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 獄中初吟感事詩 海上出售鬼蜮編

第13回 獄中初吟感事詩 海上出售鬼蜮編

話說荀北山監禁在常熟,過瞭月餘,常熟縣奉撫憲諭,要將北山移禁省中,便與幾個紳士說知。就中大半是不管事的,惟有汪鶼齋、齊燕樓兩太史,與北山系生死至交,隨著縣官,親送北山到蘇州省獄中,又替他打點妥當,方才回去。那時蘇州有個耶穌教士,名沙倫比,慕北山的名,同瞭一個孝廉公,極講洋務的,也是北山同年,親自到獄中來說,願代為保護,卻給北山滿嘴外國狗、外國兔子、外國狗肉的,罵得那孝廉公臉上白一回紅一回。沙教士隻是點頭,斜睨孝廉公而笑,那孝廉公惱羞變怒,將兩足亂頓道:“咳,不中抬舉的東西,不中抬舉的東西!”滿臉沒趣,跟著沙教士走瞭。

北山在獄中雖與囚徒為伍,卻有書籍可以消遣,倒也一日一日的過下去瞭。貝季瑰聞北山下獄,象沒事一般,北山卻仍是忘不瞭貝小姐,夜則形之夢寐,晝則托之筆墨。那時有些好事的,曉得北山翁婿間的事,編成一隻歌兒,喚做《桃花塢裡舊鄉紳》,教兒童們滿街巷唱起來,人人詫為奇事,這且不表。說話北山在獄中,匆匆又是五月。那時直隸義和團變起,鬧教堂,殺日本書記生,毀京津鐵路,朝中一班大員,如端王剛毅、徐桐、啟秀、趙舒翹這流人,都建議撫拳拒外,弄得紅巾滿地,盜賊橫行,風聲鶴唳。傳到南方,北山聞瞭,便差一個隨身服侍的獄卒,日日去買新聞紙看。得瞭七月初四日,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太常寺卿袁昶正法的信息,便大罵剛賊、徐賊誤國。到廿一日,北山又得信,聯軍破京,太後單車出走,皇上無下落,便放聲大哭,要自縊。看牢的獄卒不知他什麼心事,隻恨這報紙作怪,以後便不給他買瞭。那時莊仲玉、樂伯蓀避亂南歸,來看北山幾次。誰知北山近日見瞭人,總是不言不語。這日伯蓀同瞭兩個朋友,一個是程教授,一個是秦進士,都是江左名士,來訪北山。伯蓀在案下檢得一張詩箋,題《聞西狩有感》,念道:

回首長安感慨多,宸躬消息更如何?半年縲紲思金闕,一夕煙塵渡玉河。算我無能空嘆息,逢人多淚自滂沱;聖朝恩澤知無限,應有遺臣夜枕戈。

程教授、秦進士痛贊瞭。伯蓀道:“吾不料北山詩竟大長進瞭。”又看一首五律,念道:

四郊多壘日,天子復蒙塵;縲紲微臣罪,封章丞相嗔。國鈞誰致亂?傢難更傷神;愛惜桃花好,從茲莫問津。伯蓀笑瞭。秦進士見桌上有一幅箋對,卻是沒寫過的,便自己磨瞭墨,蘸瞭筆,對伯蓀說道:“吾有一聯寫在這幅對上,算奉贈北山吧。”更提筆寫道:

牢中舊太史,天下大忠臣。

大字寫得小瞭些,潤瞭又看,看瞭又潤,約且一點鐘功夫,方才下款。程教授贊得瞭不得,伯蓀也不免附和幾句,就出來瞭。北山在獄中,有時清楚,有時瘋狂。直到次年辛醜六月。那時和議成瞭,賠罪的到各國去賠罪瞭,伏誅的伏誅瞭,三忠也表揚瞭。從前的諭旨,翻變大半,求媚各國。蘇州巡撫得榮祿密電,飭放北山。撫臺就派委員釋送回籍。看監的得信,即至北山面前說道:“荀老爺,大喜。”北山正在呆坐,聽瞭這話,發怔瞭半日。不多時,委員差跟班來請荀老爺上轎,吩咐眾挑夫將書箱被囊都搬到船上。北山忽然大跳道:“是瞭!是瞭!”便向北面跪下磕頭,磕個不瞭。跟班及帶來的挑夫,弄得不知所為。還是獄卒略曉得北山意思,便上前拉起北山,說道:“荀老爺不要慌,今日撫臺大人奉內裡的諭。”北山頓足道:“不用你說,吾都知道瞭。”望外就走,跟班飛步趕出來道:“荀老爺,有轎子在這裡。”北山不答應,隻管望前拼命的奔去。跟班便吩咐兩個轎夫趕去,自己進來,將北山所有物件打疊好瞭,叫挑夫送到船上,開發過獄卒,自己走出門外。隻見一乘空轎歇在街上,兩個轎夫趕去瞭,還沒回來,隻好守著。直等到傍晚,方見兩個轎夫,扶著一個拖泥帶水已革的翰林老爺,背後跟著四五十個兒童,拍手的拍手,說笑的說笑,蜂擁而來。跟班便幫著轎夫將北山硬拉入轎,叫轎夫快快的抬回船上。自己跟著到胥門碼頭,硬抱北山下瞭船。那委員見瞭,嚇瞭一大跳,忙問道:“怎的?怎的?”轎夫稟道:“荀老爺出監的時候,不肯坐轎,飛奔望南去瞭。小的們兩人緊緊趕著,後來到一處,前面有河擋著,沒有路瞭,小的們正是喜歡趕得上瞭,哪知荀老爺回頭一望,就咕咚一聲,跳下河去。幸得河淺,經小的喊人救起,沒傷什麼。”委員點頭吩咐賞瞭,二人謝瞭回去,委員即叫開船。

北山在船上,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大罵,弄得一個委員,三個跟班,一夜不安。委員便恨上司派上這個好差使,三個跟班也搓手嘆氣。次日,到瞭常熟,打聽得北山與莊仲玉至好,便去拜莊仲玉。仲玉聞北山釋放,大喜,又聞在船上鬧瞭一夜,知道他有些瘋氣,也不在意。就喚兩個傢人,到南門碼頭上去接。不多時傢人領著北山來瞭,滿身泥濘,一見仲玉,雙手抱住瞭仲玉的腰,哭道:“仲玉,今日給你長別瞭。”莊仲玉大駭,忙問道:“你這話怎講,決不要如此。”一面說,一面要將北山雙手拉脫。北山緊緊抱著不放道:“昨日有諭旨,要將我就地正法瞭。吾死後沒有什麼掛念,但願我一班朋友個個不要做餓狗才好。伯蓀、燕樓吾不及見他們瞭,煩你去將吾的說語告訴他們吧。”說罷,放手望外就走。仲玉正要舉步趕時,忽見北山又回進來道:“吾死之後,你不要去給貝傢說知,恐怕吾內人得瞭信要嚇壞的。” 

仲玉肚裡好笑,趁勢一把扭牢,拉到書房內,按住坐下道:“昨日府裡得密諭,將你釋放回籍,所以特派委員送你回來的。你為何瘋到這個地步?”北山道:“送我回來不是正法麼?”仲玉大聲道:“不是正法,是釋放你。”北山道:“果然釋放我麼?”哈哈大笑瞭。仲玉見他頭發蒙茸,胡須滿面,便叫傢人去喚剃發的。誰知北山正稍覺清楚,見剃發匠來,忽又大跳道:“不好瞭,不好瞭,劊子手來瞭。”剃發的大驚,不敢上前。仲玉忙道:“這是我叫他來給你剃發的,你不要害怕。”北山隻是亂鬧:“是劊子手,劊子手。”剃頭的見這情形,就回去瞭。那時樂伯蓀得信,也來看北山,同仲玉二人勸導瞭好一回,北山方才有些清醒。從此便住在莊府。過瞭數日,燕樓從上海回來,也來看北山,同仲玉閑談。仲玉問上海近事,燕樓道:“上海也沒甚事,吾在書坊買得一部《鬼蜮編》,是一個浙江人做的。”即在網籃內檢出,給仲玉看。中有一條,題曰“水調歌頭”:吾鄉有某進士,丙申之際,從南海新會遊,戊戌政變後,曾填水調歌頭一闋,其詞雲:

終古萬千恨,吹墜落吾前。電燈照海如月白,浪簇樓船,但見僵蠶死鼠,哪有生龍活虎,雙手挽狂瀾。坐飲對寒日,一醉送千年。意俄懶,心復倦,夢遽然,嗡然四起妖霧,豺虎嚙人肝,忽見紛紛鼠子,俯首受吾刀俎。臠切雜腥膻,何由辨醒睡,快意足吾前。

論曰:

康梁功罪,百世自有公論。而今之毀譽,今無取焉。若夫已氏,始附尾以成名,中揮拳以爭利,終反唇以求免,幸無勢可藉,不然且將下石焉。夫已氏何足責,吾竊悲夫末世人心之腐敗,至於此極,欲國不亡得乎?

仲玉道:“痛快之極,這種人本不是東西,該罵!該罵。”燕樓道:“有一節記梁星海絕交詩符命論,還要淋漓盡致哩。”仲玉又看一節,題曰《一萬兩》:

上諭:張之洞奏出洋華商表明心跡,請準銷案免累,並予褒獎一折。據稱:福建舉人內閣中書銜邱煒萲,向在南洋星嘉坡一帶經商,素為華商之望,上年唐才常在漢口破案,供有邱煒萲資助廬逆錢財之語。經該督通緝查拿,現由該舉人稟稱,初與唐、梁二逆往還,嗣聞其藉會斂錢煽黨謀逆,立即痛恨絕交,實被牽連,請予自新,奏明銷案免累,並報效賑捐金一萬兩等語。康、梁二逆逋逃海外,煽惑人心,藉會斂錢,以此被其引誘者,必所不免。既據該舉人輸誠悔悟,具見天良,殊堪嘉尚。邱煒萲著加恩賞給主事並加四品銜,準其銷案,以為去逆效順者勸。欽此。

仲玉正要看下文,敘述這事始末,忽見傢人送上一張請客通知單,仲玉一看,原來是汪鶼齋、樂伯蓀具名,在次日申刻,請的客有兩個不認識的,燕樓亦在其內,便同簽瞭知字。正是:朋輩紛紜遊宴樂,觥籌交錯座賓多。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轟天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