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猿猴歸正入庵門  道院清平來長老

第七十三回 猿猴歸正入庵門 道院清平來長老

話說南印度國近東境界,有一山名多玉,想類藍田,曾有僧人結庵,施水濟渴。那終日替僧擔水之人,名喚孤光,赤貧,每每枵腹擔水,僧常給食。後因僧亦乏糧,此人乃拾山石賣於村市,得幾貫度日。偶一日,拾得一石,中剖為玉,厚得其鈔。此人妄念頓生,遂喚此山,名為多玉。此是人心不足癡望,遂乃荒涼。庵僧遠去,孤光依舊赤貧,日乃乞化市中,夜歸庵宿。這庵日久傾頹,僅有遮風蔽雨數楹。一日,風雨淒淒,忽然見破屋中一個猴子蹲踞在內。孤光見瞭,便上前來捉,這猿猴卻也不慌不走,隨他手扯,便跟他走來。盤旋瞭一會,這猴子冒著風雨往外飛走,孤光趕它不著,撫胸嘆道:“我如何不把繩索拴瞭,市上去賣幾貫鈔,也換得幾許糧。便是把猴子做一個引頭乞化,也強似白手求人。”

正說間,那猴子卻是尤路園中走來的這精怪,弄風變幻迷人,被高僧道力逐來,他原有靈性,知這多玉山中足可藏形,又見這破庵孤光心不足,冒雨走出庵門,本意尋些野食來庵,忽聽孤光嘆悔,不曾繩索拴,乃笑道:“這不中相交的癡漢子,待我耍弄他一番。”卻又想道:“我若作魔弄怪耍他,隻怕他認得拿妖捉怪的符水法傢。前日尤傢有長老居住,況此庵中,惟僧道可入。”這猴子就變瞭一個道者,走進庵來,向孤光說: “老師父,借你庵中,暫避風雨。”孤光道:“破庵處處屋漏,連我亦難安。”道者說:“不妨,不妨。我會遮蓋。待天晴,再化些磚瓦修理也好。”孤光聽瞭,又道:“住便住瞭,隻是我赤貧,柴草也無一根燒湯你吃。”道者道:“不妨,我自會化緣,不吃你的。若化得有餘,便是老道任情受用。”孤光道:“天色寒冷,火也沒點與你烘。”道者說:“出傢人自有養,不須要火。”孤光道:“隻是眼下饑寒怎過?師父,你腹中可饑麼?”道者說:“腹中盡飽。”孤光道:“你卻腹飽,奈我卻肚餓。”道者說:“若無風雨,待我市上化緣就有,無奈風雨越大難行。你且忍耐一時,待雨住,便是風大也無礙。”孤光愁著臉,這道者越弄手段,那風雨直往屋裡刮來,把個孤光凍得呵呵顫。這猴精越發脫開衣服,說道:“我出傢人有養,暖得緊,且開懷涼涼著。”孤光道:“總是你飽暖,不似我饑寒。”道者一面開懷,一面且唱個曲兒,唱道:

世事看來多翻覆,欲足何時足。可笑那癡人浮生空碌,隻落得百年時成朽骨。

孤光腹饑身冷,正怨那風雨狂大,這猴精越開懷唱曲,想道:“我本尤傢園中一隻猴子,既瞻仰瞭高僧光照,不覺走到這裡,卻又變瞭個道者,耍這心不足的老道,方才乃唱個嘆不足的曲兒。也罷,既借庵避雨,如何又耍弄這貧漢。我如今就把這不足心腸,難這貧漢。”乃對孤光道:“老道,你曉得我小道這曲兒內意麼?”孤光道:“我雖愚陋,卻也明白。真真的世人,哪個心腸知足!比如我如今腹饑,怎得幾個饃饃兒吃?”猴精見說,乃弄一個手段道:“不難,不難,你等著,我冒風雨取幾個來你吃。”乃飛走出庵,頃刻袖中袖得幾個熱饃饃來。孤光見瞭,忙拿瞭個吃。猴精問道;“你心意足瞭麼?”孤光道:“肚便飽,口卻幹,怎得些湯兒咽咽?”猴精笑道:“也不難。”乃取瞭一個罐子,冒雨而去,頃刻取瞭一罐熱湯來。孤光大喜,連吃瞭兩碗。猴精道:“心足瞭麼?”孤光道:“身上卻寒,怎得件棉衣一穿,便是柴火烘烘也好。”猴精道:“不足心腸漸漸來瞭。”道:“也不難,我原說有養,方且開懷,便脫一件衲衣你遮寒。”孤光穿瞭衲衣道:“師父,身上不寒。我心視前卻足,若看後來,怎得為足?”猴精道:“我與你閑口論閑話。比如你今為饑寒,得瞭飽暖,已知足瞭,若是再說個不足心腸,我便與你一問一答。”孤光道:“今日飽暖,明朝不斷。明朝就繼,後日哪有?後日就有,日月卻長,奈何常繼?”猴精道:“這有何難?出傢人多結納幾個施主,求他歲供月給,自然長遠。”孤光道:“須要求他。比如他心不如你意,求不能得,終不如自有。”猴精道;“不如化些金寶,買田治地,自收自吃,這意才足。”孤光道:“化他不肯,這金寶何來?必須不勞乞化,自傢的金寶,置買田地,方能遂心。”猴精道:“這也有可處。聞多玉山有石藏玉,得玉沽價,其田易得。隻是得瞭田地,也要天時豐稔,萬一旱澇,未免憂心。”孤光道:“正是,正是。旱澇不收,錢糧拖欠,官長比催,若遲瞭限,必遭責罰,必須得個優免寬刑,方才護贍。”猴精道:“也不難。若有一官半職,自是優免。”孤光道:“一官半職,品秩不尊,上有大僚,下屬也要趨奉,萬一趨奉不周,寧保不敬之罪!怎得一個大官僚做做,其尊在我?”猴精道:“也隻就你這個不足妄想心腸,便是做個一品之尊,也非容易得來。不是根基風水,孝廉學業上種出,也須前生種德修善陰功。”孤光乃笑道:“我等一個貧漢,根基無有,風水那來,孝廉學業無從得就,隻有種德修善陰功可行,卻又要前生修種,你我既在今生受此貧苦,必是前生未曾修種,要想尊大,如何能夠?”猴精道:“你這不足心腸可肯罷休?”孤光笑道:“如何肯休!尚有後世。如根基可發大僚,卻也不難。”猴精道:“根基豈易能得,乃是今生修種。”孤光道:“便是風水也可。”猴精道:“也是今生積得。”孤光道:“孝廉學業,便不須今生,卻是來生自己努力。”猴精道:“今生不修種,來生定產於愚俗之傢,怎知哪學業,行哪孝廉?”孤光道:“據師父說來,都是今生修種。如今我與你貧苦出傢,在此破庵,如何修種?”猴精道:“你與我不同。我出傢道者,八齋五戒,見性明心,不入貪嗔癡,惟念阿彌陀佛,便是本等修種。你既非僧,又不居俗,現在庵中,隻就你這現在修種。若生不足妄心,便非修種,不但來世不得大僚還要妄想,墮入無明苦惱。”孤光聽瞭笑道:“現在不過破庵,日行不過乞化,將何去修?把甚功德去種?”猴精笑道:“守你風雨淒涼,甘你饑寒貧苦,不勞妄想。僧傢有一句禪語說得好:‘上床脫瞭和鞋,知道明朝來不來。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孤光聽瞭笑道:“講瞭半晌閑話,還在破庵修種現在功德。我如今請問師父道號,在何處出傢,若是沒有定處,方才你說能募化修理,便在這破庵居住。當年前有一位僧人,在此施些湯水濟行人渴,不料僧不會化緣,冷落此庵,傾頹而去。”猴精答道:“我名元來,在梅嶺出傢,經年遊方,哪有住處。老道若容我在此,管教你飽食暖衣。”孤光聽得笑道:“緣法,緣法。我依舊替你擔水施湯。”他哪裡識這老道乃是猴精變幻。卻說世間邪正原不並容,邪能歸正,自入正因;正若投邪,便投邪道。往往有一等正人,邪入貪嗔,皆因善根緣淺,倒不如一個猿猴。得瞻高僧白毫光照,一種迷人獸心,改作出傢正果,總是高僧到處度脫化功。他卻也性靈多智,一面村市化緣,修理破庵,一面佈施湯水。乃就有村市善人,見這和尚伶俐,會說善講,都肯發心,把個破庵修理如新。早有過往僧道,行路客商,吃湯飲水,地方人眾遂稱元來道者。起個庵名復新庵。怎叫做復新庵,隻因:

荒涼無僧住,倒榻沒修工。

瓦破淋漓雨,墻坍不蔽風。

堂廊生野草,泥土出蛇蟲。

元來重復建,清夜又聞鐘。

話說祖師師徒行到多玉山這村境界,正要尋個安住的去處,卻有一個善信,乃是海潮庵隨喜過的,他見瞭祖師師徒,乃上前恭敬迎著,說道:“列位老師父,今日因何過此地?欲往何處勝遊?”祖師答道:“出傢人行無定處,隨路而走。”善信道:“請到寒舍,少獻素齋。”副師便答道:“我師不欲攪擾施主之傢,此處若有庵觀寺院,願借善信尊面指引一處,安宿一宵,來日前行可也。”善信道:“寒舍村俗人傢,恐未必潔凈,倒是復新庵少可居住。”道副便問:“此庵有僧眾多少?卻是哪個善信香火?”這善信答道:“此庵久頹,乃是近日一個外遊來的道者,化緣重修。這道者名元來,隻他一個在此,施水濟眾往來行客。”尼總持道:“這道卻也是一種善功,我等隨喜也可。”乃向祖師說往隨喜,祖師依從,方才舉步。卻說元來道者,他本是猿人,入瞭正果,性靈通達,就知遠路有高僧來瞭,一心雖正,卻還畏怕金光之射,乃又一心想道:“我當日弄怪風迷尤子,故此怕僧人。如今既做瞭道者,入瞭庵門,難道同宗共祖,安知我身沒有毫光。且待來瞭再作計較。”一時祖師師徒,同著這善信到得庵前。元來見瞭,合掌恭迎,請列位師父庵內獻湯。祖師笑顏和悅,直入庵門,師徒坐下。元來迎前參禮,孤光也近前磕瞭幾個頭,隨捧湯獻上。師徒一面吃著湯,一面說道:“好個元來復新。”元來聽瞭這一句,陡然耳熱面紅,坐席不定。祖師早已知其來歷,但一念演化盛心,便是蟲飛蠕動,草木知化,也要成就他,乃故意問元來:“你出傢多少年?”元來哪裡答得來,隻道:“有幾年瞭。”道副便對兩師弟說:“倒是個老實道人。”尼總持道:“精細故作懵懂。”道育說:“聰明太過,卻遇著平常話語。”祖師乃向三徒說:“汝等不必深忌以往,當以慈悲開度將來。”三弟子唯唯。元來卻也通靈,就知師徒之意,乃合掌近前再拜,求個度脫,說道:“弟子自明往孽,已復更新,願我高僧們俯垂前路。”祖師閉目不答。副師乃答道:“汝知我師不答之意麼?”元來道:“不知。”副師道:“度脫不在多言,你閉目自知耳。”元來更求其次。副師道:“長守勿變,便是度脫。”元來聽瞭,乃去收拾素齋供獻,各相齋罷打坐。天明,祖師師徒辭瞭元來,與善信往前行路。元來又求高僧教誨出世功德,祖師道:“道有道行。”說罷往前直走。

未到十餘裡,隻見香幡擺來,許多善信來接。一個善信問道:“可是演化高僧麼?我等乃清平院僧俗,聞知高僧師徒演化本國,路過此方,已灑掃靜室,恭望駕臨光顧。”祖師不辭,便隨香幡僧俗前行。到得清平院,進瞭山門,上登寶殿,參禮聖像與兩廡十八位尊者金容。隨到方丈,與眾僧敘禮,方丈僧人獻齋。師徒一一問善信僧人名號。按下不提。

且說復新庵,元來施湯往來人眾,傳說庵內高僧行寓,便有好善的男女來訪,遠來的遊僧問訊。元來本是猴性,心身不自安定,隻因副師教誨他,閉目自知,他一夜閉目存神,知道這靜中妙奧,乃惡那施湯,往往來來煩瑣,便叫孤光不必擔水燒湯。往來行人不遇湯水,以致思湯不得的焦渴。元來與孤光日間村市化緣,晚夜閉庵靜坐。忽然半夜,元來坐入夢境,見一差役喚他去見一官長。元來道:“我乃出傢道人,不犯法度,有何官長呼喚?”差役道:“你這猴精假變道者,乞化十方齋糧錢鈔,既不會誦經禮懺,又不肯施湯濟渴,無功怎消受得村市佈施!”元來被差役罵瞭一聲“猴精”,他火性復作,乃摸瞭一根棍子,把差役就打。那差役笑道:“好個道者,如何火性不退。”元來益急,乃復瞭原相要走,被差役一條索拴瞭,往前扯到一個衙門。隻見廳上一位官長正坐,差役把猴精扯跪在地。猴精無奈,隻得哀示釋放。那官長笑容滿面,說道:“你原獸屬,像作人形,性靈既幻,可喜你皈依善門。喚你來非為他事,一則轉你人道,不墮畜生之劫,一則叫你普積善功。你如何不施湯水,救濟人渴?看你既入善門,吃十方的齋供,也要做些善事,消受這種功德。”猴精道:“我隻說出瞭傢做道者,便該吃十方齋供。”官長道:“世人辛苦得來,你如何無功消受?”猴精道:“向在尤園見眾僧人,受享齋供也罷,還要受那眾人禮拜,香幡迎送。”官長道:“你哪知演化高僧到處勸度人修善果,盡人倫,功德深大。你今隻曉得入庵為道者,一味化緣,若化緣無有,未必不動貪嗔煩惱,動瞭此種根因,我這裡輪回墮落,未必能免。”猴精聽瞭道:“謹領教旨,放釋我到庵施湯去罷。”官長乃叫差役放他索子,猴精就走。官長叫他回來,說道:“你既免瞭六道輪回,即入人道,你這猴性要改,皮毛要拔去。”乃叫左右把他皮毛拔凈。左右方拔,這猴精畏痛不舍。官長道:“一毛事小,轉人為大,何不忍著!”猴精咬著牙,任左右拔凈,乃飛走入庵,卻驚醒一夢。乃向孤光問道:“你在這處多少年瞭?”孤光答道:“三十多年。”元來又問:“前在庵的長老,做何功果?”孤光道:“敲梆念經。”元來又問:“念的何經?”孤光道:“乃是《心經》。”元來又問:“《心經》何經?你可知念?”孤光道:“我聽他念日久,也記得會念。”元來乃說:“老道,你可教我一卷。”孤光乃把《心經》朗朗背念一遍。元來卻也靈性,一遍便能念,他不但會念,卻便悟得妙理,仍叫孤光擔水,燒湯濟人。正才擺出一張桌子,放上幾隻木碗,隻見一個人氣哼哼趕來,先吃瞭一碗湯,後乃問道:“師父,我聞得有四個高僧在此庵住,如今往何處去瞭?”元來說:“前去多時。善人,你問他怎的?”這人道:“聞知高僧到處,不但人心惡的改善,便是邪魔妖怪也潛消。小子傢有一宗邪怪,特來請他掃蕩,奈何前去?”元來聽得,一則也要仿效高僧,與人方便,一則原系精靈,又動瞭好耍心情,乃問道:“善人高姓大名?傢有何怪?小道也會掃蕩。”這人答道:“小子姓零名地,傢住前村十裡灣頭,捕魚為生。有一個兄弟,不從我業,卻每日張弓打鳥。我叫他捕魚,乃是祖傳本業。他道:“祖傳本業,成傢起屋為好。’乃經年衣食尚然不足,今日也打鳥,明日也打鳥,卻好打著一個怪鳥,在傢把兄弟迷倒,想必有些緣故。師父,你若會掃蕩,也是陰騭方便。”元滅道:“我會,我會,管教你平安無事。”卻是何法能會,下回自曉。

《東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