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武昌城下清軍四面圍城,攻打甚急。
2.武昌解塘(一八五六年十二月十八日)
韋俊親自來視察,這裡水師正在加緊趕造船隻、木筏。
韋以德問:“我們要撤嗎?”
韋俊說:“你沒看出來嗎?石達開根本沒有死守武漢的意思,他好像要全力保 江西。我們手裡就這點兵,不保存實力,將來更無立錐之地瞭。”
“什麼時候撤?”韋以德問。
“明天。”韋俊說,“從東門撤出,登舟筏沿江下駛。”
韋以德說:“我們三占武昌,三次退出,不知還有沒有四攻武漢之役瞭?”
韋俊望著茫茫水天,沒有回答。
3.武昌城(一八五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清軍攻入武昌,武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清軍四處縱火。頃刻間火光燭天。
官文與胡林翼並馬人城。胡林翼:“長毛撤得幹凈利落,我們不過得到一座空 城。”
“不能這麼看。”官文道,“皇上對收復武昌看得很重,陷武昌,戰局急轉直 下,我們便可全力追擊,並與贛省湘軍會師,馬上寫捷報,靜候皇上褒獎佳音吧。”
胡林翼隻笑瞭笑。
4.雨花臺太平軍大營洪宣橋和汪一中騎馬出城來找傅善祥,她兩天前到底告辭 出城瞭。
在譚紹光的中軍帳中,洪宣嬌見到瞭傅善祥,她正在為譚紹光縫著衣服,譚紹 光手忙腳亂地幫忙。
洪宣嬌一邁進來就說:“狀元郎成瞭賢妻良母瞭。”
譚紹光和傅善祥都笑著站起來,又是倒茶,又是上水果。譚紹光說:“什麼風 把姐姐吹來瞭?”
“好風。”洪宣嬌說,“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你們光上點水果可不行, 得大把大把地送我金銀珠寶。”
“你那麼貪哪!”傅善祥笑道。
“我是給你們當大紅媒來啦,選蚌好日子,可以結婚瞭。對瞭,咱們太平天國 不講什麼黃道吉日,天天是好日子。”
傅善祥羞紅瞭臉,說:“你胡說什麼呀?誰要你做什麼媒婆?”
譚紹光卻在一旁咧開嘴樂。
“你不要我這個媒婆,是不是?”洪宣嬌做瞭個抬腳要走的姿勢,“你可別後 悔呀!”
譚紹光說:“別走呀,我是要謝媒婆的。”
洪宣嬌笑起來,說:“說真的,不是開玩笑。昨天,我向天王說瞭你們相親相 愛的事,我說,讓你們結瞭婚,天王才能調善祥進天王府去當掌朝儀,這是我提的 條件。”
傅善祥滿懷希冀地問:“天王答應瞭?”
洪宣嬌說:“當然答應瞭。”
譚紹光說:“太謝謝姐姐瞭。”
“到處叫姐姐,就你嘴甜。”洪宣嬌說。
“你謝什麼!”傅善祥對譚紹光說,“我可從來沒說過嫁給你呀!”
譚紹光說:“可也從來沒說過不嫁我呀!”
“又賴皮!”傅善祥說。
“不嫁不行瞭,”譚紹光說,“這是王命撮合的大婚,誰敢抗命?”
人們都笑瞭起來。
這時曾憲跑瞭來,問:“什麼事,這麼樂?”
洪宣嬌說:“你有姑夫瞭。”
人們又樂。
曾憲卻噘著嘴說:“她跟瞭姑夫去,我上哪去呀?”
洪宣嬌說:“還愁沒有姑姑嗎?我不是你姑姑?跟我走。”
大傢又樂瞭起來。
5.國王府石達開不肯另造新的翼王府,他說開銷太大,便請瞭工匠,開始修復 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建築。石達開暫時找瞭一間完好的偏殿辦公,官員們進進出出, 公務繁忙。
汪海洋進來瞭,說:“陳玉成到瞭。”
石達開起身迎出來,雙手拉住要下跪的陳玉成,說:“別行大禮,快進來。” 一眼看見他身後跟著曾晚妹,石達開笑道:“本王叫豫天侯進京,可沒叫你呀!”
曾晚妹說:“我是他的貼身保鏢咱然一起來,不用有令的。”
石達開開玩笑地說:“既然是貼身保鏢,請一起進來吧。天京在天王腳下,盡 可放心,你的豫天侯出不瞭事。”
曾晚妹邊往裡走邊說:“那可不見得,這幾個月天京都血流成河瞭,還說安全 嗎?”
石達開說:“這丫頭,嘴還是這麼不饒人。”
分賓主坐定,石達開對江海洋說:“客人都擋駕吧,說我有要事。”
汪海洋出去,帶上瞭門。
石達開問陳玉成:“能猜到我為什麼把你從皖北叫回來嗎?”
“不會是斬草除根吧?”曾晚妹說,“你不是把他叔叔殺瞭嗎?連天王求情你 都不準。”
陳玉成怪她惹事,喝瞭一聲:“你怎麼胡說!”
石達開笑道:“我倒喜歡晚妹快人快語。我請你回來,是想向你道個歉……”
陳玉成問:“翼王殺錯瞭嗎?不然何以道歉呢?”
石達開說:“不錯的事,也一樣道歉。我殺汝叔父,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他 跟著韋昌輝所辦的壞事實在太多瞭。”
陳玉成說:“我勸過叔叔,勸他不要深陷到宮廷爭鬥中去,勸他到外面去領兵, 他終不聽我話,至有今日下場,這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翼王,也無須道歉。”
石達開說:“難得你小小年紀,這樣明事理。你在前線,你也知道,由於內訌, 許多將領寒瞭心、散瞭心,使幾個戰場失利,韋俊不戰而退出武昌就是一例。此時 更須上下一致、和衷共濟,你在皖北統轄一方,望你以大局為重。”
“這不需囑托。”陳玉成說,“我叔叔盡避陷於紛爭咎由自取,他也是為天王 盡力,我也是為天朝盡忠。現殿下殺我叔叔和秦日綱而可穩住朝綱,我無二話,也 無怨言,惟望今後齊心協力,使天朝蒸蒸日上,不再自相傾軋。”
石達開說:“你這麼說,我就放心瞭。”
陳玉成說:“我要給叔叔去吊祭、圓墳,沒有什麼禁忌吧?”
石達開說:“你叔叔官爵未削,封號不奪,你盡避去祭掃,有一天我還要去吊 祭呢,但不是現在。”
陳玉成說:“謝謝翼王叔叔。”
6.天王府後林范洪秀全的心情開朗多瞭,他已經好久不到後林苑來,時值江南 草長鶯飛的春天,萬物復蘇。他對陪侍左右的傅善祥說:“好多年以前,朕還是落 第秀才時,曾寫過一首詩,你想聽嗎?”
傅善祥微笑道:“一定是有龍騰虎躍氣勢的。”
洪秀全吟道:“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為傢共飲和。擒盡妖邪投地網,收殘奸 人落天羅。東南西北敦皇極,日月星辰奏凱歌。虎嘯龍吟走世界,太平一統樂如何。”
“好詩,”傅善祥說,“都實現瞭,隻是太平一統似應包括長江以北,不打到 北京,不能叫太平一統。”
“是呀。”洪秀全說,“遲早會的。三年前,林鳳祥、李開芳功虧一簣,都是 因東王隻派瞭偏師……”說到這裡,他突然問:“東王與朕有何不同?”
傅善祥說:“東王從來不笑。”
“這隻是個性。”洪秀全說,“朕指的是治理朝政。”
“天王想聽真的嗎?”她問。
“當然。”洪秀全說。
“東王其實很傻,”傅善祥說,“他幹瞭那麼多好事,卻因為對群臣冷酷而遭 人忌恨,他自然不會有好下場。”
洪秀全說:“還從來沒有人這樣評價過他。他逼封萬歲,你怎麼看?”
傅善祥說:“這也是他愚蠢之處。逼封萬歲有什麼用?不過是滿足一種權力欲 和虛榮心,若真想篡權奪位,就來真的。他這樣做,沒得到實惠,反激起民憤,葬 送瞭自己。”
“你瞭不得!”洪秀全吃驚地站住,審視著她那張文靜而秀美的臉,說,“想 不到你如此有見地,如此老辣。那麼,你是東王最寵信之人,你為什麼不給他出主 意呢?”
“天王也想聽真的嗎?”傅善祥問。
洪秀全已帶她走入瞭柳絲拂面的水榭,那裡停放著已作為文物的一條大船,是 當年洪秀全從武昌沿江東下金陵的座船,叫聖龍船,兩旁排列著十多尊鐵炮,鼓各 一,船上懸著三十盞宮燈。洪秀全坐在瞭聖龍船上,說:“朕當然想聽真的。”
“天王須先赦我無罪。”傅善祥認真地說。
洪秀全愣瞭一下,還是答應瞭:“好,赦你無罪,不管你說瞭什麼。”
傅善祥說:“我為什麼悄悄離開瞭東王出走?是因為我看到瞭他的最悲慘的結 局,看到瞭大難就在眼前。可他看不到,我再三苦勸、苦諫,他終不聽,我不願看 到他身敗名裂,才走瞭。”
“你勸諫瞭他什麼?”洪秀全信手敲瞭鼓一下。
傅善祥說。“我勸他向天王賠罪,雖然天父要加封他萬歲,可他本人堅辭不受, 願為天王效力終生。”
“這他怎麼會聽!”洪秀全笑瞭,也許認為傅善祥太幼稚。
但傅善祥說:“倘他當時真這麼做瞭,還會有殺身之禍嗎?”
洪秀全不假思索地答:“不會。”
“可惜他不聽。”傅善祥說,“我說他要這個惹人謗議的虛名是自毀,如真有 心奪大位,那就派人去刺殺瞭天王,再詔告天下,歷數天王罪狀……”
洪秀全勃然變色瞭,震驚、憤怒之餘,他不敢小看這個柔弱女子瞭。
“天王還是動殺機瞭。”傅善祥望著洪秀全的臉色全然不懼,反倒笑瞇瞇的。
“你不怕朕殺瞭你?”洪秀全問。
“天王也許聽說我為東王全屍的事瞭吧?”傅善祥說,“死,我早已置之度外 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朕不敢小看你瞭。”洪秀全說,“當初楊秀清若真聽瞭你的話,朕命休矣。”
“這天王也不能怪我,”傅善祥說,“各為其主,我那時是東王府的人啊!”
“那你現在肯為朕這樣謀劃嗎?”洪秀全問。
傅善祥說:“隻怕天王不肯聽。東王不肯聽是他狂妄沒主見,自以為是;天王 不肯聽是太有主見。”
洪秀全突然笑瞭起來,他問:“你說,朕現在有沒有憂慮?”
“天王一定以為我會說你無憂。”傅善祥說,“這也順乎情理,韋昌輝伏誅, 危機過去,已經沒有天父為難陛下,又沒有韋昌輝窺視工權,現在還不放心嗎?”
洪秀全說:“說得太對瞭。”
傅善祥說:“可依我看,天王依然憂心忡忡。”
“你這可是妄猜瞭。”洪秀全說,“朕有瞭石達開,勝過楊秀清,還有什麼憂 慮。”
傅善祥笑道:“天王對石達開並不可能真正放心。”
這話說得洪秀全悚然心跳,這是他藏在內心深處的隱秘,是不準別人窺視的禁 地,更不要說窺破瞭。他壓著內心的反感,問:“何以見得?”
傅善祥說:“過去東王統管軍政那是師出有名的,因為他是軍師。如今天王卻 隻給瞭他一個通軍主將,他會怎麼想?”
“朕也並沒有把軍師給別人呀。”洪秀全說。
“天王如果廢止瞭軍師制,那是說得通的。可天工沒有廢除軍師,而是自己當 瞭軍師,這在明眼人看來,是天王在收回權力。”
洪秀全被傅春祥一語說破,心裡又惱火又無奈,他隻能否認:“你說得不對。” 但他自己也知道這否認是蒼白無力的。他對傅善祥真是又怕又喜,又恨又愛,怕的 是她的智慧超群,她會時時看破自己的一切,喜的是她有如此才情,現已成為天王 府重臣,必為我所用。他恨是恨這女人寧可嫁一個小將不肯服侍天王,愛的是她的 時刻讓他心跳的品貌……他不知道今後她在天王府裡會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7.後林苑太湖石假山傅善祥到前面去瞭,洪秀全一個人在後林苑裡轉,宮女們 隻遠遠地跟著。
忽然他聽見幾聲蟋蟀叫,便循聲轉到太湖石假山後,見洪仁發、洪仁達和一群 人在鬥蟋蟀。洪仁發的那隻是有名的“油葫蘆”,個大而健猛,所向披靡,引起瞭 一陣喝彩聲。洪秀全皺著眉頭在他們身後站著,說:“你們二位如此不長進,朕召 你們進府,是讓你們幫著辦些政務上的事,你們卻在這裡鬥蟋蟀,做小兒狀!”
二人一見天王來瞭,嚇得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土,宮女們一溜煙跑散。
洪仁發振振有詞地說:“沒事可幹啊!那石達開根本看不起我們,我們去瞭, 他就笑嘻嘻地說:自便吧,不必在這裡勞神磨時光。你聽這叫什麼話,氣不氣人?”
洪秀全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兩個哥哥,說:“你們要多為朕操點心才是。”
“你何時讓我們替你操心瞭?”洪仁發牢騷滿腹地說,“你倒是把外姓人當成 心腹對待,可是後來怎麼樣?一個接一個地出來反你……”
洪仁達也說:“這石達開就一定可靠嗎?我看未必。”
“他在朝野內外,口碑甚好。”洪秀全說。
“當初楊秀清的口碑不好嗎?”洪仁達說,“人心是會變的,人心不足蛇吞象, 不能不防啊。”
這話對於接受瞭天京事變許多消極教訓的洪秀全來說,是打中瞭要害的。皇權 的魔影纏繞著他,他總感到有多少隻不軌的魔爪伸過來攫取這隻屬於他的極權。他 信任過很多人,到頭來,一個又一個地背他而去,誰能保定這石達開不是如此呢?
在他沉思的時候,洪仁發又用民俗的諺語來啟發他弟弟瞭:“打虎要靠親兄弟, 上陣還須父子兵!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用自己人?”
洪仁達明白洪秀全是嫌他們低能,就說:“是呀,我們沒念幾天書,沒什麼本 事,可看傢本事還沒有嗎?話又說回來,本事低而忠心,比本事高而謀反的不是好 得多嗎?”
一句話把洪秀全說樂瞭,他在這一瞬間做出瞭此前連自己也沒想到的重大決策。 他對他的兩個胞兄說:“朕要封你們為王,怎麼樣?”
洪仁發瞪大瞭眼睛:“真的嗎?”
洪仁達卻不輕信:“你這麼輕信,他連一個丞相也不肯封的,我們不過是有職 無權的國宗而已。”
洪秀全說:“朕代天父辦事,豈有戲言?封是可以封,但你們要爭氣,你們要 協助翼王辦事,跟他學著點本事,你們真的有經天緯地之才,朕又何必低三下四地 去求別人?”
“太好瞭,早該這樣瞭!”洪仁發說,“封我個什麼王?名要好聽點!”
洪秀全說:“一文一武怎樣?”
“不好不好,”洪仁發說,“沒福氣。不如封安王、福王,平安、有福。”
“俗不可耐。”洪秀全無可奈何地笑瞭,說,“好吧,就依你,你是安王,二 哥就是福王!”
8.二王府石達開正伏案寫字,張遂謀進來,說:“殿下,有樁奇聞,你還不知 道吧?”
石達開頭也不抬地說:“不會又是母雞打鳴兒、鐵樹開花之類的街談巷議吧。”
“比那還要新鮮。”張遂謀說,“天王新封瞭兩個王,你猜猜是誰?”
吃瞭一驚的石達開放下筆,說:“蒙得恩是必定有的,他是天王的心腹,不是 楊秀清攔擋,早就封王瞭。”
“沒他的事。”張遂謀搖搖頭,“再猜。”
“也許天王要選任年輕後進者,”石達開說,“那就該是陳玉成、李秀成瞭。”
“也不是。”張遂謀說,“封瞭一個安王洪仁發、福王洪仁達!”
像聽到瞭海外奇談一樣,石達開笑得把剛吞進口中的一口茶全噴瞭出去,他問 :“市井傳聞吧?”
“怎麼叫傳聞,封典都完瞭。”張浚謀說,“這事咱們連一點風聲都不知道, 封典也不請殿下去。”
石達開收瞭笑容,深深地悲哀瞭。他悲哀的不是事先或事後告訴他與否,而是 他分明感到瞭天王對他的不信任又加深瞭一步。
張遂謀說:“你知道這安、福二王幹什麼?可不是個白吃俸祿的虛銜兒,天王 命他二人襄理政務,每天與殿下合署辦公,共同襄理軍政大事。”
猶如一桶冰水潑下來,石達開從心裡往外全涼透瞭,他一句話都沒說,他已灰 心到瞭極點,還有什麼好說的。
張遂謀仍在點火沒油:“他們二位幫你把城門是蠻合格的!”
石達開又忍不住笑瞭。張遂謀說:“那年天京鬧糧荒,殿下不是提議放出三四 萬名婦女出城,省出些口糧來嗎?這二位就討瞭個把城門的差事,嚴酷勒索,每個 出城女人身上的首飾、細軟全被他們掠去,否則不放人,這就是他們的本事。”
石達開說:“從前,天王是公允的,他這兩位寶貝哥哥不止一次鬧著要官,可 天王從未動搖餅,現在是怎麼瞭?或許是這兩位已歷經磨練,長瞭本事瞭?”
張遂謀哈哈笑瞭,但他馬上悲觀地說:“這可不是笑話,我不知道殿下將怎樣 與他們共同襄理政務?這分明是不信任殿下,是派人來監視你呀。”
“不要胡言亂語。”石達開及時制止,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
“你不說,我不能不說,否則,我對不起殿下。”張遂謀說,“把軍師之職收 回去,已有跡象,現在就是傻子也看明白瞭。”
石達開心緒煩亂,站起來走瞭一陣,說:“空懷大志,報國無門啊!”他一腔 悲憤化作淚水,順臉頰淌瞭下來。
9.天王府上書房洪秀全被洪仁發、洪仁達纏得沒辦法,正為他們題寫王府的一 大門匾額,已寫瞭“安王府”,正在寫“福王府”。
洪仁發往紙上吹著氣,說:“老二,你將來大門上的‘福’字是不是得倒過來 貼呀?”
洪仁達一時未能明白,問:“為什麼要倒著貼?”
“過年貼福字不都倒著貼嗎?福到瞭呀!”洪仁發話一說出來,連洪秀全都忍 不住笑出聲來。
這時洪宣嬌氣呼呼地進來瞭,一見洪秀全正在題匾,更生氣,哼瞭一聲,坐下。
洪仁發說:“小妹生什麼氣?你兩個哥哥同時封王,你還不樂?”
洪宣嬌說:“正為此而氣。”
洪仁發說:“啊,你是嫉妒啊!是不是你也想封王啊?”
洪仁達說:“小妹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真該封王,封瞭王能比咱倆多幫天王 辦不少事。”
洪仁發馬上對洪秀全說:“那就封瞭吧!封誰不是封?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洪秀全說:“如果小妹不是個女的,朕早封她瞭,她比你們強百倍。”
洪宣嬌說:“別叫我惡心瞭。若再封一個洪宣嬌,我在天京便抬不起頭來瞭, 我得去投玄武湖。”
“你這叫什麼話!”洪仁發老大不高興,“我們又沒做什麼丟人現眼的事,你 跟著難為情什麼!”
洪宣嬌說:“去聽聽吧,滿朝文武一聽這消息全都大嘩,街頭上連童謠都出來 瞭。”
洪秀全關切地問:“什麼童謠?”
洪宣嬌念道:“親不親,姓上分;王不王,兄弟總比外人強;封王還得是同胞, 管他草包不草包!”
洪仁達說:“什麼人這麼嘴黑?”
洪仁發說:“下個令,誰傢孩子再唱這個童謠,殺!”
洪宣嬌冷笑道:“殺死瞭人頭,殺不死人心,我們殺得還少嗎?”
洪秀全說:“哼,什麼童謠,都是文人編出來的,用以蠱惑人心。”這方面, 他有切身感受,起義之初,他悶在屋中創造的童謠、謁語不也為起義推波助瀾瞭嗎? 他立刻想到瞭石達開,他對兩個哥哥說:“石達開必不滿,他會認為這是在分他的 權。好啊,沒等怎麼樣,專權跋扈之心已露苗頭。”
洪仁發說:“若不怎麼說打虎還是親兄弟呢!”
洪宣好苦口婆心地勸洪秀全說:“就收回成命吧,別因小失大。大不瞭你多賞 賜給二位哥哥些銀子,千萬不要封什麼王。我怕因此而寒瞭文臣武將的心!”
洪仁達教訓地說:“你懂什麼!你以為我們隻求吃喝玩樂呀!我們這口就是要 幫天王掌朝政的,再不能大權旁落瞭。”
洪秀全說:“哼,什麼文臣武將反對?他們越反對,越證明朕做對瞭,他們弄 什麼童謠,無非是迫朕就范,聯主意已定,決不更改。”
氣得洪宣嬌起身就走瞭。
10
翼王府正殿日夜趕工,正用修復工程已經告竣,這天早上石達開帶隨從到 這裡來辦公瞭。剛坐下,洪仁發、洪仁達帶瞭上百名牌刀手,威風凜凜地來會銜辦 公瞭。
出於禮貌,石達開站起來說:“安王、福王安好?”
他們二人也向石達開拱拱手。洪仁發說:“以後天天見,不用弄這些客套瞭。”
石達開訕訕地,坐下以後,他說:“今後軍國大事,還請二位多出力。”
“那還用說!”洪仁發拿出一個鼻煙壺,倒瞭點煙末在手上,捅到鼻子底下吸 瞭吸,狠狠地打瞭個噴嚏,說,“我們不出力誰出力?從前是馬打江山驢坐殿,今 後別再想瞭。”
見他說得不堪,洪仁達在底下踢瞭他一下。
石達開和殿上的臣僚們都哭笑不得。
洪仁達問:“今天有什麼大事?”
石達開說:“江西瑞昌前線陣亡瞭兩位將領,要派人去領丘”
洪仁發說:“這可得派個可靠的。”
石達開問:“想必是有不可靠之人在外領兵瞭?求二位明言。”
洪仁發說:“那韋俊為什麼不撤換?他跟天王有殺兄之仇,他能一個心眼嗎?”
洪仁達補充說:“還有韋以德!”
石達開說:“韋昌輝謀反,並沒發現韋俊參與陰謀。多年來韋俊屢建功勛,豈 可因其兄而獲罪?那樣,天朝上下怕沒有一個幹凈的人瞭。”
“你這叫什麼話!”洪仁發說,“這是姑息養奸。我昨晚上睡不著覺,想出來 個好主意,選派一些最忠誠可靠的人去當監軍。這監軍的級別要比丞相高,每個總 制以上的官員跟前派一個去,監視他們,這樣,誰好誰壞,誰想通敵、謀反,就都 知道得一清二楚瞭。”
石達開有幾分警惕地問:“這可是天王的意思?”
洪仁達伯洪仁發說漏嘴,忙遞眼色,可洪仁發早沖口而出瞭:“天王早這麼想 瞭,隻是一時找不出這麼多可靠的人來。”
石達開說:“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知道哪個可靠呢?今天看著可靠,明天 又可能看他不可靠瞭。”也許在座的人都能聽出石達開何所指。
隻有洪仁發隻顧一條道跑到黑,他說:“我有個好主意,先從洪姓裡挑人,洪 姓的能不可靠嗎?”
石達開奚落道:“如果總制以上官員身旁都指派監軍的話,至少要幾百個,怕 是洪傢還得趕快再多生些人丁。”
此言一出,殿上群臣哄堂大笑,洪仁發惱瞭,一拍桌子走瞭。
11
安徽六安陳玉成的部隊在沖殺,配合他出擊的除瞭李秀成的部隊之外,又 聯合瞭捻軍張樂行、龔得樹備部,敵軍望風而逃,太平軍連戰連捷,克舒城後又占 六安。
他們到瞭六安縣衙時,曾晚妹沏瞭一壺茶來。李秀成說:“好香,什麼茶?”
曾晚妹說:“你忘瞭你腳下站的是什麼地方?”
李秀成拍拍腦門,說:“對瞭,六安的綠茶天下馳名啊。”
三人喝著茶,曾晚妹說:“該為李將軍設宴慶賀呀。”
李秀成說:“皖北連戰連捷,不是我李秀成一人之功,為何單為我慶賀啊!”
“你升瞭合天侯瞭。”陳玉成說,“詔旨剛到,你馬上就會看到。”
李秀成說:“任重道遠啊。”
曾晚妹說:“合天侯真是以天下為己任啊!比你不如的有的早封瞭侯,你不會 認為天王不公嗎?”
陳玉成瞪瞭曾晚妹一眼說:“你這人,連人傢開玩笑的話也當真。”
曾晚妹說:“哎,那是他自己說的,可不是開玩笑呀。”
陳玉成又瞪瞭她一眼,已對她無可奈何。
李秀成喝瞭一口茶,問:“封安王、福王的事,聽說天京鬧得沸反盈天瞭?”
陳玉成說:“一些朝臣外將一見翼王令到,二話不說聽從調遣,安、福二王的 令,沒人當回事,有人還當場奚落。”
李秀成說:“那,他們不是要到天王跟前去訴苦嗎?”
“誰說不是。”曾晚妹說,“前幾天我回天京去催餉,聽幾個熟人說,天王很 生氣,認為翼王有意讓群臣出安、福二王的醜。”
“越是群臣不聽安、福二王的,這二人越到天王面前告狀,說翼王的壞話,天 王也就越不信任翼王,翼王就越憋氣,如此往復,不是很可怕嗎?”
李秀成嘆道:“可別再出一次天京事變啊,那將徹底把太平天國毀瞭。”
陳玉成說:“天王經歷兩次波折,變得不敢放權瞭。”
李秀成說:“那也不能變成傢天下呀。什麼也不怪,此事不能怪翼王,原是天 王封自己兩個哥哥之過。不要說別人,我都不服,對太平天國來說,洪仁發、洪仁 達有什麼功勞?”
“姓洪就比什麼功勞都大!”曾晚妹說,“若說封洪宜嬌嘛,我倒心服口服。”
陳玉成說:“我們隻能幹著急,有力使不上啊。”
李秀成從懷中掏出一份奏折,說:“我寫瞭一道奏章,為天朝萬年大計,我什 麼都不怕,我是冒死犯顏瞭。”
陳玉成拿過來一看,確實挺尖銳,他說:“你說懇請我主擇才而用,定制恤民, 這不會有什麼;申嚴法令,肅正朝綱也不犯忌;明正賞罰,依古制而惠四方,這句 天王不會高興,他是不贊成古制的。下一句是要害,任人唯賢則國昌,任人唯親則 國亡,是不是太尖刻瞭?”
李秀成說:“不這樣怎能促天王猛醒?”
曾晚妹說:“其實應當點出洪仁發、洪仁達的名字來,明確指出,他們幹政, 人心不服。”
李秀成說:“太直白瞭,天王面子下不來,所要說的,全都有瞭,這我都怕天 王發火呢。”
12
天王府真神殿洪秀全接到李秀成的奏折後,臉色很不好看,他把奏折擲下, 說:“這李秀成剛剛封侯,大印還沒有拿到,就不得瞭啦!”
坐在下面的石達開不知他奏的是何事惹天王發如此大火,就叫人拾起來,看瞭 後又傳給瞭安王、福王。
洪仁發看不大懂,問洪仁達:“說些什麼?咬文嚼字的?”
洪仁達說:“說天王任人唯親瞭!”他倒很能抓住要害。
洪仁發說:“笑話。不用親的反用疏的?疏的心眼長得歪不歪,誰知道?”
洪秀全問石達開:“達胞怎麼看?”
石達開斟酌著用最委婉的詞說:“李秀成用語雖有不當,可一片忠心可嘉,他 是希望天朝興旺。”
“是嗎?”洪秀全說,“那你也是認為朕用人不當瞭?還不是指安王、福王而 言?朕看這是有人在煽邪風。”
石達開已不能再說什麼瞭。
洪秀全對蒙得恩說:十為朕草擬一道詔旨,著即革去李秀成封爵、官職,在軍 中效力自贖。“
佝著背不斷劇咳的蒙得恩說瞭聲:“臣遵命。”
石達開在心裡嘆息瞭一聲。
13
翼王府石達開在人工湖旁走來走去,他的影子和月亮一起投在微波粼粼的 水面上。
汪海洋走來瞭,遠遠地站在樹下,看著心神不寧的石達開。
石達開發現瞭他,問:“你明天早上不是上江西前線嗎?不早點睡,又來幹什 麼?”
江海洋說:“我不去瞭,我給殿下當一輩子牌刀手。”
石達開說:“我不能再耽誤你瞭,你去領兵打仗,能為天國做更多的事情。”
汪海洋問:“殿下,你很難,是嗎?”
石達開說:“啊,沒什麼。夜深人靜,總是想起慘死的親人,難以人睡。”
汪海洋說:“殿下總要想得開才行。”
“你去睡吧,我沒事。”石達開打發走瞭江海洋,沿著湖邊走上石拱橋,卻發 現石益陽俯身在欄桿上呆呆地看著水中的月亮。
石達開問:“你不是回屋去睡瞭嗎?”
石益陽說:“我想起瞭白天在街上看到的一個揭帖,就更睡不著瞭。”
“揭帖?”石達開問,“什麼揭帖?”
“我背給你聽好嗎?”石益陽說。
“你背吧。”石達開也俯身在玉石欄桿上,看著水裡曲裡拐彎蛇一樣的影子。
石益陽背出來的實際是一首格律韻腳都不工整的五言詩:去歲在禍亂,狼狽趕 回京,自謂此愚忠,定蒙聖鑒明,乃事有不然,詔旨降頻仍,重重生疑忌,一筆難 盡陳,疑多將圖害,百詠難分清,惟是用奮勉,出師再表真。
她剛念到一半,石達開臉色早變瞭,他厲聲說:“住口!你怎麼又敢隨便翻我 的箱子!”
石益陽說:“你寫的這首詩並沒放在箱子裡,倒是我怕宮女、女官們傳出去, 替你收起來瞭,你怎麼反倒怪我!”
石達開消瞭火,說:“我錯怪你瞭,都是我心緒煩亂,信筆胡寫而已。”
“我看不像信筆胡寫。”石益陽說,“我看爹已極度悲觀失望,是想一走瞭事, 不願再呆在天京與天王共事瞭,是不是?”
石達開說:“你既已猜到,我不瞞你,你說,我不寒透心瞭嗎?在人傢猜忌和 構陷中過日子,那是什麼滋味?我石達開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死,怕的是別人 不以心換心。”
石益陽說:“可是你一走,天朝大廈不是要傾倒瞭嗎?”
“那也不一定,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石達開說,“安王、福王不是可以挽 狂瀾於既倒嗎?”
石益陽忍不住笑瞭起來。
石達開說:“最可怕的是君臣疑忌,我如不及早抽身退步,遲早會步楊、韋後 塵,招致殺身之禍。”
石益陽說:“天王連遭楊、韋之變,杯弓蛇影,是難免的。爹爹以赤誠之心, 總能感動天王,不要過於優心,也不可太多聽信張遂謀、曾錦謙這些謀士的話。”
石達開說:“我不是哪個謀士可以左右的。倘在楊、韋事變中,天王權力受到 挑戰,他那樣使手段,我尚能理解。可現在,對我是無端的猜忌,我再也不能親眼 目睹自相殘殺的悲劇瞭。”
石益陽說:“天王有天王的難處,爹不是這麼說過的嗎?”
“是的。”石達開說,“你還是小孩子,你還不懂什麼是權術。其實,天王是 放縱楊秀清,使他變本加厲地張狂,到瞭楊秀清忘乎所以時,就令我和韋昌輝除掉 他,隨即又看到韋昌輝威脅瞭皇權,那就再借我之力殺掉韋昌輝,他永遠是策劃者, 永遠是贏傢。那麼,下一個被除掉的,除瞭我還有誰呢?”
石益陽說:“既如此,你為什麼從安慶回來?”
“我也有過幻想,”石達開說,“我也為太平天國大局著想過。可事實擊碎瞭 一切。李秀成上書說讓天王‘任人唯賢’,就犯瞭大忌,下令削去一切官爵,這就 是在我面前殺雞給猴看。”
石益陽說:“爹不是有宏大的抱負嗎?你要把太平天國治理成一個人間真正的 天堂,現在你放棄瞭嗎?”
“我並不背棄天國。”石達開說,“我再在天京呆下去,已沒有價值。我蔑視 洪氏兄弟的權術,我在天京大殿宏圖之路已阻絕,我反倒陷進危機四伏的陷阱中, 我已無力扭轉乾坤瞭。”
石益陽說:“你一走,會把人心都走散瞭,那損失就大瞭。”
石達開說:“果真那樣也好,讓天王也清醒一下,即使是洪氏的江山,也還是 要別人來為他打、為他保的。我出走,是向天王‘表真’,區區一片心,上可對皇 天,下可質古人。”
石益陽不再說話瞭,石達開看到她的瘦削的肩膀在抽動,就走過去扳過她的身 子,看到她臉上滿是淚水。
石達開問:“你怎麼瞭?”
石益陽說:“我知道父親離京出走是錯的,可我又不能說服你,我心裡不好受 ……”
石達開將石益陽攬在懷中,說:“好益陽,不要難過,你的父親從無害人之心, 今後也不會有。但是,連防人之心都沒有,那豈不是蠢人瞭嗎?天涯何處無芳草?”
14
天王府(一八五七年六月二日)
洪秀全正等著蒙得恩來商量大事,洪仁發來向洪秀全報告,說:“蒙得恩病得 不輕,起不來床瞭。”
洪秀全愣瞭一下:“什麼病?”
洪仁發說:“昨天晚上發的急病,上吐下瀉。”
洪秀全說:“早不病,晚不病,偏在這個時候病。再去看看,朕不相信石達開 會不告而辭,他也許是到天京外面視察兵營去瞭。”洪秀全是聽到有人說石達開夜 裡出城去瞭,心裡有點發毛。
洪仁發剛要再去翼王府看個究竟,洪仁達氣急敗壞地跑來,說:“是真的,石 達開真跑瞭,還留下一首反詩呢!”
說著遞上瞭一張紙。
洪秀全拿過石達開手書的那首詩,見上面有“力酬上帝德,勉報主思仁,精忠 苦金石,歷久見真誠”等句,洪秀全說:“他倒沒有說背主,隻是感到不受信任。”
洪仁達說:“方才我到翼殿府去辦公,見院子裡冷冷清清,大殿也上瞭鎖,一 問守門人才知道,昨天夜裡走瞭,去向不明。”
洪秀全一屁股坐下,泄氣地說:“完瞭,天喪我也。”
對洪秀全的頹喪和絕望,洪仁達大為不解:“天王那麼不放心石達開,他走瞭 不正好嗎?去瞭一塊心病!”
“混賬!”洪秀全第一次罵出瞭粗話,“石達開走瞭,誰來號令三軍?他們聽 你的嗎?又有誰來主理朝政?那些臣僚們聽你的嗎?朕不放心他,並不是不用他, 朕猜疑他,是防他而非擠走他。”
洪仁達說:“那就再召回他就是瞭。”
洪秀全說:“談何容易!此人非楊秀清、韋昌輝可比,極有城府,凡事不思慮 成熟,絕不輕易去做;一旦決定,萬牛莫挽。”
“他不至於反叛吧?”洪仁達說。
“那不會。”洪秀全說,“朕不怕他反,最怕的是他另立山頭,發一紙告示, 那天下半數以上軍民會跟他而去,那太平天國才是大廈將傾瞭。”
洪仁達絕對沒有這樣的遠見,他說:“我不信石達開有這麼大的魔力。”
洪秀全說:“也許後果比這還要嚴重。”他在地上踱瞭一陣,說:“馬上派人 去打聽,石達開去瞭哪裡,有什麼舉動,朕再決定應對之策。”
洪仁達答應一聲去瞭。
15
安徽舒城陳玉成騎馬巡城時,發現城門口有許多人圍著看露佈,走近一看, 既有石達開寫的五言詩,也有石達開的“諄諭”,其中有“各部將士,有從我者速 到安慶,不願者給川資剃發回籍”字樣。
陳玉成十分氣憤,下瞭馬,走過去,幾把扯下那幾張露佈,看告示的軍民都驚 訝地看著他。
16
天京外金往關同樣的諄諭和露佈也貼在瞭金柱關前,許多太平軍將士在圍 看。
譚紹光擠進來看瞭,臉上是憂戚表情,耳畔傳來將士的議論:“翼王出走,不 是把太平天國拖垮瞭嗎?”
“不走怎麼辦?受不瞭安王、福王的氣呀……”
譚紹光也和陳玉成一樣,揭瞭那幾張諄諭和露佈。
17
安慶石達開臨時王府議事廳(一八五七年七月二日)
一回到安慶,石達開立即向他所屬的舊部和親信將領發出瞭急信,幾天之內, 大將雲集。這天議事的時候,惟一馬褂不寫官銜的李秀成和陳玉成是最後從廬州趕 來的,他們坐到瞭靠門口的座位上。石達開正對將領們說:“正如我在諄諭裡所說 的,我這次出走,一不是背離太平天國,二不是背離天國將士,我是想讓太平天國 之火永不熄滅,我再在天京呆下去,就會重演天京事變的悲劇,到那時,天國的基 石就會動搖,我們流瞭許多血所開創的大業就會付之東流。今天召集各位來,是想 申明我的想法,願跟我者當結為兄弟,不願跟者也可留下隨天王建功名。”
張遂謀應聲說:“我願跟翼王走到底!”
“我也願!”石樣禎站起來。
接著石鎮常、石鎮吉、石鎮發、石鎮全等紛紛起立,表示“願隨翼王”。
楊輔清、楊宜清是外姓人,他們的表態令人震撼,楊輔清說:“翼王高義,如 不是翼王仗義,東王隻能冤沉大海,今我兄弟願隨翼王打到天涯海角。”
接著一大批將領,如賴裕新、傅忠信、餘子安、餘忠輔、蔡次賢、朱衣點、童 容海、吉慶元、江海洋等都莊嚴起立,宣誓般地說:“願隨翼五,赴湯蹈火,在所 不辭!”
整個大廳裡顯得十分肅穆悲壯。
陳玉成如坐針氈,他看瞭沒表態的李秀成、林啟蓉一眼,把眼光掉向窗外,不 敢看石達開。
張遂謀點將瞭:“林丞相,你想好瞭沒有?”眾將領刷的一下把目光全掉向瞭 林啟蓉。
林啟蓉有些局促不安地站起來。
曾錦謙說:“你可是翼王一手帶出來的將領啊!”
黃玉昆說得更直白:“他剛跟翼王時,才是一個兩司馬,管九個聖兵。”
林啟蓉看瞭陳玉成一眼,陳玉成投給他的是鼓勵的目光。林啟蓉鼓足瞭勇氣說 :“我有今日長進,確是翼王一手栽培,我終身不忘,按理說,翼王走到哪裡,我 林啟蓉該跟到哪裡。不過,眼下林某人所守之九江,控扼長江險要地段,一旦抽走 人馬,便使天京失去瞭屏障,我將成為罪人……”
石鎮常譏諷道:“看來,太平天國沒有林丞相,大廈將傾瞭。”
石鎮吉說得更挖苦:“林將軍留下吧,天王能封你為王呢。”
許多人笑起來,弄得林啟蓉很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陳玉成感到很痛心,他看到瞭石達開向他投過來的熱切期盼的目光,他無法再 回避瞭,就站瞭起來,說:“翼王在天京出走,令人同情,我也擔心悲劇重演,那 我們的太平天國就是自掘墳墓瞭。為今之計,帶大兵另走一路,我以為不妥,我們 可以聯名上奏,請求罷黜無能的安王、福工,稟天王,請翼王回天京提理軍政,我 想,天王會權衡利弊的。”
張遂謀反駁說:“返回天京?怕命都沒瞭!”
黃玉昆說:“你陳玉成倒是很忠心的,可天王一樣把你叔叔處死瞭呀!”
李秀成站瞭起來:“豫天侯所言極是,我們不能意氣用事。倘在座的各位將領 都隨翼王出走,那勢必將你們所鎮守的天國大片疆土拱手送給清妖,這是天國將士 用命換來的城池、土地呀!”他說得熱淚盈眶。
張遂謀說:“說話的這位是誰呀?你的官爵都被削去瞭,如今不過是個戴罪軍 中的白丁,你卻這樣忠於天王,天王真是錯怪瞭你呀!”
好多人嘲諷地笑瞭起來。
李秀成說:“是啊,我現在不過是個有罪的白丁,可我是天國的一員,我為天 國流過血,我不能因為一己私利和恩怨而置大局於不顧。”
這句話在議事廳裡掀起瞭一陣軒然大波,好多人喧嘩起來:“這是說誰呢?” “好大的膽子!”“趕他出去!”
石達開擺擺手,讓群情激昂的會場靜下來,他說:“人各有志,本工早已有言 在先,願隨者隨,願留下為天王建功名者聽便。隻是,本王不能容忍潑污水,我石 達開一心為天朝,我搭上瞭一傢幾百口子的性命,我怎麼是為一己私利?如為私怨, 我也不會仍然舉著太平天國的旗幟,我依然是翼王,我不謀反,不犯上,仍把打敗 清妖為目標,我上對蒼天,下對後土,我石達開是天國罪人嗎?”他也激動萬分, 說得熱淚滾淌。
會場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李秀成第一個退場,接著林啟蓉和陳玉成走瞭,又有黃文金等幾個將領跟隨他 們走出瞭議事廳。那無數雙逼視他們的眼睛像是劍叢槍林,他們幾個就是從這危險 的通道走出來的。
18
安慶城外隻有石益陽來送陳玉成和李秀成,三個人都默默無言,走瞭很遠, 陳玉成站住瞭,說:“你回去吧。”
石益陽說:“希望二位將軍不要怪罪我父親,他也是不得已呀。”
“什麼不得已!”李秀成說,“有的告示上都有這樣的話瞭,‘解散金陵舊黨 ’,這實際上是拋棄瞭天王,拋棄瞭太平天國呀。”
石益陽說:“李將軍誤會瞭。他說過,打到天涯海角,他也是太平天國的人。”
陳玉成說:“益陽,你想想,今天的會上,八十多個將領要跟翼王走,這一來, 皖北、皖南很多太平天國疆土必淪喪敵手,辛苦打下的江山何等不易呀,翼王振臂 一呼,一大半天朝士兵帶走瞭,清妖趁這時打來,太平天國豈不是危在旦夕瞭嗎?”
李秀成說:“你是翼王最鐘愛的女兒,希望你能勸他回心轉意,不回天京可以, 帶我們在各戰場殲敵,切不能遠走他鄉,那太平天國就完瞭。”
眼含熱淚的石益陽說:“二位放心,我將以死諫爭。”
陳玉成跳上馬背,說:“後會有期。”
石益陽哽咽著說:“萬一父親帶走瞭舊部,太平天國隻有你們幾位獨撐危局瞭。”
李秀成向她揚瞭揚手,也跳上馬,他對陳玉成說:“有時我覺得很怪,為什麼 堂堂翼王,卻不如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深明大義呢?”
陳玉成說:“她的心地是一塊純潔無染的素絹,功名、利祿還沒有染上,我們 也不如她。”
二人感嘆地打馬離去。
19
天王府真神殿譚紹光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見到他的夫人傅善祥,她穿著相 當於侯爵的官服,端坐在天王下手,靜聽他的稟報。
譚紹光把他從金柱關揭下來的翼王諄諭呈上,說:“這是臣從金柱關揭下來的, 天京附近的聖兵們人心浮動,很多將領帶本部人馬隨翼王去瞭。”
洪秀全看著那幾張厚諭、露佈,手直抖,臉部的肌肉也在抽動。
洪仁發看不明白,卻能聽明白,他說:“這是謀反,我們就該發兵討逆肥石達 開抓回來正法。”
洪秀全瞪瞭他一眼,沒出聲。
洪宣嬌說:“你說得真輕巧!翼王幾乎帶走瞭天朝十之七八的兵,你用什麼來 對抗石達開?說夢話!”
傅善祥說:“現在守衛天京的兵力隻有七八千人,又多為老弱殘兵,這還不是 最可怕的。現清妖得瞭消息,江南大營聲勢復振,我們沒有機動兵力,何以禦敵?”
譚紹光說:“現江南清妖大營兵鋒已直逼鎮寧,天京再度陷入危機。”
洪秀全說:“那怎麼辦?非我負石達開,而是石達開負朕,背朕而去呀。”
洪宣嬌說:“石達開出走,事出有因,如天王不封安、福二王以分其權,不會 這樣。”
傅善祥一直不語。
洪秀全掉頭問她:“卿意如何?”
傅善祥說:“天王還真心想請石達開回來輔政嗎?”
洪秀全愣愣的,沒有立即回答。
洪仁發說:“太平天國沒他石達開,我不信天會塌下來,地會陷進去。”
傅善祥又說:“天王請石達開回來,有兩種請法,一是真心請,二是做權宜之 計。”
洪秀全問:“何謂真心?何謂權宜之計?”
“權宜之計,就是先穩住石達開,”傅善祥說,“讓他回來,可答應他提出的 條件,讓他提理軍務,擊敗江南大營,度過危機,再慢慢收拾他。”
洪仁達馬上表態:“這樣好,有賬不怕算,晚算更要連本帶利一起算。”他畢 竟做過小買賣,張口便是生意經。
洪秀全不耐煩地說:“不是聽你的。”
傅善祥說:“真心請他,那就得真心認錯,令石達開心悅誠服,他就會像從前 一樣拼死為天國效力。”
洪秀全說:“請他回朝,當然隻能是真心誠意,豈能用權詐之術?”
傅善祥看瞭洪宣嬌一眼,說:“那就好辦瞭,天王該知道怎麼辦瞭。”
洪秀全明明知道傅善祥何所指,卻並不往這上說:“朕令全城文武大小辟員聯 名上一表章,向翼王求救,朕親書一道手諭,刻在一面金牌上,派特使送往安慶。 還是宣嬌去吧,你在翼王那裡有面子。”
“我有什麼面子?”洪宣嬌說,“上次讓我提著韋昌輝的人頭去請石達開,請 來瞭又怎麼樣?又把人傢逼走瞭,我可沒臉再去。”
洪秀全說:“是他自己要走,怎麼是朕逼走的?”
洪宣嬌鼻子裡哼瞭一聲,說:“那還不叫逼?你用兩個王看著他,他心裡是什 麼滋味?換瞭我,我也要走。”
洪秀全不理妹妹,把臉掉向傅善祥,問:“你看,這樣行嗎?啊,對瞭,還有 一事,立刻發詔旨,發還李秀成的職爵,朕聽說推他和陳玉成、林啟蓉拒不從石達 開出走,且據理力爭。”
“這一條能得民心。”傅善祥說,“不過,僅僅是發金牌請他,發十二道金牌 也無濟於事,這不是誠心。”
洪秀全勃然變色道:“這還不叫真心,難道要我向他下跪稱臣,他才肯回來嗎?”
坐在末座的譚紹光已覺得無法再聽下去瞭,悄俏起立,退出瞭真神殿。
傅善祥見他如此,也就不再言語,洪秀全拂袖而去。
20
洪宣橋傢洪宣嬌正用好飯好菜招待譚紹光、傅善祥。洪宣嬌說:“你今晚 住在我這,明早再出城去。”
“那可不行。”譚紹光說,“清妖隨時可能來攻,我不在丟瞭營地,我可吃罪 不起。”
“好樣的。”洪宣嬌問,“翼王沒召你去安慶嗎?”
譚紹光說:“豈能不召?我沒去。”
“那你今天在天王面前為什麼不表表功?”洪宣嬌說。
“那有什麼意思!”譚紹光說。
洪宣嬌說:“像你這樣忠於天王的人已經不多瞭。”
“我更忠於她。”他用筷子指瞭指傅善祥,說,“她在朝中執政,我隨瞭翼王, 萬一天王發怒,砍瞭我夫人的頭怎麼辦?”
傅善祥說:“又沒正經的。”
譚紹光說:“你今天對天王太不客氣瞭,我後來嚇得都不敢聽瞭,我看你遲早 要犯直言犯上的罪,不會有好下場,還是跟我回傢吧。”
洪宣嬌說:“不行。天王府沒有她,天王跟前就沒有一個直言敢諫的人瞭,隻 有她能令天王信服。”
“看不出,你有這樣的本事。”譚紹光望著傅善祥笑。
傅善祥說:“我不想巴結往上爬,也不怕殺頭,所以我能說真話。大不瞭讓我 滾蛋,或殺頭。我早就告訴天王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俱之?”
譚紹光說:“召石達開回來的事,看來是無望瞭。”
“不會。”傅善祥說,“別看天王發怒,他還得找我。”
正在譚紹光半信半疑的時候,江一中神色緊張地進來,說:“天王駕到,已經 進瞭大門。”
幾個人都大感意外地站起來。譚紹光忙拿帽子:“我得馬上回避。”可是已經 遲瞭,洪秀全帶著司琴進來瞭,應聲說:“不必回避,是朕來驚擾你們,並非你們 之過呀。”
幾個人忙行瞭大禮,洪秀全坐下,看看桌上的菜肴,說:“味道很誘人啊!朕 也想吃瞭。”
傅善祥說:“那就再叫裡面炒幾個天王愛吃的菜來。”
洪秀全變得十分隨和,拿起一雙筷子,夾瞭一口菜,品味著說:“不壞,好像 禦廚還燒不出這樣好味道來。”
洪宣嬌問:“怎麼,不用人先試試有毒沒毒瞭?”
洪秀全說:“若你們幾個也能給朕下毒,那朕活著也沒多大意思瞭。”他說這 話時,飽含瞭經受眾叛親離打擊的內心苦痛。
幾個人又圍在一起吃飯,別人都很自然,惟有譚紹光覺得別扭,想夾一個蛋, 筷子不聽使喚,幾次夾不起來,好歹夾起來瞭,還沒等放人口中,又掉瞭下去,一 滾,滾到瞭洪秀全龍袍上,譚紹光嚇得站起來:“臣該死……”
“這有什麼,”洪秀全抖掉瞭龍袍上的蛋,說,“這是九龍戲珠啊,好兆頭!”
譚紹光這才抹瞭一把臉上的汗,長出瞭一口氣。洪秀全對他說:“你的膽量不 如你的夫人,她敢犯顏上諫,你敢嗎?”
譚紹光笑而不答。
洪宣嬌說:“譚紹光拒不從石達開出走,可是忠臣啊。”
“朕知道。”洪秀全嘆瞭一口氣,“天京外圍,走瞭十幾個將領啊。”
傅善祥說:“聖上怎麼有雅興走出天王府啊?是來看宣嬌的嗎?”
“不,是來找你的。”洪秀全說,“朕掐指一算,知道你準在這裡。”
傅善祥問:“找我有何詔旨?”
“不是詔旨,是就教。”洪秀全笑道,“白天在真神殿,你的話沒有說完。”
“是沒有說完。”傅善祥說,“我還是問那句話,天王是否真心請石達開回京?”
這一次洪秀全肯定地點瞭點頭。
“這就簡單瞭。”傅善祥說,“明天就發詔旨,削去安王、福王的封號。寫一 道懇切、道歉的詔旨,我想石達開會通情達理的,這時候天王的金牌才有用。”
“朕知道你會有這一手。”洪秀全幽幽地說。
“看來削二王封爵如剜肉一般難以割舍啊。”傅善祥說。
洪宣嬌又將瞭一軍:“如真削二兄之封,我就再出使一回安慶。”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洪秀全長嘆一聲說,“那就依你們吧,明天就降詔, 撤二王之封,為天國大計,朕也隻能這樣瞭。”
望著他痛苦的表情,傅善祥問:“那麼道歉的詔旨呢?”
“讓朕下罪己詔?”洪秀全說,“是不是這個就免瞭?削二王之封,復李秀成 之職,用金牌去請石達開,他的面子還不夠大嗎?”
譚紹光說:“這就足夠瞭。怎麼好讓天王下罪已詔呢?”
“好吧,”傅善祥說,“這一條就先擱置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