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北京養心殿咸豐捧著手爐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問肅順和恭親王奕折:“這個 林鳳祥怎麼處置呢?”

肅順說:“無非是殺或令其降。”

奕訴說:“林賊罪在不赦。他兩年來攻州奪縣,光是敗死在他手中的二品以下 大員就有七十多位,這樣的人如何能留?”

肅順說:“奴才以為,殺有殺的好處,留有留的好處。”

“你說說留的好處。”咸豐問。

肅順說:“據奴才所知,這個林鳳祥是長毛中一路打先鋒的人,他在偽天王、 偽東王眼裡是擎天柱,如果此人肯降,讓他去招降長毛餘部,可使我朝廷少糜費多 少軍餉、少死多少兵勇。”

咸豐說:“萬一他招不降長毛呢?”

肅順說:“那時再殺不遲呀!”

咸豐說:“你去勸降他。如他肯招降長毛,可免他一死。”

肅順說:“光免一死不足以招降長毛,皇上想,長毛造反為瞭什麼?還不是為 瞭升官、發財!忘瞭那個洪大全瞭?一說給他官做,馬上願降。”

咸豐說:“可他並沒有招降一個人。”

“那是因為他是個假貨。”肅順說,“這林鳳祥可是貨真價實啊。”

咸豐說:“依你這麼說,朕還得賞他頂戴瞭?”

肅順說:“奴才想,隻有這樣,才能令發匪們艷羨,紛紛來降。”

咸豐問:“給他個多大的官?”

奕沂說:“七品縣令足夠瞭。”

肅順在一旁曬笑。

奕訴問:“你笑什麼?小嗎?”

肅順說:“那些販私鹽的人都可以拿黑錢買個四品道臺,欲招降發匪,卻舍不 得幾個虛銜,那怎麼行?”

咸豐問:“依你,給多大官?”

肅順說:“給個總兵、提督不為過。”

奕訴說:“那可是二品、一品大員瞭!”

咸豐對肅順說:“你去辦吧。”

肅順說:“喳。”

咸豐見他要走,又叫住瞭他:“曾國藩那裡怎麼樣瞭?三戰三捷後,怎麼又把 漢口丟瞭?武昌又不保瞭吧?”

肅順說:“奴才以為,勝敗得失不在一城一地,那曾國藩湘勇剛剛募成便打瞭 這麼多勝仗,已見端倪,奴才以為,將來破發匪者,必此人也。”

咸豐說:“但願如你所言。”

2.北京東城一傢小店洪宣嬌和江元拔一邊吃飯一邊小聲議論。江元拔說:“我 都打探明白瞭,押在刑部大牢裡,想要探視,得好幾關,死囚牢一般也不準探視。 不過,隻要多使銀子,沒有不行的。”

洪宣嬌說:“銀子何來?”

江元撥說:“天上不下銀子,地上不長銀子,到有銀子的地方找去吧。”

洪宣嬌說:“你可要小心點,這是京城,不比小地方。”

江元拔說:“我會小心的。”

3.刑部大字的刑訊室當林鳳祥被提到刑訊室時,他大睜開眼,看見肅順帶瞭刑 部官員坐在那裡,他已經猜到瞭幾分,就說:“要殺要別由你們,別跟我玩花樣。”

肅順示意獄吏給他搬瞭一張方凳,讓他坐下,然後說:“若想殺你,在滄州, 就讓你和你的同夥一起去死瞭。皇上念你是個人才,是一條漢子,所以才讓你到瞭 天子腳下。”

林鳳祥說:“我不稀罕。”

肅順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圖的是什麼?還不是榮華富貴?你們起來造 反,也還不是為瞭這個?現在眼前有個好機會,你要不要?”

“讓我投降嗎?”林鳳祥冷笑著問。

肅順說:“足下是個明白人。投降並不是屈辱的事,你向大清朝廷投誠,這是 改惡從善,聖上可以不咎汝過,而且可以賞你一個二品頂戴,我想,你在長毛那裡 官職也不過如此吧?”

林風樣問:“我看,不會沒有條件吧?”

肅順說:“足下是聰明人,你知道,天下太平是安居樂業之本,雖說長毛造反 不過是疥癬之疾,不足深憂,可為國泰民安計,當然也要早早平定才好。”

林鳳樣哈哈大笑起來:“太平天國如今已據有半壁河山,僅僅是疥癬之疾?那 何必讓你的皇上寢食不安?又何必派出戰將千員、精兵幾十萬四處圍剿?”

肅順被奚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十分尷尬。後來他說:“本官想讓你活命, 總是成全你吧。”

“未必。”林風樣說,“你在西市殺瞭我,是成全瞭我林鳳祥一個英烈之名, 讓後人也知道林鳳祥是一條寧折不彎的漢子。你讓我投降,那是成全瞭我一個不忠 不義的小人之名,這個你不明白嗎?”

肅順說:“現在大清的江南、江北大營正在圍攻金陵,在長江上遊,朝廷大軍 連戰連捷,你們的末日不遠瞭。”

林鳳祥犀利地說:“既然太平天國已是日暮途窮,你還有閑心來勸降我嗎?我 還有半點用處嗎?”

肅順說:“足下說到用處,我想進一言。足下是威望素著的人,你有能力救出 你那些迷途的同伴,一旦南京城破,那可是覆巢無完卵,要玉石俱焚瞭。”

林鳳祥故意用輕松的口氣說:“我投降也行,我有個條件,你想聽嗎?”

肅順一聽有門,很高興地說:“足下盡避說。”

林鳳祥拖著鐵鐐站起來,在刑訊室裡走動著,說:“我投降的條件隻一條,讓 清妖皇帝退位,讓太平天國天王到北京來坐龍殿。”

此言一出,嚇得肅順等人目瞪口呆地站瞭起來,有幾個堂官掩起瞭耳朵往外就 走。肅順也感到晦氣,知道對林鳳祥勸降已是泡影瞭。

4.北海後門橋肅順的轎子出瞭紫禁城神武門,向後門橋走去。肅順坐在轎中情 緒低落。在皇上面前奪下海口,他所抱的希望卻被林鳳祥擊得粉碎。

離肅順轎子幾十步外,江元拔跟在後面。他看著肅順進瞭一個青磚大門樓院子。 他停在左右觀看著。

5.肅順府第入夜,肅順府第門前亮起瞭幾盞紗燈,上夜的戈什哈,更夫開始在 幾進院子裡巡邏。

江元拔從暗影裡溜到高墻下一騰身躥上青磚墻,伏在那裡看瞭看,趁打更的人 背過臉去說話的工夫,躍起,一陣風似的躥上瞭第一進院子的房頂。

江元拔小心地在房頂走動著,他雙手抓住簷瓦向下看,看不見。他又爬到房脊 處,一片片揭下瓦來,房中透出幾絲光亮。他拆開房板,出現一個大洞,他輕輕地 鉆瞭下去。

6.肅順書房肅順拿瞭一本書在燈下看,心情煩躁,又扔下瞭書本。

鄭親王端華走瞭進來。肅順忙起迎:“王見這麼晚瞭……有什麼事嗎?”

端華說:“來找你打打牌。”

肅順說:“哥哥知道我是討厭打牌的。”

7.書房頂棚上江元拔爬在漆黑的天棚上,從氣眼的縫隙向下張望。隻聽端華說 :“自從載垣當上瞭侍衛內大臣,我當瞭閱兵大臣、右宗正,小六子就不怎麼舒服。 咱們奏瞭他一個‘禮儀疏略’,皇上震怒,有可能罷瞭他的軍機大臣,這個時候, 我們應當小心才是,千萬不要招惹麻煩。”

肅順也說:“我也不是因為權力才要扳倒恭親王,他這人軟弱、糊塗,依著他 執掌朝政,辦不出好事。不起用曾國藩這樣的人行嗎?可他處處掣肘,總在聖上面 前說壞話,說我重用漢人,遲早為害社稷。”

“不去管他。”端華說,“我為什麼半夜三更來?方才我聽內務府傳出個謠言, 說你審訊長毛匪首,竟聽任長毛讓大清皇帝交出江山,這太可怕瞭。”

肅順不以為然地說:“這一定又是小六子在暗中使壞。沒什麼大不瞭的,長毛 說什麼,又不是我教唆。”

端華說:“切莫再在皇上面前提什麼招安,快快把長毛匪首殺掉完事。”

8.肅順書房肅順嘆口氣說:“也隻能殺瞭。即使我想招安他,也是無隙可乘, 哥哥,我真想不到,長毛裡有這等氣節高潔之士,殺瞭真是可惜。”

“你又胡說,”端華說,“你壞事都壞在你這張嘴上,恃才傲物,不肯隨和, 很多人說你壞話。”

肅順道:“可聖上並不聽讒言,有一回在東暖閣他對我說,有那麼多人在背後 說你壞話,這證明你是個有作為的人。倘所有的人都交口贊譽你,反倒不可取,必 是圓滑、無建樹者。”

端華說:“你該知道曾母下機的故事。任何話說上三次,就會使謊言變真。皇 上的耳朵也不永遠聽你一個人怎麼說。”

肅順笑瞭起來。

端華說:“走吧,到客廳去打牌,一會載垣也來。”

肅順說:“哥哥先去,我隨後來,反正我隻能觀戰。”

端華走瞭,肅順在書架前站瞭一會,又走到條案前,在氈子上鋪開一張宣紙, 拿起筆來蘸飽瞭墨,寫下瞭八個字:理直防毀,鑒微在悟。又寫瞭一行小字:錄陳 子昂素盤盂銘並序。

他萬萬不會想到,此時他頭上的天棚正開啟一條縫,江元撥將氣眼蓋板移向一 邊,探頭下望,見沒有戈什哈在,便輕輕一縱,跳瞭下來。

肅順聽見響動猛回頭,見一個黑衣黑帽刺客模樣的人猛然間出現,嚇得魂飛魄 散,毛筆也落地瞭,一面向後退,一面問:“你是什麼人?”

江元拔說:“實話實說。我是太平天國的人。”

肅順漸漸鎮定下來,問:“你想幹什麼?”他一直盯著他手裡的短槍。

江元拔說:“讓你放瞭林鳳祥。”

肅順說:“你好好坐下,我們不妨談一談。你這個樣子,回頭我的七什哈看見, 你還跑得出去嗎?”

“你別想玩鬼!”江元拔說,“各個房上都有我們的人。”

肅順說:“隻請先生將蒙面巾除去,你得像個客人的樣子,你可以把槍在桌子 底下對著我呀。”江元拔沒想到他這麼鎮定。

江元撥想瞭想,摘下蒙面巾,坐到桌子旁,命令他:“你坐下。”等肅順在他 對面坐下,江元拔便將短槍從底下對準瞭肅順的腹部。

江元拔說:“叫你的人進來,告訴他們無事不準來打擾。”

肅順拍瞭拍手,進來一個帶刀侍衛:“老爺有什麼吩咐?”

肅順說:“我與這位朋友有要事相商,你在院前站著,對任何人一律擋駕。”

戈什哈“喳”瞭一聲出去,帶嚴瞭房門。

肅順對江元拔笑瞭笑,說:“壯士,這回放心瞭吧?有話盡可以慢慢說。”

江元拔對肅順的鎮定不得不佩服,他問:“你不怕死?”

肅順說:“我怎麼不怕死?你想要幹什麼,講吧。”

“我說過瞭,放瞭林鳳祥。”江元拔動瞭動桌子底下的手槍。

肅順說:“我想幫你的忙,可辦不到,我若說可以辦,那也是騙你。林鳳祥是 欽犯,監在刑部死回牢中,你去看看就知道瞭,戒備森嚴,提一個犯人,要拿十幾 面腰牌,經過十幾個衙門,我雖官大,卻並不管這個。”

“你別騙人。”江元拔說,“我跟你一天瞭。不是你管,你為什麼去審林鳳祥?”

肅順道:“這是聖命,就是這樣,也是與刑部堂官們會審,我並不能越俎代庖。 我實話告訴你,今天是因為我在皇上面前說瞭大話,說能勸降林鳳祥,皇上才命我 插手的。可今天碰瞭釘子,林鳳祥死不肯降,我也就再沒有機會見林鳳祥瞭。”

江元撥又晃瞭晃手槍,說:“你若不答應,你今天就是到瞭死期。”

“壯士,”肅順說,“你還沒有明白嗎?你打死瞭我,也沒有用處,你絕對不 可能救出林鳳祥。你若有別的要求,我們可以商量。”

江元拔說:“我們想去看看他,這你總能辦吧?”

肅順說:“這個也不能從命。足下想想,我怎麼好命令刑部準許探視欽犯呢? 人傢理所當然駁回。”

“你這個滑頭!”江元拔一氣,把短槍從桌子底下拿上來,啪地拍在瞭桌子上, “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不要命瞭?”

肅順說:“其實,想探視一下,並非辦不到之事,用上幾個錢也就是瞭。”

江元拔這才不得不又退瞭一步:“我們沒有錢。”

“這好說,”肅順道,“這是在下所能辦到的。”他又拍瞭拍手,江元撥趕快 把手槍藏到桌下。

當戈什哈進來時,肅順說:“去,到賬房那裡,拿一張銀票來,兩千兩。”

戈什哈看瞭一眼江元拔,說聲“喳”,走瞭出去。

對於肅順出手如此大方,也多少出乎江元拔意外。肅順說:“夠瞭吧。”

江元拔說:“夠瞭。”

肅順說:“你不能說從我這裡拿的銀子,能做到嗎?”

“能。”江元拔說,“你也得答應,我們去探監的事成與否,你都不能向任何 人泄露。”

肅順說:“君子一言。”

江元拔仍不放心,嚇唬他說:“你使壞也沒什麼,你跑不出我們手心。隻要我 知道你幹瞭壞事,我就來收拾你,遲早要你的命。”

“請壯士放心,”肅順說,“與人方便,於己方便,我何必徒惹是非呢?”

賬房師爺親自拿瞭銀票來,也看瞭一眼江元拔,說:“回老爺,銀票開瞭。”

“給這位吧,”肅順說,“這是我答應過的一筆善款。”

賬房師爺將銀票送到瞭江元拔面前。江元拔看看無誤,將短槍掖起來,說: “那我告辭瞭。”

肅順喊瞭聲“送客”,也站起來。

江元撥國視肅順,笑著說:“大人不送我到大門嗎?”

肅順知他不放心,就說:“這自然,你是貴客嘛。”

於是江元拔和肅順並肩走出書房。

9.刑部大牢前這是個人人側目的兇地,即使行人不得不從此過,也都是腳步匆 匆。

大牢對面有一傢綢緞莊,此時肅順帶著幾個戈什哈坐在綢莊向外張望。

10

一條小胡同裡江元拔對洪宣嬌說:“你先在這等著,我到牢裡去,沒有危 險時,我來叫你。”

洪宣嬌問:“你不是上上下下都用銀子打點好瞭嗎?”

江元拔說:“我怕那肅順使壞,我偷聽過他和端華的談話,連奕訴他們都不放 過,他能有什麼真誠可言?”

江元拔說完,提瞭一個大食盤走到瞭大牢前面,已經打點好的獄卒們都對他客 客氣氣放行。

11

關押林風樣的死囚牢房林鳳祥在獄中來回走動著,他背後的墻上出現瞭一 行用血寫的大字:太平王國靖胡侯林鳳祥寧可粉身碎骨,絕不降清。

鐵門打開瞭,林鳳祥眼睛一亮,沒想到又一次見到江元拔。他忙問:“她呢?”

“我怕有危險,先來探探路,一會就帶她來看你。”

這時,突然有一大群清兵沖進來,一聲吶喊把江元拔按住。

一個九門提督標下的軍官接著下令:“把受賄的獄吏、獄卒通通抓起來。”

事到如此,江元拔已知上瞭肅順的當,跺腳大罵:“肅順老狗!”

12

胡同口洪宣嬌見清兵把把門的兩個獄卒也鎖上瞭鏈子,從裡面牽出一大串 獄吏、獄卒來,她的眼光一下子黯淡瞭、絕望瞭。

13

北京西市的路上行刑的車隊和監斬官的車隊一路鳴鑼,驚動瞭北京市民, 許多人跟著國車後面走,去刑場看熱鬧。

一路上,在第二個囚車中的江元拔不斷地高喊:“父老鄉親看吶,前面的就是 太平天國靖胡侯林鳳祥!他手下斬過清妖大小辟員幾十人,他是大英雄!”

人們都擁上前去看林鳳祥。林鳳祥毫無懼色,甚至面帶笑意。

14西市洪宣嬌穿一身純素衣服,站在刑場外面,她身邊有三掛馬車,每輛馬車 上放著一具黑漆棺材,行刑的隊伍過來瞭,開路的清兵,執刀的劊子手,囚車,最 後是監斬官的轎子。

當監斬官陸續走下轎子上瞭蘆席棚下的監斬臺時,江元拔認出瞭肅順。江元拔 用力朝他吐瞭一口,大罵:“肅順,你個老狗!你背信棄義,你不會有好下場,你 將來也得到這西市來掉腦袋!”

肅順裝聽不見,與幾個監斬官談笑風生。他無意間朝人群一瞥,看見瞭那三口 黑漆棺材。肅順心裡一沉,忙叫幾個監斬官看,他們都有幾分慌亂,忙命幾個清兵 去抓人。

由於清兵向白衣白裙的洪宣嬌撲去,引得林鳳祥側頭一望,他看見瞭洪宣嬌, 已經意識到瞭什麼,他望望江元拔,江元撥說:“她這不是來送死嗎?”

少頃,清兵把洪宣嬌推到瞭監斬臺下。

一個監斬官大聲喝問:“大膽民婦,你是何人,膽敢來鬧刑場?”

洪宣嬌臨危不懼,她抗聲道:“大清皇上不是教偷小民孝義的嗎?”

肅順道:“你同刑場,與孝義何幹?”

洪宣嬌說:“你們殺的林鳳祥,是我親夫,我要不要給他來收屍?他是我丈夫, 要不要我為他穿孝?這是不是皇上也該推崇的婦道、孝道?”

幾個監斬官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

此時一身縮素美麗驚人的洪宣嬌,以她那義正詞嚴的談吐吸引瞭所有的圍觀者, 個個爭相觀看,噴噴稱贊之聲四起。

肅順問:“你不用巧言令色。我問你,你是不是女長毛?”

洪宣嬌說:“我知道,你們這些表面講忠孝仁義的人,背地裡都是男盜女娼, 你們連一個來收屍的女人都不會放過的。你睜開眼看看,我買瞭幾口棺材來?三口! 有一口是給我自己準備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她征服瞭好些民眾,人群中有人說:“真是烈女!”有人說:“殺瞭這女子, 喪盡天良。”

一個監斬官下令:“好,成全瞭你!把她也綁瞭,一並斬首!”

人群裡立刻起伏著不滿的噓聲。

林鳳祥深情地望著洪宣嬌,洪宣橋大義凜然地走到林鳳祥囚車旁,拉住他的手, 大聲說:“來吧,我和他一起死,讓天下人看看,大清的忠孝何在!”

肅順望一眼騷動的人群,對幾個監斬官說:“這女人不能這麼殺,這在天子腳 下豈不成瞭醜聞,況且這女人是來求死的,怎麼會在乎一刀?我們不可冒此惡名!”

監斬官說:“將她拉到一邊去!”

幾個清兵拉開瞭洪宣嬌。

另外幾個劊子手將林鳳樣、江元拔從囚車中解下來,在綁到柱子上之前,江元 拔忽然飛起一腳,把一個劊子手踢起一丈高,摔出幾丈遠,活活摔死瞭。

監斬官高喝:“寸碟長毛匪首林鳳祥、江元拔兩名!”

三聲炮響,兩個手執利刃的劊子手走到林鳳祥面前。

劊子手在他臂上割瞭一刀,割下一塊肉來,林鳳祥盯著出血的創口,泰然自若。

洪宣嬌哭著向前沖:“鳳祥——”

林鳳祥看瞭她一眼,大聲說:“你要好好活著,天國的人是殺不絕的。”

又一刀下去,卻因劊子手的手發抖,沒有割下肉來。林鳳祥斥責道:“你這麼 沒用?割呀!”

劊子手的汗下來瞭。

洪宣嬌昏倒在地下。

肅順不等行刑畢,走下監斬臺上瞭綠呢大轎。

15

西山證果寺柏樹林中從柏樹林中望過去,西山群體宛如一些雜亂無章的墳 堆,一直延伸到天邊。發黑的扁柏和樹下枯黃的白毛草在風中瑟瑟抖動。

洪宣嬌雇瞭二十幾個民工,在柏樹林裡挖瞭兩個坑,一大一小,小的是江元拔 的墓,大的是合葬墓,林鳳祥的已經下到穴中,另一口沒有蓋棺蓋。洪宣嬌呆滯地 坐在墓穴旁,那塊寫瞭“林鳳祥、洪宣嬌之墓”的青石碑還躺在一邊。那些挖墓穴 的人都顯得心情沉重,在他們將三口棺材都在坑中擺正後,都不約而同地停手,淒 然地望著洪宣嬌。

一個年齡大些的民工打破瞭沉默,勸說著說:“姑娘。我們都敬重你是個烈女, 可是,你這樣去瞭,太可惜瞭……”

許多人都附和說:“想開一點吧……”

洪宣嬌無動於衷,她淒然一笑,對眾人說:“謝謝你們的好意,大傢也不要勸 瞭,我決意隨他去瞭,我生未能與他同衾,總算死能同穴瞭,我一點都不悔。”

她抓瞭一把土,給江元拔的棺材上蓋瞭第一撮土,又抓瞭一把撒在林鳳祥的棺 蓋上,然後從包袱裡拿出一大堆銀錠,說:“銀子,對我什麼用處也沒有瞭,各位 拿去分瞭,也算我一點酬謝。等我死後,務請各位把墳填起來,拜托瞭。”

她的話說得心軟的人掉下淚來。

洪宣嬌留戀地看瞭一眼遠山近嶺和模模糊糊的北京城郭,哺哺地說瞭一句: “鳳祥,我跟你來瞭,等等我……”就毅然地跳下瞭那口為她自己準備的空棺材。

她從懷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

民工們不忍心看,全都背過臉去。正當洪宣橋最後看一眼天上的流雲,把匕首 舉起來向頸上抹去時,一個人叫瞭起來:“看!”

洪宣嬌不由自主地停瞭手。

隻見從山底下正有一個大漢拼命地吶喊著向山上跑來。他是江一中,八個被俘 太平軍將領中推一幸存者。

汪一中氣喘籲籲地撥開人群跑近墓穴,跪下去,他一把抓住洪宣嬌拿刀的手, 死死攥住,說:“不能啊,你不能這樣死!靖胡侯在九泉下也不會原諒你的。”他 已是聲淚俱下地在喊瞭。

洪宣嬌閉上眼,淚如雨下,她說:“你還活著?你不該來攔我。”

汪一中把她從墓穴中拉出來,說:“天朝還等著你出力,靖胡侯等著你為他報 仇雪恨呢!”

洪宣嬌手裡的匕首落地,他二人相抱痛哭失聲。

16

曾國藩金口大營(一八五五年四月三日)

金口大營是一所破敗的廟,是太平軍毀過的,如來佛肢殘頭斷,銅香爐也砸碎 瞭,大雄寶殿的匾當瞭墊腳板。

曾國藩進殿時,順手拾起大雄寶殿的匾,放在墻邊,環顧四壁,不禁長嘆。

胡林翼和曾國筌進來,說:“滌帥,長毛已經攻陷武昌。”

曾國筌說:“陶撫臺和武昌知府多山等人都殉難瞭。”

曾國藩呆瞭半晌說:“湘潭、嶽州的一點本錢,在這裡又輸得精光瞭,這奏折 怎麼寫?”

胡林翼說:“不要緊,我們可屯兵金口,倚水師自保,可令王國才去加募湘軍 新兵入伍,總是要重整旗鼓再戰的。”

曾國藩背手踱到大雄寶殿神座前,見如來佛已被砍去瞭腦袋,蓮花座下不知什 麼人寫瞭一首詩,還畫瞭一個太平軍將領的畫像,那詩雲:仁慈義勇頭發長,忠義 愛民是翼王,所到之處迎壺漿,耕事不驚民如常。

胡林翼說:“這是老百姓頌揚石達開的。”

“他們真的如此得民心嗎?”曾國藩像是在自問自答,“為什麼呢?”

胡林翼說:“這可能是兇悍不法之徒所題,並不一定代表老百姓。”

“不。”曾國藩說,“他們弄瞭一個天朝田畝制度,雖沒來得及實行耕者有其 田,這是窮人祖祖輩輩之夢想,他們在這上頭得瞭人心。有這些人不斷擁入長毛隊 伍中,這是我們剿不勝剿的原因啊。”

胡林翼問:“你把這些寫到奏章裡過嗎?”

曾國藩笑道:“那豈不犯瞭大忌?那豈不冒瞭為長毛張目的罪名?”

胡林翼嘆道:“皇上坐在紫禁城中,永遠也不會明白長毛為什麼造反,為什麼 越剿越多。”

17

蕪湖江面上(一八五五年十月一日)

曾國藩在他的新座船前甲板上矚望蕪湖城。彭玉麟站在他身旁。曾國藩說: “向榮已從下面突破截江防線,已令吳全美、鄧紹良水陸並進來圍蕪湖,他們進展 神速。”

彭玉麟說:“我們協助他們打嗎?”

曾國藩說:“先不忙插手。向榮打得差不多瞭,我們上手,那時我湘軍沖決三 山營防線,直取江寧鎮,做個榜樣給向榮看看,他眼皮底下的長毛也需我湘軍來剿。”

彭玉麟笑瞭起來:“老師高明。”

18

安慶羅大綱駐地羅大綱正與蘇三娘在房中吃飯,部將郭浚進來報告,說: “東王緊急浩諭。”

羅大綱放下飯碗,拆開浩諭看瞭,遞給蘇三娘:“東王讓我們去支援蕪湖。”

蘇三娘看過,放在一邊,仍舊不緊不慢地吃飯。

羅大綱對郭波說:“點三千兵馬,準備去援蕪湖。明天五更出發。”

郭浚答應一聲出去。

“你可是馬不停蹄呀,昨天才從武昌回來,今天又要走。”蘇三娘說。

“我還以為是給我封候的誥諭呢。”羅大綱推開剩下的半碗飯,半開玩笑地說。

“想得怪美。”蘇三娘用筷子敲敲碗,說,“吃呀,吃飽瞭再說,不至於連飯 都不吃完吧?和你一樣的,秦日綱、胡以晃都封瞭王,林鳳祥、李開芳也封瞭侯, 你還是個丞相,又是排在後邊的。”

羅大綱說:“你是怎麼瞭?我發牢騷時,你曉以大義,今天我不發瞭,你卻沒 完沒瞭。我這丞相還是借你光瞭呢。”

蘇三娘樂瞭,她說:“物不平則鳴,我替你抱不平。”

羅大綱說:“到處救急,這事都想著我瞭。以前我一直怨恨天王,以為是天王 壓制我,是因為爭奪你,最近韋俊版訴我才知道真相。”

蘇三娘說:“什麼真相?”

羅大綱說:“你還記得那個改名叫洪大全的寶貝嗎?他曾經對楊秀清說過,說 我有二心,隨時準備拉出去單幹。”

蘇三娘說:“那是幾年前的事瞭!你這麼多年沖鋒陷陣,還不足以證明你的忠 貞不貳嗎?”

羅大綱嘆口氣說:“後來我才明白瞭,楊秀清最信任的是燒炭工出身的人,咱 們是江湖上的人,後入伍的,他一直把咱當後娘養的。”

蘇三娘說:“等下次回天京,我去見天王,我當面問他,讓他說說公平不公平。”

羅大綱笑道:“那不是驅羊趕虎嗎?你好不容易從天王府逃出來瞭。”

蘇三娘說:“其實天王沒有那麼壞,否則我也不可能白玉無瑕。”

羅大綱在她的胳膊上拍瞭一下,說:“那天你把衣服脫光,真把我嚇壞瞭……”

“去!”蘇三娘說,“占瞭便宜又賣乖!我那也是實在沒辦法表白瞭。”

羅大綱說:“就沖你為瞭我這片心,我這一輩子要對得起你。”

“怎麼對得起?”蘇三娘問。

羅大綱說:“我能為你而死潛你而死,隨你而死。”

“別說沒正經的瞭。”蘇三娘說,“昨天天京來人說,林鳳祥敗瞭,叫清軍押 到北京西市凌遲瞭。”

羅大綱說:“天朝失去瞭一員虎將。林鳳祥夠得上一個完人。”

蘇三娘說:“最烈的是洪宣嬌,她趕到北京,敢帶著三口棺材大鬧刑場,她把 自己的墓碑都打好瞭,後來讓江一中救瞭回來。”

羅大綱感嘆地說:“有洪宣嬌這樣的人如此癡心,林鳳祥這輩子沒有白活。”

“這麼說你白活瞭?”蘇三娘問。

“我比林鳳祥更沒白活,”他把蘇三娘抱在懷中說,“我得到蘇三娘瞭,他至 死也沒有得到洪宣嬌。”

蘇三娘掙脫起來,要收拾桌子,羅大綱說:“扔下,不管瞭,早點睡吧。”

蘇三娘說:“才幾更啊!你就要睡瞭?”

羅大綱說:“都一個多月沒在一起瞭……”

“真沒出息!”蘇三娘笑著說,“我給你弄點水去,你該洗洗澡瞭。”

19

蕪湖楊輔清中軍帳他弟弟楊宜清問:“羅大綱還沒有到嗎?他會不會故意 拖拉呀?”

“怎麼會呢!”楊輔清說,“他向來是雷鳴電閃的性子。”

楊宜清說:“有人說他對東王不滿,因為沒封他侯。”

“這我倒沒聽說。”楊輔清說,“你倒提醒瞭我,論他的功勞,他不比胡以晃 強嗎?人傢都封豫王瞭,他還是個丞相,是有點不公平。”

楊宜清說:“可能東王哥哥怕他是魏延,腦後長反骨。”

“你別跟著胡說,”楊輔清說,“下回回天京,我們可在東王面前進一言。”

正說著,有人來報,說:“羅丞相水陸並進,都到瞭蕪湖外圍。”“”怎麼樣? “楊輔清說,”我去請他來會商如何破敵。“

20

曾國藩座船中曾國藩對彭玉麟、曾國筌等人說:“我們不能按兵不動瞭, 長毛又來瞭援兵,羅大綱從安慶水陸並進,石達開引兵占據湖口、九江,另一部長 毛進瞭江西,這對我們很不利。如果我們不能打下蕪湖,就不可能與向榮會師,長 江江防就不會控在我手。”

彭玉麟說:“那就打吧;”

曾國藩說:“就按我們計議的辦,先挫掉羅大綱的銳氣。”

21

蕪湖羅大綱水師舟中水師泊定在蕪湖城下,對面是曾國藩的大營。羅大綱 親自督促建立水營大樓和灘頭炮位。

郭浚跑來說:“湘軍的陸師繞到前面去瞭,有可能從我們背後追上來。”

羅大綱說:“你在這守水營,快把大樓建起來,越快越好,我和蘇三娘找一塊 陸師紮營的地方,防止曾國藩從側後襲擊我們。”

22

蕪湖城外夜色濃黑,但看得見一些活動的人影,他們在一個很大的陷阱裡 插入許多鋒利的竹簽子,然後蓋上棚木,上面蓋瞭黃土、草皮,偽裝得與大地一樣。 指揮這支伏兵的正是曾國筌。陷阱弄好後,士兵全部散開,隱伏到附近樹林裡面, 路上空寂無人。

23

蕪湖城外蘇三娘帶前鋒隊馳馬而來。蘇三娘走在最前面。馬蹄聲叩擊大地, 在夜空裡顯得特別響亮。

伏在樹後的曾國筌小心翼翼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太平軍。

突然“呼隆”一聲巨響,隨著“啊呀”一聲大叫,蘇三娘馬蹄踏人陷阱,棚蓋 驟然坍塌,蘇三娘連人帶馬落入陷阱。

後面的騎兵忙後撤,有人大叫:“蘇丞相掉陷坑裡瞭。”

這時曾國筌一聲號令,伏兵四起,黑暗中太平軍看不清敵人在什麼地方,隻聽 喊殺連聲,火炮在太平軍陣前爆炸,火光沖天,太平軍開始後撤。

後隊受到瞭前隊潰兵的沖擊,也跟著掉頭向後跑,羅大綱大怒,大聲喊:“站 住,不準退!”可他也控制不瞭局面瞭。一個退下來的軍帥說:“蘇丞相掉到大陷 阱裡瞭!”

“你們為什麼不救?”羅大綱吼道。

軍帥結結巴巴答不上來。

羅大綱迎著退下來的太平軍和攻上來的湘軍,單槍匹馬地沖上去,他一路啊啊 地叫著,那叫聲令人膽寒,好多湘軍嚇暈瞭,來不及躲避已倒斃在羅大綱的馬蹄下, 刀下。

他已經看到那個大陷阱瞭,塌瞭房子那麼大一個窟窿。

當他圍著大窟窿大聲叫著蘇三娘時,猛然間四周火把齊明,湘軍的火把把夜空 照得如同白晝,這時羅大綱才發現,他已身陷重圍,四周連一個自己人也沒有。

他沒有膽怯,騎在馬上原地兜瞭個圈子,他看見一個留有小胡子的二品頂戴的 官員在曾國筌等營官的簇擁下,站到瞭旗下,呼呼躥煙冒火的火把使他的臉上有一 層恐怖之光。

“怎麼樣,羅將軍,你現是虎落平陽瞭吧?”

羅大綱不卑不亢地說:“虎落平陽被犬欺,你們這幫清妖的鷹犬。喂,老兒, 你大概就是曾國藩吧?”

曾國藩笑吟吟地說:“在下就是。”

羅大綱說:“你想怎麼樣?把我也綁到北京去獻俘?拿我的血再換一根三眼花 翎?你現在還隻是雙眼花翎吧?”

曾國藩說:“不管怎麼說,足下今天插翅難逃瞭,是這樣吧。”

“如果不是為救我的夫人,我不可能被你俘獲。”羅大綱從容地跳下馬來,借 著火把的光亮向深深的陷阱裡一看,他痛苦地閉上瞭眼睛,蘇三娘仰面朝天穿在一 根尖利的竹簽上,竹簽貫胸而過,竹簽在她身上露出一尺多高,被血染紅瞭。她已 經死去。

羅大綱此時似乎已經忘記瞭他的處境,忘記瞭他在敵人的包圍圈中,他耳邊轟 響著一天前他對妻子發過的誓言:“我能為你而死,替你而死,隨你而死。”

他聽到曾國藩在向他勸降:“足下不必逞強,你是力盡而降,你對得起你的主 子。可據我所知,你的主子對不起你。”

這話似乎勾起瞭羅大綱心底的酸楚,他茫然地抬起頭來瞭。

曾國藩說:“士為知己者死,這道理是不言而喻的。以足下的功勞,封王封侯 當在前列,而你卻受主子猜疑,你沒有負主之心,主子有負汝之情。”

羅大綱似乎很平靜地問:“你能給我多大的官呢?出將入相?封王封侯?”

曾國藩一時語塞,深海剛才說話沒有檢點。

羅大綱爽朗地大笑起來:“你曾國藩自己這麼賣力地殺人,也還沒弄個侯呀王 的呢!你大概也知道,清妖頭從來也沒封過一個漢人當王,是吧?那你用什麼來答 應封我一個王侯呢?你別枉費心機瞭,留著王侯的夢你自己去做吧。”

曾國藩說:“你也許聽說瞭,你們的林鳳祥在北京西市被一刀刀凌遲,我不希 望我親手把你送上絕路。”

“我怎麼會用你送呢!”羅大綱忽然舉臂呼天,高叫一聲,“天王,我是忠於 你的!”他猛地向陷阱中的蘇三娘撲去,不偏不倚,他也撲到竹簽子上,竹簽子尖 透過他的脊背,他雙手死死地抱住瞭他的蘇三娘。

看得出曾國藩是極度震驚的,他木然地站在那裡好一會才想離開。

曾國筌下令:“把陷阱埋上。”

“不。”曾國藩小聲說,“你買兩口上好的棺材,啊,不,他們不用棺材,弄 幾匹黃絹。給他們在山上並骨埋瞭,造一個像樣的墳。”

曾國筌悄聲問:“大哥,萬一傳出去,會惹禍的。”

“我並沒有讓你大張旗鼓地幹。你偷偷雇民夫來幹。”

曾國筌問:“你是尊重他的義氣嗎?”

“不,氣節。”曾國藩說,“其實人有各自的氣節。洪秀全是對不住羅大綱的, 他尚能如此愚忠,可見,我們剿滅他們並非易事。”

24

楊秀清東王府(一八五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傅善祥在向楊秀清報告:“翼王石達開現已率主力一萬餘人自湖北通城進人江 西,先在壕頭堡殲滅曾國藩湘軍一千餘人,首戰告捷。”

楊秀清說:“韋住呢?他不是也自武昌南下瞭嗎?”

陳承瑢拿瞭另一份戰報說:“韋俊連敗兩仗,在平樓一役,與湘軍對陣,損兵 三千餘人。”

傅善祥說:“翼王的奏報裡說,鑒於韋俊之失誤,在鄂南與敵決戰已丟失必勝 把握,臣擬采取避實擊虛之法,繞開湘軍主力,攻敵之所必救。誘敵馳援,以確保 武昌基地。湖南乃湘軍老巢,雖下湖南會給曾妖頭以致命的打擊,但消耗必大那裡 是湘軍防守最嚴之地;相反,江西最為理想,我已控扼九江、湖口,江西鎖鑰在我 之手,且清妖防衛在彼處最弱,隻有曾妖頭陸師李元度部三千人、周鳳山部四千人, 水師彭玉麟部八營四千人,出師江西,可經略一個穩固後方。”

楊秀清說:“頭頭是道,石達開是帥才,韋俊不行,小聰明而已。”

陳承瑢問:“請天王頒詔旨,準其進人江西嗎?”

“多此一舉。”楊秀清說,“叫石達開放手幹。”

傅善祥說:“不管怎樣,還是奏請天王為好。”

“你不怕麻煩就走走形式吧。”楊秀清又看瞭幾個折子,忽然大驚,“怎麼, 李開芳也……”

傅善祥說:一這是昨天接到的。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瞭,李開芳在馮官屯被俘, 和部將黃懿端、謝金生等八人檻送北京,臨死時,黃懿端還踢死兩個清妖。“

“真是好樣的。”楊秀清說。

傅善祥說:“截獲過一份清妖的廷寄。上面說,李開芳被俘後供出瞭許多軍情, 乞求饒命,遠遠比不上林鳳祥。”

“不能信清妖的。”楊秀清說,“這話不能向外再說,連天王也不必說瞭。即 使真有此事,也不能講,會動搖軍心。”

傅善祥說:“這一年多來,太平天國損折瞭不少棟梁之材。”

陳承瑢說:“林鳳祥、李開芳、吉文元、曾立昌、陳仕保、曾天養,特別是羅 大綱和蘇三娘,叫人心疼。”

楊秀清說:“你們好好草擬一個誥諭,該追封的追封,該撫恤傢屬的撫恤,不 能寒瞭將士的心。”

25

天京育才書院育才書院設在西轅門,有一個很輝煌的大門,有洪秀全親筆 題寫的書院名字,四周垂柳環抱,是天京城鬧中取靜的去處。

當傅善祥乘小轎來到育才書院門前時,就聽到瞭朗朗讀書聲,那是在念《幼學 詩》和天國育才官自編的《三字經》。

學生還沒有放學,傅善祥下瞭轎就在教讀們的房子裡小坐,一個年輕教讀給傅 善祥倒瞭一杯茶,說:“簿書大人這麼忙,還每七天來看孩子一回,教讀們都說你 心腸好。”

傅善祥問:“你是進士嗎?你叫什麼?”

教讀說:“是。我叫王昌國。”

傅善祥說:“好名字,昌國興邦。除瞭講《禦制千字詔》,你們還該編些有用 的課本,育才書院別光培養書呆子,將來都是為天國做大事的。”

“前幾天天王來巡視,也說到瞭。”王昌國說,“我在著手編出錢助餉、判罪 用刑、管理民事方面的書。”

“好,”傅善祥說,“世事皆學問,土農工商,無所不在。咱們太平天國最大 的不同處,是不管高官子弟,還是貧賤子弟,一樣上學,孔夫子喊瞭那麼多年‘有 教無類’也沒有辦到,念書還隻是有錢有勢人的特權。”

老校工敲響瞭掛在老松樹下的那口古鐘,下課瞭,孩子們蜂擁著從各個教室出 來,從七八歲到十五六歲年齡的都有。

傅善祥走出屋子,在門口一站,立刻見一個孩子箭一樣向她沖來,這正是曾水 源的兒子曾憲。

傅善祥摸著他的頭問:“學業怎麼樣啊?”

曾憲說:“我的大字都畫瞭雙圈。”

“好啊,今天我帶你去燕子礬玩玩,你樂意嗎?”

曾憲說:“那我去拿點東西。”說著又跑瞭回去。

26

南京燕子礬浩瀚長江鋪在眼前推向天際,戰時江上少見漁帆,多的都是太 天軍的檣櫓。

傅善祥和曾憲登上燕子礬巨大的石崖上矚目長江。傅善祥問他:“你看,長江 寬闊嗎?”

曾憲說:“好寬啊。”

傅善祥說:“人的胸懷也要像長江一樣寬廣,你長大要做男子漢大丈夫。”

曾憲忽然問:“東王是男子漢大丈夫嗎?”

傅善祥感到突兀,不知這孩子心裡在想什麼。她說:“東王支撐著太平天國, 當然是男子漢大丈夫。”

“可他胸懷並不寬廣呀。”曾憲說。

“怎麼不寬廣?”傅善祥問。

曾憲不屑地說:“殺我爹。”

傅善祥為難瞭好一會才說:“你太小,你不懂,等你長大瞭,你就明白瞭。”

“我懂。”曾憲的表情與年齡不相符。

“你還在練武嗎?”傅善祥問,“少林拳打得怎麼樣瞭。”

曾憲在石頭平臺上拉開架勢打瞭一通拳,傅善祥拍手說:“好,有進步。”

曾憲又從懷裡掏出幾把飛鏢,托在手上,掂著說:“這個更有用。”

這時天邊飛來一行大雁,呈人字形向南飛去。曾憲拿起鏢說:“看我打下一隻 來。”傅善祥連忙制止:“不要打,不可害大雁,那也是生靈啊!”

可他已連續發出兩鏢,都沒打中,他仰臉望著飛遠的大雁,說:“夠不著。”

傅善祥說:“有洋槍才行。”

曾憲說:“姑姑,能給我弄一隻洋槍嗎?”

傅善祥說:“你小孩子,要槍幹什麼?何況,有洋手槍的人很少,咱們的將軍 們也不全有。”

“他們都是從哪弄的?”曾憲問。

“都是從洋人手裡奪來的。”傅善祥說。

曾憲仰在大石機上,望著天上的流雲,問:“姑姑,你怎麼總也不帶我去東王 府呢?”

“那是不能隨便去的地方,小孩子隨便去,東王會怪罪的。”傅善祥說,“等 有機會吧,你隻要聽話,我會領你上東王府看看。別的王府你不想去嗎?天王府更 好看。”

曾憲說:“別的王府我不去。”

天京城外此時大軍雲集,江上也過來許多戰船。

曾憲說:“那是我們的船。”

傅善祥手搭涼棚瞭望瞭一陣,她看到瞭陳玉成的旗號,大旗上大書太平天國冬 官丞相陳的字樣。她說:“陳玉成到瞭。”

曾憲問:“又要打大仗嗎?”

傅善祥說:“東王調重兵來救援鎮江和瓜洲。走吧,咱們回去吧。”

《太平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