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胡永兒試變錢米法 胡員外怒燒如意冊

第三回 胡永兒試變錢米法 胡員外怒燒如意冊

詩曰:

九天玄女好驚人,但恐於中傳不真;

隻為一時風火性,等閑燒瞭歲寒心。

當夜胡永兒看那冊兒上面寫道:“九大玄女法”。揭開第一板看對,上面寫道。

變錢法——畫著一條索子,穿著一文銅錢。——要打個胳瘩放在地上,用面桶蓋著。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語念七遍,含口水望下一噴,喝聲:“疾!”揭起面桶,就變成一貫銅錢。

永兒即時尋瞭一條索子,將日間買炊餅剩的一文銅錢解下衣帶來,穿在索子上,打瞭胳瘩,放在地上,尋面桶來蓋瞭。去水缸內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語念瞭七遍,含口水望下隻一噴,喝聲:“疾!”放下水碗,揭起面桶打一看時,青碗也似一堆銅錢!永兒吃瞭一驚,沒做理會處。思量道:“若把去與爹爹媽媽,必問是那裡來的?”永兒就心生一計,開瞭後門,一撇撒在自傢笆籬內雪地上,隻說別人暗地裡舍施貧的。便把後門關上,入房裡來,把冊兒藏瞭。娘道:“女兒!肚裡疼也不?”永兒道:“不疼瞭。”依然上床再睡。

到天曉三口兒起來,燒些面湯,娘的開後門潑那殘湯,忽見雪地上有一貫錢,吃瞭一驚,忙捉瞭把去與員外看瞭,道:“不知誰人撤這貫錢在後面雪地上!”那胡員外道:“媽媽!寧可清貧,不可濁富。我的女兒長成,恐有不三不四的後生來撩撥他,把這銅錢來調戲。”媽媽道:“你好沒見識,東京城有多少財主做好事,濟貧撥苦,見老人雪下,院子裡有許多沒飯吃的,夜間撤來人傢屋裡來舍貧。我女兒又不曾出去,你卻這般胡說!”員外道:“也說得是,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伯錢兀自不能勾得。如今有這一貫錢,且糴五伯錢米,買三伯錢柴,二伯錢把來買些鹽、醬、菜蔬下飯,且不煩惱雪下。”三口兒到晚去睡,到二更前後,永兒自思:“昨日變得一貫錢也好,今日再去安排看。”永兒款款地起來,著瞭衣服,娘問道:“我兒做甚麼?”永兒道:“肚裡又疼,要去後則個!”娘道:“苦呀!我兒先前那幾日有一頓沒一頓,這兩日有些柴米,不知饑飽,隻顧吃多瞭。明日交爹爹出去贖帖藥吃!”永兒下床,來到廚下,一似昨日安排。如法用索穿錢,用面桶蓋瞭,念瞭咒,噴一口水,揭起桶來看時,和夜來一般,又有一貫錢。永兒開後門,把這錢又安在雪地上,關瞭後門,入房裡睡。到天曉,媽媽起來燒湯洗面,開後門潑湯,又看見一貫錢,好歡喜,拿瞭回來,胡員外道:“好蹊蹺,這錢來得不明!”媽媽道:”莫胡說,我不怕!這是當方神道不忍見我們三口兒受苦,救濟我們,又把這一貫錢安在我傢。”員外見說,隻得買柴、糴米、買菜,安在傢中。過三五日,雪卻消瞭,大晴得好。媽媽對員外道:“趁傢中還有幾日糧食,你出去外面走一遭,倘撞見熟人,賺得三五伯錢也好。”員外聽得說,隻得走出丈。媽媽心寬無事,出去鄰舍傢吃茶閑話。

永兒見娘出去,屋裡沒人,關瞭前門,取出冊兒,揭開第二板看時,上面寫道:“變米法。”永兒道:“謝天地!既是變得米,憂甚麼沒飯吃!”尋個空桶,安在地上,將十數粒米安在空桶內,把件衣服蓋瞭,念瞭咒,噴一口水,喝聲道:“疾!”隻見米從桶裡湧將出來。永兒心慌,不曾念得解咒,米突突地起來,桶箍長久卻是爛的,忽然一聲響,斷瞭桶箍,撤一地米。永兒見瞭,失聲叫苦。娘在隔壁聽得女兒叫苦,與鄰舍都過來看,被生人一沖,米便不長瞭,隻見地上都是米,娘共鄰舍都吃一驚,道:“如何有這許多米?”永兒生一個急計,喚做脫空計,道:“好交媽媽得知,一個大漢馱一佈袋米,把後門挨開來,傾下米在此便去瞭。吃他一驚,因此叫起來。”娘道:“卻是甚人,是何意故?”隻見隔壁張阿嫂道:“胡媽媽!你直恁地不曉得,是那有錢的員外財主,見雪雨下瞭多日,情知院子裡有萬千沒飯吃的,做這樣好事。不交人知道,撤錢、撤米在人傢裡,這是陰騭;若明明的舍,怕人羅嗦。這個何足為道!”娘和女兒一邊收拾,鄰舍們各自去瞭。兩個兀自收拾未瞭,胡員外卻好歸來,見娘兒兩個在地下掃米,便焦燥起來道:“那見你娘兒兩個的做作!才有一兩頓飯米,便要作塌瞭!”媽媽道:“我如何肯作塌!交你看,缸裡,甕裡,瓶裡,桶裡,都盛得滿瞭,這裡還有許多,兀自沒傢生得盛裡!”員外看瞭,吃驚道:“這米卻是那裡得來?”媽媽道:“你出去瞭,我在隔壁吃茶,隻聽得女兒叫起來,我連忙趕將歸來,看見一地邱是米。”員外道:“卻是作怪!這米從何來?”媽媽道:“永兒說見一個大漢,馱著一袋米來挨開後門,傾下米在傢裡便去瞭。”那胡員外是個曉事的人,開瞭後門看,笆籬裡外都沒有人來往的腳跡。員外把後門關瞭,入來尋條棒在手裡,叫:“永兒!”永兒見叫不敢來,員外扯將過米。媽媽道:“沒甚事打孩兒做甚麼!”員外道:“且閉瞭口!這件事卻是利害!前日兩貫錢來得蹺蹊,今日米又來得不明。交這妮下實對我說,我便不打他;若一句不實,我一頓便打殺他!我問他因何有這兩貫錢在雪地上?因何有這米在屋裡?”永兒初時抵賴,後來吃打不過,隻得實說道:“不瞞爹爹、媽媽說,那一日初瞭雪時,爹爹出去瞭。媽媽交我出去買炊餅瞭回來,路上撞見一個婆婆,看著我說肚饑,問我討炊餅吃。是奴不忍見,把一個小炊餅與那婆婆,他道:‘我不要你的吃,試探你則個。’便還瞭我。道是:‘難得你慈悲孝順好心。’便把我一個紫羅袋兒.內有一個冊兒,說道:‘你若要錢和米,看這冊兒上咒語,都變得出來。’不合歸來看耍,看那冊兒上念咒,真個變得出來。”胡員外聽得說,叫苦不知高低,道:“如今官司見個張掛榜文要捉妖人,吃你連累我,我打殺這妮子,也免我本身之罪!”拿起棒來便打。永兒叫:“救人!”隻見隔壁幹娘聽得打永兒,走過來勸時,卻關著門.幹娘叫道:“員外饒瞭孩兒則個!閑常時不曾這般焦燥,為甚事打他?媽媽也不勸勸!”員外道:“幹娘!可奈這妮子……”,又不敢明說,脫口說出一句道:“冊兒上面都是用閑言閑語。”幹娘聽得員外說“冊兒”,便叫道:“你女兒年紀小,又不理會得甚麼,須是街坊上浮浪子弟們撩撥他論口辯舌。若不中看的,你隻把這冊兒來燒瞭,何須把孩兒打?”員外道:“也說得是。”看著永兒道:“你把冊兒來我看!”那永兒去懷中取出冊兒來,遞與爹爹。員外接瞭道:“你記得上面的言語也不?”永兒道,“告爹爹,記不得。若看上面對,便讀得出。”員外叫媽媽點一碗燈來,把冊兒燒瞭。看著永兒道:“今日看幹娘面皮,饒你這一遭。後番若再恁地,活打殺你!”永兒道:“告爹爹,再不敢瞭!”於娘自去瞭。員外道:“又是找夫妻福神重,隻是自傢得知;若還外人得知時,卻是老大利害!”從今日米缸裡便有米,床頭邊便有錢;古人原說是“坐吃箱空,立吃地陷”。一日三,三日九,那裡過得半月十日,缸裡吃的空瞭,床頭錢使得沒瞭,依然有一頓沒一頓。求告人又沒求告處,頻煩即亂,依先沒飯得吃。

媽媽思量起永兒變錢變米,冷痛熱疼埋怨老公道:“你卻把永兒來打,又燒瞭他的冊兒;今日你合該餓死,連累我和女兒受苦。你如何做這般人,靠米缸餓死,交我娘見兩個忍饑受餓!”員外道:“事到如今,也沒奈何,你隻顧埋怨我怎的?”媽媽道:“才得有些飯吃,便生出許多事來!你既然大膽打他,須有用處置錢米。於今窮性命尚在,那冊兒卻把來燒瞭!”員外道:“是我一時沒思算,千不合萬不合燒瞭,早知留瞭那冊兒也好。”媽媽道:“你省口時卻遲瞭。這永兒自從吃爹爹打瞭,便不來爹娘身邊來,隻在房裡。” 員外道,“沒奈何,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兒,想他還記得,再變得典錢和米答救我們,我且去問他看。”員外走進房內,賠著笑道:“我兒!爹爹問你則個,冊兒上變錢米的法你記得也不記得?”永兒道:“告爹爹,不記得。”媽媽道:“死漢走開!”娘的向前道,“我兒!看娘面,記得便救娘的性命則個。”員外道:“我這番不打你瞭!”永兒道:“前番因爹爹打瞭,都忘記瞭;暗暗也記得些兒,不知用得也不?爹爹,你去棹子上坐定,我交你看。”員外依著女兒口,棹子上坐瞭。隻見女兒念念有同,喝聲道:“疾!”那樣子從空便起,嚇得媽媽呆瞭。員外頭頂著屋粱叫:“救人!”又下不來,若沒這屋,直起在半天裡去瞭。那時員外好慌,看著女兒道:“這個是甚麼法,且交我下來!”永兒道:“交爹爹知道,變錢米法都忘瞭,隻記得這個法,救不得饑,又救不得急。”員外道:“且放我下來!”永兒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棹子便下來瞭。員外道:“好險!幾乎兒跌下來!”永兒道:“爹爹,去尋兩條索子來,且變一兩貫錢來使用。”隻見那員外雙手抱著三條索子,看著永兒道:“我見做你著,一客不煩兩主人,多變得三四伯貫錢,交我快活則個。事發到官,卻又理會。”娘和女兒忍不住笑。永兒把那索子縛一文錢,一貫變十貫,十貫變伯貫,伯貫變千貫,自從這日為始,缸裡米也常常有,員外自身邊也常有錢買酒食得吃,衣服逐件置辦。

一日,員外出去買些東西歸來,永兒道:“爹爹!我交你看件東西!”去袖子裡摸出一錠銀子來。員外接得在手裡,顛一顛看,約有二十四五兩重。員外道:“這錠銀子那裡來的?”永兒道:“早起門前看見買香紙的老兒過,車兒上有紙糊的金銀錠,被我捉瞭一錠,變成真的。”員外道:“變得百十貫錢值得甚麼?若還變得金銀時,我三口兒依然富貴!”走到紙馬鋪裡,買瞭三吊金銀錠歸來,看著女兒道:“若還變得一錠半錠,也不濟事,索性變得三二十錠,也快活下半世。”永兒接那金銀錠安在地上,腰裡解下裙子來蓋瞭,口中念念有詞,噴上一口水,喝聲道:“疾!”揭起裙子看時,隻見一堆金、一堆銀在地上。胡員外看瞭,歡喜自不必說瞭,都是得女兒的氣力,變得許多金銀。員外看著媽媽和永兒,商議道:“如今有瞭金銀,官貴瞭,終不成隻在不廝求院子裡住?我思想要在熱鬧去處尋間房屋,開個彩帛鋪,你們道是如何?”媽媽道:“我們一冬沒飯得吃,終日裡去求人,如今猛可地去開個彩帛鋪,隻怕被人猜疑。”員外道:“不妨,有一般一輩的相識們,我和他們說道,近日有個官人照顧我,借得些本錢;問牙人見買一半,賒一半,便不猜疑瞭。”媽媽道:“也說得是。”當日胡員外打扮得身上幹凈,出去見見個相識,說道:“我如今承一個官人照顧我,借得些本錢,要開個小鋪兒。你們眾位相識們肯扶肋我麼?隻是要賒一半,買一半,作成小子則個。”眾人道:“不妨!不妨!都在我們身上。”眾相識一時說瞭,卻那當坊市井賃得一間屋子,置些廚櫃傢火物件,揀個吉口開張鋪面,把一貫貨物賣別人八伯文,人人都是要便宜的,見賣得賤,貨物又比別傢的好,人便都來買,鋪裡貨物,件件賣得,員外不勝歡喜。傢緣漸漸地長,鋪裡用一個主管,兩個當直,兩個養娘。沒兩年,一個傢計甚是次第,依先做瞭胡員外。

別傢店裡見他有人來買,便疑道,“蹺蹊作怪,一應貨物,主人都從裡面取出來!”主管們又疑道:“貨物如何不安在廚裡,都去裡面去取?”胡員外便理會得,他們疑忌段匹從裡面取出來。自忖道:“我傢又不曾買,卻是女兒變將出來的。如今吃別人疑忌,如何是好?”過瞭一日,到晚收拾瞭鋪,進裡面交安排晚飯米吃,養娘們搬來,三口兒吃酒之間,員外分付養娘道:“你們自去歇息,我們要商量些傢務事。” 養娘得瞭言語,各自去瞭,不在話下。員外與永兒說道:“孩兒!一個傢緣傢計,皆出於你。有的是金銀段匹,小計其數;外面有當直的,裡面有養娘,鋪裡有主管。人來買的段匹,他們疑道隻見賣出去,不曾見上行。從今以後,你休在門前來聽瞭;賣得百十貫錢值得些甚麼,若是露出斧鑿痕來,吃人識破,倒是大利害,把傢計都撇瞭。今後也休變出來民。”永兒道:“告爹爹,奴奴自在裡面,隻不出來門前聽做買賣便瞭。”員外道:“若恁地甚好!”叫將飯來吃罷,女兒自歸房裡去瞭。

自從與晚分付女兒以後,鋪中有的段匹便賣,沒的便交去別傢買;先前沒的便變出來,如今女孩兒也不出鋪裡來聽瞭。胡員外甚是放心。隔過一月有餘,胡員外猛省起來:“這幾日隻管得門前買賣,不曾管得傢中女兒。若納得住定盤星便好,倘是胡做胡為,交養娘得知,卻是利害!”胡員外起這個念頭來看女兒,有分交:朝廷起兵發馬,永兒亂瞭半個世界,鼎沸瞭兒座州城。正是:

農夫背上添軍號,漁父船中插認旗!

畢竟胡永兒做出甚蹺蹊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三遂平妖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