的菩薩。那兩個騾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見的那個騎騾兒的,便是這個人。她從山下經過,耳輪中正聽得白臉兒狼說“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裡的那二三千銀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的這句話,心中一動說:“這不是一樁倚勢圖財的勾當麼?”她便把驢兒一帶,繞到山後,下瞭驢兒,從山後上去,隱在亂石叢樹裡竊聽多時,把白臉兒狼、傻狗二人商量的傷天害理的這段陰謀,聽瞭個詳細。登時義憤填胸,便依著那兩個騾夫說的路數兒,順瞭大道一路尋來,要訪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個人,怎樣一個來歷。及至到那悅來老店訪著瞭,見安公子那一番舉動,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艱難、人情利害的一個公子哥兒。看著不由得心中卻是可笑,又是可憐;想著這番情由,又不覺得著惱。因此借那塊石頭,作瞭一個見面搭話的由頭。誰想安公子面嫩心虛,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實話,她便點破瞭疑團,一席話激出公子的實話來,才曉得安公子是個孝子。又恰恰的碰上瞭她那一腔酸心恨事,動瞭個同病相憐的心意,想救他這場大難。方才又明聽得兩個騾夫商量,不給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騾夫的賺,不肯動身,又叫他一人怎樣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輕輕兒的把這樁不相幹、沒頭腦的事兒一肩擔瞭起來。想著先走這趟,把這事弄個徹底周全,也不值得問這兩個騾夫,自己自然有個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穩到淮安的本領;故此臨行諄諄的囑咐公子,無論騾夫怎樣個說法,務必等她回來見面再行。至於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瞭騾夫的一番陰謀,那女子如何算計得到?這又叫作“無巧不成書”。如今說書的把這話交代清楚,不再絮煩,言歸正傳。
卻說那兩個騾夫引著安公子出瞭店門,順著大路轉瞭那條小路,一直的奔瞭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來。書裡交代過的,從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紅柳樹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風崗的路。他兩個不往南走,引瞭安公子往北而行。行瞭一程,安公子見那路漸漸的崎嶇不平,亂石荒草,沒些村落人煙,心中有些怕將起來,便說:“怎的走到這等荒僻地方來瞭?”白臉兒狼答說:“這是小道兒。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遠遠的不是有座大山崗子嗎?過瞭那山崗子不遠兒,就瞧見那二十八棵紅柳樹咧!”公子隻得催著牲口趲向前去。行瞭一程,來到黑風崗的山腳下,隻見白臉兒狼向傻狗使瞭個眼色說:“你可緊跟著些兒走,還得照應著行李和那頭空騾子。我先上崗子去看,有對頭來的牲口,好招呼他一聲兒;不然,這等窄道兒擠到一塊子,可就不好開步咧!”公子心下說:“不想這兩個騾夫如此盡心,到瞭倒得賞他一賞。”那白臉兒狼說著,把騾子加上一鞭子,那騾子便鑿著腦袋使著勁,奔上坡去,提得脖子底下那個鈴鐺唏啷嘩啷地響。不想上瞭不過一箭多遠,那騾子忽然窩裡發炮的一閃,把那白臉兒狼從騾子上掀將下來。你道這是甚麼原故?這個書雖是小說評話,卻沒那些說鬼說神沒對證的話。原來那白臉兒狼正走之間,路旁有棵多年的幹老樹,那老樹上半截,剩瞭一個梢兒活著,下半截都空瞭,裡頭住瞭一窩老梟。這老梟大江以南叫作“貓頭鴟”,大江以北叫作“夜貓子’,深山裡面,隨處都有。這山裡等閑無人行走,那夜貓子白日裡又不出窩,忽然聽得人聲,隻道有人掏它的窩兒來瞭,便橫沖瞭出來,一翅膀正扇在那騾子的眼睛上,那騾子護疼,把腦袋一撥甩,就把騎著的人掀瞭下來,連那脖子底下拴的鈴鐺,也就掉瞭,落在地下。那騾子見那鈴鐺滿地亂滾,又一眼岔,他便一踅頭順著黑風崗的山根兒跑瞭下去。那馱騾又是戀群的,一頭一跑,那三頭也跟瞭下來。白臉兒狼摔得那草帽子也丟瞭,幸而不曾摔重。他見四頭騾子都跑下去,一咕嚕爬身起來,顧不得帽子,撒開腿就趕。這趕腳的營生,本來兩條腿跟著四條腿跑還趕不上,如今要一個人跟著四腳騾子跑,哪裡趕得上呢?一路緊趕緊走,慢趕慢走,一直的趕至一座大廟跟前。那廟門前有個飲馬槽,那騾子奔瞭水去;這才一個站住,都站住瞭。傻狗先下瞭牲口,攏住那騾子罵道:“不是還債的東西,等著今兒晚上宰瞭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瞭定神下來,口裡嘆道:“怎麼又岔出這件事來?”抬頭一看,隻見那廟好一座大廟,隻是破敗得不成個模樣。山門上是“能仁古剎”四個大字,還依稀仿佛看得出來。正中山門外面,用亂磚砌著;左右兩個角門,盡西頭有個車門,也都關著。那東邊角門墻上,卻掛著一個木牌,上寫:“本廟安寓過往行客”。隔墻一望,裡面塔影沖霄,松聲滿耳,香煙冷落,殿宇荒涼。廟外有合抱不交的幾株大樹,挨門一棵樹下,放著一張桌子,一條板凳;桌上晾著幾碗茶,一個錢筐籮。樹上掛著一口鐘,一個老和尚在這裡坐著,賣茶化緣。公子便問那老和尚道:“這裡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還有多遠?”那老和尚說:“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怎的走起這條路來?你們想是從大路來的呀!你們上二十八棵紅柳樹,自然該從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聽:“這不又繞瞭遠兒瞭嗎?”說著,隻見那白臉兒狼滿頭大汗的趕來瞭。公子問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擱瞭這半日工夫,得甚麼時候才到呢?”白臉兒狼氣喘籲籲的說:“不值甚麼。咱們再繞上崗子去,一下崗子就快到瞭。”公子向西一望,見那太陽已經銜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著說道:“你看這還趕得過這崗子去嗎?”兩個騾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說:“你們這時候還要過崗子,可不要命喝粥瞭。我告訴你們,這山上兩月頭裡,出瞭一個兒山貓,前幾天兒的工夫傷瞭兩三個人瞭。這往前去,也沒飯店人傢。依我說,你們今晚且在廟裡住下,明日早起再過崗子去吧。”說著,拿起鐘錘子來,當當當的便把那鐘敲瞭三下。隻見左邊的那座角門,嘩喇一響,早走出兩個和尚來。一個是個瘦長身量,生得渾身精瘦,約有三十來歲;一個是個禿子,將就材料當瞭和尚,也有二十來歲。一齊向公子說:“施主尋宿兒吧!廟裡現成的茶飯,幹凈房子,住一夜,隨心佈施,不爭你的銀錢。”公子才點瞭點頭,還沒說出話來,那白臉兒狼忙著搶過來說:“你別攪局,我們還趕道兒呢。”那兩個和尚答話道:“人傢本主兒都答應瞭,你不答應;就是我們僧傢賺個幾百香火錢,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沒化你的。”不由分說,就把那馱行李的騾子拉進門去。傻狗忙攔他說:“你也不打聽打聽,誰買的胡琴兒,你就拉起來咧。”白臉兒狼一見,生怕吵鬧起來倒誤瞭事,想瞭想:“天也真不早瞭,就趕到崗上,天黑瞭也不好行事;又加著自己也跑乏瞭,索性今晚在廟裡住下,等明日早走,依舊如法炮制,也不怕他飛上天去!”便攔傻狗說:“不!咱們就住下吧。”他倒先轟著騾子趕進門來。
公子進門一看,原來裡面是三間正殿,東西六間配殿,東南角上一個隨墻門,裡邊一角拐角墻擋住,看不見院落。西南上一個柵欄,門裡面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閑窗脫落,滿地鴿翎蝠糞,敗葉枯枝,隻有三間西殿還糊著窗紙,可以住人。那和尚便引瞭公子,奔西配殿來。公子站在臺階上看著卸行李,兩個和尚也幫著搭那馱子,搭下來往地下一放,覺得斤兩沉重,那瘦的和尚向著那禿子丟瞭個眼色道:“你告訴當傢的一聲兒,出來招呼客人。”那禿子會意,應瞭一聲。去不多時,隻見從那邊隨墻門兒裡,走出一個胖大和尚來。那和尚生得濃眉大眼,赤紅臉,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觸觸的胡子,腿兒脖子上帶著兩三道血口子,看那樣子象是抓傷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著問訊說道:“施主辛苦瞭,這裡不潔凈,污辱眾位罷咧。請到禪堂裡歇吧。那裡諸事方便,也嚴緊些。”公子一面答禮,回頭看瞭看,那配殿裡原來是三間通連,南北順面兩條大炕,卻也實在難住,便同瞭那和尚往東院而來。一進門見是極寬展的一個平整院落,正北三間出廊正房,東首院墻另有個月亮門兒,望著裡面象是個廚房樣子。進瞭正房,東間有槽隔斷堂屋,西間一通連。西間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張方桌,兩個杌子,左右靠壁兩張春凳。東裡間靠西壁子,一張木床,挨床靠窗兩個杌子,靠東墻正中一張條桌,左右南北擺著一對小平頂櫃,北面卻又隔斷一層,一個小門,似乎是個堆零星的地方,屋裡也放著臉盆架等物。那當傢的和尚,讓公子堂屋正面東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這陣鬧,那天就是上燈的時候兒瞭。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氣,一輪皓月漸漸東升,照得院子裡如同白晝。接著那兩個和尚把行李等件送瞭進來,堆在西間炕上。當傢的和尚吩咐說:“那腳上的兩個夥計,你們招呼吧。”兩個和尚笑嘻嘻的答應著去瞭。隻聽那胖和尚高聲叫瞭一聲:“三兒點燈來。”便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和尚,點瞭兩個蠟燭來,又去給公子倒茶打臉水。門外化緣的那個老和尚,也來照料著,恭恭敬敬服侍公子。公子心裡十分過意不去。一時茶罷,緊接著端上菜來,四碟兩碗,無非豆腐、面筋、青菜之類。那油盤裡,又有兩個盅子,一把酒壺。那老和尚隨後又拿瞭一壺酒來,壺梁兒上拴著一根紅頭繩兒,說:“當傢的,這壺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兒上。”那和尚賠著笑,向安公子說:“施主,僧人這裡是個苦地方,沒甚麼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們廟裡自己浸的。”和尚說著,站起來拿公子那把壺滿滿的斟瞭一盅送過去。公子也連忙站起來說:“大師傅,不敢當!”和尚隨後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著盅兒,讓公子說:“施主,請!”公子端起盅子來,虛舉瞭一舉,就放下瞭。讓瞭兩遍,公子總不肯沾唇。那和尚說:“酒涼瞭,換一換吧。”說著,站起來把那盅倒在壺內,又斟瞭一盅,說道:“喝一盅。僧人五葷都戒,就隻喝一口素酒;這個東西冬天擋寒,夏天解疫,象走長道兒還可以解乏。喝瞭這二盅,我再不讓瞭。”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謙讓,說:“別斟瞭,我是天性不飲。”抵死不曾從命。一時匆忙,手裡不曾接住,一失手,連盅子帶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碰瞭個粉碎,潑瞭一地酒。不料這酒潑在地下,忽然間唿的一聲,冒上一股火來,那和尚登時翻轉面皮,說道:“呔!我將酒敬人,並無惡意。怎麼你酒也潑瞭,把我的盅子也碎瞭,你這個人好不懂交情!”說著,伸過手來把公子的手腕拿住,往後一擰。
公子哎喲瞭一聲,不由得就轉過臉去,口裡說道:“大師父!我是失手,不要動怒!”那和尚更不答話,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隻把這隻胳膊往廳柱上一綁,又把那隻胳膊也拉過來,交代在一隻手裡攜住,騰出自己那隻手來,在僧衣裡抽出一根麻繩來,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隻嚇得那公子魂不附體,戰兢兢的哀求說:“大師傅不要動怒!你看菩薩分上,憐我無知,放下我來,我喝酒就是瞭。”那和尚盡他哀告,總不理他,怒轟轟的走進房去,把外面大衣脫瞭,又拿瞭一根大繩出來,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後抄手,繞瞭三四道,打瞭一個死扣兒。然後擰成雙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盤起來,系瞭個繩頭。他便叫三兒拿傢夥來,隻見那三兒連連的答應說:“來瞭,來瞭!”手裡端著一個紅銅旋子,盛著半旋子涼水,旋子邊上擱著一把一尺來長,潑風也價似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見,嚇得一身雞皮疙瘩,頂門上轟的一聲,隻有兩眼流淚、氣喘聲嘶的分兒,也不知要怎麼哀求才好。沒口子隻叫:“大師父!可憐你殺我一個,便是殺我三個。”
那和尚睜瞭兩隻圓彪彪的眼睛,指著公子道:“呔!小小子兒,別說閑話。你聽著,我也不是你的甚麼大師傅,老爺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名的赤面虎黑風大王的便是。因為看破紅塵,削瞭頭發,因見這座能仁古剎,正對著黑風崗的中峰,有些風水,故此在這裡出傢,作這樁慈悲勾當。象你這個樣兒的,我也不知宰過多少瞭。今日是你的天月二德,老爺傢裡有一點摘不開的傢務,故此不曾出去,你要啞默悄靜的過去,我也不耐煩去請你來瞭。如今是你肥豬拱門,我看你肥豬拱門的這片孝心,怪可憐看見的,給你留個囫圇屍首,給你口藥酒兒喝,叫你糊裡糊塗的死瞭,就完瞭事呢。怎麼露著你的鼻子兒尖,眼睛兒亮,瞧出來瞭,抵死不喝。我如今也不用你喝瞭。你先抵回死我瞧瞧,我要看看你這心有幾個窟窿兒。你瞧那廚房院子裡,有一眼沒底兒的幹井,那就是你的地方兒。這也不值你嚇得這個嘴臉,二十年又是這麼高的漢子,明年今日,是你抓周兒的日子,咱爺兒倆有緣,我還吃你一碗羊肉打鹵過水面呢。再見吧!”說著,兩隻手一層層的把住公子的衣衿,喀嚓一聲,隻一扯扯開,把大衿向後又掖瞭一掖,露出那個白嫩嫩的胸膛兒來。他便向銅旋子裡拿起那把尖刀,右手四指攏定瞭刀把,大拇指按住瞭刀子的掩心,先把右胳膊往後一掣,豎起左手大指來,按瞭安公子的心窩兒。可憐!公子此時早巳魄散魂飛,雙眼緊閉!那兇僧瞄準瞭地方兒,從胳膊肘兒上往前一用勁,對著公子的心窩兒刺來。隻聽“噗!哎呀!咕咚!當啷啷!”三個人裡頭,先倒一個。這正是:雀捕螳螂人捕雀,暗送無常死不知。
要知那安公子的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