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莽和尚受風流罪過 俏佳人弄花月機關
詩曰:
慢言才與色知音,還是情癡道不深,
清酒止能迷醉漢,黃金也隻動貪心,
塵埃野馬休持我,古廟香爐誰誨淫?
不信請從空裡看,不沾不染到而今。
話說唐長老,虧小行者請瞭魁星來,拿去文筆,得脫魔壓之苦,又復西行。一路上春風吹馬,曉月隨人,歷盡艱辛。忽一日,行到一個半山半水之處:山不甚高,卻灩灩如笑;水不甚深,卻溶溶生波。又間著疏疏的樹木,又遇著溫和的天氣,又行的是坦坦的程途。師徒們甚是歡喜,放馬前行。又行瞭數裡,忽有一陣風來,吹得滿鼻馨香。唐長老在馬上問道:
“怎這陣風這等馨香?”小行者道:“我記得詩上說:風從花裡過來香。想是前邊有甚花草馨香,故吹來的風也馨香。”唐長老道:“這一說最近情理。”豬一戒道:“師兄的時運好,說來的話不論有理無理,師父就信。”小行者道:“好呆子,我說的哪句話沒理,是師父偏聽瞭,你就講。”豬一戒道:“你方才說,這風香是花草香,似乎有理;也要想想,此時春已深瞭,梅花開過,不過是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哪能香得如此濃艷?就是最香的幽蘭也不能到這個田地。”小行者道:“既不是花香,你就說是什麼香?”豬一戒道:“據我想來,或者是人傢做佛事燒檀香。”小行者道:“胡說!這荒郊野外,又沒個人傢,誰做佛事?”豬一戒道:
“若非燒檀香,就是麝香。”唐長老在馬上聽瞭道:“這一會香得一發濃瞭。豬守拙說是麝香,倒也不為無據。古人詩曾說:麝過春山草木香。”沙彌道:“大傢不須爭論,天色將晚,快快走,一路看去便見明白瞭。”小行者道:“這話說得是。”就將馬加上一鞭,大傢相趕著一路看來,哪裡有一朵花兒?莫說沒人傢燒檀香,也不見一個香麝過。隻是那風吹來愈覺香瞭,大傢驚以為奇。沙彌道:“這閑事,且去丟開。漸漸天晚,速尋個人傢借宿要緊。”大傢又行瞭幾裡,忽望見正西上,斜陽影裡,垂柳陰中,露出一帶畫樓,甚是精麗。小行者道:“有宿處瞭。”遂忙忙趕入柳陰中,望畫樓前來,到瞭樓前一看,自見垂柳深處,一塊白石上鋪著紅氈,氈上坐著一個美人,在那裡焚香啜茗,賞玩春色。旁邊立著三個侍兒,一個穿紅,一個穿綠,一個穿黃,俱有風采。原來一路的香氣,都是那美人身上一陣陣吹來。目看那美人,生得:
瓠齒櫻唇白雪膚,春山黛綠晚雲烏,
忽聞巧笑忽留盼,任是無情骨也酥。
唐長老師徒正欲上前借宿,看見是個標致的美婦人,卻就縮住腳不好開口,便思量另尋人傢。爭奈此地雖有幾傢,卻四遠散住,不便又去。挨瞭一會,天漸黑瞭,月色早明。唐長老不得已,隻得叫徒弟:“你們哪個去借宿?”小行者不開口,沙彌也不做聲,豬一戒看見道:“都似你們這等裝聾作啞,難道叫師父在露天過夜?作我老豬不著,待我去。”便放瞭行李,抖抖衣裳,走上前朝著那美人打個問訊道:“女菩薩,和尚問訊瞭。”那美人也不起身,也不還禮,叫侍兒問道:“長老有甚話說?”豬一戒道:“傢師乃大唐欽差,往西天拜佛求解的。今日路過寶方,因天色已晚,趕不上宿頭,欲求借尊府權住一宵,明早即行。萬望女菩薩慈悲。”那美人聽瞭方自說道:“借宿倒有旁屋,隻是我女流傢怎好留你們男僧在傢宿歇?”豬一戒道:“雖然不便,隻是天黑瞭沒處去,事出無奈,求女菩薩從個權罷。況我傢師俱是受戒高僧,我們三個徒弟皆是蠢漢,又人物醜陋,女菩薩也信心得過。”那美人道:“既是這等說,隻得從權瞭。可請過來相見,但不可羅唣。”豬一戒見美人肯瞭,慌忙跑到唐長老面前請功道:“那女菩薩說,女流傢不便,再三不肯留。虧我伶牙俐齒,方說肯瞭,快過去相見。大傢須要老實些。”唐長老聽瞭,就走到石邊深深問訊道:“貧僧失路,多蒙女菩薩方便,功德無量!”那美人道:“借宿小事,何勞致謝。”立起身來,裊裊婷婷如花枝一般走瞭進樓,然後叫侍兒請他師徒四眾進去。唐長老走到樓下一看,隻見那座樓畫棟雕梁,十分華麗。怎見得?但見:
金鋪文石,玉裹香楠。房櫳前,掩映著扶疏花木;幾案上,堆積著幽雅琴書。雕欄曲楹,左一轉,右一折,委宛留春;復道回廊,東幾層,西幾面,逶迤待月。奇峰怪石,拼拼補補,堆作假山;小沼流泉,鑿鑿穿穿,引成活水。帳底梅花,香一陣,冷一陣,清清伴我;簷前鸚鵡,高一聲,低一聲,悄悄呼人。明月來時,似曾相識直窺繡戶;春風到處,許多軟款護惜殘花。玉階前,茸茸細草,如有意襯帖閑行;妝臺畔,曲曲屏風,恐無聊暫供依倚。錦堂上坐一坐,尚要銷魂;繡閣中蕩一蕩,豈能逃死?
那美人請他師徒四眾到堂中坐下,又重新入去,換瞭一套華麗衣服,裝束得如天仙一般,再到堂中與他師徒們見禮道:“寒傢女流,不敢輕易留人。適聞這位師父說,是往西天見活佛求解的,定是高僧,故此冒嫌相款。但不知四位老師父大號,果是往西天去的麼?”唐長老合掌答道:“貧僧法名大顛,蒙唐天子又踢號半偈,實是奉旨往西天見佛求解,怎敢打誑語?”就指著他三人道:“這是大小徒孫小行者,這是二小徒豬一戒,這是三小徒沙彌。本不當擅造女菩薩潭府,隻因天晚無處棲身,萬不得已,使小徒唐突。但求外廂廊下草宿一夜足矣,怎敢深入華堂?如此鄭重,造福不淺矣!”那美人道:“既果系聖僧,理當供養,又何嫌何疑。”因命侍兒先備上茶來。不一時,新奇果品,異樣點心,堆列滿案。侍兒又奉上香噴噴的新茶,請他師徒四眾受用。美人雖不同吃,卻也不進去,就坐在旁邊相陪。唐長老見皆是貴重佳味,不敢多吃。小行者也隻略略見意,沙彌還假斯文;惟有那呆子嘗著滋味,便不管好歹任意亂嚼。唐長老不住以眼看他,他隻推看不見,吃個盡情。
須臾茶罷,收去候齋,大傢閑坐。此時堂中並不焚香,隻覺異香滿室。唐長老因問道:
“請問女菩薩,寶方不知是何地名,尊府貴姓,還是父母在堂,還是夫主遠出?”美人答道:
“妾傢姓鹿。這地方原叫做溫柔村,隻因父母生妾之後,遠近皆聞有異香出自妾傢,故今改做生香村。不幸父母未曾為妾擇婿就亡過瞭。故今賤妾猶是寡女獨處。”唐長老道:“令先尊令先堂既已仙遊,女菩薩得以自主,何不擇配高門,以廣宗祀?”美人道:“不瞞師父說,隻賤妾不幸骨中帶瞭這種香氣,往往遺禍於人,故不願嫁。”唐長老道:“香乃天地芳烈之氣,神佛皆享,為何禍人?”美人道:“老師父有所不知,妾這種香氣,但是聞著的便要銷魂。更有奇處,銷魂死後聞著的,又能返魂。”唐長老道:“既能銷又能返,總是他情生情滅,自為銷返,實與女菩薩無幹,這也不妨。”美人道:“雖如此說,大都銷者多,而返者少,故妾自誓,雖不敢削發為尼,卻也是個在傢出傢。今幸蒙四位聖僧降臨,故不避嫌疑,願求超度。”正說不瞭,隻見侍兒們已高燒銀燭,又備上齋來。也說不盡那齋之豐盛,但見:
鴛鴦鶴鹿,先列饗糖;方勝金錢,後堆茶食。野芹傢莧,小盤高壓大盤;雪藕胡桃,幹果連接水果。圓饅頭,一層層,高堆寶塔;長蒸卷,一路路橫搭仙橋。春筍薦佳人之指,尖尖可食;紅櫻獻美女之唇,的的堪餐。折葵作餉,遜謝清齋;采菲勸餐,尚慚微物。石上之花,既香且脆;木頭之耳,雖瘦能肥。蓴菜盡秋湖之美,蕨薇占首陽之高。薄又薄,白又白,認粉面卷成春餅;精又精,潔又潔,疑瓠犀煮作香羹。清淡沃心,似絕不經一毫煙火;咸酸適口,不知費盡多少鹽梅?
齋排完瞭,請唐長老上坐,小行者三人打橫,美人卻自下陪。先叫侍兒送酒,唐長老因辭道:
“蒙女菩薩盛意,但酒乃僧傢第一戒,況貧僧素不能飲,決不敢領。”美人道:“妾久知佛傢戒飲,妾焉敢獻。但此酒與凡酒不同,乃仙露釀成,淡泊如水,絕無醇醪之味。求老師少飲一杯,聊表妾一片敬心。”又叫侍兒送上。唐長老道:“酒味雖或不同,酒名則一。貧僧斷斷不敢領飲。”美人道:“老師父西行,原欲拜求真解。妾聞真解者實際也,今怎居實際而畏虛名?還是請一杯為妙。”又叫侍兒奉上。唐長老道:“非獨畏名,畏名中有實耳。求女菩薩原諒。”美人道:“老師父苦苦謹守,想尚未參明遊戲,若再相強,隻道妾以邪亂正。老師父既不能飲,難道三位令高徒就無一人能具江海神通者?少飲一杯為妾遮羞。”唐長老見美人發急,因說道:“你三人哪個吃得的?略吃一杯以盡主人之意。”美人道:“這才見老師父通融。”便叫三個侍兒各奉一杯。穿紅的奉與小行者;穿綠的奉與豬一戒;穿黃的奉與沙彌。小行者道:“不瞞娘子說,我小孫自從在王母娘娘宮裡多吃瞭兩壺,醉後說瞭幾句戲話,惹出一場禍來。故此老祖大聖替我戒瞭,至今點滴不聞。”沙彌就接說道:“我是天性不飲。”惟豬一戒不開口。美人道:“豬長老不言,想是戒而不戒,方是個真人。”唐長老道:“你若未戒,權吃一杯罷。”豬一戒道:“怎麼不戒!戒是戒的,隻是蒙這位女菩薩一團盛意。師父、師兄、師弟又不吃,若我再不飲一杯,辜負這樣好心,也過意不去。”原來那呆子聽見那美人說話嬌滴滴,就似柳內鶯聲,籠中鸚舌,已自把持不定。又見酒篩在面前,香氣直鉆入鼻中,十分難忍。今見師父出口,就拿起杯來一豎。美人看見,笑道:“還是這位豬長老脫直。”又親手斟瞭一大金杯,叫侍兒送去。豬一戒見那酒又香又甜,竟不推辭,又吃在肚裡。吃瞭又斟,斟瞭又吃,不覺一連就是十數杯。不期那酒上口香甜,吃在肚裡那卻大有氣力,一時發作起來,搖頭搖腦,說也有,笑也有,隻管涎著臉看那穿綠的侍兒。那穿綠的侍兒偏又偎偎倚倚,在他面前賣弄風流。唐長老看見不象模樣,忙說道:“酒夠瞭,求飯罷。”美人道:“豬長老量如滄海,請再用一杯不妨。”小行者道:“我們這師弟有些呆氣,隻管吃,吃醉瞭,明日有得罪處,卻莫要怪我。”美人道:“既是這等,取飯來。”不一時飯到,大傢吃瞭。唐長老就起身致謝道:“多蒙佈施!但不知貧僧在何處安擔?”美人道:“老師父自有住處,不須著急,且請再用一杯清茶。”須臾又是一壺佳茗,大傢吃瞭,方叫侍兒打兩對紅紗燈籠,送入後堂。唐長老是正中間一間上房,小行者三人是三間偏房。內中俱是錦裀、繡帳,鴛枕、牙床,軟溫溫席兒,香噴噴被兒,十分富麗。美人親到上房,與唐長老道瞭安置方才退去。又叫三個侍兒一人送一位長老到房,看瞭安寢,方才出來。
唐長老看見堂中富麗,不敢安寢,便起來打坐。小行者與沙彌也覺得和尚傢睡此床帳,甚不相宜,隻得連衣服半眠半坐。惟有豬一戒,從出娘胎也不曾見這樣所在。今日吃得醉醺醺,也不顧性命,竟將衣服脫得精光,鉆進被去,鼾呼大睡,竟不知人事。小行者略睡一睡就醒瞭,心中暗想:“這女子,若說他是個妖精,卻舉止動靜全無妖氣,動用食物俱非妖物。若說是人,世間哪有這等精靈女子?畢竟還是久修靈獸,已成人道,要盜師父的元陽,故如此殷勤。且等我去打探個消息。”遂變瞭一個撲燈蛾兒,鉆將出來,竟飛到前邊美人閣上,躲在窗格眼上探聽。隻見美人正卸瞭濃妝,在那裡與侍兒說道:“我們的行藏,任他乖巧也看不破,我們的圈套,任他伶俐也跳不出。這和尚的元陽定要被我采瞭。”侍兒道:“這卻十拿九穩,隻是聞得人傳說,溫柔國王要臍香合春藥,差瞭許多獵戶,張羅置網,到生香村來捉拿我們。若是確信,便不湊巧瞭。”美人道:“就是確信,也未必明日就來。過瞭明日,成瞭婚,就有獵戶來,我們也好連他帶去躲避瞭。”小行者聽瞭,心下明白,但不曾說出是甚圈套。又暗想道:“且看他怎生下手,再作區處。”遂飛回原處。又存息不多一會,早已天明,忙開瞭房門,走到上房看師父,師父也起身小解瞭,遂同走到前堂。那美人早濃妝艷抹,收拾得齊齊整整在堂前伺候,見唐長老與小行者出來,上前迎著說道:“天色尚早,老師父再安寢安寢何妨。”唐長老先謝瞭昨夜擾齋,方說道:“貧僧西行心急,安敢貪眠?隻此就行,不敢又驚女菩薩之寢。”美人道:“還有小齋。”說不瞭,沙彌也出來瞭,美人就邀入中堂吃早齋。
齋已齊瞭,隻不見豬一戒出來,美人問道:“那位豬長老為何不見?”唐長老尚未回答,沙彌接說道:“想是昨夜多瞭幾杯,醉還未醒。”美人便叫侍兒去請。侍兒去瞭一會,復走來說道:“房門緊緊關著,不知何故,敲也不開。”大傢驚訝,遂各起身去看。到瞭房門前,果然裡面扣著不開。小行者走上前用手一指,隻聽得當的一聲,扣兒落地。眾人推門進去,忽見那穿綠的侍兒雲鬢歪斜,披著衣服從帳中突然走出。大傢吃瞭一驚,不敢放聲。那待兒早看著美人大哭道:“主母害我!昨日叫我來看這和尚安置,不期這和尚貪淫無禮,竟將婢子抱入帳中,剝衣同寢,若非打開瞭門,尚扯住不放。這都是主母害我。”說罷又哭。那美人聽瞭,登時變瞭面孔大怒道:“我隻道是拜佛聖僧,誠心供奉,誰知是一夥邪淫和尚,強奸幼女,敗壞門風,當得何罪?”唐長老看見,嚇得啞口無言。沙彌聽說,連臉都羞紅瞭。惟小行者笑嘻嘻說道:“和尚打奸情倒好耍子,娘子不必著急,且等我捉起這個奸夫來,好同去問罪。”遂走到床前揭開被,一把將呆子扯瞭起來。那呆子還夢夢〔目充〕〔目充〕的道:
“酒尚未醒,不要頑!這軟軟被兒,讓我再快活睡一會兒,好走路。”小行者大罵道:“該死的夯貨!你犯瞭奸情,快起來,拿到官府衙門裡去受罪。”那呆子聽瞭,慌忙一骨碌爬起來,披上衣服道:“我犯瞭什麼奸情?到哪裡去受罪?”小行者指著待兒與他看道:“他昨夜來打發你睡,是主人一團好意,你怎麼將他拿到床上強奸?”豬一戒道:“是哪個冤我?”小行者道:“今日叫你不起,師父同眾人打開房門,都親眼看見這女子從你床上走下來,怎說冤你?”豬一戒聽瞭著瞭急,慌忙跪在地下,連連朝天磕頭道:“阿彌陀佛!我豬守拙若有此事,永墜阿鼻地獄,萬劫不得翻身。”美人聽瞭愈怒道:“好個鐵嘴和尚!明明人贓現獲,還要賴到哪裡去?”喝叫幾個粗婦人,將一條大紅綾子的長汗巾,將豬一戒與待兒雙雙拴瞭,扯到前堂,要去送官。唐長老初時見侍兒從床上下來,已信為實;後見豬一戒發誓,便就疑信相半。忙上前分辯道:“這事雖可疑,其中或別有隱情,還望女菩薩悲慈細察。”美人道:
“若要細察,他昨日在席上吃瞭幾杯酒,便左顧右盼,已露不端之萌,隻此便是隱情,叫我也無處慈悲。”小行者道:“師父不必護短,捉奸捉雙,如今現成兩個,這事也難辨瞭。隻是打官司也須從長商量,就到府裡、縣裡,奸情事不過是打一頓板子,枷號幾月,卻無死罪;
若要打,莫說幾十,就打一千,我這蠢貨也不在他心上;若說枷,又不疼不痛,一發隻當耍子。但恐官府不察情,連你傢這位小娘子也枷瞭出來,叫他嬌滴滴的身子如何經得起?也與府上體面不好看。”美人道:“依你說,這妮子難道白白被他玷污就罷瞭!後來叫他怎生嫁人?”小行者道:“也不就罷,聽憑娘子自傢處治他一番,也是一樣。”美人道:“是你說的,打他又不痛,罵他又不羞,叫我怎生處治?”小行者道:“刑法不過示辱而已,但憑娘子如何發落!”美人道:“若依我處治,我不獨處治他一個,連你三個也都要處治。”小行者道:“俗語說得好:一人有罪一人當。怎麼連我三個都要處治起來?”美人道:“你師父縱容徒弟奸騙幼女,該處治不該處治?你二人連房,知情不行舉首,該處治不該處治?”小行者道:“該處治,該處治!且說怎樣處治?”美人說到此處,轉嘆一口氣道:“若說處治,轉是造化瞭你們。”小行者道:“處治,不是打就是罵,怎見得造化?”美人道:“我想這妮子已被他奸騙瞭,門風已被你們玷辱瞭,就有黃河也洗不清,如今隻好將錯就錯,轉將這妮子嫁與他,尚可救得一半。但是我昨夜也曾親到你師父房中,那兩個妮子也曾到你二人房裡,一房行此奸淫之事,誰肯信我三房不為此奸淫之事?今事已到此,顧不得羞恥,隻得連我也嫁與你師父,那兩個妮子也嫁與你二人,庶可掩人耳目。你四人也莫想做和尚去求解,我四個也不必做寡女守貞節。大傢團圓過日子,豈不轉是造化你們!快去商量,若是依得,便萬事全休;
若是依不得,便告你們同夥強奸幼女,敗壞門風,不怕不問成個死罪。”唐長老聽瞭大怒道:
“若是這等說來,是你們以美人局騙害我師徒們瞭。貧僧心如鐵石,寧甘一死,決不落入圈套。”美人笑道:“以賤妾姿容,若要以美人局騙人,難道天下就再無一個豪華公子、俊俏郎君去局騙他,卻恰恰在此等候你四個過路化齋的和尚來局騙?況又無半絲紅線,人物一發不消說起,怎不自揣,在此狂言!我此舉也是污穢難堪不得已之思,怎為局騙?”小行者笑道:
“若打官司,就是對頭,不妨角口;既要議婚,便是親傢,隻須好講。依我說,且解放瞭你女婿,大傢吃瞭早齋再處。”美人道:“撒手不為奸,齋是請吃,隻是解放不得。”小行者道:
“娘子十分老到,是個慣傢,便拴著吃不妨。”大傢吃完瞭,美人道:“齋已吃完瞭,還是怎麼講。”小行者道:“沒得講,我細想來,哪有個既做瞭和尚,又重新替人傢做女婿的道理。就曲扭著做成瞭也要惹人笑話。你莫若另選高門,還讓我們去拜佛求解吧。”美人聽瞭大怒道:“好憊懶和尚!你說我以美人局騙你,尚未曾騙你分毫,你倒以和尚局先騙瞭我的齋吃。吃完瞭,卻又說此無情無義之話。你想是以我寡女傢好欺負,故放刁撒賴,且看你去得去不得!”便叫人先將前後門關得鐵桶相似。美人與這粗婦人將汗巾解開,放瞭侍兒。將他師徒四人送到一間土庫樓下,封鎖起來道:“你這些遊方鐵嘴野和尚,我也沒工夫出醜狼藉與你打官司。隻將你關閉在此做幾日,餓死瞭出我這口惡氣吧。你若回心轉意,便另有商量。”唐長老坐在裡面,聲也不做。美人見無人回答,又帶嚷帶罵的亂瞭一回去瞭。
唐長老默坐瞭半晌,見外面人去瞭,方埋怨豬一戒道:“佛傢弟子,怎做此醜事!”豬一戒又指天發誓道:“我若有此事,天雷打殺!這都是那淫婦騷精要嫁師父,故捉弄我做個由頭。”唐長老道:“就無此事,他卻借此為名將我們關鎖在此,卻怎生得能出去。”豬一戒道:
“他不過是幾個婦人,這門又不是鐵葉打成,銅汁封錮,我們弟兄三個人動起手來,便輕輕打開去瞭,值個什麼。”唐長老道:“這女子昨夜備那樣的盛齋款待我們,又鋪設那樣床帳請我們歇宿,你又頂著此污穢之名,他一時之氣,將我們關鎖在此,也不為過。你還要行兇打開瞭門去。如此設心,明日怎到得靈山,見得我佛?”沙彌道:“師父說得極是,隻是又不打門,又不就親,卻怎生能夠出去?”小行者道:“你們不要性急,且略坐坐,等我去弄個手腳,包管他自來開門,請我們走路。”唐長老道:“徒弟呀,任你如何做為,隻是不可傷人。”小行者聽瞭點頭道:“這方是慈悲。”遂將身一變,遁瞭出來,跳到空中,拔下一把毫毛,在口中嚼碎,吐將出來,叫聲:“變!”就變成瞭一群獵戶,三、五百人在生香村口鳴鑼擊鼓,吶喊搖旗,聲張是奉國王之命要捉拿麝鹿,割取臍香,去合春藥。美人與眾侍兒聞瞭此信,嚇得魂不附體,欲要往後村去躲,又聽得眾獵戶四處圍得水泄不通,逃走不出。大傢慌瞭手腳,隻得聚在一處,相抱痛哭。小行者見他如此光景,因落下來走到面前說道:“娘子們,也不必悲傷,也不須著急,這事我小孫救得你,隻要你開瞭門,放我師父出來,好好送他西行,那些圈套的閑話,再不必提起。”美人聽瞭,忙率眾侍兒一齊跪下道:“若是孫老爺果有本事救得我傢這一場大難,情願送老爺們西行,斷不敢再萌邪念。”小行者道:“既己說明,快去開門,請出我師父、師弟來。”美人生怕獵戶逼入村來,忙將土庫門開瞭道:“唐老爺、豬老爺、沙老爺,快請出來,不可誤瞭西行。”唐長老師徒三人摸不著頭路,也不敢回言,隻得走瞭出來。小行者就叫豬一戒去挑行李、沙彌去牽馬,大傢都走出門外,扶瞭師父上馬就要走路,美人慌忙跪下道:“孫老爺原許救我們的大難,萬萬不可食言。”小行者將身一抖,把毫毛收上身來,便道:“我怎肯食言,那些獵戶我已打發他去瞭。你快起來,照舊去安居樂業。”美人猶沉吟不語。小行者道:“你若不信,叫人去打聽打聽就知道瞭。”美人忙叫人四下去打聽,俱回來說道:“初時,無數獵戶搖旗擂鼓;如今,一霎時影也不見瞭。”美人與眾侍兒聽瞭方大喜道:“原來四位俱是活佛,一時妄想,罪過,罪過!”小行者道:“你等久已修成,若再能悔過,把那香氣收斂些,我保你永不逢此難。慎之,慎之!”美人與侍兒再三拜謝而別,師徒們方放馬西行。正是:
戲將朝暮四三術,點破冤傢歡喜心。
唐長老此去,不知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