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平兒陪著鳳姐吃瞭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隻見院中寂靜,隻有丫鬟婆子一個個都站在窗外聽候。平兒進入廳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議些傢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傢請吃酒,他傢花園中事故。見他來瞭,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瞭,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隻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瞭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裡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瞭,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瞭,沒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瞭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給我們。至於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為的是一時當傢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傢,或不得閑,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屋裡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瞭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瞭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瞭。脫空是沒有的,隻是遲些日子,催急瞭,不知那裡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麼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東西,別人買瞭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他使壞心,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寧可得罪瞭裡頭,不肯得罪瞭外頭辦事的。要是姑娘們使瞭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閑話瞭。”
探春道:“因此我心裡不自在,饒費瞭兩起錢,東西又白丟一半。不如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瞭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裡往賴大傢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他們傢的女孩兒說閑話兒,他說這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瞭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隻你們也都念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的文麼?”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裡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瞭虛比浮詞瞭?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瞭兩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瞭。你再出去,見瞭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瞭呢!”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雲:‘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沒經歷。”李紈笑道:“叫人傢來瞭,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瞭。”
三人取笑瞭一回,便仍談正事。探春又接說道:“咱們這個園子,隻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傢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的東西,任人作踐瞭,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派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隻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瞭,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踐,白辜負瞭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傢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省瞭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馀,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便點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李紈道:“好主意!果然這麼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瞭。”
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裡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瞭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們奶奶也想到瞭,隻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瞭,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們奶奶就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瞭。”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瞭,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傢,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瞭他更生氣瞭。誰知他來瞭,避貓鼠兒似的,站瞭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瞭那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瞭’,這一句話,不但沒瞭氣,我倒愧瞭,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傢,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裡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裡,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得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他:“趁今日清凈,大傢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情,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麼。”平兒忙道:“我已明白瞭。姑娘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瞭。”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兒。我們這裡搜剔小利,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的似的。豈可不商議瞭行呢?”平兒笑道:“這麼著,我去告訴一聲兒。”說著去瞭;半日方回來,笑道:“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瞭,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傢參度,大概定瞭幾個人。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給他們。眾人聽瞭,無不願意。也有說:“那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瞭傢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瞭,進園瞧史姑娘去。”眾婆子隻得去領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兒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瞭。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善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瞭,點頭稱贊,便向冊上指出幾個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玩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細細按時加些植養,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院裡更利害,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隻說春夏兩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兒?還有一帶籬笆上的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草花,幹瞭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好些錢。”探春笑著點頭兒,又道:“隻是弄香草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采瞭些曬幹瞭,編成花籃葫蘆給我玩呢。姑娘倒忘瞭麼?”寶釵笑道:“我才贊你,你倒來捉弄我瞭。”三人都詫異問道:“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裡多少得用的人,一個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瞭。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傢,他又合我們鶯兒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給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量瞭。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這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公道,於事又妥當。”李紈平兒都道:“很是。”探春笑道:“雖如此,隻怕他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幹。前日鶯兒還認瞭葉媽做幹娘,請吃飯吃酒,兩傢和厚的很呢。”探春聽瞭,方罷瞭。又共斟酌出幾個人來,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瞭。一面遣人送出外邊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傢中定例用多少外,馀者任憑你們采取去取利,年終算賬。”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賬,歸錢時自然歸到賬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件事,派瞭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瞭,心裡有氣隻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賬,他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麼?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麼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每常的舊規,人所共知的。如今這園子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的手,每年歸賬,竟歸到裡頭來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賬,這個多瞭,那個少瞭,倒多瞭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裡的人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瞭,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苕帚、簸箕、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瞭去,不用賬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瞭,也省的下四百多銀子。”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打租的房子也能多買幾間,薄沙地也可以添幾畝瞭。雖然還有敷馀,但他們既辛苦瞭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自傢。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也不可太過,要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瞭大體統,也不像。所以這麼一行,外頭帳房裡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的很艱嗇瞭;他們裡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瞭;園子裡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繁盛;就是你們,也得瞭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裡搜尋不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馀利的,一概入瞭官中,那時裡外怨聲載道,豈不失瞭你們這樣人傢的大體?如今這園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隻給瞭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隻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瞭。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馀無馀,隻叫他拿出若幹吊錢來,大傢湊齊,單散與這些園中的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都在園中照料;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重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瞭:你們隻顧瞭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隻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呢。他們也沾帶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的,他們就替你們照顧瞭。”
眾婆子聽瞭這個議論,又去瞭帳房受轄制,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幹吊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聲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們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瞭每年終無故得錢,更都喜歡起來,口內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麼好‘穩吃三註’呢?”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瞭,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隻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瞭。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也知道,我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閑,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我們太太又多病,傢務也忙,我原是個閑人,就是街坊鄰舍,也要幫個忙兒,何況是姨娘托我?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隻顧沽名釣譽的,那時酒醉賭輸,再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瞭,就連你們素昔的老臉也都丟瞭。這些姑娘們,這麼一所大花園子,都是你們照管著,皆因看的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蹈矩,原該大傢齊心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瞭,教訓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幾個管傢娘子聽見瞭,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場,你們這年老的反受瞭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傢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面,他們如何得來作踐呢!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的是大傢齊心,把這園裡周全得謹謹慎慎的,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裡豈不敬服?也不枉替你們籌畫些進益瞭。你們去細細想想這話。”眾人都歡喜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隻管放心。姑娘奶奶這麼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瞭。”
剛說著,隻見林之孝傢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裡傢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瞭,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宮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李紈探春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去回瞭賈母。賈母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都過來,將禮物看瞭。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瞭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傢又不與別傢相同。上等封兒賞男人。隻怕轉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
一語未瞭,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瞭,忙命人帶進來。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帶之物皆比主子不大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便命拿瞭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瞭坐,等著寶釵等坐瞭,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兒進的京,今兒太太帶瞭姑娘進宮請安去瞭,所以叫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就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喚進京的。”賈母問道:“傢眷都來瞭?”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別位太太,都沒來;就隻太太帶瞭三姑娘來瞭。”賈母道:“有人傢沒有?”四人道:“還沒有呢。”賈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傢,都和我們傢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來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麼‘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瞭。”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跟著老太太呢。”賈母道:“幾歲瞭?”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的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瞭我們傢的瞭?你這哥兒叫什麼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笑向李紈道:“偏也叫個‘寶玉’!”李紈等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瞭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傢也倒像曾有一個的。隻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真瞭。”賈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瞭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裡把咱們的寶玉叫瞭來,給這四個管傢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瞭,忙去瞭,半刻,圍瞭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瞭我們一跳!要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隻當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瞭京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也笑問個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兒相仿瞭。”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傢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瞭臉上有殘疾十分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齊整,這也沒有什麼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笑問怎麼。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道瞭。若是我們那一位,隻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瞭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著。不知你我這樣人傢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麼刁鉆古怪的毛病,見瞭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鉆去瞭。就是大人溺愛的,也因為他一則生的得人意兒;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還周到,使人見瞭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隻管沒裡沒外,不給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四人聽瞭,都笑道:“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瞭客,規矩禮數,比大人還有趣,所以無人見瞭不愛,隻說:‘為什麼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傢裡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偏會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鉆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一語未瞭,人回:“太太回來瞭。”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瞭安,大概說瞭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罷。”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去。四人告辭瞭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瞭一會子傢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裡賈母喜得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都一般行景。眾人都想著天下的世宦人傢,同名的這也很多,祖母溺愛孫子也是常事,不是什麼罕事,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心性,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園中去看湘雲病去,湘雲因說他:“你放心鬧罷,先還‘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瞭個對子瞭。鬧利害瞭,再打急瞭,你好逃到南京找那個去。”寶玉道:“那裡的謊話,你也信瞭?偏又有個寶玉瞭?”湘雲道:“怎麼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瞭,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也是有的事嗎?”湘雲道:“怎麼匡人看見孔子,隻當是陽貨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貨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瞭話答對,因笑道:“你隻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幹!”說著,便睡下瞭。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也似必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悶悶,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瞭我們大觀園,竟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忽然那邊來瞭幾個女孩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瞭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幹人?”隻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裡來?”寶玉隻當是說他,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傢的寶玉。他生的也還幹凈,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瞭,忙道:“姐姐們這裡,也竟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傢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年消災,我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裡遠方來的小廝,也亂叫起來!仔細你的臭肉,不打爛瞭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子說瞭話,把咱們熏臭瞭。”說著一徑去瞭。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荼毒我,他們如何竟這樣的?莫不真也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
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瞭一所院內。寶玉詫異道:“除瞭怡紅院,也竟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瞭臺階,進入屋內,隻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兒做針線,或有嬉笑玩耍的。隻見榻上那個少年嘆瞭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瞭,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隻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隻不信。我才做瞭一個夢,竟夢中到瞭都中一個大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裡去瞭。”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笑道:“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瞭?”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的!”一語未瞭,隻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嚇得二人皆慌瞭,一個寶玉就走。一個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裡?”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自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去不遠。”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瞭。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的影兒。”寶玉向前瞧瞭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瞭。早有丫鬟捧過漱盂茶鹵來漱瞭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兒屋裡不可多有鏡子,人小魂不全,有鏡子照多瞭,睡覺驚恐做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裡安瞭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困倦,那裡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瞭,自然先躺下照著影兒玩來著,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來呢?不如明日挪進床來是正經。”一語未瞭,隻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
不知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