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江西建昌曾國藩駐地曾國藩正對整束停當的曾國筌、李元度等部將說:“現 石達開已離開浙江走福建,你等不必尾追,我們定瞭四路出鄂攻皖計劃,攻敵之不 備,多隆阿、胡林翼、李續賓各統一路,我與九弟為第四路,刻日出發。你們去準 備吧。”

部將領命而去。

這時趙烈文進來,說:“李少筌從南昌過來,專程來看滌帥,他說是滌帥約他 來的。”

曾國藩說:“是呀。少筌回南昌看母親,我已托他哥哥約他來一敘。快清啊, 人在哪?”

話音未落,李鴻章已走瞭進來,依舊是風流的風度,他向曾國藩行瞭大禮,說 :“年傢子拜見老師大人。”

曾國藩趨前一步,伸手拉他起來,說:“你回南昌盡孝道,我卻把你拉到這裡, 令堂大人沒罵我不盡人情吧?她老人傢好嗎?”

“好!”李鴻章白胖胖的臉上,一雙眼睛不笑也帶三分笑。

上瞭茶後,曾國藩問:“你在安徽辦團練已經五年瞭吧?比在京中當翰林院編 修如何?”

李鴻章道:“年傢子恐不是運籌帷幄之人,練瞭幾年兵,戰場屢屢敗績,給老 師丟臉。”

曾國藩道:“不能這麼說,歷練歷練就好瞭。我也算身經百戰瞭,可也敗瞭幾 個大仗,靖港之敗,連皇上都知道我自殺的事兒。京中不是對我有許多傳說嗎?你 一定聽到瞭?”

李鴻章圓滑地笑笑:“人都知道我是大帥的高足,有閑言碎語也不會在我跟前 說。”

曾國藩道:“有人說,我親自帶兵上陣,每仗必輸,我派湘軍將領出戰例每戰 必勝。細想想也真是如此。”

李鴻章說:“能將兵者,將才而已,可馭使將軍者,帥才也。”

曾國藩哈哈大笑:“你還是這麼會說話。說來你也許不信,我這麼多年連騎馬 都還不會,卻天天在沖鋒陷陣。”

李鴻章道:“三國時的諸葛孔明也不會騎射,每出征必是羽扇綸巾,寶蓋華車, 這才是善用兵的大傢之風。”

曾國藩又撫掌大笑瞭:“你這回別走瞭,有你在旁,我就會把憂愁煩惱忘得一 幹二凈。”

李鴻章道:“年傢子求之不得呀。我哥哥在伯父庇蔭下,長進很大,每信必提 及。”

曾國藩道:“你給他的信,他幾乎每封必拿來給我過目。”

李鴻章說:“隻是,我不知我在行轅裡能幹些什麼?”

曾國藩道:“你的天資於公牘最相近,所擬奏咨函批,都有過人之處,你就留 下來掌書記,批稿奏稿,可屈你才嗎?”

“伯父叫晚生無地自容瞭。”李鴻章說,“我從前住餅將帥不止一人,茫指無 歸,隻有到瞭老師這裡,如識南針。”

曾國藩道:“不過,在我跟前,可會枯燥呀,也會不自在。”

李鴻章說:“伯父盡避斧鑿,不然學生何以成器。”

2.烏衣(一八五八年九月十七日)

陳玉成大軍號稱二十萬,由滁州進抵烏衣、水口一線,與強大的李秀成兵團會 師,兵威大震。

兩個統帥就在戰地下馬,一人手裡拿一根隨手撿來的木棍,在地上畫起瞭地圖, 一條線代表長江,幾個圈圈分別代表浦口、小店。

陳玉成說:“江南大營馮子材部五千援兵已進駐小店,看樣子是奔烏衣來的。”

李秀成說:“那不是以卵擊石嗎?德興阿這步棋又失算瞭。”

陳玉成說:“在擊潰馮子材援軍後,我們便聯手進攻浦口,我從正面強攻,你 從側後迂回,九袱洲韋俊部從北面渡江夾擊。”

李秀成扔瞭木棍,說:“二破江北大營,天京事變以來的被動局面即可扭轉。”

陳玉成說:“你聽說瞭嗎?楊輔清、楊宜清、楊在田,都脫離瞭石達開,返篩 天朝,回保天王瞭。”

李秀成說:“石達開不得人心,以後會一天天讓更多將士看清,這是大好事, 天朝中興有望瞭。”

3.浦口戰場(一八五八年九月二十七日)

陳李聯軍向浦口發起聲勢浩大的總攻,水陸同時出動,陳玉成身先士卒,曾晚 妹親自充當持旗手,手舉“太平天國前軍主將陳”大旗,一馬沖在陳玉成前面,大 軍喊殺攻入江北大營。

清兵大營被突破,清兵死傷遍地,丟下無數糧草、彈藥四散奔逃。

在李秀成的戰陣中,石益陽沖在前面,左右拼殺,她的勇猛驚呆瞭清兵。

4.江北大營前軍主將和後軍主將的大旗並排插在瞭江北大營,當陳玉成、李秀 成在大營又一次會師時,成千上萬的太平軍將士高舉武器慶賀勝利,吶喊之聲震天 動地。

陳玉成也頻頻舉刀與聖兵們同享歡樂。他突然發現有一個漂亮的女將在李秀成 旗下對他笑,細看,認出瞭是石益陽,他拍馬過去,大叫:“益陽?是你,我還以 為你早葬身魚腹瞭呢!”

石益陽說:“命不該絕,叫人傢救瞭。”

陳玉成開玩笑地說:“心不誠,想死還不容易嗎?再跳下去就是瞭,不可能回 回有人救的。”

曾晚妹在一旁說:“你這人真不會說話,勸人傢死啊!”

幾個人都哈哈大笑。

石益陽看瞭曾晚妹一眼,走過去與陳玉成並轡,附他耳畔小聲說:“你知道是 誰救瞭我嗎?胡玉蓉,這個名字你不會忘瞭吧?”

“胡玉蓉?”陳玉成有點吃驚地問,“長沙的胡玉蓉?她怎麼會跑到安慶去瞭?”

“你還是廣西人呢,怎麼跑天京來瞭?”石益陽說,“胡玉蓉對你可是一往情 深啊,還一個勁打聽你呢。”

這話叫曾晚妹聽到瞭,她對陳玉成說:“快去找她吧,你不還保存著她送你的 同心結嗎?”

“還有這事?”石益陽說,“胡玉蓉可沒說。不過,晚妹姐姐大可放心,人傢 胡玉蓉早嫁人瞭,同心是同不成瞭!”

曾晚妹開玩笑地說:“你把這消息告訴他可不好,他要過度傷心,就沒法指揮 打仗瞭。”

幾個人又哈哈地笑瞭起來。

5.天王府上書房洪秀全正在看一份文件,他邊看邊點頭,說:“好啊,好啊, 浮雲豈能永遠蔽日?我天朝將士陸續離開石達開返回天朝瞭。”

傅善祥說:“這次回援天京的譚體元、傅忠信、石鎮常、石鎮吉等等都是石達 開的親信本傢,他們既然給天王發來瞭勤工表,天王應對他們下嘉勉詔旨。”

“很是。”洪秀全說,“總算雲開日出,天國重又興旺發達瞭。你馬上草擬嘉 勉令吧,他們這些人也該重新加封,該封什麼,你也先拿出個章程來。”

傅善祥答應一聲,又說:“天王既在浦口設立天浦省,該選一個能征慣戰又老 實可靠的人當守將才是,浦口是北面的門戶啊。”

洪秀全說:“李秀成不是推薦瞭一個叫薛之元的嗎?朕不知此人到底怎麼樣?”

傅善祥說:“據我所知,他是捻軍首領,與降瞭清妖的李昭壽過從甚密。”

“那李秀成不知道這一層關系嗎?”洪秀全問。

“我想他不可能不知道,”傅善祥說,“連我都知道的。”

洪秀全說:“既然李秀成沒說他不行,現在再撤換不太好,用他吧。”

傅善祥就沒有再說什麼。

洪秀全又問:“陳玉成不是有個奏折嗎?所請何事?”

傅善祥拿起陳玉成的奏折說:“陳玉成原想再克江南大營,他攻下六合後,李 秀成攻克揚州、天長,李世賢攻下瞭儀征,這面大勝,皖北腹地卻連失州縣,一天 發來五份緊急求救文書告急。陳玉成的意思,請調李秀成大軍西援,陳玉成直出巢 縣,他已進抵白石山、金牛鎮一線,想包抄湘軍李續賓、曾國華的後路。”

洪秀全說:“既如此,就讓李秀成西援就是瞭。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些緊 急軍務,讓陳玉成可隨機應變,不必事事奏報,以免貽誤大事。”

傅善祥說:“陳玉成與從前的老兄弟們不同,從機陽會議起,事事奏報,他倒 沒有自專之嫌。”

洪秀全問:“天國將士們對陳玉成有何評價?”

傅善祥說:“有人說,他兼具瞭東王、翼王的才幹,為人平和、不搶功,又是 任何人不具備的。”

洪秀全感嘆地說:“天父不見棄,所以才踢朕一個陳玉成、一個李秀成。朕早 就看中瞭他,那時他才是童子軍。”

傅善祥問:“是想招他為天長金公主駙馬的時候嗎?”

洪秀全不由得想起瞭離傢出走杏如黃鶴的女兒來,他說:“儀美無福啊!”

見天王提起儀美有些傷感,傅善祥又轉移瞭話題:“我馬上派人加急送信給陳 玉成,讓他按計劃行事。”

“對手又是湘軍?”洪秀全問。

傅善祥說:“是,那個叫李續賓的,很能打仗,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華也在那裡。”

洪秀全說:“叫陳玉成小心。朕不怕滿洲八旗,可曾妖頭的湘軍確實叫我們吃 瞭幾次大虧呀!”

6.曾國藩駐地黎明時分,曾國藩早早起床,到兵營中去查營。

此時的李鴻章仍蜷縮在被窩裡大睡。

趙烈文走瞭進來,拍拍李鴻章的屁股:“大帥都起來查營瞭,照例又要等幕僚 們一起進餐,小心又挨訓斥。”

李鴻章睜開眼,說:“你就說我傷風頭疼。”說罷又蒙起頭來。

7.餐桌旁曾國藩與十幾個幕僚們靜坐餐桌四周,沒人敢下著,曾國藩正襟危坐, 目不斜視。

趙烈文進來說:“我又叫瞭少筌一遍,他還說是頭疼,讓咱們先吃。”

曾國藩不動聲色地說:“不改放蕩不羈毛病,將來怎能成大器?叫他裝病好瞭, 他不來,老夫今天絕食。”

趙烈文隻得又跑瞭出去。

不一會,李鴻章踉踉蹌蹌披衣而至,曾國藩也不看他,這才拿起瞭筷子,眾人 才敢盛飯。

李鴻章不敢看他,低頭吃飯。

8.谷宣幕僚們陸續退出瞭,餐桌前隻剩下瞭曾國藩和李鴻章。

曾國藩問:“既已吃完,怎麼不走?”

李鴻章問瞭閃似笑非笑的月虎眼,說:“等待老師訓誨呀。”

“盡耍小聰明。”曾國藩道,“既人我幕,我有言相告,此處所尚,惟一個‘ 誠’字。”

李鴻章驚然道:“學生知道瞭。”

曾國藩說:“將來我指望你帶一支勁旅獨當一面呢,你不自愛,那可就沒辦法 瞭。”說罷拂袖而起。走到門口,曾國藩問:“你給李續賓的信寫好瞭嗎?”

李鴻章說:“寫好瞭,馬上可給老師過目。”

“你要特別加一句:驕兵必敗。李續賓占瞭潛山,又想打安慶,又想陷桐城, 他以為長毛陳玉成不堪一擊,想一口吞下皖北腹地,吞得下嗎?李續賓東進,必然 形成孤軍深人。”

李鴻章道:“不過,李續賓自率七千湘勇占瞭舒城,長毛已撤守三河鎮,現在 是他名聲大噪之時,他自稱進兵三十二日,深入一四五百裡,寇城壘望風披靡,胡 林翼再三告誡他要頭腦冷靜,他說什麼‘名重恥退’。”

曾國藩說:“告訴他,長毛已看出他後路空虛,正誘他深入呢,叫他馬上回桐 城。”

李鴻章說:“他必不聽。他不願與人合攻安慶,他要獨樹一幟、創建奇功。他 請官制臺增援,可官文根本不理他。他仍在單兵突進。”

曾國藩嘆道:“李續賓敗亡無日瞭!”

9.三河鎮(一八五八年十一月三日)

李續賓紮下大營後,對曾國華說:“三河鎮是長毛屯糧屯彈藥之地,這裡築大 城一座,城外堅壘九座,守將吳定規也是個驍將,我們必須先攻外面堡壘。”

曾國華道:“我哥哥再三讓咱們退守桐城,我們可能犯瞭兵傢大忌,太孤軍深 人瞭。聽說陳玉成和李秀成已經向三河圍過來瞭,我們處境危險啊。”

李續賓說:“不至於那麼嚴重吧?”

10

金牛鎮陳玉成中軍帳(一八五八年十一月十一日)

陳玉成正在與部將議事,門外有人來報:“李將軍到。”

陳玉成急忙離座,迎到帳門口,見李秀成一身征塵地進來。

陳玉成道:“你來瞭,就萬事俱備瞭,李續賓現在是在三河鎮自掘墳墓呢。”

李秀成落座後,說:“我已進至白石山,湘軍已在我們包圍圈中瞭。三河如打 勝,則安慶之圍可解,安徽沒有後顧之憂瞭。”

陳玉成說:“我想在樊傢渡、王傢沉埋下伏兵,引誘湘軍進攻金牛鎮,他兵力 單薄,必分兵迎戰,我兩軍十萬眾,以多擊少,可用數支包抄,數支援戰,叫湘軍 首尾不能相顧,必獲大勝。”

李秀成擊掌道:“我們想到一起去瞭。”

11

三河李續賓大營(一八五八年十一月十二日)

李續賓終於發覺大事不好,他已被太平軍團團圍定在三河,廬州太平軍吳如孝 和捻軍張樂行部也奉檄馳來參戰。李續賓接連派人出去給曾國藩送求援信。

曾國華進來說:“援軍不可能到達,遠水不解近渴瞭。”

李續賓說:“立即令全國琛、陳子玉率部拒援軍,頂住陳玉成。”

曾國華說:“光頂住他沒有用,李秀成大軍也上來瞭,已進抵白石山。”

李續賓嘆道:“侮不聽曾帥之言,這一次怕是到瞭盡忠的時候瞭。”

曾國華說:“我們要全力拼一拼,拼它個魚死網破,不能輕易認輸。”

12

王傢祠堂(一八五八年十一月十五日)

陳玉成大軍在十五日五鼓時分將金國深、陳子玉部包圍在王傢祠堂。

太平軍炮火猛烈轟擊,金國琛對陳子玉說:“你打東面,我堵西面。”

但無論哪面都失利,太平軍海潮一樣沖上來,清兵死傷枕藉,就在太平軍攻到 面前時,陳子玉想趁亂逃走,恰巧陳玉成馬到,一探身,輕輕一夾,將陳子玉俘獲。

13

三河湘軍大營敗兵回來向李續賓、曾國華報告,說:“我們在王傢祠堂大 敗,金將軍自殺,陳哨官被俘,長毛四面八方攻上來瞭。”

李續賓說:“不能讓長毛沖入三河。”

他與曾國華出瞭營門,已見太平軍殺聲震天地沖來,李續賓下令開炮,炮兵卻 跑得無影無蹤瞭,李續賓跑過去親自放炮。剛放瞭一炮,李秀成率騎兵沖上來,李 秀成見李續賓還在放炮,沒等他點燃火繩,驅馬沖過去,手起刀落,砍倒瞭李續賓, 趴在大炮上不動瞭。

曾國華一見,回身就跑,被石益陽追上,舉起短槍連發兩彈未中,曾國華拔劍 自殺,倒在瞭血泊中。

湘軍徹底潰敗,沒來得及逃走的紛紛跪地投降。

陳玉成、曾晚妹押著陳子玉過來認屍,陳子玉翻過伏在大炮上死去的李續賓, 說:“這是李續賓。”又走瞭幾步,扳過曾國華的臉看看說:“這是大帥的六弟曾 國華。”

陳玉成下令:“買兩副好棺材,把李續賓、曾國華盛殮起來。”

14

通往三河的路上陳老頭和胡玉蓉每人騎瞭一匹馬在土路上行進。

胡玉蓉說:“等咱們趕到三河,說不定人傢早開刀問斬瞭。”

陳老頭說:“那就看子玉的命大命小瞭。萬一不在瞭,屍體總得收回來呀。”

胡玉蓉說:“聽說這次打三河,就是陳玉成當大統帥,若他能手下留情就好瞭。”

陳老頭說:“這麼多年,他能記著過去的情嗎?再說,他也不會知道陳子玉是 你丈夫啊!”

15

曾國藩駐地三河慘敗的消息傳來,曾國藩當場暈厥過去,胡林翼正在他這 裡,也登時吐瞭幾口鮮血,倒在地上起不來。曾國筌叫來醫生救治,曾國藩思念弟 弟,一連幾日吃不下飯去。

這天,曾國筌又端瞭飯菜進來,說:“大哥,吃點吧,你已經幾天沒吃東西瞭。 勝敗乃兵傢常事,六哥為國盡忠,也是我曾門的光榮啊……。

曾國藩說:“三河之敗,比當年的靖港之敗尤叫我痛心,李續賓是我湘軍一員 大將啊!我本以為長毛石達開出走,他們沒有能人瞭,卻又出來個陳玉成、李秀成, 少年老成,如此善用兵,叫我日後怎樣對付?”

曾國筌說:“皇上下瞭上諭,追贈李續賓總督銜瞭。”

“這總是對亡者的慰藉。”曾國藩說,“可憐李續賓、溫甫和金國琛三人的屍 骨也落人賊手,叫我無法面對親人。”

正在曾國藩悲痛不已時,楊載福拿瞭一封信進來,說:“大帥,長毛陳玉成給 老師一封手書。”

“陳玉成想奚落我嗎?”曾國藩從床上坐起來,展信讀後,皺起眉頭,又把信 送還楊載福,楊載福看過交給曾國筌看。

曾國筌叫瞭起來:“這肯定是計!大哥不能上當。屍骨不要也罷。”

楊載福也沉吟著說:“恐是詐術。陳玉成說是交還屍骨,為什麼非要老師去領 屍?又為什麼說他親自押屍來還?這分明是設下埋伏、圈套,要捉拿老師。”

曾國藩想瞭想,說:“回復陳玉成,雙方約個地點,我去會他。”

曾國筌忙說:“千萬不能啊!這不明明是圈套嗎?”

“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再勸。”曾國藩的精神忽然轉旺,他下瞭地,說,“我 不能讓陳玉成小瞧我。他在試我的膽量,我若是不去,我不是在他面前低瞭三分嗎? 況且,為瞭取回三員愛將的靈樞,我也該去,別人為國捐軀,我為什麼不能?最壞 的結果是他們不守信義,殺瞭我,我也算為朝廷盡忠瞭。”

曾國筌見勸不住,隻好讓步:“那,要帶一隊洋槍手埋伏起來,以防萬一。”

“大丈夫以誠信為榮,既然陳玉成在約書上說隻能帶一個隨從,我也就帶一個。 子植,你隨我去。”

曾國筌說:“萬一陳玉成心懷狡詐,帶的不是一人呢?”

“是呀,”楊載福說,“長毛賊能有什麼信義可言?”

曾國藩卻十分固執,他說:“長毛必不欺我。我想,他們是想在我面前抖抖威 風,我兵敗神不敗,我一定去!”

16

三河陳玉成中軍帳三河大捷後,陳玉成派曾晚妹留守三河,他統大兵與李 秀成一鼓作氣又收復瞭舒城,進取桐城,湘軍又遭慘敗。又一批湘軍軍官被押回來, 三河大營外的站籠已增加到十幾個。

陳子玉是在站籠裡站得最久的一個,已經氣息奄奄瞭。這一天,胡玉蓉和他父 親一路打聽著來到瞭站籠前,胡玉蓉撲過去,抱住丈夫的站籠大哭起來。守衛在這 裡的太平軍聞聲過來,拖走瞭胡玉蓉,並且說:“不準哭,不準靠前。”

胡玉蓉說:“他是我丈夫呀……”

陳子玉從昏昏沉沉的狀態中醒來,淒傷地望著父親和妻子。

太平軍聖兵說:“什麼人也不行。等出瞭紅差以後,你可以來收屍。”

一聽這話,胡王蓉又哭起來。

陳老頭賠著笑臉問一個聖兵:“請問,你們這裡,頭領是哪個?是不是叫陳玉 成?”

“你這老頭膽大包天!”聖兵叫瞭起來,“我們前軍主將、豫天侯的名諱是你 叫得的嗎?不怕割瞭你舌頭。”

“我該死,”陳老頭乖多瞭,“那麼,是豫天侯陳大人駐紮在這裡嗎?”

聖兵說:“是又怎麼樣?你想去求情嗎?他對清妖可從來不客氣,你兒子是死 定瞭。”

胡玉蓉都聽到瞭,她止瞭哭,揩瞭淚,對老公公說:“爹,你給他點水喝,我 去去就來。”陳老頭答應一聲,央求聖兵讓他喂兒子點水。

17

陳玉成中軍帳陳玉成不在,留守事宜統歸曾晚妹管,她剛剛簽發瞭一個文 件,讓把三河得到的軍火送往桐城。一個牌刀手進來說:“有一個民女,要見陳將 軍。”

“你不是知道他不在嗎?”曾晚妹說。

“我說瞭,”牌刀手說,“她坐在門口不停地擊鼓,我說瞭她不信,她還說她 和陳將軍是舊相識。”

曾晚妹眼珠子轉瞭轉,走到瞭門外,果見胡玉蓉在不停地擊打鳴冤鼓。

曾晚妹問:“你幹什麼?”

胡玉蓉說:“我要見陳將軍。”

“他在桐城打仗。”曾晚妹說,“你有什麼事?跟我說也一樣。”

胡玉蓉看也不看她:“跟別人說怎能一樣。我在這等他。”說著坐到瞭鳴冤鼓 下。

曾晚妹說:“我跟你再說一遍,我什麼事都能辦。”

胡玉蓉這才打量一眼這個秀美的女將,看清瞭她胸前團龍中的“檢點”二字, 知道官兒不小,她說:“這我信,就我這事你辦不瞭,非陳將軍回來不可。”

曾晚妹又上來瞭執拗勁,她笑道:“我可不信邪!我不相信這事我辦不瞭。你 跟我進來吧,我辦給你看。”

胡玉蓉見曾晚妹轉身進去瞭,她還在遲疑,兩個牌刀手已不容分說將她擁到瞭 中軍帳中。

“說吧,什麼事,別囉嗦。”曾晚妹說,“我這個人喜歡痛快。”

胡玉蓉還不肯說:“這是……私情的事,不能跟你說的。”

“私情?”曾晚妹說,“太平軍可不比清妖,鉆營、行賄,都不興,我們這裡 公事公辦,向來不徇私情,陳將軍更痛恨徇私的人。”

失望的陰影刮到瞭胡玉蓉臉上。曾晚妹忽然記起瞭牌刀手的話,就問:“你說 你是陳將軍的舊相識?”

“是……”胡玉蓉囁嚅地說,“那是你們圍長沙的時候,他、他在我傢住餅。”

曾晚妹一聽,騰地站瞭起來,倒把胡玉蓉嚇瞭一跳。她問:“你是藥鋪掌櫃的 女兒?”

胡玉蓉更是吃驚:“是呀!”

“你是胡玉蓉?”曾晚妹又問。

“是呀!”

“你給陳將軍化過裝,讓他男扮女裝逃出長沙城?”曾晚妹話說得像炒豆子一 般。

“是呀!”胡玉蓉由驚到喜瞭,她看出曾晚妹沒有惡意,她更為陳玉成肯把這 些事告訴別人而高興,他是個不忘恩的人。

證實瞭這一切,曾晚妹的心陡然一沉,臉色也變得陰沉瞭,但旋即想起瞭石益 陽說過,她已嫁人!曾晚妹的臉又轉為開朗瞭,她問:“那麼你有什麼事跑到兵營 裡來呢?缺盤川?生活過不去瞭?你盡避說,我都替陳將軍給你辦。”

“謝謝瞭,”胡玉蓉說,“我的事……比這要棘手。”

“那是什麼事?”曾晚妹問瞭這一句,又忽然想起瞭她嫁的人是湘軍的小頭目, 她問:“你丈夫在湘軍裡,對吧?”

“將軍怎麼什麼都知道?”胡玉蓉越發驚訝瞭。

曾晚妹說:“莫不是你丈夫當瞭太平軍的俘虜?”

胡玉蓉撲通一下跪下瞭,說:“小女子正是為此事而來,求女將軍大慈大悲。”

曾晚妹說:“對於士兵,我們不殺不辱,還發放川資讓回傢呢。你丈夫叫什麼? 我叫人去看看,若還沒放,我讓他與你一起回傢就是瞭,這有什麼難的!隻是,今 後別讓他再當清妖瞭,讓我們抓住第二回,可就不客氣瞭。”

胡玉蓉仍跪在那裡,說:“他不是士兵,是、是個哨官。在、在你們的站籠裡, 都……都快不行瞭。”

一聽這話,曾晚妹拖長聲“哦”瞭一下,說:“凡是關在站籠裡示眾的,都是 要砍頭的呀。你來得巧瞭,若不是等桐城那邊押來的清妖一起處決,你丈夫早沒命 瞭。”

胡玉蓉說:“他是個老老實實的讀書人,本來不想……”

曾晚妹說:“老實?誰知道老實不老實?曾國藩、胡林翼、李續賓……哪一個 不是老實的讀書人?可拿起刀槍殺起人來比誰都狠。”

胡玉蓉深深地嘆瞭口氣,說:“我也知道,我丈夫是九死一生,沒指望的。可 我不甘心,我等陳玉成,啊,不,陳侯爺回來,見上他一面,他若也不念舊情,我 也就和丈夫一起去瞭……”她的淚水又流瞭出來。

這時曾晚妹心中已打好瞭主意,她故意板起面孔來說:“陳玉成豈敢為自己的 私情放人?不瞞你說,他的親叔叔也是個候爺呢,天王砍瞭他的頭,陳玉成也沒敢 去求情。他若不鐵面無私,怎麼服眾?”

胡玉蓉越發絕望瞭,曾晚妹故意說:“看在你過去救過太平軍將領的面子上, 這樣吧,我賞給你一口好棺材,啊,不,你不是說你要和你丈夫一起去嗎?那我就 多破費一點,買兩口棺材奉送。”

“謝謝你的好心,”胡玉蓉回身就走,“我們暴屍荒野,心甘情願,卻不願躺 在你那冷冰冰的棺材裡。”

曾晚妹忽然哈哈笑起來。

胡玉蓉回過頭來恨恨地望著她。

曾晚妹向她拱瞭拱手,走過來扶她到上座說:“我方才所言,都是開玩笑,你 別當真。你與太平天國有緣,你救瞭我們兩員大將,不是有緣嗎?你知道你後來從 江裡救起的人是誰嗎?她是太平天國翼王的女兒石益陽。”

“那有什麼用。”胡玉蓉說,“還不是好心不得好報?”

“你把太平天國的男女看成是無情無義的一群毛賊瞭?你不知道,在我們這裡, 聚集著一大群有浩然正氣的人,我們怎麼能知思不報呢?”

看她的表情是自豪的、認真的,胡玉蓉心裡有瞭點底,她問:“這麼說,女將 軍你肯幫忙?”

“當然。”曾晚妹給胡玉蓉倒瞭一杯茶,說,“這事我們從長計議。”她在地 上來回走動著,忽然笑瞭,說:“你給過陳玉成一個同心結,套在鴛鴦絲絡中?有 這事吧?”

胡玉蓉像被人窺破瞭隱私,緋紅著臉,垂下頭說:“那時我小,不懂事……”

“兩小無猜才見真情呢。”胡玉蓉被曾晚妹說得幾乎無地自容瞭。

曾晚妹打開瞭陳玉成那口已經磨損得很厲害的樟木箱子,找出瞭鴛鴦戲水的絲 絡,倒出那枚紅瑪瑙的同心結,托在手上,拿到胡玉蓉面前,問:“認得嗎?”

胡玉蓉又驚又喜,不知說什麼好瞭。

“你還敢說太平軍的人無情無義嗎?”曾晚妹說,“這麼多年來,南征北討, 無論打到什麼地方,這枚同心結陳玉成總帶在身邊,他知道再也見不到你瞭,可他 珍藏著這份感情。”她說得很動情,也真的叫胡玉蓉感動莫名,胡玉蓉的眼淚小溪 一樣流淌著,除瞭嘆氣自認命薄而外,她還能說什麼呢?

曾晚妹說:“今天你碰上我,真是你的福氣。你若直接找陳玉成,還真叫他為 難瞭。你說他怎麼辦?為瞭私情,放瞭一個該處死的湘軍頭目?部下會怎麼看?他 這不是執法犯法嗎?如若他一狠心,公事公辦,殺瞭你丈夫,他覺得對不起你,他 下半生都不會安寧,他不是犯瞭大難瞭嗎?”

“那你……”胡玉蓉的心又懸瞭起來,她生怕晚妹也不肯幫忙。

“我就不同瞭。”曾晚妹說,“我放一個人,最多是過失,挨五十軍棍而已。”

“唉呀,怎麼好讓你因為我們受苦呢!”實心眼的胡玉蓉又於心不忍瞭。

曾晚妹笑道:“我還沒說放人呢。我平白無故放瞭清妖頭目,也不行,要放, 也得做個扣兒。你放心吧,這事交我瞭,保證讓你丈夫和你回傢去團聚!”

正說到這裡,門外有二個女人脆聲脆氣地喊:“曾大將軍,小的有事前來稟報!”

曾晚妹說瞭聲:“這死丫頭,又沒正經的。”迎到門口,笑著對闖進來的石益 陽說:“你看,誰來瞭?”

石益陽一看,立刻眼裡大放光彩,她撲過去,抱住胡玉蓉,又驚又喜地說: “你怎麼來瞭?你傢老伯呢?”

“也來瞭……”她沒想到接二連三見到貴人,又流出瞭淚來。

曾晚妹說:“你看,你的命多好!又來一個救星。”

“怎麼回事?”石益陽問。

曾晚妹一五一十地說瞭原委,石益陽更慷慨,說:“你別發愁,這事包在我們 倆身上瞭。”

18

站籠前曾晚妹帶領隨從走到站籠前。石益陽指著陳子玉說:“這個人不行 瞭,行刑前不能這麼站死吧?”

曾晚妹說:“把他先放出來,煎一劑藥給他吃,開刀問斬那天,得讓他能挺起 脖子來才行啊。”

於是石益陽對幾個聖兵下令:“放他出來,抬到後面去。”

聖兵打開大鎖,把東倒西歪的陳子玉扶瞭出來。

19

中軍帳已經三更時分瞭,牌刀手進來報告,說:“不好瞭,陳子玉失蹤瞭, 兩個看守的人都喝醉瞭。”

“你們追瞭嗎?”曾晚妹問。

“追瞭,沒追上。”牌刀手說。

松瞭一口氣的曾晚妹說:“廢物。算瞭,跑瞭就跑瞭吧。”

牌刀手剛出去,陳玉成進來瞭,問:“什麼跑瞭?”

“一個俘虜。”曾晚妹輕描淡寫地說,走過去幫他脫戰袍,問:“桐城一仗又 打得這麼順手?”

陳玉成拿起一個南泥小壺,咕嘟咕嘟喝下幾大口冷茶,說:“三河大捷,天國 後方算是得以安寧瞭,下一步就是二破清妖的江南大營瞭。”

曾晚妹說:“石達開可能做夢也沒想到天國又會中興。”

陳玉成拿出打簧表看看,說:“石達開反倒越打兵越少,越打人心越散。”

他一眼看到瞭放在桌上的紅瑪瑙同心結,他埋怨地說:“你這人,又把它折騰 出來幹什麼?”

曾晚妹笑嘻嘻地說:“不是我折騰,是給你這信物的主人來瞭。”她端來瞭洗 臉水。

“你又胡說。”陳玉成一邊洗臉一邊說。

“真的。”曾晚妹說,“我會騙你嗎?你若是有心見她,還有機會,她在前面 十裡外的宋莊。”

“到底怎麼回事?”陳玉成問。

“沒什麼。”曾晚妹說,“她聽說三河大捷的統帥是你,想來看看你。”

“照理說,我們不該冷落瞭胡玉蓉。”陳玉成說,“她除瞭救過我,還救過石 益陽啊。”

“所以我才勸你去看看她呀。”曾晚妹笑吟吟地說。

“你不懷好意吧?”陳玉成當然不會忘記因為這個同心結,曾晚妹一次又一次 地與他糾纏、吵鬧的舊事啊。

“你這人,不識好歹。”曾晚妹說,“不去就算瞭。”

“那你與我一起去吧。”陳玉成說。

“你這口氣就很勉強,”曾晚妹說,“你巴不得我不去,你們好說點甜姐姐蜜 哥哥的悄悄話。”

“看看,讓你去,你不去;”陳玉成說,“不讓你去,你又醋味十足。”

“我困瞭,要睡覺。”曾晚妹說,“叫黎大裡跟你去,胡玉蓉的住處是他安排 的。”

“你怎麼忽然變得這麼大度瞭呢?”陳玉成納罕地說。

“人傢胡玉蓉都出瞭閣瞭,我不信你再和她好上。”

“原來是這樣。”陳玉成急忙換瞭一套衣服,他說,“明天我帶一個人去見曾 國藩,你去不去?”

“曾國藩答應瞭?他敢來?”曾晚妹太感到意外瞭。

陳玉成說:“是呀,他敢來,地點、時間都約定瞭。本來我和李秀成是想試他 一試,相信他沒這麼大膽子,借給他一個腦袋他也不敢來呢。沒想到,這曾國藩還 真是個人物!”

曾晚妹反倒擔心起來:“會不會有詐呀!他們會不會是想把你騙去呀?”

“這你多慮瞭。”陳玉成說,“會見的地點在我們防區裡,真正害怕的是他們。 這曾國藩是個要面子的人,我將他一軍,他不來,就留下瞭令人恥笑的笑柄,他畢 竟是個讀書人,把臉面看得很重。”

曾晚妹說:“其實你有什麼必要把他的三個將領厚斂送回呢?”

“這與往次不一樣。這三個人裡有他一個親弟弟。打仗既打刀兵,也打人心, 我們對他們這樣,是讓他們知道,我們是仁義之師,日後對瓦解湘軍有用。也是來 而不往非禮也。那年羅大綱、蘇三娘中瞭曾國藩的埋伏戰死,人傢曾國藩也給厚葬 瞭呀。”

曾晚妹說:“我們趁曾妖頭敢來,設伏兵把他抓瞭,解往天京請功,不是一個 大快人心的事嗎?”

“這種失信於人的事,我陳玉成不幹。”陳玉成說,“況且,抓一個曾國藩有 什麼用?還會有李國藩、王國藩出來。為人言而有信,才能頂天立地。”

曾晚妹笑瞭:“小時候,我怎麼沒發現你有這麼深的道行呢?”

陳玉成說:“都是在你跟前修煉的呀。”

曾晚妹一邊在鏡前卸妝一邊問:“天王都來過問瞭,問我們什麼時候成親?他 要我們回天京去辦,天王要親自主婚呢。”

“誰說的?”陳玉成在腰間紮著帶子問。

“洪宣嬌姐姐給我寫來一封信。”曾晚妹說,“天王還要認我為幹女兒呢。”

“哈!”陳玉成玩笑地說,“看來我命中註定是駙馬的命!真公主走瞭,又出 來一個假公主!”

曾晚妹笑起來:“美得你。”她停瞭一下,說:“你的真公主也有人見過瞭。”

“在哪?”陳玉成急不可耐地問。

“在穎州半山庵。”曾晚妹說,“看你急得那樣子!遠著呢,石益陽見過她。 你今天先會你的藥鋪千金吧,天長金日後再說吧,別貪多嚼不爛!”

陳玉成笑瞭。曾晚妹叫:“黎大裡!”

貼身護衛黎大裡走出來,問:“有事嗎?”

“沒事能叫你?”曾晚妹說,“送他去前村宋莊,去見那個胡玉蓉。”

黎大裡說:“下午她還問陳將軍什麼時候回來呢。”

陳玉成邊往外走邊說:“好啊,你們一起做扣讓我鉆!”

曾晚妹說:“看你美的。這樣的桃花扣,你巴不得去鉆呢。”

這一回連黎大裡都忍不住樂瞭。

20

宋莊一戶農傢小院村莊裡真正是雞寧犬靜,大多數百姓因為戰亂到外面逃 難去瞭,十室九空。陳玉成被黎大裡帶進的這個小院,依稀有一點燈光從窗紙裡透 出來。腳步聲驚動瞭屋子裡的人,胡玉蓉走瞭出來,在月色下,她認出瞭站在她面 前的陳玉成,高大而英武,她忽然覺得自慚形穢起來,深深地埋下瞭頭。

“你好嗎,玉蓉姐姐?”陳玉成柔和的聲音又鼓起瞭她的勇氣,她說:“我好, 都好。你比長沙那年又長高瞭一頭,若是在大街上,我幾乎不敢認瞭。”

“姐姐可是一點也沒變。”陳玉成說,“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認得出。”

“姐姐老瞭。”胡玉蓉說,“我們在院子裡坐坐吧,我老公公和丈夫在屋子裡, 丈夫病得起不來瞭,明天要雇一臺像樣的轎子才走得瞭。”

黎大裡說:“轎子不用犯愁,石益陽石將軍備好瞭,明天一早她親自過來。”

“你丈夫也在這?”陳玉成隨便問瞭一句,胡玉蓉也很隨意地答瞭一聲。

他們坐到瞭院子裡的瓜棚下,那裡有一張石桌,四個石凳,月光如水,灑在白 石頭桌面上閃閃發光。

胡玉蓉幽幽地說:“我還以為見不到你瞭呢。”

陳玉成問:“你怎麼到三河來瞭?你丈夫怎麼病瞭?”

胡玉蓉很驚訝,反問道:“她,她沒跟你說起這事嗎?”

“沒有啊。”陳玉成說。

“曾晚妹真是個好人。”胡玉蓉說,“我猜到她是你的什麼人瞭,你真有福氣 呀。”

陳玉成說:“你剛認識她,你怎麼知道她好不好?”

“一件事就看出來瞭。”胡玉蓉說,“我丈夫是湘軍李續賓手下的哨官,叫你 們抓住瞭,曾晚妹怕由你出面放人引起閑言碎語,她替你做瞭人情,黑鍋她背瞭。”

陳玉成心裡一陣熱乎乎的,他說:“你幹嗎要告訴我呢?曾晚妹不想告訴我的, 你也不該說破它。我一方面是你的朋友,另一方面是太平軍的將領,你說我抓不抓 你丈夫回去?”

胡玉蓉說:“我既說瞭,就不後悔,你若想抓,就抓好瞭,落在你手裡我一點 都不後悔。”

陳玉成避開瞭這個話題,問:“老伯好嗎?”

“去年過世瞭。”胡玉蓉說,“藥鋪也典給人傢瞭,沒錢去贖。”

陳玉成召喚黎大裡過來,黎大裡從搭在馬鞍子上的皮囊裡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包, 交給陳玉成,陳玉成推到胡玉蓉面前,說:“這點金子是我個人的,你拿去吧,回 長沙去贖回藥鋪,再不,做點別的生意,這年頭,我看開個藥鋪濟世活人,惟有這 一行當是幹凈的。”

胡玉蓉推托說:“這我不能收。”

“還你的呀!”陳玉成說,“那年你送我出長沙,不是給我一包銀子嗎?這麼 多年連本帶利,也該還這個數瞭。況且,我說過將來要給你掛功勞匾呢。”

胡玉蓉低聲說:“謝謝瞭。”過瞭一會,她問:“你幹嗎還留著那個同心結呢?”

“紀念啊。”陳玉成說,“人的一生,不一定碰上過幾次真情。”

“有你這句話,我這一生沒有白過。”她雙手捂起臉,月光下,陳玉成看見淚 水從她的指縫間流下來。

《太平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