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回 起海盜朝士驚心 入鹺衙黃金失色

卻說額侯爺、王學士同被恩命,舉朝詫為奇聞。到格格下嫁這一日,仁宗為王學士沒有翎子,儀仗上未免減色,又下特恩賞瞭他一枝花翎。仁宗共生五位皇子七位格格,惟三、四二位格格是皇後所出,所以格外的疼愛。這回三格格下嫁,一應排場費用,竟與皇子賜婚差不多體制,那是祖宗以來,頭回兒破格的事。

窺傢真也多故,教眾才平,東南疆吏告急的章奏,又絡繹而來,稱說海盜蔡牽,結連陸地會眾,勒稅抗官,志頗不小。懇即築造戰艦,配置大炮,以備派兵出海拿捕。仁宗大驚,忙召軍機大臣、議政大臣商議應付之策。群臣聞召奔集。仁宗道:“本朝自削平鄭氏,大開海禁,已經一百多年,鯨鯢不波,航天萬裡,倒一竟很太平。到瞭朕手裡,偏又這麼多事。前年川陜教匪,亂的正利害,福州將軍魁倫,兩廣總督吉慶,也曾奏稱海盜猖撅,到處劫掠。彼時朝廷因註意辦事教匪,沒工夫遠搜島嶼。後來不聽見說什麼,隻道沒事的瞭。不意這會子倒又鬧起來,更平空裡跳出一個什麼蔡牽,可厭不可厭?!”額勒登保道:“這都是安南國的不是,前年捕獲海盜陳天保等,搜有安南國總兵及寶王侯敕印。藪奸誨盜,安南國的罪是推卸不去的。現在隻消頒一道殷旨安南國去,把國王申飭一番,安南國不接濟瞭,海盜就無能為瞭。”仁宗道:“堂堂上國,捕幾個海盜,還要叫屬邦幫助,也太講不過理去瞭。”勒保此時已復瞭職,也派為軍機大臣,當下開言道:“安南自舊阮與新阮交兵,舊農耐王阮福得瞭國,謹守朝廷約束,國內奸匪盡都逐出,偽總兵偽侯伯等,都還是新阮封的呢,與現在的安南王是不相幹的。”那彥成道:“剿捕海盜,全恃戰艦,大炮現在官修,各艦笨窳,不能放洋。閩浙水師倒都雇著商船出海,殊非長久之計。最好先造戰船,造瞭船,再能談剿捕上頭。”仁宗道:“造船鑄炮,果然是辦匪要著,不知國庫裡有這註款子沒有?這幾年開支浩繁,川楚軍需用帑萬萬,辦理善後,又用掉三千多萬。雖然開過幾回捐,所收也隻七千多萬。通盤籌來,已經有絀無盈。所以這一件事情,總還要跟戶部商量呢。”那彥成道:“戶部是儀王爺兼管的,儀王爺這幾天偏又病著,總要他的病好瞭,才有法子想呢。”仁宗道:“造船鑄炮,也不是一日兩日辦的成的事,候他幾日倒也不妨。先飭沿海督撫提鎮相機剿捕才是正理,不然國傢設官分職,作甚用呢。”那彥成道:“現在的疆臣,太也不知振作,沒事的時候,縱情詩酒,笑傲湖山,自命為盛朝吏隱;地方稍有不靖,就這麼張皇入告,隻圖脫卸自己幹系,全不想朝廷派他來幹什麼呢。”額侯道:

“這倒不能怪他們,倘然申飭瞭,未免就要隱匿不報,倒要弄成大禍呢。”仁宗點頭。隨即擬旨頒發,浙江巡撫阮元,提督蒼保,定海鎮總兵李長庚,廣東總督長麟,巡撫孫玉庭,福建總督王德,金門鎮總兵吳奇貴,叫他們相機剿捕。議畢散朝,額侯回到傢裡,傢人回:“前兒誑咱們寶石頂子的賊子,外面已經查著瞭。”額侯忙問:“誰查的?賊子是誰?現在哪裡?”傢人道:“賊子姓賈,名叫賈五,是京中著名巨騙,徒黨眾多,騙術奇幻。查雖查著,要捕獲他,可再也不能呢。”額侯道:“一個人有瞭這麼才具,偏又不肯歸正。

”說著時,德楞泰來拜。接進閑談,說起海盜蔡牽的事,德楞泰道:“這蔡牽是福建同安縣人,為人很是奸滑,善捭闔縱橫之術。自從安南驅逐瞭艇賊,歹人沒處歸束,都投奔瞭蔡牽,他的聲勢,頓時大張。於是,商船出洋的,都遭他劫掠。要免劫,出去時須繳稅銀四百兩,回船時須繳八百兩,才給與號旗,放行無礙。”額侯道:“照這樣子,造船鑄炮的款子,就令商民報效,諒也沒有不樂從的,何必定要等候儀邸病愈。”德楞泰道:“皇上最愛百姓,怕不見得應允呢。”額侯道:“儀邸的病,聽說是目疾呢,好多日子瞭,如何還沒有好?”德楞泰笑道:“哪裡真是目疾,怕是心疾呢。”額侯爺道:“好端端的人,怎麼患起心疾來?”德楞泰回頭瞧瞭瞧,見沒有人,才悄悄道:“儀邸生性最愛的是錢,王府裡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圓的是珠,花的綢緞錦繡,世界上東西,沒有一件不有。他老人傢卻還整日整夜的憂窮,一個兒兼瞭內務府戶部崇文門稅關好幾個優差,心裡頭終還不足,這回聽說是往南邊去瞭,外面卻一個人沒有知道。”額侯道:“奇瞭,到南邊去幹什麼呢?

”德楞泰道:“無非瞧見鹽院濃厚,想去撈幾個錢罷瞭。”額侯笑道:“這位王爺,真也太會想錢瞭。”一時傢人開飯。額侯就留德楞泰在傢便飯。飯後又談瞭一回別的事,方才辭去。原來儀郡王名叫永璇,是高宗第八個皇子,為人和氣,遇士謙恭,平日跟朝士們有說有笑,並不以王位自矜。隻有一件毛病,貪財好貨,銀錢這東西,總是不嫌多的。這回聽到兩淮鹽院出息不壞,就請瞭個病假,悄悄地到南邊來。這日行抵揚州,找個寺院住下,吩咐傢人們不許傳揚泄漏。

這所寺院,名叫天寧寺,是揚州第一所大寺院。住持僧慧宗,跟鹽院他很要好。現在見來瞭一夥口操京腔的寓客,舉止闊綽,行動豪華,詢問從人,都說是某省道員人都陛見。瞧他那樣子,又不像是道員身分。慧宗奔告鹽院,鹽院道:“別是京裡頭大員,奉旨查辦什麼事件麼?”慧宗道:“僧人也很疑慮,昨兒晌午時候,先進來是兩個體面官傢,說他們主子路上患瞭病,要幾間潔凈房舍養病,香金多少,倒也不計。我就把方丈後面的三間精舍,收拾瞭讓給他。俄而行李送到,大箱小籠,足有三五十件。部署定當,那主人才坐著暖轎,帶著十多個仆從,簇擁將來。僧人出去迎接,那人下轎,隻點頭微笑,並不跟我講話。拜過佛,就向仆從道:‘帶來的繡幢呢?拿來張掛瞭,就見兩個仆人,抬出一隻大紫檀匣,取出一副陀羅錦的繡幢來,幢上諸佛菩薩,繡的活的一般,那點綴的樹石山水,都是綠松珊瑚珠寶鑲嵌成功的,華麗精巧,不是內府皇宮,哪裡做的到?那人眼看仆人張掛好瞭,不交一言,就進房去瞭。今兒也沒有出來過。”鹽院道:“你何不從他仆人那裡探探口氣呢?”慧宗道:“也隻好慢慢想法子,一時間怕不成功呢。”鹽院道:

“以後有甚舉動,費你神就告知我。”慧宗道:“這不消大人吩咐。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慧宗回到寺裡,徒弟告訴他:

“新來的大員,派遣仆從到古董鋪看瞭許多古玩字畫,本城古董鋪得著消息,都派夥計前來兜生意呢。慧宗道:“成交瞭沒有?”徒弟道:“也有成交的,也有不成交的,這位大人,很肯出價,但隻要東西好,價錢貴賤,倒不在乎呢。”慧宗停瞭半晌,問道:“你們可曉得他的來歷?”徒弟道:“他說是進京的道臺呢。”慧宗道:“瞧他體統,哪裡像是道臺,怕是京裡派出來的王公大臣呢,你們小心伺候著是瞭。”眾徒弟自然諾諾連聲。

儀郡王在天寧寺連住瞭十多日,也不遊玩,也不拜客,整日靜坐一室,足不出戶,隻收買古董字畫。揚州各鋪的奇珍異玩,差不多被他搜羅瞭個盡,花的銀子,真是上萬盈千。合寺僧人跟那鹽院,猜不透他是何路數,倒都上瞭心事。這日又有一傢古董鋪派夥計送一支白玉如意來。一時看對瞭,問他價值,這夥計索價一千四百兩銀子。儀王道:“東西真好,一千四百兩也不貴。”隨令傢人收瞭,一面親自開箱付他銀子。這夥計十分歡喜,收瞭銀子出外,才出房門,就見一個傢人招手兒,示意古董夥計跟著他到外面。問有什麼話,傢人道:“你做著好生意瞭,咱們主子誠實人,不解還價錢,你說多少就多少。現在咱們講一個拆法,你應給我多少?”古董夥計道:“你要多少呢?”傢人道:“照你這筆買賣,折一個對扣,也不為過。

但是我素來心慈腸軟,不肯過分於人,人傢勞心勞力,也無非為將本求利,我要多扣瞭你,你雖然情願,我心裡頭終是不過意。”古董夥計聽瞭,歡喜道:“你老人傢能夠體恤人傢,誰還似你這麼慈善呢?”傢人道:“現在我格外情讓,隻要得你六百兩銀子,對扣還不到,憑良心總再沒有什麼。”古董夥計駭道:“我這一註買賣,通隻賺不到二百兩銀子,你老人傢倒要瞭我六百兩,還說是心慈腸軟,真是吃瞭人傢心肝,還不知人傢肉痛,你老人傢也太狠瞭。”傢人聽瞭,沒好氣道:“世界上也有你這麼不知好歹的人,我為你花瞭本錢,才讓你多賺幾個錢,你拿八百兩,我拿六百兩,真是再公也沒有的事。你非但不知感激,倒還說我心狠,既然叫我心狠,我就狠一狠,對折瞭罷,拿七百兩銀子來。”兩個人爭論起來,爭得幾乎打架。眾和尚都來勸解,人聲嘈雜,鬧得鼎沸一般。儀郡王在內聽得,派人查問,把古董夥計跟那傢人一同喚到裡頭。問明情由,儀王道:“我生平購物,從不許傢丁需索陋規。”立叫那夥計收瞭銀子去,一面喝令把那傢人捆起來鞭責,連抽數百皮鞭,打得個皮開內爛,眾仆都替他求恩,才命放下,攆出去完事。

那傢人身負重傷,不能走路,隻得求向和尚,暫借一榻,調理傷痕。慧宗大喜,留他住下,待遇得非常周致,卻乘機刺探他消息。那傢人道:“實不相瞞,咱們老爺不是別人,就是當今皇上的哥哥儀王爺。”慧宗大驚道:“儀王爺到這裡來做什麼?”那傢人道:“師傅是出傢人,說與你知道諒也不要緊。

咱們老爺此番南下,奉有朝廷密諭,清查兩淮鹽務的積弊,改扮微行,就為怕風聲泄漏呢。”慧宗報知鹽院,鹽院嚇得面如土色,忙向慧宗問計。慧宗道:“現在世界人情鬼域,憑一個人的話,這位王爺也斷不透是真是假,大人倒不能不謹慎一點子,萬一上瞭騙子的當,傳佈開去,又不是樁笑話兒麼。”鹽院道:“儀王爺我是見過的,真和假一見便能分曉。倒是他深居簡出,輕易不能夠會面呢。”慧宗道:“這倒不難,他的臥房,就在方丈後面。大人要瞧時,隔著窗悄悄一窺,誰又知道呢。”當下鹽院依話跟隨到寺,如法炮制的窺瞭個透明,見戴著眼鏡,伏案寫字的老頭兒,不是儀王更是誰!鹽院駭絕,拖著慧宗衣袖到方丈裡,開言道:“果然是八王爺!慧公,你看有什麼解救的法子?”慧宗道:“據僧人看來,總先要走通他傢人的路子,好在受傷的那個,跟僧人很講的來。大人肯屈尊時,就同去見見他好麼?”鹽院道:“很好。”於是二人同到那傢人屋子裡。慧宗先替鹽院道地說明緣由,那傢人大驚道:“師傅,這個你害死我瞭,咱們爺的脾氣兒,你總也知道,為瞭六百兩銀子的小事,還把我打瞭個半死,現在漏泄他的機密,我還有命麼?再者我不過是府裡一名護衛,就是不攆出,在王爺跟前,也沒有講話的分兒,何況已經被攆,怎麼還能替你們設法呢!”慧宗央告不已。那人道:“我指給你們一個人,你們去求他,他要是肯答應,你們的事情就有指望瞭。”鹽院大喜,忙問是誰。那人道:“此人是府裡的大總管,我們都稱他做張老公的,他原在宮裡當差的,還是那年當今恩準瞭王爺迎養太貴紀,他跟太貴妃出宮的呢。王爺很聽他的話,你們隻要跟他商量,他肯答應,就不要緊瞭。”鹽院道:“深蒙指點,感激的很。但兄弟與張老公,素昧平生,少不得還要你老哥做介紹人呢。”那人應允,就叫本寺小和尚入內相請。

一時一個虎形彪彪的太監,自內走出。見瞭護衛,就道:

“小齊請老子出來,有什麼事?敢是要爺依舊收用你麼?論起此事,原是你自己不好呢。”小齊道:“我的事哪裡就敢煩你老人傢。”說著,便向鹽院一指道:“是這位大人呢。”張老公聽說,回頭把鹽院估量一回,問道:“是誰?我不認識呢。

”慧宗上前陪笑,替鹽院代通姓名,並把來意婉轉說明。張老公大跳道:“小齊,你真作死呀。你在府中當瞭這麼年數差,越當越通透瞭,連爺的機密,都敢泄漏與人瞭。回瞭爺,瞧你能夠活命不能活命!”小齊急道:“師傅,我被你們害瞭也。

”慧宗忙替他解說,鹽院也向張老公作揖求情。張老公道:“此事怕不易辦呢。王爺已經訪查明白,不日就要回京復奏瞭。兩淮鹽務積弊叢生,王爺奏本的稿子,已經草就,內有五弊十害八可慮的話。”說到這裡,隨把奏本朗誦瞭一遍。鹽院嚇得隻是作揖,口口聲聲都是成全仰仗央求的話。張老公道:“我有甚不答應,不過費一句兩句話,現在好人誰不樂做。倒是咱們王爺,不好容易講話!你也知道的,我說瞭也未必中用。還是你們另想法兒罷。”說完話就想進去。慧宗趕忙拖住道:“張老公,慈悲慈悲吧,你不能講話,誰還能講話,王府裡還有誰強過你老人傢?你要肯慈悲,別說鹽院大人,連各場的大使,各引的運商,都感激不盡你大恩呢。”鹽院又再四央告。張老公道:“法兒呢,還有一個,怕你們不願意行呢。”臨院道:

“隻要能夠免參,傾傢孝敬都願意。”張老公道:“你肯傾傢,就好辦瞭。咱們王爺在五臺山寺裡,許過一個願,一竟要瞭,一竟沒有瞭。就為分藩以來,府中食指浩繁,沒有餘錢幹這件事。太貴妃也催過幾回,現在你們如能代瞭此願,王爺就是不答應,我有本領會請太貴妃止住他呢。”鹽院大喜過望,忙問:

“什麼願,交給我,我準替王爺代瞭是瞭。”張老公道:“那也不值什麼。許的是鑄十八尊赤金羅漢,每尊需金一萬一千兩,連耗費也不過二十萬兩金子罷瞭。”鹽院聽說,驚得呆瞭,既經答應,又未便翻悔,少不得各引各場,互相攤派,把歷年賺進的錢,嘔出幾個來。這一下竟把蘇浙兩省的金子,搜羅瞭個盡。儀郡王卻安安穩穩,滿載回京。

不過一月開來,抵抄上刊出,儀郡王已銷瞭假瞭。儀王銷假入朝,仁宗就把造船鑄炮的事,向他商量。儀王見有利可圖,自然竭力主張。於是特派司員到閩浙兩省采木造船,又命欽天監的西洋人,繪就火炮圖式,雇齊鐵匠,鼓爐鑄造。戶部各司員聽到海疆不靖,都興頭異常,紛紛到儀王府鉆謀那糧臺美差。儀王爺不動聲色,人來即見,禮來即受,也不應允,也不回絕。弄得那班人更似熱鍋上螞蟻似的,鉆頭覓縫的探聽消息。這日儀王屏去從人,獨傳張老公進內,問瞭好一會子的話。張老公出來,大傢圍著詢問。張老公笑道:“也真可憐,那班人還都在夢裡,咱們王爺早選定瞭人瞭,明兒五鼓就題本,你們瞧著是瞭。”隔上兩天,上諭下來,海疆總糧臺派瞭內務府司員阿勒德,那班花過冤錢的窮司員,除瞭抱恨叫屈,也沒有別的法子瞭。張老公報知儀王,儀王笑道:“那也聽他們,我原沒有要過他們東西,是他們自己送給我的。”話猶未瞭,小太監入報:“乾清宮掌院吳老爺傳旨宣王爺呢。”儀王慌忙更換衣服,跟隨吳太監入宮。仁宗一見,就道:“劉墉出缺瞭,你知道沒有?”儀王道:“沒有知道。劉墉筋骨健的很,不聽見患甚病,怎麼就沒瞭呢?”仁宗道:“此人很有來歷,未死之前,自己早知道死的日子。此回出缺,也是無疾而終的。朕念他立品方正,服官勤慎,從翰林院編修,到體仁閣大學士,數十年功夫,從不曾犯過錯誤。滿漢大臣裡頭,像他那麼的人,真是萬中選一。明兒成殮,你帶瞭十名侍衛,替朕前去祭奠。他的老子劉統勛沒的時候,皇考當日原是親臨輟奠的呢。”儀王道:“劉統勛是死在轎子裡的,彼時他正坐轎入朝,誰料到瞭東華門,氣就沒瞭,所以皇帝格外的施恩。”欲知仁宗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清朝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