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京城滿地的屍體無人過問。
湘軍在四處縱火,天王府、幹王府全都是烈焰騰空。天王府“太平一統”、 “天子萬年”的大匾傾瞭半邊,被火燒焦瞭一半。在煙灰如雪片飄落的天京城,曾 國筌、曾貞幹騎著馬捂著鼻子往城門外走,後面抬著洪秀全的屍體。
曾貞幹說:“九哥你不該放火燒城。那天王府造得比北京的王府都精巧,留下 來不好嗎?”
曾國筌說:“你就不懂這其中的道理瞭,三天,湘軍把南京城洗劫瞭一空,那 不是處處留瞭把柄嗎?一把火燒瞭,知道是戰火是放火?一把火燒為白地,也就一 瞭百瞭啦。”
曾貞幹說:“你不是在找傳國玉璽嗎?找到瞭嗎?”
曾國筌說:“沒有,看樣子叫他們帶走瞭。”他連自己的親弟弟都沒說實話, 其實洪秀全的玉璽就在他手中,他的部下挖出瞭傅善祥藏在假山後的所有東西。
曾貞幹說:“我們抬著洪秀全的屍首出城幹嗎?臭哄哄的。”
曾國筌說:“給大哥看,他要親自勘驗過,才好向朝廷奏報的,這可開不得玩 笑,太後聽說天京攻下來瞭,第一件事就是問洪道下落,死活都得有個影兒。”
曾貞幹說:“可惜叫幼天王跑瞭。”
“不能說跑瞭。”曾國筌說,“跑瞭誰都行,跑瞭幼天王,功就折損瞭一半。”
曾貞幹說:“那,怎麼搪塞呢?”
曾國筌說:“就說在亂軍中戰火燒死瞭。這事連大哥都不能告訴。”
“萬一日後幼天王在哪裡冒出來呢?”曾貞幹說,“那可就是欺君之罪瞭。”
“即或冒出來,也隻是失察而已。”曾國筌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奏報全功!”
“你膽子太大,什麼都敢為。”曾貞幹說,是佩服也是擔心。
曾國筌問:“大哥從安慶動身瞭吧?”
“動身瞭。”曾貞幹說,“明天就能到。”
“那得趕在他到來之前。”曾國筌說,“你馬上回傢一趟。”
曾貞幹說:“幹什麼?哦,你讓我押送那些黃白之物?也用不著這麼急呀。”
曾國筌說:“必須趕在大哥到來之前運走。”
曾貞幹笑道:“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來你也有怕的人!大哥是最反對貪 欲的,你看他,每年光養廉銀子就兩萬兩,可每年捎到傢裡用度才不到一千兩,全 做瞭善事。你是怕大哥不饒你,對不對?”
曾國筌說:“我不怕他。其實他心裡什麼都明白石u 的人我不知道,我管的各 營,那是公開的,打下一個城,搶它三天,過瞭三天再搶,抓住一個殺一個,我得 對得起弟兄,弟兄打仗的時候也得對得起我。”
“你不怕大哥,你敢打開箱子,讓他看看你這次從金陵弄到瞭多少東西嗎?”
曾國筌笑道:“其實,銀子我倒沒有弄多少,我從天王府裡弄到的一批古玩、 字畫,那是沒法估量的財富。”
曾貞幹說:“我得見大哥一面再走。”
“不行。”曾國筌說,“我倒是不怕他知道,這點我是不怕的。你以為他不知 道你我都幹瞭什麼嗎?可我得讓他心靜,一旦外人知道大哥瞭解我們的底,就有人 去參他。”
曾貞幹說:“那好吧,我就押船先回鄉,我倒也想傢瞭。咱們到底打下瞭南京! 大哥曾經說過,如果李鴻章聰明,他就不該來參加金陵會戰,李鴻章真乖,果然沒 來。”
曾國筌說:“他給我寫瞭一封信來,說得再形象不過瞭,他說,臥榻豈容他人 窺視,禁地豈容他人靠近?他明白告訴我,他寧可冒著抗君命的危險,也絕不來南 京與我爭功。”
曾貞幹說:“不愧是大哥的學生,有大哥的君子之風。”
2.長江上(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六日)
一艘華貴的座船在十幾艘架著大炮的紅單船的護衛下順流疾駛而來。躊躇滿志 的曾國藩站在帆下,眺望著煙波浩渺的大江,他前南地自語:“九死一生,我總算 沒有辱沒自己呀。”
曾貴給他端來一杯茶;說:“老爺,這不是盼到這一天瞭嗎?那年靖港之役, 你一氣之下投水,真是死瞭,誰可借你呀!”
望著老仆,曾國藩寬厚地笑瞭。
這時,趙烈文指著對面駛來的一艘武裝押運的大船說:“大帥,你看那艘船多 可疑?會不會是長毛的船?”
“長毛怎麼可能在這裡出現?”曾國藩說,“從武昌到南京,已全是我湘軍的 勢力范圍。”他想瞭想,說:“既然你以為可疑,就攔住它盤問盤間。”
在趙烈文指揮下,四艘紅單船圍瞭上去,把那隻船圍在瞭中心。先時它想逃走, 看看無路可逃時,從艙裡走出曾貞幹來,他向著曾國藩的座船一揖,叫瞭聲:“大 哥!”
曾國藩好不奇怪,看著他那吃水線很深的船,問:“你幹什麼去?”
曾貞幹說:“我回一趟傢,傢裡有點事。”
曾國藩那有棱的三角眼轉瞭轉,他似乎意識到瞭什麼,就說:“為什麼不等我 到南京再走?”
曾貞幹找瞭個借口:“我知道會在江上碰上大哥。”
曾國藩說:一那你就快走吧。“他已經猜到,一定是詭計多端的老九指使他迫 不及待地回湘鄉的。
3.天京城太平門(一八六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曾國藩懷著勝利者的喜悅,在他九弟曾國筌的陪同下,一到南京下關,立即視 察天京。天陰著,低垂的雲和天京城大火餘燼冒出的殘煙混在一起,膠著在天京上 空,空氣裡滿是焦糊的屍臭味,這並未減低曾國藩的豪興。
曾國藩登上太平門的城樓放眼望去,幾天前還是繁華壯麗的天京,現在已是頹 垣斷壁、一片瓦礫瞭。曾國藩面對這淒涼的慘景,嘆瞭一聲:“可惜瞭,可借瞭, 這是從明太祖做陪都的時候起,修建起來的一座名城啊。”
曾國筌為他的劫掠焚燒開脫說:“兵戰毀城,古亦有之,這不是我們的過錯, 是長毛的罪過。”
“幼天王的屍體找到瞭嗎?”曾國藩問,“有瞭洪秀全的下落,我們該好好寫 一份奏折瞭。”
曾國筌說:“宮女指認過瞭,都燒得木炭一樣,哪能認得那麼準。”
曾國藩悚然道:“查不實不能奏報,萬一有誤,事後再冒出個幼天王來,我們 可是犯瞭欺君罔上之罪瞭。”
曾國筌說:“奏報上可以寫明,據偽天王府宮女某某指認,萬一出事,我們也 沒責任,我們誰讓得幼天王長得什麼樣啊!”
曾國藩沒有再做聲,望著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體,說:“總該雇人把屍體都掩埋 瞭,這麼熱的天,南京不是成瞭一座臭城瞭嗎?”
曾國筌說:“大約要雇兩萬民夫。也要埋三五天。”
曾國藩問:“李秀成沒有抓到嗎?”
曾國筌說:“抓到瞭。破城後,他逃走瞭,叫農夫們抓到送來的。霆字營正從 方山往這裡押送。”
“好!捕到李秀成才是全功啊,”曾國藩說,“哪怕是死的!此人在,發匪不 能算蕩平,說不定哪天死灰復燃,他們又會軍聲大振,我們說不定又要花費幾年精 力去進剿,我已實在疲於奔命瞭,已經十二個年頭瞭。多有趣,歷史把一個翰林造 就成瞭一個征逐沙場的元帥。你說,將來寫清史時,寫我的列傳時,我該在武將系 中,還是在文官系中?”
曾國筌說:“大哥既不屬文,也不從武,恐怕在王者本紀中。”
“你胡說什麼!”曾國藩四下看看,幸好將佐們離他都甚遠。
“這有什麼可怕?”曾國筌說,“咸豐皇帝在世時,可是說過,不論滿人、漢 人,不論出身貴賤,凡能起兵剿滅長毛攻破南京者,封王!現在朝廷該不會食言吧?”
曾國藩說:“千萬不要在別人面前提起此事,現在我們到瞭樹大招風的時候瞭, 樹高千尺,風必摧之,你自己還找事。當年大行皇帝說這話的時候,是發匪猖獗、 朝廷震蕩之時,時過境遷瞭,他們怎肯把王帽子給異姓人、異族人戴上呢。”
曾國筌憤憤不平地說:“那我們為什麼為他們賣命!我們曾傢還搭上瞭六哥一 條命呢。”
曾國藩說:“起兵以來,湘營中有多少大將陣亡瞭,豈止是我曾傢有子弟喋血!”
曾國筌說:“那年陳玉成送還六哥屍體時,好像言語之中有勸你擁兵自立的話, 是吧?我是記得很清楚的。”
曾國藩對此諱莫如深,忙打斷弟弟說:“住口。走,我們到那邊去看看。”
鮑超不知從哪裡拿來瞭筆、硯,問:“大帥不想題一首詩嗎?大帥每得勝必有 詩興的。”
曾國藩笑瞭,說:“你這文墨不通的人卻想著這事,難得。好,看在你這份心 意上,寫幾個字吧,不過,不一定是詩瞭。”
他接過筆,沉思有頃,濡墨揮毫,在太平門側寫下瞭十六個大字:窮天下力, 覆此金湯,昔哉將士,來者勿忘。
在場的湘軍將領們都默然瞭,可能想起瞭塔齊佈、羅澤南、江忠源、李續賓、 曾國華這些捐軀沙場的人瞭,他們因為曾國藩此時尚能想到紀念這些將士而感到安 慰。但最終享譽者仍然是曾國藩。望著城下的屍山,人們會不會想到那句現成的話 :一將功成萬骨枯。
4.天京城外擁軍大營夜晚江濤陣陣,營帳裡悶熱難當,蚊子成群地飛舞,盡避 曾貴給主人點瞭好多蚊香,蚊陣不減其勢,一直在燈下看書的曾國藩不得不用書本 趕蚊子。曾貴說:“老爺,蚊子這麼厲害,別看書瞭,到江邊去涼快涼快吧。”
曾國藩放下書本,正要站起來,曾國筌樂顛顛地進來,高興得聲調都變瞭: “大哥,李秀成押到瞭!這不是全功瞭嗎?”
曾國藩說:“是啊,到時候把李秀成解往北京,朝廷再也無優瞭,最後一隻猛 虎到底囚於籠中瞭。”
曾國筌問:“大哥明天要親自審嗎?”
“什麼明天,馬上審。”曾國藩下令道,“大帳中多點明燭,我親自審。”
曾國筌出去瞭。
5.曾國藩營帳曾國藩坐在主位上,左右坐瞭湘軍十多個將領,曾國筌、楊載福、 彭玉麟、李臣典、肖軍泅、鮑超等都在,帳外兩溜親兵威武地排列著,每人都舉著 熊熊的火把。
李秀成被押上來瞭,銬著重鐐。
李秀成站在帳篷中間在打量著曾國藩,曾國藩那一雙有棱的三角眼也移時不語 地盯著李秀成,雙方靜默瞭有好幾分鐘,大帳篷裡靜得隻聽見門外火把燃燒的呼呼 聲。
曾國藩終於開口瞭:“你就是李秀成嗎?”
李秀成並不是那種大義凜然、慷慨陳辭的人,他與陳玉成的激烈形成鮮明對照, 也不同於石達開的豪爽,李秀成在敵人面前平靜安詳得如同在聊傢常,他說:“我 是李秀成,是那個叫你們睡不著覺的李秀成。”
對綿裡藏針的李秀成,曾國藩笑瞭笑,說:“現在我總算可以高枕無憂瞭。”
“不一定。”李秀成說,“康王汪海洋、侍王李世賢、扶王陳得才、遵王賴文 光,他們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將,他們還會讓你睡不著覺的。”
曾國藩改變瞭話題,問:“你沒有想到你們的太平天國會這麼快垮瞭吧?”他 本以為李秀成會駁斥他,可李秀成卻老老實實地說:“我想到瞭,我從蘇州陷落那 天起,就知道太平天國支持不瞭多久瞭。”
曾國藩大感興趣,問:“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力挽狂瀾呢?”
李秀成說:“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天朝有許多失誤,這些失誤是一天天積 起來,到瞭積重難返的時候,誰也沒辦法瞭。”
“都有哪些失誤呢?”曾國藩覺得李秀成一點都不可怕,也沒有可能令他難堪, 就叫人卸去瞭他的鐐銬,給瞭他一把椅子坐。
李秀成說:“占瞭天京,沒有傾全力北伐,這是重大失誤;楊、韋之亂殺人過 多,是失誤;石達開出走,是失誤;信任洪姓族人是失誤;濫封王,居然封瞭兩千 七百多人,也是失誤……”
“你是個頭腦清醒的人。”曾國藩說,“你認為太平天國的殘部還能恢復到全 盛時期嗎?”
李秀成說:“幼天王洪天貴福成功地出逃瞭,李世賢、洪仁軒他們擁戴他為王, 可我看,太平軍已是強督之末,不可能有從前的聲勢瞭。”
一聽他說幼天王還在,曾國整沉不住氣瞭,馬上說:“你胡說,幼天王已經叫 我們殺死瞭,宮女連屍首都指認瞭。”
李秀成並不與他計較,說:“他在與不在都一樣,太平天國已經不可能東山再 起瞭。”
曾國藩忽然想人非非起來:“李秀成,你既認為太平天國已經滅亡,太平軍餘 部也是強弩之末瞭,那你眼看著他們無謂地犧牲,你不心疼嗎?”
李秀成說:“如果曾中堂能保證保全太平軍士兵的性命,令他們放下武器後能 回傢去安居樂業,我願意出面去解散他們。”
曾國藩忽然記起瞭在穎州市問陳玉成的情景,他說:“當年我市陳玉成的時候, 倒是我先提出,讓他招降舊部,可是他卻說,他所以有價值,那是因為他渾身上下 有太平天國人的浩然正氣。有天朝人的硬骨頭,他說他若是降瞭,就像一條抽去瞭 脊梁的哈巴狗,太平天國的人都會唾棄他,提到他的名字都會惡心,他去招降他們, 沒人會來那現在你又這麼有信心讓你的餘部放下武器,究竟你們誰說得對呢?”
李秀成說:“都對。此一時彼一時啊,現在是天國窮途末路的時候瞭,誰都會 看得清楚。不過,我要去皖北或江西去招降他們。”
曾國藩看瞭一眼將領們,顯然疑心他詐降。
曾國藩說:“你是個我敬重的人,你也不是蠻橫不通情理的人,我也不為難你, 我也不一次次地審你,你願意原原本本地寫一份筆錄來嗎?”
李秀成說:“謝謝曾中堂給我時間。你即使不說,我也有意冷靜下來,思考一 下天朝十五年來的是和非、功和過,我不為自己,也要給後人看。”
“好吧,我給你安排房子。”曾國藩又吩咐曾國筌說,“不要鎖他,給他的飯 食也要好些。”
李秀成說:“曾中堂,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可否?”
“你說吧。”曾國藩很客氣。
李秀成說:“我有一個未婚妻,叫石益陽,與我一起被俘的,我希望你們善待 她。”
曾國藩說:“這請放心,我會允許你們常常見面的。”
6.北京養心殿慈禧太後、慈安太後和奕沂這幾天高興得不得瞭。慈安太後為金 陵大捷已經唱瞭好幾天戲瞭,今天他們又在一起商議上次議而未決的事。
慈禧太後說:“這曾國藩真是功大如天啊,長毛到底敗在瞭他手中瞭,咱們別 虧待瞭人傢,叫天下人寒瞭心。”
恭親王奕沂說:“跟聖母皇太後回稟,臣與軍機上的大臣們議過瞭,大傢都以 為,曾國藩功雖大,不宜封王,不能開這個破祖制的先例。”
“那封個什麼呀?”慈禧太後問。
恭親王說:“封侯也就可以瞭,這也是漢人前所未有的榮光瞭。這隻是虛封, 再給他個文化殿大學士,實授兩江總督,我看他也就說不出什麼瞭。”
慈禧太後說:“既然他們都這麼看,就這麼辦吧。姐姐說呢?”
慈安太後無可無不可地說:“就封侯也行瞭。”
慈禧又問:“發匪傳國玉璽找到瞭沒有?”
奕沂說:“幾次催問,曾國藩都說失之於兵火中。”
慈禧問:“那李秀成怎麼辦?我看把他監送北京來,叫刑部好好審一審,也叫 京裡人樂一樂,人心惶惶這麼多年,看看過匪的下場。”
奕訴說:“這個容易。”
慈禧太後說:“長毛也平瞭,這曾國藩手上有幾十萬精兵,加上左宗棠、李鴻 章,他們若合起股來,終不是好事,是不是該叫他把兵權交瞭?”
恭親王說:“現在讓他交兵權,怕為時尚早。發匪餘部在江西、福建、皖北一 帶仍在鬧事,捻匪在山東、河北也很囂張,臣以為還不到鳥盡杯藏的時候。”
慈禧太後說:“我記得祁雋藻好像上過一個折子,說這曾國藩少年時就題過反 詩?”
奕訴說:“好像是過洞庭湖所作,有‘直將雲夢吞如芥,未信君山鏟不平’這 樣的句子。”
“好大的口氣。”慈禧太後說。
慈安太後說:“他要吞洞庭湖與咱們何幹?又沒說吞下大清。”
恭親王笑瞭,說:“近來朝野中議論金陵官庫財富之謎,流言越來越多。”
慈禧太後說:“那麼大一個金陵,我不信庫中一點銀子沒有!是不是都叫湘勇 自己搶光瞭?朝廷不是還指望著嗎?”
“可不是。”奕訴說,“到現在,朝廷尚欠湘軍餉銀五百萬兩,用什麼還啊? 連官員的俸祿和養廉銀子都不能按時發放瞭。可曾國藩奏報,說‘偽都中隻有私藏, 並無公款’,鬼才相信!可這也是說不清的無頭案瞭。”
慈禧太後說:“我就怕剿滅瞭一個洪秀全,再出瞭一個曾國藩,可就壞事瞭。”
慈安太後說:“過於擔心瞭,曾國藩這人,大行皇帝都說他一生克己自持,謙 退為懷,我看他不是亂臣賊子。”
慈禧太後說:“雖然這樣,也不可不防,他屢屢飾詞人奏,鋪張戰績,怎麼能 說他好呢?光是一個曾國藩也罷瞭,再加上一個左宗棠、李鴻章,我終感到不是事 兒。”
奕沂說:“奴才看過曾國藩的《討粵匪檄》,其實他宇裡行間不是保大清,而 是保幾千年名教,什麼‘我孔子孟子所痛哭於九泉’,孔子成瞭至上的瞭。這人名 聲大響,終不是好事,奴才以為,可以利用曾國藩、左宗棠之間的不和,各個擊破, 互相牽制,這樣他們誰也無力與朝廷抗爭瞭。”
慈太後問:“不是說曾國藩、左宗棠這幾個人私交很好嗎?那李鴻章又是曾國 藩的學生,你怎麼能拆散他們?”
奕沂詭秘地說:“那左宗棠是個有大抱負的人,自視才高八鬥,見曾國藩拿下 金陵,建瞭大功,他心裡不怎麼舒服,這不,他上瞭一道折子。請兩位太後明鑒。” 說著雙手遞上瞭一個奏折。
慈禧太後看過,又遞給瞭慈安太後,慈扈太後說:“按左宗棠的說法,發匪的 幼天王根本沒死,已逃到江西去瞭。而曾國藩說幼天王死在亂軍中,是積薪自焚而 死,他們到底哪一個是真的?”
奕沂說:“左宗棠所奏是實。曾國藩為得全功,說瞭謊話,這是不言自明的。”
慈禧太後不高興地說:“怎麼樣?他這人也不像你說的那麼敦厚、老實吧。下 一道旨嚴責曾國藩,著其查明幼天王漏網之事,叫他將防范不力之員並從重參辦。”
奕訴說:“這等於左宗棠在他的老朋友背後捅瞭一刀。下次發廷寄時,我把左 宗棠奏折抄件給曾國藩送上一份,他一定惱羞成怒,他們從此也就算成瞭冤傢對頭 瞭,還想合股?”
慈禧太後對奕沂這一手很滿意,她說:“這就是瞭,我們總不能不防著點兒。”
這時奕訴又遞上瞭幾個奏折說:“奴才這裡還有幾個奏劾曾國藩、曾國筌的折 子。”
“誰的?”西太後說,“是看人傢有功眼紅瞭吧?”
奕訴說:“一個是監察禦史朱鎮的折子,一個是翰林院編修蔡壽棋的。”
西太後在認真看折子。其實奕沂早知道,蔡壽棋是得到西太後的“希旨”,即 討到瞭口風才上這個折子嚴參曾國藩的。
慈安太後問:“這不是添亂嗎?咱們在這封賞,他們在這潑臟水兒,什麼事啊?”
西太後扔下奏折說:“姐姐,人傢告曾氏弟兄的湘軍紀律崩壞,大搶大掠南京 三天,說每個湘兵都整船往傢運銀子。”她自己露瞭底。
“能這樣嗎?”慈安太後問。
奕沂說:“不可不信。這幾年湘軍的響銀花得如流水一般。勝保早就說過,湘 軍從營官到哨官,個個都是貪贓能手。”
慈禧太後的臉沉瞭下來:“不能因為有功就一俊遮百醜。要嚴查。”
“這樣不好。”奕折獻策道,“叫他們報銷賬目,這一報,就漏底瞭。正常報 銷軍費,他總不能說是為難他吧?”
“好,”西太後說,“六爺高明,叫他們從速辦理軍費報銷,各級將領都不例 外。”她所以說恭親王高明,是她把“報銷”一手看成是刺向曾國藩湘軍的一把軟 刀子,朝廷並沒有為難湘軍,是你們自己不成器,貪贓枉法,到時候一聲令下,解 散這支令西太後睡不好黨的漢人武裝,也就惹不起什麼風波瞭。
7.囚室李秀成的囚室很簡單,一床一桌一凳。自從曾國藩審訊後,李秀成就足 不出戶,日夜趕寫自供書瞭,曾國藩急不可耐,每寫完十頁就拿去看。
這天,曾國筌又來拿瞭,他一進國室就問:“又寫出幾頁?”
李秀成說:“十五頁。”
曾國筌從桌上拿起來,說:“你已經寫瞭洋洋幾萬言瞭,我們看瞭很滿意,你 還挺有學問呢,不過,字寫得差點。”
李秀成說:“小時候是窮苦人傢出身,沒讀過幾天書。”
曾國筌說:“我拿瞭這些先去看瞭。”
8.曾國筌大營曾國藩看過瞭李秀成的這十幾頁自供,說:“李秀成這人,是怎 麼回事呢?我們並沒有對他嚴刑逼供,可是他卻有意歸降,這與我想象中的李秀成 大不一樣。”
曾國筌說:“是啊,你聽,這幾句話明顯是要事二主啊。”他念出瞭一段文字 :“先忠於秦,亦大丈夫信義,楚肯容人,亦而死報,收復部軍而高厚。”
曾國藩說:“他是個朝秦暮楚之人?他的品格比陳玉成可是天上地下瞭。”
曾國筌說:“也不盡然。他走到路的盡頭時,也向往生活,他還有那樣一個如 花似玉的女人,當然下不瞭死的決心瞭。”
曾國藩嘆道:“隻不過,朝廷不可能讓他活,不可能讓他去招降舊部,他這樣 做也是枉然。況且,他有沒有可能是詐降,麻痹我們呢?”
曾國筌看著這些自供忽然問:“也難說。大哥,你想把李秀成的自供原原本本 地送交朝廷嗎?”
曾國藩說:“那還得瞭!歷次戰鬥,凡與我們奏報有出人的地方,都要改寫, 否則我就要頂上冒功、欺君之罪名。”
“改寫?”曾國筌拿起一頁紙說,“他這字沒個體,歐、柳、顏、趙全不搭邊, 誰能臨摹得下來?誰能仿得出來?”
“這不是難事。”曾國藩說,“我揣摹幾天就可自己動手,這事能找人捉刀代 筆嗎?”
這時鮑超抱瞭一大堆文件進來,說:“朝廷的折差來瞭,好幾道上諭,還有邸 抄。”
曾國筌最先看瞭封賞的上諭,鮑超也探過頭去看瞭,卻驚叫起來:“怎麼,隻 封瞭大帥一個一等毅勇侯?九帥才封瞭個一等威毅伯?”
曾國藩不動聲色,甚至沒看一眼上諭,一切都沒出他所料,朝廷果然食言。
曾國基說:“朝廷這不是失信於天下嗎?”
鮑超憤憤不平地叫嚷起來:“不是說誰打下南京封為王嗎?現在怎麼食言瞭? 沒有我們湘軍,豈有大清的天下!”
這不是火上澆油,而是觸著瞭曾國藩心底的大忌。他認真動怒瞭,大喝一聲: “住口,你給我滾出去,口出狂言越來越不成體統!”
他的無名火把鮑超嚇瞭一跳。曾國筌臉上的笑容也消失瞭,他給鮑超使瞭個眼 色,鮑超悄悄溜瞭出去。
曾國藩瞇著有肉棱的三角眼,看過另一份邸抄,氣呼呼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手 都有點抖瞭。曾國筌意識到出瞭大事,就拿起瞭曾國藩剛剛看過的一道嚴責他查明 放走幼天王有罪官員的上諭,看過,又看瞭左宗棠奏折的抄件,曾國筌也氣憤不已, 他嚷瞭出來:“左宗棠這個王八蛋,自己立不瞭功卻在背後插刀子!”
曾國藩拿曾國筌出氣說:“都是你壞的事!你口口聲聲說幼天王死瞭,這紙裡 包得住火嗎?現在好,要追查辦事不力者之罪,這不是你嗎?”
曾國筌說:“我?我是一等伯,我是太子少保,浙江巡撫!我是聖眷正隆,我 不擔這個過。”
曾國藩說:“你把皇傢的封號看得如鐵打銅鑄的一樣嗎?別說你我呀,那些工 公大臣皇族又怎麼樣?端華、肅順,不是說殺頭就殺頭瞭嗎?早上封你為怕,晚上 就可以下你入刑部大獄,你太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厲害瞭。”
曾國筌說:“我不恨別人,我隻恨左宗棠,如此不仗義。”
“罵他也沒用瞭,現在要商議個對策才是。”
曾國筌說:“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他左宗棠不仁,就別怪我們不義。 他給石達開寫的那張字畫不是還在大哥手中嗎?這是最大的罪證,你左宗棠想給我 們臉上抹一把黑嗎?我讓你腦袋都搬傢。”
曾國藩打開瞭他多年來總是隨身攜帶的那口箱子,找出瞭那張已經微微泛黃的 字畫,攤在桌上,兩個人又看瞭一陣,曾國藩憂心仲忡。
曾國筌說:“你還猶豫?你也太佛面善心瞭!我來擬折。”說著就拿起紙筆, “我要奏他個謀反罪、通匪罪、欺君罔上罪。”
曾國藩在屋裡走瞭幾步,站住,說:“我也不是沒想過置左宗棠於死地。可是, 我們要想一想,恭親王為什麼把左宗棠奏折的抄件同時用六百裡加急夾寄過來?”
曾國筌說:“他不寄,京中的朋友也會寄來,哪有不透風的墻。”
“那不一樣。”曾國藩對他弟弟分析道:“又是加封上諭,又是嚴責上諭,又 是別人參奏的折底,一古腦混著發給我,這不是疏忽,這不合常理的做法隻能叫人 理解為是經過蓄謀的,是為瞭挑起我對左宗棠的憤恨,除此無他。”
曾國筌詫異道:“你還想饒過左宗棠?”
曾國藩說:“功高震主,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咸豐皇帝明明詔告天下,能 領兵平發匪破南京者可封王,可西太後、恭親王為什麼食言?小氣嗎?當然不是, 無論王侯將相,不過是沒有一分本錢的空行,封個王無損於朝廷,為什麼不封?心 存疑懼之故。可能他們最怕的是曾左李三人聯手,那真是有顛覆大清江山之力,易 如反掌。最好的辦法是制造這三人中的敵對,使之互相猜忌、攻汗。這一手是相當 毒辣的。”
曾國筌說:“你說的不無道理,可也不能放過左宗棠。你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 方?是你一力保舉,三年中,每打一次勝仗,你保舉他一回,從襄辦軍務升為幫辦 軍務,又升到浙江巡撫、閩浙總督的。”
曾國藩說:“說這些幹什麼。他這人性情猖介,我從不與他計較。”
曾國筌說:“可他自己屁股還沒揩凈,卻來陷害別人。你聽過他怎麼解釋曾左 嗎?”
“什麼曾左?”曾國藩一時未懂。
“是說大哥和左宗棠啊。”曾國筌說,“有人問他,為什麼世人都稱曾左,而 不稱左曾呢?你猜他怎麼答?他說,這是因為,曾公眼中有左宗棠,而左宗棠眼中 無曾國藩耳。你看,他狂到什麼地步I ”
曾國藩隻是笑瞭笑,他從來不在乎這些。他對九弟說:“如果我現在出首左宗 棠,那麼朝廷會問,此字畫在你手上多年,為什麼今日才來參奏?以前就顯而易見 是包庇、縱容,甚或同流合污。最終的結果是兩敗俱傷,也把自己的一世清名葬送 瞭,豈不得不償失?”
曾國筌問:“依你,這口氣就這麼忍瞭嗎?”
“當然不。”曾國藩把他的想法向弟弟和盤托出瞭:“派一個心腹,將左宗棠 的這幅字畫給左宗棠送到浙江去,讓他臉上有愧。讓他無地自容,他也必感激涕零, 不但不會再為難曾傢人,他會想方設法再上奏折,千方百計抹掉他給曾傢人塗上的 惡名,能交一個人,為什麼不交呢?”
曾國筌說:“大哥的心地真是太善良瞭,你前世可能是佛門的大弟子。”
曾國藩笑道:“你呢?”
“我?”曾國筌說,“我可能是混世魔王轉世瞭。”
當曾國藩又看過一件邸抄時,他冒汗瞭,心裡真正惶恐起來,那正是禦史朱鎮 和編修蔡壽棋的彈劾奏折的抄本。
曾國藩叫九弟看過,說:“左宗棠並不可怕,可怕的事在這裡。你要記住遠權 避謗的道理。自古握有兵權而又兼竊利權者,無一不兇於國而害於傢,並非好事。 你看,這不是來瞭嗎?哪有事後軍餉報銷之理?這是抓住辮子要置我們於死地呀。”
曾國筌也傻瞭,封官的喜悅頓時化為烏有。曾國藩說:“你從來就不聽我的話, 縱容部下搶掠,現在怎麼樣?都找上來瞭吧?假如你按我做人的宗旨去做,會永遠 立於不敗之地,我就知道終究要壞事,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沒用。”
曾國筌說:“按大哥的辦法治軍,雖無懈可擊,可也沒人賣命,南京也打不下 來。”曾國藩當然也承認九弟說的是真話。
9.李秀成囚室石益陽第二次被特許來到李秀成的牢房,被允準幫助李秀成謄清 自供稿。
一邊抄,石益陽一邊問:“看來,曾國藩有可能赦你死罪?”
李秀成說:“不好說。他說瞭也不算,我是朝廷的要犯,可能要解往京城。”
石益陽說:“我以前曾特別羨慕和敬仰陳玉成和曾晚妹,他們在刑場上舉行婚 禮,婚禮與葬禮合在一起辦,隆重而悲壯,他們的愛情和人生都是轟轟烈烈的,生 與死都震撼人心。我想好瞭,萬一處死我們時,我也提出,在刑場上成婚。”
李秀成輕輕嘆瞭一口氣,把她的手抓在自己手中,說:“如果我們活著舉行婚 禮,不是更好嗎?誰願意拜完天地就下地獄呢?”
石益陽說:“既落清妖之手,你我說瞭不算,我看沒有什麼生的希望。有你在, 我一點都不怕死,真的。”
望著石益陽那熾熱的目光,李秀成的內心經歷著沉重的震顫,令他自己也驚然 心驚。
正抄寫到一段時,石益陽驚訝瞭:“你這寫的是什麼呀?這一句還行,‘今已 被俘,惟死而已。’下面的話怎麼行?‘顧至江右皆舊部,得以尺書遣散之,免戕 賊彼此之命,則瞑目無憾。’這叫什麼話?你想讓你的舊部都來投降清妖?”
李秀成喟然一聲長嘆,說:“你以為太平天國的全盛時期還會再來嗎?不可能 瞭,能保全老部下們一條命,不作無謂的傷亡,也是我李秀成的惟一能做的對得起 他們的事瞭。”
“你輕信清妖?”石益陽說,“你昏瞭頭嗎?翼王也是一片好心,怕連累瞭部 下,要用自己一條命換將士們生還。結果怎麼樣,還不是上瞭敵人的當?兩千兩百 多將士不是全被殺瞭嗎?”
李秀成不語。
石益陽說:“況且,你與翼王又不同,他是兵敗絕路。你為什麼要招降他們? 他們扶著幼天王還會再重振天朝的。你必須把這段抹去!”她把筆塞到瞭李秀成手 上,李秀成把筆擲到瞭一旁。
石益陽賭氣拿起筆來,在紙上狠狠塗瞭幾條黑杠杠。可就在這時,她又發現瞭 令她無法容忍的詞句:一先忠於秦,亦丈夫信義,楚肯容人,亦而死報……“
石益陽怒不可遏地站起來:“你要投降?當清妖的狗?李秀成啊李秀成,我可 沒有想到你這麼軟骨頭……”她的痛苦、屈辱和自尊的淚水流瞭下來。她把自己替 他謄寫的文稿全部扯爛,擲於地,然後撲過去,撼著鐵門大叫:“放我出去!”
李秀成上來拉她:“益陽,你聽我說……”
石益陽回手打瞭他一個耳光,把跑過來的幾個看守都打愣瞭。石益陽用命令口 吻對看守說:“放我出去,我要見你們曾國藩!”
“中堂的名諱是你叫得的嗎?”看守一邊開門一邊說。
“我沒叫他曾剃頭、曾妖頭已經是客氣的瞭。”石益陽頭也不回地沖出瞭李秀 成的囚室。
10
曾國藩居室曾國藩的癬疾又犯瞭,曾貴在替他抓癢,曾國筌進來,問: “癬疾又大發瞭?”
曾國藩說:“春秋兩季總是犯得厲害。”他見弟弟懷裡抱著個紅綢包袱,就問 :“你拿的什麼?”
曾國筌看瞭一眼曾貴,曾貴是老傢人瞭,知趣而又不多事,他停止瞭抓癢,說 :“我去給老爺燒鍋熱湯,加點草藥,還是洗一洗好得快。”
曾國藩點點頭,曾貴躲出去瞭。
曾國筌打開包袱皮,裡面是一個金匣子,打開金匣子,是一方八寸見方的大印, 是鑲玉的金印,印的上面是一條鏤空的玉龍,金印四周是半寸的龍鳳和江牙海水圖 案,中間上部有“玉璽”兩個大字,正中上方是“天父上帝”四字,左面是“輯睦”, 右面是“恩和”,底下有八行小字,每行四字,從右至左是:“永定乾坤,八位萬 歲,救世幼主,天王洪日,無父基督,主王與篤,真主貴福,永錫天祿。”
曾國藩手托著這枚沉得幾乎吃力的大印,又驚又喜地問:“偽天王的玉璽你得 到瞭?”
曾國筌十分得意地笑笑。
“什麼時候得到的?”曾國藩問,他對這枚大印愛不釋手,連連贊道:“真是 一絕,工藝精良,質地也好,隻是這文字什麼亂七八糟的。”
曾國筌說:“破南京的當天,我就得到瞭,沒有外人知道。”
“你又陷我於不忠。”曾國藩說,“朝廷每諭必追問玉筌下落,我已多次奏報 不知下落,這不是欺君大罪嗎?況且我們要它何用?遲早是禍及九族的東西。”
曾國筌收起玉璽,說:“那李秀成勸過你自己當皇帝嗎?”
曾國藩臉變瞭色,問:“他也當你說瞭?”
曾國筌說:“他倒是一番好意。他說,我們手上的雄兵十萬,足可以掃平天下, 清廷如此腐敗,又是外夷,為什麼大帥不黃袍加身呢?一定會博得天下響應,也好 振興中國,免得再受洋人之氣。”
“你動心瞭?”曾國藩陰沉沉的目光逼視著曾國紅“我一直不敢跟你說。”曾 國筌說,“老湘營裡很多人都恨不能早日擁戴你自立呢,鮑超的話不是隨便冒出來 的。”
“你這是害我,害曾氏一門,是害國呀!”曾國藩說,“明天我就上折,把玉 筌飛遞入京,無論是誰,今後有在我面前提起這話題的,一律殺無赦。”
曾國筌冷笑幾聲後長嘆道:“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你是扶不起來的天子,一點 不假。可以說,你是再造大清的人,可他們對你如何?你當瞭七八年的‘黑官’那 是什麼滋味你自己知道。”
這話勾起瞭曾國藩心底的酸楚與不滿。咸豐四年八月,曾國藩攻陷武昌,咸豐 皇帝龍顏大悅,曾給過曾國藩一個實缺:署理湖北巡撫,可是,曾國藩謝恩的折子 還沒等發出去,咸豐又急忙收回成命,於是他繼續“客軍虛懸”,當他的隻有前兵 部傳郎銜的“黑官”。後來,連他的部下十多人早都是督、撫、提、鎮大員瞭,他 仍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懸著,朝廷隻用他出力,卻不肯給他實缺,為什麼?曾 國藩還感覺不到朝廷對他猜忌而又恐懼嗎?
曾國筌說:“我是沒這個威望,不然我就帶這個頭。”
曾國藩揚起瞭手,馬上要打到曾國筌臉上瞭,卻又收回瞭手。
曾國筌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野心,這是有識之士的共望,大哥還記得攻破 安慶時彭玉麟給你的一副對聯嗎?”
“你別說出來!”如今想來,曾國藩仍心有餘悸,那副對聯叫他揉碎吞到肚子 裡去瞭,可那十二個字卻是刻骨銘心地不能忘懷:東南半壁無主,老師豈有意乎?
曾國藩說:“你們都想陷我於不仁不義。”
這時,曾國筌不聲不響地又掏出一張紙來,鋪到桌面上,曾國藩過去看時,也 是一副對聯,上有題款:重抄胡公林翼對聯一副。正文是“東南半壁無主,我公豈 有意乎!”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簽名,有彭玉麟、楊載福、鮑超、肖軍泅、李臣典、 朱洪章等湘軍統領三十餘人。
“你這是幹什麼?”曾國藩又懼又怒,大叫起來。
門忽然開瞭,以彭玉麟、楊載福、肖字泅、鮑超為首,三十多個簽過名的將領 一擁而人,齊刷刷給曾國藩跪下瞭,他們什麼也沒說,人人眼含熱淚,其“勸進” 的真情那是無聲勝有聲啊。
曾國藩惶惑瞭。
鮑超帶頭說:“大帥,我們跟著你出生人死,為瞭什麼?你今天被人逼上瞭絕 路,還要一退再退,你將來死無葬身之地,你也寒瞭我們的心啊!”
直挺挺跪著的將領們個個淚流滿面。
曾國藩一個個把他們扶瞭起來,然後誰也不看,仰首出門去。
曾國筌要跟出去,彭玉麟扯瞭他一下,讓他止步。
11
長江邊上少有的狂風,吹起一江狂浪。
曾國藩一個人在亂石叢立的江畔走來走去,他腳下是一望無垠的沙灘。
巨浪不時地摔破在他腳下。
榮辱成敗的十幾年的許多經歷重重疊疊地隨著波濤向他湧來,疊印在他腦海的 屏幕上。
黃昏的夕陽把波濤染成瞭紅色,曾國藩在沙灘上走來走去。
月牙悄然綴上天幕,曾國藩形隻影單地在江邊徘徊。
又一個黎明到來,江邊不見瞭曾國藩的影子,沙灘上留下一個橢圓的他用雙腳 踏出來的固定的軌跡,竟沒有一個腳印“越軌”。
12
曾國藩中軍帳他一回到大帳,發現將領們一個不少,仍在鶴立等待,像在 等待大地初開!
曾國藩冷靜地站立好一會。
曾國藩叫:“盧六,取紙筆來。”
盧六拿來瞭一張薄書紙,曾國藩說:“不,要大紅箋。”
盧六把大紅箋鋪在案上,寫瞭十四個大字: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
眾將看過,有的搖頭嘆息作惋惜狀,有的是敬服,有的是失望。曾國整也對曾 國藩失望瞭,他對眾將無可奈何地說:“此事不要再提及瞭,就當從來沒發生過。” 他沉吟瞭一下,說:“人傢……待我們也還不薄嘛!”
鮑超嚎啕大哭出瞭中軍帳。
當眾將紛紛退出後,曾國筌也想走,但曾國藩叫住瞭他:“你等一等。”
“大傢的心意我豈不知?王間運、胡林翼,郭嵩燾,都是勸進的人。功越高, 越如履險,自己再有非分之想,死無葬身之地瞭。”停瞭停,他忽然說:“盡快讓 李秀成寫完自供,我們改過後上報朝廷,將李秀成就地正法。”
“不解往京師瞭?”曾國筌驚問,“上諭可是嚴令押往北京的呀,這你就不怕 抗君命瞭!”
曾國藩說:“這好辦。就說,折差以為我在安慶,將上諭誤投安慶瞭,輾轉送 到南京時為時已晚,我恐怕夜長夢多,又有陳玉成、石達開就地處死的先例,故而 已在接到上諭之先殺頭瞭。這麼一說,朝廷也就無話可說瞭。”
“我不明白,”曾國筌問,“李秀成無害於你我,為什麼一定要由我們殺他? 解到京師,讓京官們見識見識,不也是替你揚名嗎?”
“這個名不揚也罷。”曾國藩道,“李秀成這人腦袋太活,他什麼都說得出。 他到瞭北京,為瞭活命,萬一什麼都說怎麼辦?歷次咱們謊報、虛報戰功的,他會 全說漏瞭,湘軍洗劫天京幾天幾夜的事他也會捅出去,後果不堪設想,此人必須盡 快殺掉。”
曾國筌問:“那個石益陽也殺嗎?”
“一起殺。”曾國藩說,“她不是也想效法陳玉成和曾晚妹嗎?我成全他們, 可以在刑場拜天地。”
“石益陽又不肯嫁李秀成瞭。”曾國筌說。
“為什麼?”曾國藩問。
“因為李秀成朝秦暮楚的自供。”曾國筌說,“她打瞭李秀成的嘴巴,罵他是 沒骨頭的叛徒。”
曾國藩不由得感嘆道:“太平天國裡何如此多烈女呀?還記得蘇三娘嗎?還有 這曾晚妹,這都是我親眼見的。”
“那洪宣嬌與幾百個錦繡營女兵引火自焚,那個女狀元傅善祥一身白衣,在後 林苑從容自裁,天國女傑多英烈,一點不假。不能成全瞭她嗎?"曾國藩看到瞭他 既熟悉又陌生的光焰。他終於懂瞭,又驚奇又感到好笑:”你看上她瞭?“
曾國筌笑而不答。
“不行。”這一次曾國藩倒沒有震怒,他溫和地說,“天下什麼樣的美女沒有, 你納瞭一個女發匪為妾,你可是成瞭千古風流人物瞭。”
13
石益陽囚室一陣鐵鐐聲響亮地傳來。
石益陽看見,幾個清兵押著李秀成走過她面前。
石益陽扭過頭去不看他。
李秀成嘆口氣,說:“到瞭這時候,你還不能原諒我嗎?我隨時有可能被他們 處死。”
石益陽冷冷地說:“你向他請降,他也未必肯放過你。你的一生都清清白白, 你為什麼不要晚節呢?”
李秀成說:“我並沒有請降。我早在自述裡表白瞭一死的決心,我隻不過可憐 那些沒有希望的太平軍將士,不該讓他們無謂地去死。”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石益陽說,“各人也有各人的死法。你向曾國藩提出, 要親自去安徽坐鎮招降舊部,曾國藩為什麼不同意?他怕你是詐降,怕你東山再起。 忠王啊,忠王,你要對得起‘萬古忠義’四個字,死到臨頭,說幾句硬話。”
李秀成說:“我能與你一起死,我已經死而無憾瞭。”
石益陽說:“我卻是抱恨終生。本來,我要學曾晚妹的,在刑場與你成婚,讓 他們看看,什麼是太平天國人!可是,你敗壞瞭我的胃口,我已經沒有一點欲望瞭。”
李秀成默然無語,半晌他說:“我不該給曾國藩寫那份自述,我死瞭,他會任 意刪改,好與壞都記到瞭我的名下,我在後人面前留下瞭親筆供詞,我也許蒙受萬 劫不復的冤屈,我已經管不瞭身後事瞭。”他說這話的時候感情極為感傷。
石益陽不那麼激烈瞭,她向前湊近瞭一步,說:“你說,曾憲在哪裡?江海洋 在哪裡?李世賢他們能再重建天國嗎?”
李秀成說:“但願他們能……”
“快走吧。”押送李秀成的兵不耐煩瞭。
石益陽目送李秀成走去。
14
南京城外月亮在雲中疾行,地上忽明忽暗,長江的濤聲使靜謐的大地富有 生氣。
兩個湘軍押解著石益陽走在南京城外,她已經看得見躺在月下流淌鼓蕩的長江 瞭。
她忽然站住瞭,掠瞭掠鬢發,說:“我要見你們的曾國藩,我不能這樣死,我 也要寫一份自述。”
一個兵說:“你誤會瞭,不是拉你去就地正法。正是大帥請你。”
石益陽略有幾分驚訝。
15
曾國空下榻處石益陽走進來時,曾國筌十分客氣地站起來,說:“女英雄, 請坐。”
石益陽打量他一眼,說:“你叫我女英雄?你不怕丟瞭頂戴花翎嗎?”
曾國筌說:“在私下裡,人人都敬重英雄。”
“你不是曾剃頭,你是曾老九吧?”石益陽說。
曾國筌臉漲得如同豬肝,他仍笑著說:“在下是曾國筌。”
“看上去,你也是人模人樣啊。”石益陽說,“可你打下天京,殺起人放起火 來,怎麼像惡魔一樣呢?”
曾國筌仍不生氣,說:“戰爭,本是惡魔,誰都一樣的。請坐。”
石益陽坐下,冷冷地問:“你不會是想軟化我吧?你最好別做這樣的夢,免得 耽誤工夫。”
曾國筌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寧折不彎的人。我其實最簡單的辦法是把你就地 正法。我隻是覺得你這樣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凋零瞭太可惜,真心想給你一點幫助, 希望你不要拒絕。”
“是嗎?”石益陽譏諷地說,“如果你真有善心,就放瞭我,行嗎?”
這使曾國筌極為尷尬,幹笑瞭幾聲說:“這是非同小可的事,容從長計議。當 然瞭,如你肯買我的人情,我放瞭你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石益陽說:“我也想寫一份自述,把我在太平天國裡所見所聞寫下來傳留人間, 行嗎?你能給我幾天時間嗎?”
曾國筌欣然允諾:“一句話,可以答應。我給你安排個凈室,你安心去寫。”
石益陽說:“不準任何人打擾。”
“當然。”曾國筌盯著她說,“我去看你總可以吧?”
石益陽給瞭他一個錯覺,竟然嫵媚地一笑,輕輕頷首。
心花怒放的曾國筌馬上喊人:“在我後面的房子收拾出一間來,紙筆伺候。”
戈什哈答應著。
16
囚禁石益陽的水磨坊人夜靜悄悄的,大江在窗外喧囂,蟲鳴卿卿。這是一 間廢棄瞭的水磨坊。
石益陽在燈下伏在石磨盤上寫什麼。耳朵不時地聽著門外的動靜,眼睛盯著石 磨的木架子,那上面嵌著一根銹跡斑斑的鐵釘子。
門外的哨兵在打瞌睡。
石益陽放下筆,伸手去拔釘子,拔不動,一用力,手被劃出瞭血。她雙手握住, 用力拔,終於拔瞭出來,她摔瞭個後仰翻,哨兵醒來,問:“你幹什麼?”
石益陽說:“打瞭個盹,摔瞭一下。”
哨兵打個哈欠說:“何苦呢?寫什麼自述?你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人,想活命, 不就是一句話的事?”
石益陽又拿起筆來寫。
哨兵復又睡去。
石益陽側身躺到草鋪上,她用銹鐵釘摳磚縫,磚末刷刷落下。
門外響起哨兵挪動身子的聲音。她忙用後背蓋住墻。
一切靜寂後,她又開始挖墻。
17
曾國藩居室曾國藩已經處在朦朧狀態瞭,頭下枕著長江波濤,床前沐著一 輪皓月,他十一年來大概沒有這樣安枕過吧?
門外有人在嘰嘰喳喳地說什麼,曾國藩的睡眠向來很輕,他立刻清醒瞭,側耳 聽聽,手習慣地去摸枕頭底下的短槍。
有人敲門,並輕輕地叫:“睡瞭嗎?”
他聽出是曾國筌的聲音,知有急事,就摸索著披衣下地,問:“有急事嗎?”
曾國筌嗯“瞭一聲。
曾國藩點上床頭的蠟燭,走去開門。
他沒想到,闖進來的人是個赤著臂膀,背上背著一根棍子的人,一進屋,就跪 在瞭曾國藩面前,嗚嗚咽咽地痛哭失聲,他說:“季高千裡負荊請罪來瞭,望兄長 治弟之罪。”
“季高?”曾國藩這才看清面前跪著的是左宗棠。他雙手去拉左宗棠,說, “你這是幹什麼?你也是一品大員瞭,這叫下面的人看瞭多不好看,快起來。”
可左宗棠隻顧哭,不肯起來。曾國藩怕左宗棠沒面子,就對曾國筌、曾貴和進 來倒水的戈什哈說:“你們都去吧,讓我們老哥倆聊聊。”
曾國筌等人出去後,曾國藩替他除去木棍,將左宗棠拉起來,說:“你有什麼 話要說,寫封信,讓差人送來就是瞭,有什麼必要千裡迢迢地趕來呢?”
“滌生兄高義,叫弟永生難忘。”左宗棠說,“相形之下,我左某人器量小, 心胸偏狹,叫滌生兄笑話瞭。”
“這說哪裡去瞭,”曾國藩說,“你我是同鄉,又是至交,理應親如手足,互 相提攜,互相關照,不能讓外人看笑話呀。”他所說的外人既指官場的政敵,也包 括西太後、恭親王這些人,這是左宗棠心知肚明的。左宗棠說:“我萬萬沒想到, 一直令我心裡忐忑的這幅字畫,在滌生兄的箱子裡躺瞭多年,令我慚愧呀。”
曾國藩告訴他的是真心話:“為朋友掩暇護短,是應該的。如果不是你上折參 我,我也許此生此世不會將這東西交你瞭,我也不算什麼高義,我隻不過想表白一 下我的心而已。”
“弟遠不如滌生兄啊。”左宗棠由衷地說:“倘兄出首,我左氏是誅滅九族的 大禍呀。”
曾國藩說:“也沒有那樣可怕。年輕時候,誰不想出人頭地?何況你當時對功 名無望,有些過激舉動,也無可非議。若有人知道此事也無妨,你可以說是被長毛 抓去的,你也可以說是去探探長毛虛實,為日後剿滅他們盡力在先,這也說得過去 呀。”
左宗棠徹底嘆服瞭,他已傷害瞭曾國藩,人傢卻還在為他找開脫罪責之詞。
左宗棠報答曾國藩的是很具體的,他告訴曾國藩:“蔣益洋等人也寫瞭參劾曾 國筌的專折,蔣益洋為瞭參得實,特地派人到南京城考察瞭幾天,回去寫瞭‘屠城 七天,公私財帛劫掠焚燒一空’的折子,這個折子一上,那會比放走瞭一個幼天王 要更惹惱西太後的,更成瞭蔡壽棋、朱鎮劾奏的旁證瞭。所以我來前壓下瞭這個折 子,好在蔣益洋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不會有二話。”
曾國藩卻認為這一陰謀的主使人仍是左宗棠,他不過在良心發現後才自己中止 瞭行動的。但曾國藩已相當慶幸瞭,慶幸自己的懷柔策略的奇功奇效。倘按曾老九 的辦法去告發左宗棠,那後果可是不堪設想瞭。
為曉以大義,曾國藩說:“知道你參瞭我一本,舍弟也義憤填膺,他甚至想走 極端,可我想,兩虎相爭,必是兩敗俱傷,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照理說,幼天 王沒死,我們報瞭已死,至少是察而不實,任何官員都有權上折嚴參的,這本來怨 不得你。可是,如果曾左失和,我們豈不上瞭別人的當嗎?”
左宗棠說:“我不如少筌啊!他寧可抗聖命而不去南京爭功,為人所稱道。”
曾國藩說:“你看,朝廷也沒責備少筌抗旨呀。季高,說句心裡話,我們本來 是受人猜忌的,為什麼從咸豐到同治年間出瞭個曾國藩,出瞭個左宗棠,又出瞭個 李鴻章?這是時事使然。沒有長毛造反,沒有山河破碎無法收拾的局面,沒有朝廷 憂慮八旗兵的腐敗不堪,怎麼容忍漢人直接帶兵?”
左宗棠說:“我明白,我們不過是在夾縫裡冒出來的亂世英雄。”
曾國藩笑瞭,以為“亂世英雄”四個字很貼切。
曾國藩說:“現在南京攻克瞭,長毛老巢覆滅瞭,你想過我們的下場嗎?”
左宗棠心一跳問:“難道滌生兄慮到瞭‘飛鳥盡,良弓藏’的結局瞭嗎?”
“不可不慮。”曾國藩說,“軍餉報銷的事已發瞭信號。”
左宗棠說:“我和李鴻章在喝酒時議論,你是要封王的瞭,朝廷不可能在天下 萬眾面前食言。我萬萬沒有想到隻封瞭個侯。”
“這便是兆頭。”曾國藩說,“當然我並無封王的野心,但這足以讓吾人警醒。”
“功高震主啊。”左宗棠說,“你現在是功業正盛遭人忌呀。”
曾國藩說:“你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你說未來有兩個中興大清的功臣,一個 是我,一個是你嗎?”
“那是無忌之言,”左宗棠說,“那時還沒料到有個李少筌橫空出世呀。”
在曾國藩默然無語的時候,左宗棠的右手食指在茶杯裡蘸瞭一下,在紅木桌上 寫瞭幾行字,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曾國藩那雙半隱在肉棱裡的三角眼。
曾國藩看瞭一眼左宗棠的高而亮的腦門和鼻唇處深深的溝紋,還有那雙金魚樣 亮閃閃的眼睛,走到左宗棠一側,去看那兩行字,他又嚇瞭一跳,竟又是勸進之語 :神所憑依,將在德矣;鼎之輕重,似可問焉。
曾國藩也把手指頭伸人茶碗中,將“似”字抹掉,改成瞭“未”字。
左宗棠含蓄地一笑,將桌上的水字全部抹去,剩瞭一片水漬。左宗棠像什麼事 沒有發生一樣,說起瞭天氣:“今年比哪一年都問,卻又不下雨。”
曾國藩說:“未雨綢緞還是必要的,雨後送傘就不妙瞭。”
左宗棠知道曾國藩可絕不是在說天氣,必有所指,就問:“左某人還沒看到雲, 怎會想到雨?”
曾國藩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左宗棠說:“滌生兄總是想在我前頭。”
曾國藩說:“我已決心立即栽汰湘軍,十萬人至少我去三分之二,或全裁!”
左宗棠吃瞭一驚:“這不是自折羽翼嗎?”
“隻有這樣,朝廷才能對我放心。”曾國藩說,“況且,老湘營的人已人心厭 戰瞭,近又發現有天地會、哥老會在營中結私,說不定什麼時候出事。”
左宗棠不安地問:“是不是我也該像滌生兄一樣辦才好?”
“你不必。”曾國藩說,“你還沒到我這樣惹人註意的地步。不過,等我急流 勇退之後,你到瞭我今日的地步時,你也該想安全之策瞭。”
左宗棠說:“滌生兄真是一片忠心啊。”
曾國藩說:“我幾天後就要上折子請求開缺,在我請求開缺之前,讓合弟子植 以治病為由告病假,先開缺回籍。”
左宗棠問:“子植願意嗎?”
“他當然不願意。”曾國藩說,“南京屠城之事,不光是蔣益拌想參他,我已 聽到瞭怨聲,他急流勇退,也就不會再招怨瞭。”
左宗棠徹底服氣瞭,他說:“我認識滌生兄二十餘年,真正認識你是在今天啊。”
曾國藩說:“上面巴不得你我失和,所以我又擬瞭個折子,請看。”
左宗棠一看,竟是參他的,其中要害是這樣幾句:“杭州克復時,偽康王汪海 洋,偽聽王陳炳文十萬之眾,全數逸出,未聞糾參,此次南京逸出數百人,亦應暫 緩參辦。”
曾國藩問:“你懂我的意思嗎?”
左宗棠是何等樣精明之人,豈能不懂?他說:“滌生兄良苦用心我已明白,是 想讓朝廷知道,你我互相攻汗,確已失和,也就不再提防曾左聯手瞭。”
曾國藩笑笑:“何必說破呢?”
左宗棠說:“隻怕後世人不知真情,對你我的人格有損辱啊。我無所謂,你可 是胡林翼稱為‘吾楚一人’的大儒啊。”
曾國藩依然笑笑:“留個千古之謎也好。”
18
石益陽囚室夜色籠罩著湘軍的大營,也籠罩著囚禁石益陽的水磨坊。
哨兵熬不住夜,又在打瞌睡。
磨盤上依然擺著紙筆。
石益陽臥在墻角,仍在挖墻,她的雙手指甲已磨得鮮血淋淋。
終於,一塊風火磚松動瞭,她用力晃動,抽瞭下來。
一縷月光從磚洞射人,涼風吹拂她的頭發,她流瞭淚。
門外有動靜,她用稻草堵上瞭墻洞。
她又坐到瞭石磨盤前,心潮起伏,難以抑制,她把寫過的自述一頁頁在燈火上 焚掉,看著紙灰向無邊的黑暗中飄散而去。
她抓起筆,在一張紙上寫瞭以下幾個大字:太平天國的朝霞明天還會升起。
她看瞭看熟睡的哨兵,移開稻草,連續拍下幾塊風火磚,露出一個大洞。
她從洞子裡鉆瞭出去。
19
曠野她最後一次註目囚禁李秀成的那所房子。她仿佛透過沉沉夜幕,看到 瞭李秀成依然在燈下奮筆疾書。
石益陽默立瞭一會兒,向那個方向拱瞭拱手。
曠野裡,無邊的蓬蒿、荒草在隨風擺動,長江的浪濤鼓蕩喧嘩,撼動人心。石 益陽輕快地奔跑著,終於來到大江邊。她跑到瞭沙地上,這裡顯然是戰場,滿地斷 槍殘炮,拾到瞭一面太平天國的殘破的旗幟。她把戰旗貼在胸前,號啕大哭。
20
江西崇仁城下汪海洋在一八六四年八月占領瞭貴溪、金溪、滬溪等城,在 崇仁城下與鮑超的霆字營及劉典的楚兵在許灣大戰,雙方在荒野打得十分激烈。
清軍敗北,向南逃走。
汪海洋勒馬城下,洪仁玕從城裡引兵出援,與汪海洋在康王旗下相見。
洪仁玕說:“聽王陳炳文已在金溪降清,侍王也打瞭敗仗,我們該往哪裡去呢?”
汪海洋說:“侍王姑息陳炳文,其實陳炳文早就動搖瞭。我看江西已經立不住 腳瞭,可到贛閩粵邊界去開辟新地,那裡敵人力量弱些。”
洪仁玕說:“那我們就保著幼天王向那裡去吧。”
21
長江畔這是一個夏日的黃昏,夕照浸在浩瀚的江水中,血紅血紅的。
一隊清兵押解著李秀成向江邊走來。曾國藩為逃避抗旨的罪名,決定秘密處死 他。
這是一處亂石林立的江崖,一群沙鷗在他們頭上盤旋。
曾國筌走瞭過來,說。“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李秀成說:“我活瞭四十一歲,不算短瞭,我有許許多多的憾事,若是真有來 世的話,我會讓太平天國不犯那十個大錯,可我知道我不會有來世瞭。”
沙鷗成群飛來,落在江灘和石崖上,不知是什麼吸引瞭它們,遮天蓋地的水鳥 成瞭長江江畔奇異的景觀。
李秀成一直仰臉看著紛紛落在石崖上的沙鷗,它們潔白的羽毛也叫夕陽鍍紅瞭。
忽然,轟然一聲,上千隻水鳥振翅飛起,不知它們是受瞭驚嚇還是飛上藍天巡 禮,它們是否肯為歷史作證?
長浪、流沙、水鳥和江上飄浮的江霧,一切都是雋永的綿綿的歷史記憶……
22
海面上一艘郵輪劈波斬浪在墨綠色的大海裡行駛著,天高水闊,海鷗成群 結隊追逐著郵輪在桅桿上下翻飛。
一個換瞭裝束的少女木然地站在船舷旁,凝望著越來越模糊的大陸的影子。
浪聲震耳,浪花不時躍上甲板,打濕她的衣擺,她那秀美莊重的臉龐上盡是淚 水,這正是搭乘開往倫敦皇傢郵輪的石益陽。
已經換上瞭學生裝束的曾憲向石益陽走來,他默默地站在石益陽身邊。
石益陽也不回頭看他,隻是輕聲說:“隻剩我們兩個瞭……”
曾憲:“姐姐,洪仁玕在南昌被殺時,他說:中國要自強,洋人靠船堅炮利欺 侮我們,我們要自強啊,我們的大業還會有望。”
石益陽的手搭在曾憲的肩上,淚水滿臉,哺哺地重復著“自強”兩個字。
吟喇朝著獨立的石益陽走過來瞭,默默地站在船欄旁,誰都不說話。
過瞭不知多久,石益陽說:“真像一場夢,我不甘心,十四年天國之夢,就這 樣結束瞭?”
“陽,”吟喇說,“不,你和曾憲還在嘛,中國正直的人還在嘛,美麗的夢一 定成為現實。”
海鷗大聲叫著掠過他們的頭頂,仿佛在為他們壯行色。
石益陽說:“你不是要寫一本《太平天國親歷記》嗎?我幫你。”
吟喇:“我答應過天王,也答應過忠王,這本來是向英國人介紹你們如何勝利 的,現在,我不得不在這本書裡告訴我的同胞,太平天國失敗瞭,可他們是一群可 愛的、失敗的英雄。”
大海在升騰,浪濤推展,一浪高過一浪。朝陽正從海平線升起,沐浴著驚濤駭 浪,愈發顯得鮮活耀眼。
震撼人心的旁白為全劇畫上句號: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終於被封建勢力、 帝國主義勢力聯合絞殺瞭,太平天國的英雄們用他們的熱血寫下瞭中國歷史上最輝 煌的一頁,他們那種無與倫比的悲壯和前無古人的大無畏精神,以及他們用血肉的 代價留下的經驗和教訓,都為後來的舊民主主義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播下瞭火種, 太平天國是偉大而聖潔的希望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