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孔、耿、尚三人,跟隨承疇到傢坐定,問起密折事情。
承疇道:“那是長白自己的事,旁人不庸問得。長白在本朝,不是已封平西王爵號瞭麼。可笑宏光不識勢,忽地又冊封他薊國公起來,叫左懋第送冊命給長白。長白又不是傻子,大國的親王倒不好,反去做小朝廷的國公。他就把宏光冊命,原封不動,加一扣密折,奏聞朝廷。”有德道:“原來這麼一件事,我們瞧瞭王爺方才那副神情,倒著實的嚇一跳。”承疇道:“王爺是為別一樁事。現在宏光派左懋第、陳洪范、馬紹愉到這裡來議和,齎有黃金千兩、白銀十萬、彩幣萬端,護送吏卒三千名,已到張傢灣地界。”有德道:“明朝人真也不自量力,到現在時勢還有甚和可議,早點子降順瞭就完結瞭。”說著,傢人人報內院大學士剛林剛大人請老爺過去,議一件要緊事情。承疇道:“知道瞭!”有德知他們有事,又說瞭兩句話,便丟眼色與耿、尚兩人,站起身告辭。承疇道:“閑來坐坐!”說著,送將出來,直到儀門而止。送過客,就命套車到剛林府第,議瞭一會子事。
次日,文程來訪,承疇延進書房。文程問起南使的事,承疇道:“我想待以屬國之禮,南使到時,把他安置在四夷館就完瞭。好在英、豫兩王的大軍,都已出發,這一點子彈丸般的地方,早晚終是大清的。”文程道:“叫他們住四夷館,怕辦不到吧?左懋第此番來,宏光叫他辦四件事:一、要在天壽山特立園陵,改葬崇禎梓宮;二、隻肯割山海外的地於我朝,北京直隸,都要索還;三、每年隻肯贈我朝歲幣十萬;四、國書上隻許我朝稱可汗,不許稱皇帝,使臣覲見要遵照大明會典儀註,不肯屈膝。叫他住四夷館,你想辦得到辦不到?”承疇笑道:“都是做夢的話,誰耐煩理他!他們還記是萬歷時光呢,這也不必提他。范老夫子,我告訴你一樁奇怪事情。”文程忙問何事。承疇道:“昨日,剛林請我去議事,你道議什麼事?”文程道:“我又不在場,如何會知道?”承疇道:“這剛林真是混帳不過。”說到這裡,回頭去望瞭一望,好似怕人聽見似的,悄悄道:“他說攝政王功高望重,皇太後青春年少,他竟要這麼……”,說到這裡,便附著文程耳朵低低說瞭兩句。
隨又放聲道:“范老夫子,這種話也是你我臣下說的麼?他竟主張這個,你想他這個人,混帳不混帳?”文程淡然道:“我當是什麼,原來就是那樁事情,那也犯不著這麼大驚小恐。”
承疇道:“什麼話,上天下澤,名分攸關。”文程笑道:“亨九,你還記是大明國麼?這裡是大清國呢!這件事依我說很好。”承疇道:“大明大清,禮數總是一般的,我終不敢附和。”文程道:“你真是食古不化。風土習尚,各國不同。像這種事,滿洲原是很行的。”承疇道:“我看就這麼混幾年也是瞭,何必正名定分,傳流到後世?究竟不是好名兒。”文程道:“後世的事情,誰管得?”承疇道:“我終是新進,你是老前輩,你既然要這麼,我也不便阻擋。”文程見他固執,也不便十分爭論,坐瞭一回,辭著自去。
承疇送過文程嘆道:“總也算是飽學宿儒,怎麼發出來議論,竟這麼的荒謬!”忽報攝政王傳老爺邸第問話。承疇一面要頂戴,一面叫套車。趕到王府,見門外歇著好幾輛車子。徑到書房,見范文程、剛林、金之俊都在。多爾袞歪在炕上,正跟文程談天。承疇見過眾人,隨在下首椅上坐下。多爾袞向承疇道:“左懋第這個人,真是你們明朝的奇男子。”
承疇道:“王爺怎麼倒又賞識起他來?”多爾袞道:“他的行事,實是令人欽敬。昨兒到京,我就聽你話,叫把他安置在四夷館。副使陳洪范倒不說什麼,他竟大不答應,跟我們再四爭辦,道理長得要不的。我聽到瞭,隨教改館瞭鴻臚寺。最奇怪不過,我們遣派官騎迎他,他竟穿著孝服斬縗大絰奔喪似的。問他吉禮穿戴兇服什麼緣故?他回說國喪傢孝,身犯重喪,應穿孝服。我們倒也駁他不倒。今兒剛林到鴻臚寺,責令他朝覲。他援引著舊制,一口咬定是賓主,不是君臣。反復折辯,聲色俱厲,我們竟然奈何他不得。問他索取窺書,也不肯交,倒把金幣交瞭出來。聽說他現在還陳設瞭祭禮,在鴻臚大廳上,率同來將士,哭祭崇禎皇帝呢!你去想罷,咱們這樣的聲勢,他身人虎穴,竟然視同無物,他這個人利害不利害?”承疇道:“江南雖立,究竟是敗亡之餘。豫親王兵勢一振,就要滅亡的。我朝應天順人,恁左某再倔強點子,哪裡逆得過天去?”多爾袞道:“話雖如此,左懋第對到明朝,也總算交代得過瞭。要是做臣子的,個個懷著自便的心思,叫國傢還靠誰呢?”承疇一個沒意思,兩臉漲得通紅,坐在旁邊,一聲兒不言語。多爾袞又詢問一回別的政事,閑坐一回,也就散瞭。
臨散時,文程約承疇過宅小酌。承疇不敢推辭,跟隨文程到傢坐定,文程道:“老亨瞧見王爺神情麼?他對你好似有不高興的樣子。”承疇著急道:“王爺不高興,我還有性命麼?但是,我不知哪一樁事,不合他老人傢意思,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文程道:“那樁事你不肯附和,剛林回瞭王爺,王爺就不高興起來瞭。”承疇聽瞭,深自懊悔。隨道:“那都是我一時固執得不好,往後一切少不得要你老人傢替我彌縫呢!”文程道:“那也不值什麼,在一朝做官,幫句巴好話,原是同僚們應盡的職分。”承疇謝過,隨問:“這件事情誰起的意思?”文程道:“原是上頭的主意。隻是上頭雖有瞭這個主意,究竟開不得口。是含芳告訴公公,王公公轉告剛林的。剛林為你是兩朝元老,必定熟悉掌故,巴巴請你去商量。誰料你偏鬧起書呆子脾氣來,執拗得要不的。誰來與你多言呢。”承疇道:
“我真該死!菊林也不好,沒有告訴我明白。我要是知道上頭意思,也不會執拗瞭。”文程道:“你還怪他呢!他告訴我,一開口就被你罵得狗血噴頭。請問如何還好說明白?”承疇沒語,歇瞭半日,笑道:“也是湊巧,虧得睿邸荊晉過世瞭,不然,這件事如何好辦?”文程道:“為瞭福晉過世,上頭才想出這個意思來。”承疇道:“辦便辦定瞭,但是從何處入手呢?”文程道:“我早想定瞭,咱們幾個人,聊銜上一個公奏,稱說攝政王功軼桓文,德邁周召,我皇上宜報以殊禮。”
承疇道:“‘殊禮’兩個字,也關不到這件事呢。”文程道:“轉下來就說攝政王是皇上的叔父,叔父古稱猶父。攝政王待到皇上,不異親父之待親兒。王既以子視上,上亦當以父視王。竊謂皇上對王宜事以父禮。千古未有之勛德,非千古未有之典禮,不足酬報。這麼一個公奏上去之後,上頭批下來,自然是叫王大臣議復。等到議準之後,我們再上第二本公奏,稱說父母不可異居。今聞攝政王新賦掉亡,而我皇太後又寡居無偶,秋宮寂寂,誠非我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臣等愚昧,竊謂皇上既以父禮事王,宜請父母同宮合居,辰昏定省,以盡天子以孝治天下之至意。這一本公奏一批準,太後大婚典禮,就可以舉行瞭。”承疇不勝佩服,隨道:“太後大婚從來沒有舉行過,歷代禮書上,也從沒有這個儀註,倒是很為難的一件事情。要簡略呢?殊非尊王的道理;要隆崇呢?又沒個援引,沒個比附,空裡空洞,如何擬撰?”文程道:“儀註一層,我已與金之俊商量過,他的意思倒很好。”承疇道:“金豈凡原當瞭好多年禮部尚書,儀註這一門,肚子裡是爛熟不過。但是這回事情是特創的,恁他再熟點子也不相幹。”文程道:“他說比照大明會典上,皇帝大婚典禮,再加增一點子就是瞭。”承疇道:“真是好法子,虧他怎麼會想出來的。”此時傢人已把酒菜搬出,二人淺斟低酌,談談國政,論論文學,直到月上,方才別去。次日,文程就提本,打頭名不用說得是范文程,第二名內閣大學士剛林,第三名宏文館大學士洪承疇,往下便是禮部尚書金之俊等一般人物瞭。多爾袞覽奏大喜,隨批王公、貝勒、六部、九卿議復。這一議,自然總議準的。文程等接著又是一本,奏請父母合居。多爾袞批令群臣再議。議復之後,內閣裡就發出一道上諭來,其文道:
朕以渺渺之身,托諸兆民之上,撫有夷夏,克紹丕基。內賴皇母皇太後之訓迪,外仗皇父攝政王之匡扶,得免隕越。惟是開基建極,皇父功多;而皇父至德讓國,謙抑自持。朕衷彌深歉仄。崇德報功,古有明訓。況以皇父德邁周召,功軼桓文,諸王貝勒,六部九卿,合辭籲請,僉謂父母不宜異居。孝親尤貴養志,其言深洽朕懷。謹擇於某月某日,恭請皇父母合宮同居,恭行大婚典禮。著鴻臚寺禮部謹敬將事,勿負朕誠心孝奉至意。欽此。
諭旨一下,各宮內監、禮部各官,頓時忙亂起來。等到大婚這一天,滿漢各官,一個個穿著花衣,捧著賀表,上朝稱賀。恩旨下來,大赦天下。在京文武,加官一級,無級可加的,進勛階一級,都給新銜誥命,新得各地方,蠲免錢糧一年。明人張蒼水先生有詩雲:
上壽稱為合巹尊,慈寧宮裡爛盈門。
春官昨進新儀註,大禮恭逢太後婚。
大婚禮畢,兩新人得意,自不必說。從此多爾袞辦理國事,越發的盡職。一日接到英王折奏,知道西征軍隊非常得利,潼關天險已經攻破,陣斬敵將劉芳亮、馬世耀,李闖困守西安,勢已窮蹙。我軍四面圍攻,西安城池,旦夕可下。接著南征捷報也到,豫王前鋒已經渡過黃河,沿河寨堡,望風歸附。明將許定國、李際遇都已遣人約降。多爾袞大喜,隨命傳旨嘉獎。過不到幾日,英王奏報,西安攻破,李闖南走襄陽,我軍兩路窮追。傳言闖王已被村民擊斃,闖眾大半投歸明總督何騰蛟部下。明朝已封闖妻高氏為忠貞夫人,特為建立牌坊,題著“淑贊中興”字樣。多爾袞笑向臣下道:“明朝怎麼再會興得起!李闖是他的仇人倒待得這麼好,真是恩怨顛倒。”說著時,豫王封奏也到。拆開一瞧,多爾袞皺眉道:“史可法竟這麼利害,事情就難辦瞭。”隨問文程道:“范老,你看還有法子沒有?”文程接來一看,見奏折上稱說:“南中節節設防,前進頗非容易。閣部史可法,駐節在清江浦,總兵官王允成鎮守嶽州,黃得功鎮守廬州,劉良佐鎮守黃州,劉澤清鎮守淮安,高傑鎮守徐州。湖南湖北,又有何騰蛟、左良玉兩支重兵,守得宛如銅墻鐵壁,急切極難進取”等語,隨回道:“江南派來的使臣左懋第、陳洪范、馬紹愉,軟禁多日,毫無降意。依臣愚見,不如縱放他們回去。江南見使臣歸國,隻道我朝有講和的意思,防守自必然松懈一點子。那時趁勢進兵,就可以得手瞭。”多爾袞道:“很好!”隨傳下上諭,命釋放明使回南,內監傳旨去訖。
忽報禮部尚書金之俊進來請安。多爾袞點點頭;掌禮太監引進金之俊。之俊請過雙安,多爾袞叫他坐下。之俊道:“故明長平公主有一本奏折,托臣代遞。微臣不敢冒昧,先請請王爺的旨意。”多爾袞道:“這長平公主,不就是崇禎的女孩子麼?”之俊應瞭一聲“是。”多爾袞道:“這個孩子,怪可憐兒的。她老子殉國時,怕她遭賊子污辱,把她連斫瞭兩劍。可憐一個嬌生慣養花朵兒似的公主,就此昏絕於地。那時虧瞭尚衣太監何新,把她救醒。她還說父皇賜我死,如何敢偷生?你們想想,到這當兒,她還說這些話,這個孩子孝順不孝順!知禮不知禮!何太監把她背負到嘉定伯府裡躲避,賊眾搜著瞭,也不敢污辱。咱們進瞭京,聽到這件事,就叫把袁貴妃居宅,收拾瞭給她居住,又叫內務府按月送她花粉,資贍養她。”之俊道:“這都是聖廟的厚澤深仁。”多爾袞道:“說什麼深仁厚澤,我不過可憐這個孩子罷瞭。你想也是個金枝玉葉,何等嬌貴!現在弄得國破傢亡,淒慘不淒慘?”隨問這孩子奏的是什麼事。之俊把本章呈上。多爾袞接來一瞧,見上寫著:九死臣妾,局蹐高天。願髡緇空門,稍伸罔極……
瞧到這裡,就不高興再瞧下去瞭,搖頭道:“這孩子也真淘氣,竟要作姑子去。”隨問文程道:“范老,你看如何處置?”文程道:“王爺既然疼她,不妨就把她收瞭。”多爾袞聽瞭,頓時變色道:“這是什麼話!這也是你說的話嗎?我疼她,我可並沒有別的意思。金之俊,你就傳我旨意,不準她出傢。你給我訪尋她舊配的駙馬,訪到瞭我另有旨意。”之俊道:“回王爺,崇禎在時,長平公主原許瞭周顯的。因為那時亂不過,沒有成婚。現在周顯恰在京裡,不用找得。”多爾袞道:“那就好瞭。你就傳旨周顯,叫他依舊尚主。土由、邸第、金錢、車馬,凡是會典上有的,回明我照例賜予,不得絲毫缺少。”
金之俊應瞭幾聲“是!”自去照例辦理。
這長平公主成婚後,終朝涕泣。挨到一年多,究竟哀傷成病而卒。這是後話。
卻說宏文館大學士洪承疇,聽報釋放明使南旋,大吃一驚,慌忙來見多爾袞。一見面就道:“王爺把明國使臣都釋放瞭麼?事情可就壞瞭。”多爾袞倒也一嚇,忙問何故。承疇道:
“這三個人裡頭,要算陳洪范最來的乖,左懋第最來的傻。洪范已經與臣背地裡約好,情願隻身回去,說令南中諸將劉澤清、劉良佐等,獻地歸降。現在王爺把左懋第、馬紹愉一同放瞭,他如何還能夠行事?再者左懋第在這裡住瞭幾時,咱們的情形,他都知曉。這番回去,定然報給江南人知道。一知道虛實,就本來要降順的,也要變瞭志願。”多爾袞道:“這都是范老的主意,我上瞭他的當真不淺。沒有你這一番話,幾乎不誤瞭我事情呢?”隨道:“亨九,你替我派兩個得力人員,快快追上去,無論如何,總要追上才歇。”承疇道:“追上瞭如何處置?”多爾袞道:“左、馬兩人,依舊押解回來,單放陳洪范一個兒回去。”承疇應諾,自去差辦。多爾衷心中好生不快,歪在炕上出神。
忽報范閣老進來,多爾袞隻當沒有聽得。此時文程已經跨進門,多爾袞雖也招呼著,隻是淡淡的,沒有起先那麼親熱。文程道:“有一件事,好叫王爺得知。明朝的天啟皇後,流落在鄉間,裡正報瞭縣裡,縣裡申報瞭府尹。聽說李闖進宮時光,天啟皇後第一個投降;李闖逃走之後,她又跟瞭個無賴少年,逃往鄉間過活。現在帶出去的金銀珠寶通通用光,窮得要不的,才告訴裡正,說自己是先朝皇後。”多爾袞正在沒好出氣,隨道:“這種皇後,明朝的臉不給她丟盡瞭嗎?真是混帳不過的東西!”文程道:“後來臣一打聽,曉得這皇後是假冒的。天啟皇後破城時早已殉國瞭。這假皇後原是魏忠賢養女,娘傢姓任,宮裡頭都稱她做任妃。”多爾袞道:“真的假的誰耐煩管她,她這種沒廉恥東西,留在世界上白現世。你就傳我旨意,把她賜死完結。”文程應瞭兩個“是,是。”才待要走,多爾袞道:“老范你昨兒出得很好的主意,我幾乎上你的大當。”
文程聽說大驚。欲知如何回答,且待下面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