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帝子朱漫遊是好 誇父臣於帝子朱

第七十三回 帝子朱漫遊是好 誇父臣於帝子朱

話分兩頭。且說帝堯自從在尹壽傢中拜子州支父為師之後,起身而歸。在路上,心中總是惦念洪水,便命從人暫不歸都,先繞道到孟門山來一看。哪知逾過鼓鐙山,到瞭稷山一望,隻見西面一片浩淼,目不見其涯涘!比前次來時,水勢不知道增長幾倍瞭。那大司農從前教民稼穡的場所,早已淹沒無存,不可尋覓。帝堯看瞭,不勝嘆息。從人問:“可要乘舟?”帝堯道:“且慢,沿山過去吧。”於是沿著中條山,到瞭首山。

那首山西連華山,南連嵩山,為二嶽之首,隆然特起,所以稱為首山,一名雷首山,又名首陽山,是個名勝之地。當下帝堯到瞭首山,向西和向北一望,仍無涯涘。從前的田廬都成澤國,不禁憂從中來。忽然看見無數槐樹之中有一種異鳥,飛來飛去。其狀如梟而有耳,並且有三隻眼睛,叫起來聲音如鹿,又如豕,頗為詫異,便叫從人去打聽,才知道這種鳥兒名叫“馱鳥”,出在那面機谷之中,並不為害,吃瞭它的肉,可以治下濕之疾的。帝聽瞭,也不言語,當下下山乘舟,各處考察一會,方才回都。

自此之後,帝堯在朝除處理政治之外,總是憂心於洪水。

哪印國難未紓,傢憂又作,原來帝子朱的失德漸漸彰著瞭。那帝子朱在幼年的時候,帝堯知道他的氣質不好,要想用一種沉潛刻苦均東西變化他的氣質,所以教他圍棋。起初似乎有一點高興,孜孜不倦的去研究,久而久之,不免討厭瞭。一則圍棋的工夫非常深細,極費腦力。二則沒有對手是不能弈棋的。帝堯憂勤國事,哪有閑工夫和他做這遊戲之事?其餘宮人小臣等,亦沒有他的敵手,所以益發感覺無味,漸漸也不去弄它瞭。

後來年紀漸長,遊戲之心不改,又到外面去結交瞭些淫朋損友。

初則不過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而已。後來漸漸的酣歌恒舞,無晝無夜的淫樂起來。帝堯事務雖忙,然到瞭這個地步,豈無聞知。因此又叫子朱來,懇懇切切的教導他一番,一面又選瞭幾個端方明達的朝士做他的師友,教導他,輔佐他,希冀他能夠逐漸的遷善改過。哪知俗語說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他總給你一個種種不受。那幾個師傅不得已,隻能向帝堯辭職,自言不勝教誨之任。帝堯聽瞭,非常憂悶,一面殷勤慰留師傅,一面又叫瞭子朱來,嚴厲的責備瞭一番,方才瞭事,如此者已不止一次。

這一年,是帝堯在位的第五十三載。因為有特別關系,率領瞭幾個掌禮的官員,預備瞭無數祭品,親自到洛水去致祭瞭一遍。祭畢之後,就匆匆回都,總共行期,不過二十日。哪知剛到平陽相近,隻見那汾水之中有許多船隻在那裡遊行。船隻之中笙簧鐘鼓,聒耳沸天,好不熱鬧!帝堯暗想:“如此洪水大災,人民饑寒困苦,憂愁不遑,哪個竟在這裡苦中作樂!可謂全無心肝瞭。”當下就叫從人前去探聽。從者回報說道:“是帝子朱在那裡遊玩呢。”帝堯聽瞭,又怒又憂,當下嘆瞭一口氣,也不言語,就匆回宮而去。

且說那帝子朱何以在此流連作樂呢?原來他的天性極好漫遊,連年帝堯在都,拘束著他,他好生煩悶。這次帝堯忽然往南方去瞭,他料定必有幾個月的勾留,因為帝堯向來出門日子總多的。所以他得意之至,連忙去約瞭那班淫朋損友,並且預備瞭船隻音樂,在汾水之中邀遊多日,暢快之極。幾年的煩悶,總算發泄殆盡瞭。

這日,正要回來,哪知給帝堯遇見瞭。子朱知道之後,頓然面孔失色。那些淫朋損友亦知道事情不妙,各各上岸,獸散鼠竄而去,子朱亦急急回宮。到瞭晚上,帝堯果然又飭人來叫子朱去,痛痛的訓責他一下。看那子朱的情形,垂手低頭,戰兢局促,仿佛觳觫得不瞭。但看他臉上,毫無愧恥之心,知道他決不會改過的。這一夜,帝堯憂悶之至,竟不能成寐。

次日視朝之後,退休較早,約瞭大司農、大司徒二人到小寢之中商量處置子朱之法。帝堯的意思是想放逐他到遠方去,再圈禁他起來,庶幾可以保全他的壽命,否則照此下去,恐有生命之憂。大司徒道:“臣的意思,一個子弟的不好,總是被那些淫朋損友引誘壞的。先帝摯的那時候,就是受瞭這種的影響。現在既然給帝遇見瞭,那些淫朋損友,究竟是什麼人?究竟有多少人?可否將他們一一召集攏來,嚴加懲處,以警戒他們蠱惑帝子之罪?這麼一來,那些淫朋損友當然絕跡,沒有瞭引誘之人,那麼事情就好辦瞭。一面再慎選師傅,督率教導,或者可以挽回,未知帝意以為如何?”

帝堯嘆道:“汝的意思,朕亦想到。不過有兩層為難:一層,淫朋損友之害的確有的。但是推究起來,那些人固然是淫朋損友,朱兒亦不是良朋益友,究竟是他們來引誘朱兒的呢?

還是朱兒去引誘他們的呢?論起理來,朱兒身為帝子,應該特別的恭慎勤恪,以為他們的倡率。現在竟淫樂到如此!果然有罪,朱兒是個首,那些人還是個從;朱兒應該辦得重,那些人還可以辦得輕。假使不問緣由,朱兒不先嚴辦,反將那些人嚴辦起來,天下之人必以為朕偏袒自己的兒子,仗著天子的威權去凌虐平民瞭,朕決不敢做的。講到‘君子責己重以周’的古語,朕亦不肯做的,所以這一層是為難的瞭。第二層,朱兒現在年紀已不小瞭,不比童子之年,做父母的可以用強權劫制。

到現在這麼大的年齡,豈能長此幽閉在傢裡?年齡既大,意志亦堅,就使有嚴師督責在旁,拘束瞭他的身,不能拘束瞭他的心。而且積憤之後,將來反動起來,恐怕愈加不可收拾,所以這一層亦是為難。”

大司農道:“帝的話固然不錯,但是現在遽然竄到遠方去,究竟覺得太忍。可否由臣等去叫瞭他來,懇切的勸導他一番,曉之以利害,或者能夠覺悟,豈不是好?如其不能,到那時再行設法。未知帝意如何?”帝堯道:“那麼好極瞭,朕雖屢屢嚴責他,但是因為父子天性的關系,有些話不便說,深恐因此而賊恩。現在二位伯父去教導他,不妨格外嚴重。倘能使他革面洗心,那真感激不淺。”說罷稽首,大司農等慌忙還禮。

當下大司農等歸去之後,急忙去召帝子朱來。帝子朱不知何事,急急應召而至。大司農先扳著面孔訓責他道:“你的行為真荒唐極瞭!有學問不肯去求,有德行不肯去修,終日裡在傢酣歌恒舞,耽於逸樂,成什麼模樣?近來又跑到外面去遊戲瞭。洪水蕩藹,聖天子憂危到如此,而你反在其中尋逸豫;人民顛沛到如此,而你反在其中貪快樂,真可謂全無心肝!你是天子的元子,本來有繼嗣的希望,現在絕望瞭。不但不要你繼嗣,並且要驅逐你到遠方去,不許你住在都城裡。我已和天子說過,限你明日即行,你可回去,好好收拾一切。明日上午我送你去。”

帝子朱聽瞭這話,出其不意,不覺目瞪口呆,一聲不言。

大司徒道:“一個人總要能夠改過。你種種失德,天子不知道勸戒瞭你幾次,你總不肯改過,所以不得已,隻好出此下策,你好好的去吧。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帝子朱方才說道:“我不願到外邊去,我情願改過。”大司農道:“我看你決不會改過,決不肯改過,這種話都是空說的,還是趕快去收拾吧!”帝子朱道:“我以後一定改過。”大司農總不相信。大司徒在旁做好做歹,總算和他訂瞭一個條約:“這次暫時饒恕,以後如再有類乎此的失德事情發生,一定決不寬貸。”帝子朱一一答應瞭。大司農和大司徒又痛痛切切地訓戒瞭他一番,方才走散。

自此之後,帝子朱果然不敢慢遊瞭,和那些淫朋損友不敢接近。那些淫朋損友聽到帝子朱幾乎遠竄的風聲,防恐帝堯連他們亦懲治在內,所以亦不敢再來和帝子朱親近,因此足足有一年餘,沒有什麼失德的事件發現。不過帝子朱雖則沒有做失德之事,卻亦沒有做進德之事。假使能夠日日進德,那麼元氣日充,邪氣日退,久而久之,根本肅清,才是個徹底的辦法。

現在帝子朱一方面雖不為惡,但是一方面並未修德,純是個強迫消極的行為,所以是靠不住的。

果然過瞭一年,那老脾氣漸漸又發露瞭。起初在傢裡對於小臣、從人非常之虐待,輕則罵,重則打,種種怨忿煩悶之氣無可發泄,統統都發泄到他們身上去,甚而至於拳毆足踢,亦是尋常之事。有一天,趁帝堯和大司農等都為瞭祭地祭祀在那裡齋戒的時候,就溜出宮來逛逛,恰好遇到瞭從前的幾個淫朋損友,不免各訴相思,各道契闊,傾談瞭良久,不覺把一年中壓迫在裡面的不道德之心,一齊都活動起來瞭。於是大傢又提議到哪裡去快活他一日,商量結果仍舊是坐船的好,因為坐船可以躲避人傢的耳目,又可以到遠處去盡量作樂。

大傢上船之後,就向汾水上流搖去。這時帝子朱故態復作,把大司農所訂的條件早已忘記瞭。那些淫朋損友亦趁此開心,肆無忌憚,有的奏竹,有的彈絲,樂不可支。後來到瞭一處,望見對面仿佛大湖,湖中隱約見許多名花開放在那裡,顏色似甚美麗。帝子朱忽然說要到那湖裡去賞花,吩咐舟子停船。大傢都上瞭岸,走有幾百步之路,到得湖濱一看,那美麗的花開在湖中一個小渚之上,可望而不可及。環著湖濱走瞭許多路,又找不到一隻船。大傢正在躊躇,內中有一個人創議道:“我們原坐的那隻船,何妨叫搖船的人拖它過來呢。”有一個人說道:“船身太大,船夫隻有兩三個,恐怕拖不過來呢。”帝子朱這時已遊興勃發,自己已不能遏制自己,聽瞭這話,就嚷道:“我們叫他拖,他敢不拖?拖不過,我就打這無用的人。”

說著,獨自當先,率領眾人回到船上,叫船夫將這船從陸地上拖過去。船夫笑道:“這麼大的船,起碼有幾百斤,怎樣拖得去呢?”帝子朱聽瞭,登時沉下臉來,罵道:“你們這兩個狗才,敢抗違我的命令!你們這兩副賤骨頭,不要在那裡想討打!”旁邊淫朋損友又幫著催逼,兩個船夫道:“委實拖不過的,不是小人們吝惜力氣不肯拖。請帝子和諸位原諒吧。”

帝子朱聽瞭這話,更不發言,便伸手一個巴掌打過去,打得那船夫“阿育皇天”的亂叫。有一個淫朋便來解勸,向船夫道:“不管拖不拖得過,帝子既然命令拖,你們且上岸拖拖看,如若拖不過再說。”兩個船夫沒奈何,隻得上岸來拖,但是哪裡拖得動呢!那時岸上看的百姓甚多,見這種情形說:“如此大船,兩個人哪裡中用,恐怕二十個人還是吃力呢。”帝子聽瞭這話,禁不得激動瞭無名之火,便又走過來,用腳連踢那兩個船夫,口中罵道:“這兩個無用的囚徒!”踢得那兩個船夫都蹲在地上亂叫,索性不拖船瞭。

正在不得下臺之時,忽見遠遠地跑來一個大漢,身軀之長,約在三四丈以上,偉大異常,手操大杖,其行如風,倏忽之間已到面前。因見眾人圍集在一處,他也立定瞭觀看,看見帝子朱踢那船夫,他就將大杖排開眾人,大步入內,向帝子朱說道:“足下要將這隻船拖到岸上做什麼?”帝子朱朝那人一看,不覺吃瞭一驚,暗想:“天下竟有這樣長大的人,真是可怪!”

當下便和他說道:“我要將這船拖到那邊湖中去。”那大漢道:“這個容易,我替他們效力吧。”說著,就倒轉他的大杖,將大杖頭上彎鉤向那船頭一鉤,往上一拖,那船登時已在岸上。

那大漢回身走瞭兩步,早將這船安放在湖中瞭。

這時眾百姓看瞭,無不咋舌稱怪。那帝子朱尤其樂不可支,便過來請教他的姓名。那大漢道:“我名字叫誇父。我是炎帝神農氏的後代。”帝子朱聽瞭,非常歡喜,便邀他同坐船,到那小渚中去賞花,誇父也不推辭。大傢坐在船中,一路閑談,才知道他就是顓頊、帝嚳兩朝做後土的那個勾龍的孫子。

他的父親名字叫信,已去世瞭。他的伯父垂,正在朝廷做官。他自己因為形狀與常人不同,又最歡喜四方奔走遊玩,所以不樂仕進,終年到處跑來跑去。據他自己說,跑得很快,認真跑起來,從天下極東跑到極西,不要一日呢。帝子朱聽見他有這種異能,而且又歡喜遊玩,與自己的性情相合,尤其得意,便說道:“你的不要做官,不過為做瞭官之後太拘束,不能暢意遊玩就是瞭。我明朝做瞭天子之後,一定要你做官,同瞭我到各處遊歷,不來拘束你,你願意嗎?”

誇父聽瞭這話,不覺詫異,便問帝子朱:“你是何人?”

那些淫朋損友在旁代對道:“這位就是當今聖天子的元子,你不知道嗎?”誇父聽瞭,又將帝子朱看瞭兩眼,說道:“即是如此,我也願意。不過來去一切,要聽我的自由。”帝子朱道:“那個自然。”於是誇父從此就做瞭帝子朱的臣子。

當下到瞭小渚,賞瞭一會花,天要黑瞭,大傢都有點為難起來,怕得不能回去。誇父道:“怕什麼?從此地到平陽,不過幾十裡,不須眼睛一瞬,就可以到,怕什麼?我送你們回去吧。”當下船到岸邊,誇父先跳上岸,叫眾人都不必動。他又將大杖鉤住船頭,拖到岸上,但是他不再拖到汾水之中,徑向陸地上拖去。眾人但覺兩岸樹木、高山、房屋等的黑影,紛紛從船外掠過,仿佛和騰雲駕霧一般。不到片刻,果然已到瞭平陽,但是那隻船底已破損不堪。眾人出船後,無不道有趣。帝子朱尤為樂不可支,重重賞瞭那兩個船工,便邀誇父到宮裡去。

誇父道:“我的形狀駭人,到宮裡去不方便,果然要我來,明朝仍舊在西門外汾水邊等待可也。”帝子朱聽瞭,亦以為然,於是約定明日再見。帝子朱便獨自回宮,幸喜未遇到熟人,亦無人查問,將心放下。

到瞭次日,打聽得帝堯和大司農等仍在那裡齋戒,不管理外事,不覺大喜,邀瞭那些淫朋損友,又到西門外汾水邊來。

那誇父早已先在,大傢就商量遊程及遊法。帝子朱道:“最好用昨晚的方法,我們坐在船裡,你拖著我們。”誇父道:“這個亦使得,不過有兩層不便。一層,白晝裡人傢看見瞭,要駭怪,而且往來的人多,我走得很快,容易給我沖倒。第二層,太遠瞭,船身損壞,恐怕轉來為難。”帝子朱道:“那麼仍舊在水裡行船,到晚瞭,你再拖回來,如何?”誇父道:“這個可以。”於是大傢就上船,搖瞭一程,帝子朱終覺無味。就向誇父說道:“這樣氣悶極瞭,還是你上岸拖吧。撞殺瞭人不要緊,有我呢。假使船壞,別地方總有船,可以換一隻。就使沒有船,你亦可以背我們回去,難道這樣大船拖得動,我們這幾個人反背不動嗎?”說得大傢都笑起來。誇父道:“既然如此,亦可。”

於是誇父上岸,又用杖拖船上岸,往前便跑。一路百姓看見這種陸路行舟的情形,又是這麼快,大傢紛紛傳說,都以為怪。這一路上卻遊得甚遠,船破壞瞭六七隻,直到半夜方回到平陽,喜得不撞壞人。自此以後,一連數日都是如此,直到帝堯祀禮既畢,方才不敢再出門。但是如此招搖,帝堯和大司農等豈無聞知;再加以沿途強迫借用百姓的船隻,雖則仍舊酬他財物,但是豈能適當。因此不名有怨恨之聲,漸漸的給帝堯等知道瞭。

《上古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