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安大成,四川重慶府人。父親是個舉人,早已去世。弟弟名叫二成,年紀還小。大成娶瞭個媳婦,小名叫珊瑚,她知禮孝順又很漂亮。但是大成的母親沈氏,蠻橫無理不講仁愛,處處虐待珊瑚,但珊瑚臉上毫無怨色。每天早晨,珊瑚都梳洗得幹幹凈凈去伺候婆母。一次,正好遇上大成有病,婆母說都是珊瑚打扮得漂亮引誘的,為此叱罵責備她。珊瑚回到自己房裡,卸下華飾再去見婆母;婆母反而更加憤怒,自己碰頭打臉地哭鬧起來。大成向來很孝順,見鬧到這樣就用鞭子打瞭媳婦,母親的氣才略微消瞭點。從此沈氏更加厭惡兒媳婦。珊瑚雖然侍奉得更加周到謹慎,沈氏卻始終不和她說一句話。大成知道母親生妻子的氣,就躲到別處去睡,表示和妻子斷絕關系。過瞭很長時問,沈氏到底也不痛快,成天地指桑罵槐,意思都是在罵珊瑚。大成說:“娶媳婦是為瞭伺候公婆,像現在這個樣,還要媳婦做什麼!”於是寫瞭休書,叫瞭個老婦人把珊瑚選回娘傢。
剛剛出瞭村子不遠,珊瑚哭著說:“當個女人做不好媳婦,被人休回傢有啥臉去見爹娘?還不如死瞭算瞭!”說著從袖子裡抽出一把剪刀刺向自己的咽喉。送她的老婦人急忙搶救她,鮮血從傷口冒出來染紅瞭衣襟。老婦人把珊瑚扶到瞭大成的一個同族嬸子傢。大成的這個嬸子王氏,守寡獨居,就把珊瑚收留瞭。老婦人回到傢,大成叮囑她要瞞著這事,但心裡總是怕被母親知道。
過瞭幾天,大成探聽到珊瑚的創傷漸漸好瞭,就來到王氏門上,讓她不要收留珊瑚。王氏叫他進屋,大成不肯進去,隻是很氣盛地要趕珊瑚走。不一會兒,王氏領著珊瑚出來,見瞭大成,就問他說:“珊瑚有什麼過錯?”大成責備她不能伺候婆婆。珊瑚默默地一句活也不說,隻是低著頭嗚嗚哭泣,淚水都成瞭紅色,白農衫也染紅瞭。大成見狀心酸,話沒說完就扭頭走瞭。
又過瞭幾天,大成母親已經聽說這件事,氣沖沖地跑到王氏門上,說瞭很多難聽的話譴責她。王氏傲然相對,反過來數落她的惡行;並且說:“媳婦已經被你休出傢門,還是你安傢什麼人?我自願收留陳傢的女兒,不是留你安傢的媳婦,何用你來多管別人傢的事!”沈氏真氣極瞭,但卻理屈詞窮,又見王氏氣勢洶洶,隻得羞慚沮喪地大哭著跑回瞭傢。
珊瑚覺得在這裡給王氏找麻煩,自己心裡很不安,就想再到別處去。原先,大成有個姨母於老太婆,就是沈氏的姐姐,她年紀六十多歲,兒子已經死瞭,傢裡隻有一個孫子和守寡的兒媳,她曾很好地待過珊瑚。於是珊瑚辭別瞭王氏投奔到於大姨那裡。於大姨問出瞭根由,直說自己的妹妹無理暴虐,立即要送珊瑚回婆傢。珊瑚再三說不能這樣做,又叮囑她不要對人說。從此珊瑚就和於大姨住在一起,跟婆媳一個樣。
珊瑚有兩個哥哥,聽到妹妹的遭遇很同情她,想把她接回傢再另嫁人。珊瑚拿定主意不嫁,隻是跟著於大姨紡紗織佈用來自已生活。
大成自從休瞭珊瑚以後,他母親多次設法為兒子謀劃婚事。但是她的兇狠名聲到處傳遍瞭,無論遠近都沒有願意把女兒嫁給她傢做媳婦的。過瞭三四年,大成的弟弟二成漸漸長大,於是先為二成完婚。二成的媳婦叫臧姑,性情驕橫兇暴,言語尖刻不講情理,比她婆婆沈氏還厲害幾倍。婆母有時怒氣剛剛表現在臉上,臧姑馬上就怒罵出聲相還。二成又生性懦弱,不敢袒護自己的母親。於是沈氏的威風頓減,再不敢冒犯臧姑,反而看著臉色笑著逢迎她,就是這樣也還得不到臧姑的歡心。臧姑使喚婆母像奴婢一樣;大成又不敢出聲,隻好自己代替母親幹活,洗碗掃地之類的事都自己幹。母子二人常在無人處,面對面地偷偷掉淚。
過瞭不久,沈氏積鬱成疾,身體虛弱得下不瞭床,大小便翻身都須大成伺候;大成白天黑夜不能睡覺,兩隻眼睛都熬紅瞭。他弟弟二成來替他伺候一霎,可二成剛進門,臧姑就把他叫瞭回去。
大成於是跑去找於大姨,希望她能來看望陪伴母親。進瞭姨傢的門,大成對著姨母邊哭邊訴苦。他苦還沒訴完,珊瑚掀開簾子出來瞭。大成羞愧極瞭,停住聲就想走。珊瑚用兩隻手叉住瞭門口。大成窘急瞭,從珊瑚腋下沖出去跑回瞭傢,也沒敢把這事告訴母親。
不久,於大姨來到大成傢,沈氏高興地不再讓她回去。從這以後於大姨傢沒有一天不派人來,給她送些好吃的東西。於大姨讓來人捎話給寡婦兒媳說:“這裡餓不著,以後不要再這樣送東西瞭。”但是她傢裡仍然按時送好吃的來,從沒間斷過。於大姨不肯自己吃,全都留著給瞭生病的妹妹。沈氏在姐姐的照料下身體也漸漸好起來。於大姨的小孫子又按母親的吩咐拿著好吃的禮物來慰問病人。沈氏嘆息著說:“真是個賢孝的媳婦啊!姐姐是怎麼修的呀!”於大姨說:“妹妹覺得你休瞭的媳婦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沈氏說:“哎!她的確不像二兒媳那麼壞!但卻不如外甥媳婦這樣賢孝!”於大姨說:“珊瑚在你傢的時候,你不知道什麼是勞累;你發怒的時候,珊瑚也沒有怨言,怎麼還說不如我的兒媳呢?”沈氏聽說這才掉下淚來,並告訴她自己已經後悔瞭,又問道:“不知珊瑚改嫁瞭沒有?”於大姨回答說:“不知道,等我打聽打聽。”
又過瞭幾天,沈氏的病好瞭。於大姨要回傢去。沈氏哭著說:“隻怕姐姐回去瞭,我還是個死!”於大姨於是和大成商議,把二成分出去。二成把意思告訴瞭臧姑。臧姑聽瞭很不高興,說瞭許多難聽的話責備大成,並連大姨也牽扯進去。大成情願把好地全給二成,臧姑這才轉怒為喜。分傢產的文書寫好以後,於大姨才回瞭傢。
第二天,於大姨用馬車來接沈氏。沈氏到瞭姐姐傢,先求見外甥媳婦,極力稱道甥媳賢孝。於大姨說:“年輕媳婦有百樣好,難道就沒有一點過失?我不過一向都能容忍她。就是你的兒媳能像我的兒媳一樣,恐怕你也不會享受得瞭。”沈氏說:“哎呀冤枉啊!你把我說成是木頭石塊山鹿野豬瞭!都有鼻子有嘴的,難道還能有聞不出香臭來的?”於大姨說道:“就說被你休出門去的珊瑚吧,不知道她現在想起你來會怎麼說?”沈氏說:“無非是罵我罷瞭。”於大姨說:“你若確實做到瞭無啥可罵的地步,那她還能罵你什麼呢?”沈氏說:“過失是人所常有的,惟獨她不賢孝,因此知道她會罵我的。”於大姨說:“應當怨恨而不怨,以此可知她對你的賢孝之心;應當離去而不離,以此可知她對你的體諒撫慰之情。以前送東西孝敬你的,本來不是我的兒媳,而是你的兒媳!”沈氏驚訝地問道:“怎麼著?”於大姨說:“珊瑚寄居在這裡很久瞭。以前所送的東西,都是她靠夜裡紡織賺錢買的。”沈氏聽說,老淚縱橫地說:“我怎麼有臉見我那兒媳啊!”於大姨這才去呼喚珊瑚。珊瑚含著眼淚出來,跪在地上。沈氏慚愧悲痛地自己打開瞭自己,於大姨極力勸說她才住手,於是婆媳二人和好如初。
十幾天以後珊瑚和婆婆一同回到傢。傢裡僅有幾畝薄田,已經不夠生活開銷,隻有依賴大成去代人抄抄寫寫,珊瑚去做針線活來維持生計。二成傢倒是很富足,但是哥哥不來求借,弟弟也不去照顧。臧姑因為嫂子曾被休出過傢門而看不起她;嫂子也厭惡臧姑的兇悍不講理,從不和她來往。兄弟兩傢隔上院墻各住各的院子。臧姑時常發威罵給鄰院聽,大成一傢人都捂上自己的耳朵全當聽不見。臧姑沒處使厲害,就虐待丈夫和丫鬟。丫鬟有一天受不瞭虐待,自己上吊死瞭。她的父親到衙門告瞭臧姑,二成代替媳婦去對質說理,挨瞭一頓責打,最後仍把臧姑傳拘瞭去。大成上上下下為她疏通關節、謀劃解脫,終究未能免罪。臧姑受瞭拶指的酷刑,夾得十個手指頭上的肉都脫落瞭。縣官貪婪暴戾,勒索的胃口很大。二成拿良田作抵押借來瞭錢,如數繳上,兩口子這才被釋放回傢。但是債主催逼還債一天急於一天。沒有辦法,二成隻好全把良田賣給瞭本村的任翁。任翁因為這些良田半數是大成讓給二成的,就叫大成在文書上簽字。大成到瞭任傢,任翁見瞭他忽然自己說:“我是安舉人。任某是什麼人,敢買我的傢產!”又看著大成說:“冥府感念你夫妻倆孝順,因此叫我暫且回來見你一面。”大成流著眼淚說:“父親有靈,請趕緊救我弟弟吧!”隻聽父親的聲音說:“這逆子悍婦兩口子,不值得憐惜!你快回傢治辦銀子,贖回我的血汗傢產。”大成說:“我們母子僅能糊口活命,怎能得到那麼多銀子?”父親的聲音回答說:“咱傢的紫薇樹下藏有銀子,可以取出來用。”大成想再問他,任翁已不說話瞭;不一會兒他醒過來,茫然不知自己剛才都說瞭些什麼。
大成回到傢如實對母親說瞭,母親也不怎麼相信。臧姑一聽說這事,先早已領著好幾個人前去挖銀窖瞭。可挖下去四五尺深,隻見到些磚瓦石塊,並無所謂的藏銀,便失望地回去瞭。大成聽說臧姑已去挖銀窖,就告訴母親和妻子不要去看。後來知道她沒挖到,沈氏便偷偷到那裡去看,隻見一些磚瓦石塊摻雜在土裡,也就回來瞭。珊瑚接著也到瞭那裡,卻見土裡全是些白花花的銀錠;她喊大成去驗證,果然是銀子。大成認為這是父親遺留的財富,不忍心私自獨吞,就招呼二成來平半分瞭它。揀出來銀錠數量恰好能平均分成兩份,兄弟倆各裝瞭一袋帶回傢去。
二成和臧姑一同檢驗銀子數量,打開袋子一看,裡面竟然裝瞭滿滿一下子磚頭瓦塊,兩人大驚。臧姑懷疑二成是被大成愚弄瞭,讓二成去看大成的。二成見大成把銀子堆放在桌子上,和母親共同慶賀,便把實情說給哥哥聽。大成也十分吃驚,心裡很同情弟弟,就把桌子上的銀子全都送給瞭他。二成於是高興起來,拿著銀子去還清瞭欠債,很感激哥哥的仁義。可臧姑卻說:“就這件事越發知道大成的奸詐。若不是他自己心裡有愧,誰肯把已經分到手的銀子再讓給人傢呢?”二成對臧姑說的話半信半疑。第二天,債主派仆人來到二成傢,說他昨天償還的全是假銀子,將要拿著去告官。二成夫妻聽說大驚失色,臧姑說:“怎麼樣啊!我本來就說你哥哥絕不會好到這步天地,他這是來害你呀!”二成害怕,就去哀求債主;債主的怒氣就是不消。二成把地契給瞭債主,任憑他點賣,這才把原來的銀子拿回來。仔細看瞭看,見銀子中有兩錠被剪斷,表面上僅裹著一韭菜葉厚的銀皮,而中間全是銅。
臧姑於是為二成出謀:留下兩錠被剪斷瞭的,其餘的銀子送還給大成,看他怎麼辦。並交給二成去這麼說:“承蒙哥哥的好意屢次讓我,實在是不忍心。我隻留下瞭兩錠,以見哥哥的後意。眼下我那邊所有的財產,仍和哥哥的相等。我也不需要更多的田地,既然已經放棄瞭,贖不贖的就在哥哥瞭。”大成不知他的真意,還一再讓二成。二成很堅決的推辭,大成這才收下瞭銀子。大成把銀子稱瞭稱,比原來少瞭五兩多。就叫珊瑚典當瞭首飾湊足瞭原數,帶去交付瞭債主。債主懷疑還像是先前的那些假銀子,可是用剪刀把銀子剪斷驗證瞭一下,全是足色的紋銀,沒有一點差錯,就收下銀子,把地契還紿瞭大成。二成給大成送回銀子後,以為他必定會惹出事端來的;可隨後聽說地契已經贖回來瞭,大為驚奇。臧姑懷疑是當初挖掘時,大成先藏起瞭真銀子,就氣急敗壞地到瞭哥哥傢裡,聲色俱厲地數落詬罵。大成這才明白瞭二成送還銀子的緣故。珊瑚迎上前去笑著說:“地契本來在這裡,何用生那麼大的氣!”叫大成拿出地契交給瞭臧姑。
二成有天夜裡夢見父親譴責他說:“你不孝順母親不尊敬兄長,陰間的期限已近在眼前,寸土都不是自己的,你還賴著占用將作何用?”他醒來把夢告訴瞭臧姑,想把地還給哥哥。臧姑反而譏笑他愚蠢。這時二成已有瞭兩個男孩,大的七歲,小的三歲。不久,大兒子生水痘死瞭。臧姑這才害怕瞭,叫二成把地契退給哥哥。可二成去瞭再三說,大成就是不收。沒過幾天,小兒子又死瞭。臧姑愈加害怕,便自己把地契送去放到瞭嫂子屋裡。春季就要過去瞭,歸還的地裡還都荒著沒耕,大成不得已,隻好自己去耕種。
臧姑從此改變瞭以前的惡行,早晚都去給婆母請安,猶如孝子;對嫂子也極尊敬。不到半年,婆母因病去世瞭。臧姑哭得很慟,竟到瞭食水不進的程度。她對人說道:“婆母早死,叫我不能盡孝心,是老天不許我自己贖罪啊!”後來臧姑生瞭十胎,但一個孩子也沒活,最後隻得過繼瞭哥哥的兒子為子。夫妻二人都長壽而終。大成和珊瑚夫婦共生瞭三個兒子,有兩個考中瞭進士。人們都說這是他倆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的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