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回 大王莊仁貴落魄 憐勇士金花贈衣

第4回 大王莊仁貴落魄 憐勇士金花贈衣

詩曰:

貧士無衣難擋寒,朔風凍雪有誰憐?

誰知巾幗閨中女,惻隱仁慈出自然。

再說薛仁貴道:“我正是周師父留在此的。”傢人道:“既如此,就在這裡吃飯罷!”仁貴答應,同這班傢人就坐灶前用飯。他依舊亂吃,把原有幾籃飯吃瞭。這是個富足之傢,不知不覺的,隻不過說他飯量好,吃得。眾傢人道:“你這樣吃得,必然力大,要相幫我們做做生活的。”仁貴說:“這個容易。”自此,仁貴吃瞭柳員外傢的飯,挑水、淘米、洗菜、燒火,都是他去做;夜間在草廠內看木料。

員外所生一子一女。大兒取名柳大洪,年方二十六歲,娶媳田氏。次女取名柳金花,芳年二十正,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齊整不過。描龍繡鳳,般般俱曉;書畫琴棋,件件皆能。那柳大洪在龍門縣回來,一見薛禮在廠中發抖,心中暗想:“我穿瞭許多棉衣,尚然還冷。這個人虧他穿一件單衣,還是破的,於心何忍?”便把自己身上羊皮襖子脫下來,往廠內一丟,叫聲:“ 薛禮!拿去穿瞭罷!”仁貴歡喜說:“多謝大爺賞賜!”拿瞭皮襖披在身上,徑自睡瞭。

到瞭正月初三,田氏大娘帶瞭四名丫環上樓來。金花小姐接住說:“嫂嫂請坐!”大娘說:“不消瞭。姑娘啊!我想今日墻外沒有人來往,公公又不在傢中。不知新造墻門對著何處?我同姑娘出去看看。”小姐道:“倒也使得。”姑嫂二人走到墻門,田氏大娘說:“這墻門原造得好,算這班師父有手段。”小姐道:“便是。嫂嫂,如今要造大堂樓瞭。”二人看瞭一會,小姐又叫聲:“嫂嫂,我們進去罷!” 

姑娘轉身才走,忽見那一首廠內一道白光沖出,呼呼一聲風響,跳出一隻白虎,走來望著柳金花小姐面門撲來。田氏大娘嚇得魂飛魄散,拖瞭姑娘望墻門前首一跑。回頭一看,卻不見什麼白虎,原來好端端在此。田氏大娘心中感到奇怪,叫聲:“姑娘,也這奇瞭,方才明明見一隻白虎撲在姑娘面前,如何就不見瞭?”小姐嚇得滿面通紅說:“嫂嫂!方才明明是一隻白虎,如何就不見瞭?如今想將起來,甚為怪異,不知是禍是福?”田氏大娘道:“姑娘,在廠內跳出來的,難道看木頭的薛禮不在裡面麼?我們再走去看看。”姑嫂二人挽手來到廠內一看,隻見薛禮睡在裡邊,並無動靜。小姐心下暗想:“這個人雖然象叫花一般,卻面上官星顯現,後來決不落魄。不是公侯,定是王爵。可憐他衣服不周,凍得在裡邊發抖。”小姐在這裡想,隻聽田氏嫂嫂叫聲:“姑娘,進去罷!”小姐答應,同嫂嫂各自歸房。

單講小姐,心裡邊疑惑道:“我想這隻白虎跳出來,若是真的,把我來抓去瞭。倒為什麼一霎時跳出,一霎時就不見瞭?諒來不象真的。況在廠內跳出,又見看木料的人面上白光顯現,莫非這個人有封相拜將之分?”倒覺心中悶悶不樂。不一日,風雪又大。想起:“廠內之人難道不冷麼?今夜風又大,想他決凍不起。待我去看看,給一件衣服,也是一點恩德。”等到三更時,丫環盡皆睡去,小姐把燈拿在手中,往外邊輕輕一步步捱去。開瞭大堂樓,走到書房閣;出小樓,跨到跨街樓,打開樓窗,望下一看。原來這草廠連著樓,窗披在裡面的,所以見得。正好仁貴睡在下邊,若是丟衣服,正貼在他身上。小姐看罷,回身便走,要去拿衣服。剛走到中堂樓,忽一陣大風將燈吹滅,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慢慢摸到自己房中,摸著一隻箱子,開瞭蓋,拿瞭一件衣服就走。又摸到此間樓上,望著窗下一丟,將窗關好瞭,摸進房徑自睡瞭。

到瞭明日,薛仁貴走起來,隻見地上一件大紅緊身,拾在手中說:“是哪裡來的?這真奇瞭,莫非皇天所賜?待我拜謝天地,穿上它罷。”這薛仁貴將大紅緊身穿在裡面,羊皮襖子穿在外面,連柳金花小姐也不知道,竟過瞭數日。誰想這一夜天公降雪,到明日足有三尺厚。柳剛員外要出去拜年,騎瞭騾子出來,見場上雪堆滿在此,開言叫聲:“薛禮,你把這些雪掃除瞭。”仁貴應道:“是!”即提瞭掃帚掃雪。員外徑過護莊橋去瞭。這薛禮團團掃轉,一場的雪地竟掃除瞭一半。身上熱得緊,脫去瞭羊皮襖子,露出半邊大紅緊身在這裡繼續掃。哪曉得員外拜年回來,忽見瞭薛禮這件紅衣,不覺暴跳如雷,怒氣直沖。口雖不言,心內想道:“啊呀!那年我在遼東販貨為商,見有二匹大紅綾子,乃是魚遊外國來的寶物。穿在身上不用棉絮,暖熱不過的。所以,我出脫三百兩銀子買來,做兩件緊身。我媳婦一件,我女兒一件,除瞭這兩件,再也沒人有瞭。這薛禮如此貧窮,從來沒有大紅衣服,今日這一件分明是我傢之物。若是偷的,決不如此大膽穿在身上,見我也不回避。難道傢中不正,敗壞門坊?但不知是媳婦不正,還是女兒不正?待我回到傢中查取紅衣,就知明白瞭。” 

這柳剛大怒,進入中堂坐下,喚過十數名傢人,說:“與我端正繩索一條,鋼刀一把,毒藥一服,立刻拿來!”嚇得眾傢人心中膽脫,說:“員外,要來何用?”員外大喝道:“呔!我有用,要你們準備,誰敢多說?快去取來!”眾傢人應道:“是!”大傢心中不明白,不知員外為什麼事情,一面端正,一面報知院君。那院君一聞此言,心內大驚,同瞭孩兒柳大洪走出廳堂,隻見員外大怒。院君連忙問道:“員外,今日為何發怒?”員外道:“噯!且不要問我,少停便知明白瞭。丫環們,你往大娘、小姐房內取大紅緊身出來我看!”四名丫環一齊答應一聲,進房去說。大娘取瞭紅衣,走出廳堂,叫聲:“公公、婆婆!媳婦紅衣在此,未知公公要來何用?故此媳婦拿在此,請公公收下。”員外說:“ 既然如此,你拿瞭進去,不必出來出醜!”大娘奉命回進房中,不表。

再講小姐正坐高樓,忽見丫環上樓叫聲:“小姐,員外不知為什麼討兩件紅衣。大娘的拿出去與員外看過瞭,如今要小姐這件紅衣,叫丫環來取。小姐快些拿出來,員外在廳上立等。”金花小姐聽見此言,不覺心中一跳。連忙翻開板箱一看,不見瞭紅衣,說:“不好瞭!禍降臨身!那一夜吹滅瞭燈火,不知哪一隻箱子,隨手取瞭一件撂下去,想來一定是這件大紅緊身。必然薛禮穿在身上,被我爹爹看見,所以查取紅衣。為今之計,活不成瞭!”箱子內盡翻倒瞭,並沒有紅衣。隻見樓梯又有兩名丫環來催取,說:“員外大怒,在廳上說,若再遲延,要處死小姐!”姑娘嚇得魂不附體,不敢走下樓去,隻得把箱子又翻,哪裡見有?

再表外邊,員外坐在廳上等瞭一會,不見紅衣,暴跳如雷,說:“咳!罷瞭,罷瞭!傢門不幸!”院君說:“為什麼這樣性急?女兒自然拿下來的。你難道瘋癲瞭麼?”員外大怒,罵道:“老不賢!你哪裡知道!有其母必生其女,敗壞門坊。還有什麼紅衣?那紅衣當瞭表記,贈與情人瞭!”院君大驚,說:“你說什麼話?”連忙回身就走,來到高樓,叫聲:“女兒!紅衣可在?快拿與做娘的。你爹爹在外立等要看!”金花說:“阿呀,母親啊!要救女兒性命!”眼中掉淚,跪倒在地。院君連忙扶起,說:“女兒!到底怎麼樣?”小姐道:“母親啊!前日初三,同嫂嫂一同出外觀看新造墻門。看見廠內一人,身上衣單,凍倒在地,女兒起瞭側隱之心。那晚夜來,意欲把一件衣服與他穿,誰想風吹滅瞭燈,暗中從箱內摸瞭一件衣服,撂下樓去。女兒該死!錯拿瞭這件大紅緊身與他,想是爹爹看見,故來查取。母親啊!女兒並無邪路。望母親救瞭女兒性命!”葛氏院君聽言大驚,說:“女兒!你既發善心給他衣服,也該通知我才是。如今爹爹大發雷霆,叫做娘的也難以作主。且在樓上躲一躲!”母女正在慌張,又有丫環上樓,叫聲:“小姐!員外大怒。若不下樓,性命難保瞭!”院君說:“女兒!不必去睬他!”不表樓上之事。

再講員外連差數次不見回音,怒氣直沖,忍不住瞭,說:“好賤人!總不來理我,難道罷瞭不成?”起身往內就走。柳大洪一把扯住,說:“爹爹不須性急,妹子同母親自然下樓出來的。”員外說:“呔!畜生!你敢攔阻我麼?”掙脫瞭衣袖,望扶梯上趕來,說:“阿唷唷!氣死我也!小賤人在哪裡?快些與我下樓去問你!”小姐嚇得面如土色,躲在院君背後,索落落抖個不住,說:“母親!爹爹來瞭。救救女兒性命!”院君道:“不妨。”叫聲:“員外息怒。待妾身說明,不要驚壞瞭女兒。”員外道:“老不賢!有話你倒替小賤人說!”院君道:“女兒那日同瞭媳婦出外看新墻門,見廠內薛禮身上單薄,抖個不住。女兒心慈,其夜給他一件衣服。不道被風吹滅燈火,暗中拿錯瞭這件紅衣。並無什麼邪心,敗壞門坊。員外休得多疑。”員外說:“替他分說得好!一件大紅緊身,有什麼拿差?分明有瞭私心,贈他表記。罷瞭!罷瞭!小小年紀,幹這無天大事,留在此也替祖上不爭氣!你這老不賢還要攔住。快閃開!”走上一步,把這葛氏院君右膊子一扯一扳,轟隆一跤。小姐要走已來不及瞭,卻被員外望著頭上擊打過來,蓮花朵首飾盡行打掉瞭。一把頭發扯住,攔腰一把,拿瞭就走。院君隨後跟下樓來。員外把小姐拖到廳上,一腳踹定,照面巴掌就打,說:“小賤人!做得好事!你看中薛禮,把紅緊身做表記,私偷情人,敗壞門坊。我不打死你這小賤人誓不姓柳!”拳頭腳尖亂打。打得姑娘滿身疼痛,面上烏青,叫聲:“爹爹!可憐孩兒冤屈。饒瞭孩兒罷!”院君再三哀告說:“員外,女兒實無此事。若打壞瞭她,倘有差遲,後來懊悔!”員外說:“噯!這樣小賤人,容她不得,處死瞭倒也幹凈!小賤人!我也不再打你,那一把刀、一條繩、一服藥,你自己認哪一件。若不肯認,我就打死你這賤人!”這嚇得眾人面如土色。柳大洪叫聲:“爹爹!不要執見。諒妹子不是這般人,可看孩兒之面,饒瞭妹子罷!”員外說:“畜生!你不必多講。小賤人快些認來!”金花跪在地下說:“爹爹饒瞭女兒死,情願受打!”田氏大娘跪下來叫聲:“公公!可看媳婦之面,饒瞭姑娘性命罷!諒姑娘年輕膽小,決不幹無天事的。況薛禮無傢無室,在此看料,三不象鬼,七不象人。隻不過見他寒冷,姑娘心慈,拿差瞭衣服是有的。難道看中瞭叫花子不成?公公還要三思。”院君道:“我和你半世夫妻,隻生男女二人。況金花實無此事,怎把她屈死起來?可念妾身之面,饒她一死。”員外哪裡肯聽,打個不住,小姐痛倒在地。大傢勸瞭不聽,又見小姐哀哭倒地,忍不住眼淚落將下來。

正在吵鬧,忽有個小廝立在旁首,觀看瞭一會,往外邊一跑,走出墻門,對薛禮說道:“你這好活賊!這件大紅衣是我傢小姐之物,你卻偷來穿在身上。如今員外查究紅衣,害我傢小姐打死在廳上瞭,你這條性命少不得也要處死的!”薛禮聽見這句說話,看看自己的衣服,還是半把大紅露出在外。仔細一聽,柳傢沸反盈天,哭聲大震,便說:“不好瞭!此時不走,等待何時!”頃刻間面如土色,丟瞭這把掃帚,望這條雪地上大路邊,放開兩腿跑瞭起來!不知這一跑跑到哪裡去瞭。再講員外正逼小姐尋死,忽門公進來說:“西村李員外有急事相商要見。”員外立起身來說:“老不賢,你把這賤人帶在廚房,待我出去商量辦瞭正事,再來處死她。若放走瞭,少不得拿一個來代死!”眾人答應:“曉得。”此時心內略松一松。院君扶瞭金花哭進廚房。柳大洪同瞭大娘一同進廚房而來。再說金花苦訴哀求說:“母親!爹爹如今不在眼前,你可要救女兒性命!”院君好不苦楚,眾人無法可施。大洪開言叫聲:“母親,爹爹如今不在,眼前要救妹子。依兒愚見,不如把妹子放出後門逃生去罷!”金花道:“阿呀,哥哥!叫妹子腳小伶仃,逃到哪裡去?況且從幼不出閨門,街坊路道都不認得,怎生逃命?”大洪說:“顧媽媽在此,你從小服侍我妹子長大,勝如母親一般。你同我妹子逃往別方,暫避眼前之難,等爹爹回心轉意,自當報你大恩!”顧媽媽滿口應承:“姑娘有難,自然我領去逃其性命。院君,快些收拾盤纏與我。”葛氏院君進內取出花銀三百兩,包包裹裹,行囊是沒有的,拿來付與乳母顧媽媽。顧媽媽即與小姐去高樓收拾一些得愛金銀首飾,拿來打瞭一個小包袱。下樓說:“小姐逃命去罷!”金花拜別娘親哥嫂。小姐前頭先走,乳母叫聲:“院君,姑娘托在我身上,決不有誤大事,不必掛懷。但是我姑娘弓鞋腳小,行走不快,員外差人追來如何是好?”院君躊躇道:“這便怎麼樣處呢?”大洪道:“顧媽媽,你隻管放心前去。我這裡自有主意,決不會有人追你。”乳母說:“既如此,我去瞭。”不表顧媽媽領瞭小姐逃走。再講柳大洪大戶人傢,心裡極有打算。他便心生一計,叫聲:“母親!孩兒有一計在此,使爹爹不查究便瞭。”院君道:“我兒,什麼計?”大洪說:“丫環們端正一塊大石頭在此,待爹爹進來,將要到廚房門首,你們要把這石塊丟下井去。母親就哭起來,使爹爹相信無疑,不差人追趕。”院君說:“我兒,此計甚妙!”吩咐丫環連忙端正。

外邊員外卻好進來,大叫:“小賤人可曾認下哪一件?快與我喪命!”裡邊柳大洪聽見,說:“爹爹來瞭!快丟下去!”這一首丫環連忙把石塊望井內“轟隆”一聲響丟下去。院君就攀住井圈,把頭鉆在內面遮瞞瞭,說:“啊呀!我那女兒啊!”田氏大娘假意眼淚紛紛,口口聲聲隻叫:“姑娘死得好慘!”這些丫環們倒也乖巧,沸反盈天,哀聲哭叫小姐不住口。柳大洪喊聲:“母親不要靠滿井口,走開來。待孩兒把竹竿撈救!”說罷就把竹竿拿在手,正要望井內撈。那員外在外聽得井內這一響,大傢哭聲不絕,知是女兒投井身亡,倒停住瞭腳步。如今聽得兒子要用竹竿撈救,連忙搶步進來,大喝一聲:“畜生,這樣賤人,還要撈救做什麼,死瞭倒也幹凈!”院君道:“老賊,你要還我親生女兒的!”望著員外一頭撞去。正是:

隻因要救紅妝女,假意生嗔白發親。

畢竟員外如何調處,且聽下回分解。

《薛仁貴征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