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話說寶玉正自發怔,不想黛玉將手帕子扔瞭來,正碰在眼睛上,倒唬瞭一跳,問:“這是誰?”黛玉搖著頭兒笑道:“不敢,是我失瞭手。因為寶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給他看,不想失瞭手。”寶玉揉著眼睛,待要說什麼,又不好說的。

一時鳳姐兒來瞭。因說起初一日在清虛觀打醮的事來,約著寶釵、寶玉、黛玉等看戲去。寶釵笑道:“罷,罷,怪熱的,什麼沒看過的戲!我不去。”鳳姐道:“他們那裡涼快,兩邊又有樓。咱們要去,我頭幾天先打發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趕出去,把樓上打掃瞭,掛起簾子來,一個閑人不許放進廟去,才是好呢。我已經回瞭太太瞭,你們不去,我自傢去。這些日子也悶的很瞭,傢裡唱動戲,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賈母聽說,就笑道:“既這麼著,我和你去。”鳳姐聽說,笑道:“老祖宗也去?敢仔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瞭。”賈母道:“到明兒我在正面樓上,你在傍邊樓上,你也不用到我這邊來立規矩,可好不好?”鳳姐笑道:“這就是老祖宗疼我瞭。”賈母因向寶釵道:“你也去,連你母親也去;長天老日的,在傢裡也是睡覺。”寶釵隻得答應著。

賈母又打發人去請瞭薛姨媽,順路告訴王夫人,要帶瞭他們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則身上不好,二則預備元春有人出來,早已回瞭不去的;聽賈母如此說,笑道:“還是這麼高興。打發人去到園裡告訴,有要逛去的,隻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這個話一傳開瞭,別人還可已,隻是那些丫頭們,天天不得出門檻兒,聽瞭這話誰不要去,就是各人的主子懶怠去,他也百般的攛掇瞭去:因此李紈等都說去。賈母心中越發喜歡,早已吩咐人去打掃安置,不必細說。

單表到瞭初一這一日,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那底下執事人等,聽見是貴妃做好事,賈母親去拈香,況是端陽佳節,因此凡動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齊全的,不同往日。少時賈母等出來,賈母坐一乘八人大轎,李氏、鳳姐、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寶釵、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後賈母的丫頭鴛鴦、鸚鵡、琥珀、珍珠,黛玉的丫頭紫鵑、雪雁、鸚哥,寶釵的丫頭鶯兒、文杏,迎春的丫頭司棋、繡橘,探春的丫頭侍書、翠墨,惜春的丫頭入畫、彩屏,薛姨媽的丫頭同喜、同貴,外帶香菱,香菱的丫頭臻兒,李氏的丫頭素雲、碧月,鳳姐兒的丫頭平兒、豐兒、小紅,並王夫人的兩個丫頭金釧、彩雲,也跟瞭鳳姐兒來。奶子抱著大姐兒,另在一輛車上。還有幾個粗使的丫頭,連上各房的老嬤嬤奶媽子,並跟著出門的媳婦子們,黑壓壓的站瞭一街的車。那街上的人見是賈府去燒香,都站在兩邊觀看。那些小門小戶的婦女,也都開瞭門在門口站著,七言八語,指手畫腳,就像看那過會的一般。隻見前頭的全副執事擺開,一位青年公子騎著銀鞍白馬,彩轡朱纓,在那八人轎前領著那些車轎人馬,浩浩蕩蕩,一片錦繡香煙,遮天壓地而來。卻是鴉雀無聞,隻有車輪馬蹄之聲。

不多時,已到瞭清虛觀門口。隻聽鐘鳴鼓響,早有張法官執香披衣,帶領眾道士在路旁迎接。寶玉下瞭馬,賈母的轎剛至山門以內,見瞭本境城隍土地各位泥塑聖像,便命住轎。賈珍帶領各子弟上來迎接。鳳姐兒的轎子卻趕在頭裡先到瞭,帶著鴛鴦等迎接上來,見賈母下瞭轎,忙要攙扶。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拿著個剪筒,照管各處剪蠟花兒,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兒懷裡。鳳姐便一揚手照臉打瞭個嘴巴,把那小孩子打瞭一個斤鬥,罵道:“小野雜種!往那裡跑?”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正值寶釵等下車,眾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但見一個小道士滾瞭出來,都喝聲叫:“拿,拿!打,打!”賈母聽瞭,忙問:“是怎麼瞭?”賈珍忙過來問。鳳姐上去攙住賈母,就回說:“一個小道士兒剪蠟花的,沒躲出去,這會子混鉆呢。”賈母聽說,忙道:“快帶瞭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慣瞭的,那裡見過這個勢派?倘或唬著他,倒怪可憐見兒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呢。”說著,便叫賈珍去好生帶瞭來。賈珍隻得去拉瞭,那孩子一手拿著蠟剪,跪在地下亂顫。賈母命賈珍拉起來,叫他不用怕,問他幾歲瞭。那孩子總說不出話來。賈母還說:“可憐見兒的!”又向賈珍道:“珍哥帶他去罷。給他幾個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瞭他。”賈珍答應,領出去瞭。

這裡賈母帶著眾人,一層一層的瞻拜觀玩。外面小廝們見賈母等進入二層山門,忽見賈珍領瞭個小道士出來,叫人:“來帶瞭去,給他幾百錢,別難為瞭他。”傢人聽說,忙上來領去。賈珍站在臺階上,因問:“管傢在那裡?”底下站的小廝們見問,都一齊喝聲說:“叫管傢!”登時林之孝一手整理著帽子,跑進來,到瞭賈珍跟前。賈珍道:“雖然這裡地方兒大,今兒咱們的人多,你使的人,你就帶瞭在這院裡罷,使不著的,打發到那院裡去。把小麼兒們多挑幾個在這二層門上和兩邊的角門上,伺候著要東西傳話。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兒姑娘奶奶們都出來,一個閑人也不許到這裡來。”林之孝忙答應“知道”,又說瞭幾個“是”。賈珍道:“去罷。”又問:“怎麼不見蓉兒?”一聲未瞭,隻見賈蓉從鐘樓裡跑出來瞭。賈珍道:“你瞧瞧,我這裡沒熱,他倒涼快去瞭!”喝命傢人啐他。那小廝們都知道賈珍素日的性子,違拗不得,就有個小廝上來向賈蓉臉上啐瞭一口。賈珍還瞪著他,那小廝便問賈蓉:“爺還不怕熱,哥兒怎麼先涼快去瞭?”賈蓉垂著手,一聲不敢言語。那賈蕓、賈萍、賈芹等聽見瞭,不但他們慌瞭,並賈璉、賈、賈瓊等也都忙瞭,一個一個都從墻根兒底下慢慢的溜下來瞭。賈珍又向賈蓉道:“你站著做什麼?還不騎瞭馬跑到傢裡告訴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和姑娘們都來瞭,叫他們快來伺候!”賈蓉聽說,忙跑瞭出來,一疊連聲的要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麼的,這會子尋趁我。”一面又罵小子:“捆著手呢麼?馬也拉不來!”要打發小廝去,又恐怕後來對出來,說不得親自走一趟,騎馬去瞭。

且說賈珍方要抽身進來,隻見張道士站在傍邊,陪笑說道:“論理,我不比別人,應該裡頭伺候;隻因天氣炎熱,眾位千金都出來瞭,法官不敢擅入,請爺的示下。恐老太太問,或要隨喜那裡,我隻在這裡伺候罷瞭。”賈珍知道這張道士雖然是當日榮國公的替身,曾經先皇禦口親呼為“大幻仙人”,如今現掌道錄司印,又是當今封為“終瞭真人”,現今王公藩鎮都稱為神仙,所以不敢輕慢。二則他又常往兩個府裡去,太太姑娘們都是見的。今見他如此說,便笑道:“咱們自己,你又說起這話來。再多說,我把你這胡子還揪瞭你的呢!還不跟我進來呢。”那張道士呵呵的笑著,跟瞭賈珍進來。

賈珍到賈母跟前,控身陪笑,說道:“張爺爺進來請安。”賈母聽瞭,忙道:“請他來。”賈珍忙去攙過來。那張道士先呵呵笑道:“無量壽佛!老祖宗一向福壽康寧,眾位奶奶姑娘納福!一向沒到府裡請安,老太太氣色越發好瞭。”賈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張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萬福,小道也還康健。別的倒罷瞭,隻記掛著哥兒,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這裡做遮天大王的聖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很幹凈,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麼說不在傢?”賈母說道:“果真不在傢。”一面回頭叫寶玉。

誰知寶玉解手兒去瞭,才來,忙上前問:“張爺爺好?”張道士也抱住問瞭好,又向賈母笑道:“哥兒越發發福瞭。”賈母道:“他外頭好,裡頭弱。又搭著他老子逼著他念書,生生兒的把個孩子逼出病來瞭。”張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做的詩,都好的瞭不得。怎麼老爺還抱怨哥兒不大喜歡念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瞭。”又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酸酸的。賈母聽瞭,也由不得有些戚慘,說道:“正是呢。我養瞭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隻這玉兒還像他爺爺。”那張道士又向賈珍道:“當日國公爺的模樣兒,爺們一輩兒的不用說瞭,自然沒趕上;大約連大老爺、二老爺也記不清楚瞭罷?”說畢,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傢兒,看見位小姐,今年十五歲瞭,長的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提親瞭。要論這小姐的模樣兒,聰明智慧,根基傢當,倒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瞭示下,才敢提去呢。”賈母道:“上回有個和尚說瞭,這孩子命裡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如今也訊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隻要模樣兒配的上,就來告訴我。就是那傢子窮,也不過幫他幾兩銀子就完瞭。隻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說畢,隻見鳳姐兒笑道:“張爺爺,我們丫頭的寄名符兒,你也不換去,前兒虧你還有那麼大臉,打發人和我要鵝黃緞子去!要不給你,又恐怕你那老臉上下不來。”張道士哈哈大笑道:“你瞧,我眼花瞭!也沒見奶奶在這裡,也沒道謝。寄名符早已有瞭,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來做好事,也就混忘瞭。還在佛前鎮著呢。等著我取瞭來。”說著,跑到大殿上,一時拿瞭個茶盤,搭著大紅蟒緞經袱子,托出符來。大姐兒的奶子接瞭符。張道士才要抱過大姐兒來,隻見鳳姐笑道:“你就手裡拿出來罷瞭,又拿個盤子托著!”張道士道:“手裡不幹不凈的,怎麼拿?用盤子潔凈些。”鳳姐笑道:“你隻顧拿出盤子,倒唬瞭我一跳。我不說你是為送符,倒像和我們化佈施來瞭。”眾人聽說哄然一笑,連賈珍也掌不住笑瞭。賈母回頭道:“猴兒,猴兒!你不怕下割舌地獄?”鳳姐笑道:“我們爺兒們不相幹。他怎麼常常的說我該積陰騭、遲瞭就短命呢?”張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盤子來,一舉兩用,倒不為化佈施,倒要把哥兒的那塊玉請下來,托出去給那些遠來的道友和徒子徒孫們見識見識。”賈母道:“既這麼著,你老人傢老天拔地的,跑什麼呢,帶著他去瞧瞭叫他進來,就是瞭。”張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著小道是八十歲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還硬朗;二則外頭的人多氣味難聞,況且大暑熱的天,哥兒受不慣,倘或哥兒中瞭醃氣味,倒值多瞭。”賈母聽說,便命寶玉摘下通靈玉來,放在盤內。那張道士兢兢業業的用蟒袱子墊著,捧出去瞭。

這裡賈母帶著眾人各處遊玩一回,方去上樓。隻見賈珍回說:“張爺爺送瞭玉來。”剛說著,張道士捧著盤子走到跟前,笑道:“眾人托小道的福,見瞭哥兒的玉,實在稀罕,都沒什麼敬賀的,這是他們各人傳道的法器,都願意為敬賀之禮。雖不稀罕,哥兒隻留著玩耍賞人罷。”賈母聽說,向盤內看時,隻見也有金璜,也有玉,或有“事事如意”,或有“歲歲平安”,皆是珠穿寶嵌、玉琢金鏤,共有三五十件。因說道:“你也胡鬧。他們出傢人,是那裡來的?何必這樣?這斷不能收。”張道士笑道:“這是他們一點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擋。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們看著小道微薄,不像是門下出身瞭。”賈母聽如此說,方命人接下瞭。寶玉笑道:“老太太,張爺爺既這麼說,又推辭不得,我要這個也無用,不如叫小子捧瞭這個,跟著我出去散給窮人罷。”賈母笑道:“這話說的也是。”張道士忙攔道:“哥兒雖要行好,但這些東西雖說不甚稀罕,也到底是幾件器皿。若給瞭窮人,一則與他們也無益,二則反倒遭塌瞭這些東西。要舍給窮人,何不就散錢給他們呢?”寶玉聽說,便命:“收下,等晚上拿錢施舍罷。”說畢,張道士方才退出。

這裡賈母和眾人上瞭樓,在正面樓上歸坐。鳳姐等上瞭東樓。眾丫頭等在西樓輪流伺候。一時賈珍上來回道:“神前拈瞭戲,頭一本是《白蛇記》。”賈母便問:“是什麼故事?”賈珍道:“漢高祖斬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點頭道:“倒是第二本?也還罷瞭。神佛既這樣,也隻得如此。”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瞭,便不言語。賈珍退下來,走至外邊,預備著申表、焚錢糧、開戲,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在樓上,坐在賈母傍邊,因叫個小丫頭子捧著方才那一盤子東西,將自己的玉帶上,用手翻弄尋撥,一件一件的挑與賈母看。賈母因看見有個赤金點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來,笑道:“這件東西,好像是我看見誰傢的孩子也帶著一個的。”寶釵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賈母道:“原來是雲兒有這個。”寶玉道:“他這麼往我們傢去住著,我也沒看見?”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寶釵聽說,回頭裝沒聽見。寶玉聽見史湘雲有這件東西,自己便將那麒麟忙拿起來,揣在懷裡。忽又想到怕人看見他聽是史湘雲有瞭,他就留著這件,因此手裡揣著,卻拿眼睛瞟人。隻見眾人倒都不理論,惟有黛玉瞅著他點頭兒,似有贊嘆之意。寶玉心裡不覺沒意思起來,又掏出來,瞅著黛玉訕笑道:“這個東西有趣兒,我替你拿著,到傢裡穿上個穗子你帶,好不好?”黛玉將頭一扭道:“我不稀罕。”寶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可就拿著瞭。”說著,又揣起來。

剛要說話,隻見賈珍之妻尤氏和賈蓉續娶的媳婦胡氏,婆媳兩個來瞭,見過賈母。賈母道:“你們又來做什麼,我不過沒事來逛逛。”一句話說瞭,隻見人報:“馮將軍傢有人來瞭。”原來馮紫英傢聽見賈府在廟裡打醮,連忙預備豬羊、香燭、茶食之類,趕來送禮。鳳姐聽瞭,忙趕過正樓來,拍手笑道:“噯呀!我卻沒防著這個。隻說咱們娘兒們來閑逛逛,人傢隻當咱們大擺齋壇的來送禮。都是老太太鬧的!這又不得預備賞封兒。”剛說瞭,隻見馮傢的兩個管傢女人上樓來瞭。馮傢兩個未去,接著趙侍郎傢也有禮來瞭。於是接二連三,都聽見賈府打醮,女眷都在廟裡,凡一應遠親近友,世傢相與,都來送禮。賈母才後悔起來,說:“又不是什麼正經齋事,我們不過閑逛逛,沒的驚動人。”因此雖看瞭一天戲,至下午便回來瞭。次日便懶怠去。鳳姐又說:“‘打墻也是動土’,已經驚動瞭人,今兒樂得還去逛逛。”賈母因昨日見張道士提起寶玉說親的事來,誰知寶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傢來生氣,嗔著張道士與他說瞭親,口口聲聲說“從今以後,再不見張道士瞭”,別人也並不知為什麼原故。二則黛玉昨日回傢,又中瞭暑。因此二事,賈母便執意不去瞭。鳳姐見不去,自己帶瞭人去,也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見黛玉病瞭,心裡放不下,飯也懶怠吃,不時來問,隻怕他有個好歹。黛玉因說道:“你隻管聽你的戲去罷,在傢裡做什麼?”寶玉因昨日張道士提親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聽見黛玉如此說,心裡因想道:“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他也奚落起我來。”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煩惱加瞭百倍。要是別人跟前,斷不能動這肝火,隻是黛玉說瞭這話,倒又比往日別人說這話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你瞭!罷瞭,罷瞭!”黛玉聽說,冷笑瞭兩聲道:“你白認得瞭我嗎?我那裡能夠像人傢有什麼配的上你的呢!”寶玉聽瞭,便走來,直問到臉上道:“你這麼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黛玉一時解不過這話來。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起瞭誓呢,今兒你到底兒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誅地滅,你又有什麼益處呢?”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話來。今日原自己說錯瞭,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來,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呢!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攔瞭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來拿我煞性子!”

原來寶玉自幼生成來的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如今稍知些事,又看瞭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傢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隻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那黛玉偏生也是個有些癡病的,也每用假情試探。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我也將真心真意瞞起來,都隻用假意試探,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刻,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隻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裡竟沒我瞭。”寶玉是這個意思,隻口裡說不出來。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隻管瞭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發私心瞭。怎麼我隻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兒著急,安心哄我。”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隻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瞭,也是情願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隻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黛玉心裡又想著:“你隻管你就是瞭。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丟開,隻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瞭。”

看官,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都是多生瞭枝葉,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瞭。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難以備述。如今隻說他們外面的形容。

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瞭己意。心裡幹噎,口裡說不出來,便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麼勞什子!我砸瞭你,就完瞭事瞭!”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瞭一下,竟文風不動。寶玉見不破,便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砸那啞吧東西?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

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忙來解勸。後來見寶玉下死勁的砸那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瞭,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瞭來,才奪下來。寶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麼相幹!”襲人見他臉都氣黃瞭,眉眼都變瞭,從來沒氣的這麼樣,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著砸他;倘或砸壞瞭,叫他心裡臉上怎麼過的去呢?”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瞭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瞭。紫鵑忙上來用絹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塊絹子吐濕。雪雁忙上來捶揉。紫鵑道:“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些。才吃瞭藥,好些兒,這會子因和寶二爺拌嘴,又吐出來瞭;倘或犯瞭病,寶二爺怎麼心裡過的去呢?”寶玉聽瞭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黛玉竟還不如紫鵑呢。又見黛玉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寶玉見瞭這般,又自己後悔:“方才不該和他較證,這會子他這樣光景,我又替不瞭他。”心裡想著,也由不得滴下淚來瞭。

襲人守著寶玉,見他兩個哭的悲痛,也心酸起來。又摸著寶玉的手冰涼,要勸寶玉不哭罷,一則恐寶玉有什麼委屈悶在心裡,二則又恐薄瞭黛玉:兩頭兒為難。正是女兒傢的心性,不覺也流下淚來。紫鵑一面收拾瞭吐的藥,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輕輕的扇著,見三個人都鴉雀無聲,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傷起心來,也拿著絹子拭淚。四個人都無言對泣。還是襲人勉強笑向寶玉道:“你不看別的,你看看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該和林姑娘拌嘴呀。”黛玉聽瞭,也不顧病,趕來奪過去,順手抓起一把剪子來就鉸。襲人紫鵑剛要奪,已經剪瞭幾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別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襲人忙接瞭玉道:“何苦來!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瞭。”寶玉向黛玉道:“你隻管鉸!我橫豎不帶他,也沒什麼。”

隻顧裡頭鬧,誰知那些老婆子們見黛玉大哭大吐,寶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鬧到什麼田地兒,便連忙的一齊往前頭去回瞭賈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於連累瞭他們。那賈母王夫人見他們忙忙的做一件正經事來告訴,也都不知有瞭什麼原故,便一齊進園來瞧。急的襲人抱怨紫鵑:“為什麼驚動瞭老太太、太太?”紫鵑又隻當是襲人著人去告訴的,也抱怨襲人。那賈母王夫人進來,見寶玉也無言,黛玉也無話,問起來,又沒為什麼事,便將這禍移到襲人紫鵑兩個人身上,說:“為什麼你們不小心伏侍,這會子鬧起來都不管呢?”因此將二人連罵帶說教訓瞭一頓。二人都沒的說,隻得聽著。還是賈母帶出寶玉去瞭,方才平伏。

過瞭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傢裡擺酒唱戲,賈府諸人都去瞭。寶玉因得罪瞭黛玉,二人總未見面,心中正自後悔,無精打彩,那裡還有心腸去看戲,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過前日中瞭些暑溽之氣,本無甚大病,聽見他不去,心裡想:“他是好吃酒聽戲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為昨兒氣著瞭;再不然他見我不去,他也沒心腸去。隻是昨兒千不該萬不該鉸瞭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帶瞭,還得我穿瞭他才帶。”因而心中十分後悔。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氣,隻說趁今兒那邊去看戲,他兩個見瞭,也就完瞭,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傢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傢,是那一世裡造下的孽障?偏偏兒的遇見瞭這麼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傢兒,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語兒說的,‘不是冤傢不聚頭’瞭。幾時我閉瞭眼,斷瞭這口氣,任憑你們兩個冤傢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瞭。偏他娘的又不咽這口氣!”自己抱怨著,也哭起來瞭。誰知這個話傳到寶玉黛玉二人耳內,他二人竟從來沒有聽見過“不是冤傢不聚頭”的這句俗話兒,如今忽然得瞭這句話,好似參禪的一般,都低著頭細嚼這句話的滋味兒,不覺的潸然淚下。雖然不曾會面,卻一個在瀟湘館臨風灑淚,一個在怡紅院對月長籲,正是“人居兩地,情發一心”瞭。襲人因勸寶玉道:“千萬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傢裡的小廝們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兩口子分爭,你要是聽見瞭,還罵那些小廝們蠢,不能體貼女孩兒們的心腸;今兒怎麼你也這麼著起來瞭?明兒初五,大節下的,你們兩個再這麼仇人似的,老太太越發要生氣瞭,一定弄的大傢不安生。依我勸你,正經下個氣兒,賠個不是,大傢還是照常一樣兒的,這麼著不好嗎?”寶玉聽瞭,不知依與不依。

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