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情亂性從因愛欲 神昏心動遇魔頭

第五十回 情亂性從因愛欲 神昏心動遇魔頭

悟一子曰:《西遊》一書,講金丹大道,止講得“性命”二字,實止是先天真己之氣。修性命者,修此一氣,性命雙全,而還歸於一。反反覆覆,千變萬化,不離其元。

諸篇立說,或先明瞭性,而後可瞭命;或先明瞭命,而後可瞭性。或明瞭性即是瞭命,或明瞭命即是瞭性。或耑明性,而命無二理;或耑明命,而性有同原。或明瞭性不瞭命之偏,或明瞭命不瞭性之昧。或明瞭命之先先瞭性,瞭命之後後瞭性。或明性之不瞭,而落於虛偽,或明命之不瞭,而入於妖邪。或明傍門不能瞭命,而反失其性;或明枯寂不能瞭性,而無由瞭命。或明性為物欲所誘而不能瞭,或明命為幻妄所誤而不能瞭。或未能盡知其性之初而不能瞭,或未能盡知其命之妙而不能瞭。或正言,或反說,或寓意,或設象。或戲謔閑情,發本然之理;或冷語微詞,示下手之功。或隱指其要決,或顯露其真傳。橫豎側出,旁通曲喻。千魔方怪,無非止講得修“性命”二字,止修得先天真乙之氣而已。

首七篇,原有倫次。以後,或有倫次,或無論次。顛來倒去,篇篇各有深義。如造化之雕刻萬物,並無重復,歸總本於一元。《參同契》曰:“孔竅其門。”子輿氏曰:“引而不發。”惟善讀者能神觀默察,而有以自得之耳。如此篇明遇境而遷,不能安身立命,即《易》所謂“思出其位”,《中庸》所謂“不能素位而願外”之義,總由操守不固,工夫未到所致。

篇首《南柯子》一詞,心地工夫,在綿綿無間,句句徹透。何以劈提“南柯”二字?言世路□[左“山”右“險”]

巇,幻如南柯。若有心貪著,不能隨遇而安,出此入彼,便似做南柯夢矣。凡人情境遇最難忍者,莫如饑欲,故易動者,莫如饑寒而思衣食。篇中師徒心和意合,歸正求真,所以修性命也。倘遇饑寒,自當固窮,不可妄動。三藏見樓臺欲化齋,行者望氣色勸勿入,寓有叩侯門而求利達,戒冰山而慎行止之意。

“請下馬,平處坐下,切莫動身。與個安身法兒,畫一道圈子,叮嚀不可走出圈外,隻在中間穩坐。”即素位而行,不可願外。此之謂有坐性,非果畫一圈子可當玉帳術也。有坐性無坐性,不在坐而在位。素位而行,便是有坐性,不出圈子。一或願外,便失坐位,雖終日癡坐,亦是無坐性,出瞭圈子。處富貴如無有,有坐性也;處貧賤如固有,有坐性也;處患難如無事,有坐性也。隨遇順受,悠然自得,不坐亦坐。茍胸次擾擾,心為境轉,有性無性。出此圈,即入彼圈,所謂入於罟獲陷阱之中,而莫之知避也。師徒俱端然坐下,行者不避千裡,化齋供師,分內之事,亦是有坐性而不願乎外。

“直至古樹參天,一村莊舍。柴扉響處,走出一個老者,手拖藜杖,仰面朝天道:‘西北風起,明日晴瞭。’後邊跑出一個哈巴狗兒來。”又道:“你走錯路瞭。往西天大路,在那直北下。”又“心中害怕道:‘這和尚是鬼!是鬼!’”又“舉藜杖就打,行者道:‘老官兒,憑你怎麼打,隻要記得杖數明白:一杖一升米,慢慢量來。’老者聞言,把門關瞭,隻嚷‘有鬼!有鬼!’”“行者道:‘道化賢良釋化愚。’”“使個隱身法,挜幹飯滿缽而回”噫!妙哉!仙師寓言隱奧,莫可測識。讀者謂不過點綴村落吠大,野老鄙嗇之情景已耳。豈知乃隱譏有位而竊祿茍容者,自謂能識天時而察人事,仗勢頭而看風色,實為仰愧俯怍之人,乃是天坐性而出圈子者,殆即綱目書莽大夫之流歟!

何以見之?“古樹參天”,非身居木天乎?“手拖藜杖”,非太乙杖藜乎?“村舍柴扉”,非傳跡於莽乎?“朝天看風,跑出哈巴”,非看風茍容,仰有愧於天乎?“你走借瞭路,往西天路,在直北下。”不自知面北之非,而告人以向西之錯,於心有愧,故曰:“是鬼!是鬼!”心傍著鬼,非俯有愧於人乎?“老者舉杖就打。行者道:‘老官,隻要記得杖數明白:一杖一升米。’”蓋惟仗記錄卜升遷,止知竊祿自溫飽,於心有愧,故說:“有鬼!有鬼!”回顧衾影,能不自己愧殺乎!

篇中八戒曰:“我不比那村莽之夫”,已下其人註腳。此其人既非賢良,非道可化;此又非愚,非釋可化。似此仰愧俯怍之徒,在位而出位,口是心非,言詐行違,分明老賊,誠不如潛形隱面之輩,挜取幹飯,事親供師,反得至恭至敬也。仙師蓋有為而言,所以激勵臣節,為千古立有位之防,即《孟子》齊人之喻,賢者自賢,愚者自愚,此有良貴者所以不願人之膏梁之味也。

唐僧惑於呆子坐牢之說,一齊出瞭圈外,坐於公侯之門,靜悄悄全無人跡,非無人也,即昏夜乞人,如在鬼窟裡作生涯也。呆子入見,黃綾帳幔,象牙床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見位至公侯而不修性命,明眼人視之終是一堆白骨。呆子灑淚浩嘆,“英雄豪傑今安在”一句,深可猛省。“見帳慢火光一晃”,見石火之易滅。“見桌上錦繡綿衣”,見朱紫之惑人。“不管好歹,拿出背心”,見服官之不擇。“四顧無人,誰人知道”,見四知之罔畏。“立站不穩,撲的一跌”,見榮辱之靡常。“把兩個背剪手貼心捆瞭”,見刑法之易罹。唐僧因饑出圈而驚動魔頭,呆子因冷貪著而中其機械,皆因愛欲而情亂性從,不清自來,與魔何尤?此修天爵者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行者得飯到圈,不見人馬,回看樓臺,忽成怪石,黃粱未熟,瞬息變遷,滄海桑田,真堪歌哭!總由不能穩坐共守性命,妄動出圈,貪圖溫飽所致,豈不錯走瞭路,闖入妖魔口裡去耶?

老翁指出“金□[左“山”右“兜”]山金□[左“山”右“兜”]

洞獨角兕大王”,兜鍪為首鎧,爭戰之具。兕加獨角為亢,王加獨角為主,出位兜詛不肯寧靜,亢主不臣之象,比之古之驩兜然。故篇首敘師徒正行處,忽遇大山,點綴出石多嶺峻,三藏兜住韁繩字樣。早以峻嶺襯出崇山,以兜韁映帶驩兜。至此處忽作“□

[左“山”右“兜”]

字,寓放驩兜於崇山之義也。驩兜與共工相助為虐,作亂於聖世,不臣之甚,出位之尤者,仙師特引以為聖僧魔頭之喻。老翁現相,稱山神土地,收下齋缽,“待救出唐僧,還奉唐僧,以顯大聖之至恭至孝”,明山神非越位濫受,見大聖為分內恭敬也。

大聖找尋妖洞索戰,魔頭聞言歡喜,道:“自離本宮,未試武藝。”收其歡喜,兜詛出位,好動之情,非可以動勝也。行者戰不能勝而焦躁,丟起金箍棒,變作千百條,是以動聊動,而益以就其動。動圈套,老魔取出圈子,把金箍棒收做一條套去,全歸於動。而動者不可收拾,皆由我一念之動自先主張也。故曰:“道高一尺度高丈,性亂情昏錯認傢。可恨法身無坐位,當時行動念頭差。”

《西遊真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