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話說黛玉正在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拍瞭一下,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黛玉唬瞭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找我們姑娘,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瞭什麼茶葉來瞭。回傢去坐著罷。”一面說,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果然鳳姐送瞭兩小瓶上用新茶葉來。黛玉和香菱坐瞭,談講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紮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瞭,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隻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瞭,便說道:“你往那裡去瞭?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去換瞭衣裳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瞭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坎肩兒,下面露著玉色綢,大紅繡鞋,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圍著紫綢絹子。寶玉便把臉湊在脖項上,聞那香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以下。便猴上身去,涎著臉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瞭罷!”一面說,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他,還是這麼著。”襲人抱瞭衣裳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著?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兒可也就難住瞭。”一邊說,一邊催他穿衣裳,同鴛鴦往前面來。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隻見賈璉請安回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瞭兩句話,隻見旁邊轉過一個人來,說:“請寶叔安。”寶玉看時,隻見這人生的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年紀隻有十八九歲,甚實斯文清秀。雖然面善,卻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蕓兒。”寶玉笑道:“是瞭,我怎麼就忘瞭。”因問他:“你母親好?這會子什麼勾當?”賈蕓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瞭,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傢比你大五六歲呢,就給你作兒子瞭?”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賈蕓道:“十八瞭。”原來這賈蕓最伶俐乖巧的,聽寶玉說像他的兒子,便笑道:“俗話說的好,‘搖車兒裡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雖然年紀大,‘山高遮不住太陽’。隻從我父親死瞭,這幾年也沒人照管,寶叔要不嫌侄兒蠢,認做兒子,就是侄兒的造化瞭。”賈璉笑道:“你聽見瞭?認瞭兒子,不是好開交的。”說著笑著進去瞭。寶玉笑道:“明兒你閑瞭,隻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日你到書房裡來,我和你說一天話兒,我帶你園裡玩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隨往賈赦這邊來。

見瞭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瞭賈母問的話,然後自己請瞭安;賈赦先站起來回瞭賈母問的話,便喚人來:“帶進哥兒去太太屋裡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後面,到上房,邢夫人見瞭,先站瞭起來請過賈母的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瞭,方問別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隻見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瞭,也不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烏嘴的,那裡還像個大傢子念書的孩子?”正說著,隻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請安。邢夫人叫他兩個在椅子上坐著。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瞭,坐不多時,便向賈蘭使個眼色兒要走。賈蘭隻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

寶玉見他們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寶玉隻得坐瞭。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各人的母親好罷。你姑姑姐姐們都在這裡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瞭。”賈環等答應著便出去瞭。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瞭?怎麼不見?”邢夫人道:“他們坐瞭會子,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裡去瞭。”寶玉說:“大娘說‘有話說’,不知是什麼話?”邢夫人笑道:“那裡什麼話,不過叫你等著同姐妹們吃瞭飯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兒。”娘兒兩個說著,不覺又晚飯時候,請過眾位姑娘們來,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瞭飯,寶玉辭別賈赦,同眾姊妹們回傢,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歇,不在話下。

且說賈蕓進去,見瞭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麼事情?”賈璉告訴他說:“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偏你嬸娘再三求瞭我,給瞭芹兒瞭。他許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瞭。’”那賈蕓聽瞭,半晌說道:“既這麼著,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娘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他做什麼!我那裡有這工夫說閑話呢。明日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走,必須當日趕回來方好。你先等著去。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早瞭我不得閑。”說著,便向後面換衣服去瞭。

賈蕓出瞭榮國府回傢,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徑往他舅舅卜世仁傢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鋪,方才從鋪子裡回來,一見賈蕓,便問:“你做什麼來瞭?”賈蕓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要用冰片、麝香,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節按數送瞭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日也是我們鋪子裡一個夥計,替他的親戚賒瞭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沒還,因此我們大傢賠上,立瞭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犯瞭,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小鋪子裡來買,也還沒有這些,隻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件。二則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瞭去又是胡鬧。你隻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傢很不知好歹,也要立個主意,賺幾個錢,弄弄穿的吃的,我看著也喜歡。”賈蕓笑道:“舅舅說的有理。但我父親沒的時候兒,我又小,不知事體。後來聽見母親說,都還虧瞭舅舅替我們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是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在我手裡花瞭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飯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的死皮賴臉的,三日兩頭兒來纏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沒法兒呢!”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當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隻愁你沒個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們大屋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下個氣兒和他們的管事的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兒我出城去,碰見你們三屋裡的老四,坐著好體面車,又帶著四五輛車,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兒,往傢廟裡去瞭。他那不虧能幹,就有這個事到他身上瞭?”賈蕓聽瞭嘮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麼這麼忙?你吃瞭飯去罷。”一句話尚未說完,隻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瞭!說著沒有米,這裡買瞭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道:“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瞭。”他娘子便叫女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傢去問:有錢借幾十個,明兒就送瞭來的。”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蕓早說瞭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瞭。

不言卜傢夫婦,且說賈蕓賭氣離瞭舅舅傢門,一徑回來,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走。低著頭,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蕓一把拉住,罵道:“你瞎瞭眼?碰起我來瞭!”賈蕓聽聲音像是熟人,仔細一看,原來是緊鄰倪二。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飯,專愛喝酒打架。此時正從欠錢人傢索債歸來,已在醉鄉,不料賈蕓碰瞭他,就要動手。賈蕓叫道:“老二,住手!是我沖撞瞭你。”倪二一聽他的語音,將醉眼睜開,一看見是賈蕓,忙松瞭手,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這會子那裡去?”賈蕓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瞭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若得罪瞭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傢散!”賈蕓道:“老二,你別生氣,聽我告訴你這緣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瞭倪二。倪二聽瞭大怒道:“要不是二爺的親戚,我就罵出來。真真把人氣死!也罷,你也不必愁,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要用隻管拿去。我們好街坊,這銀子是不要利錢的。”一頭說,一頭從搭包內掏出一包銀子來。

賈蕓心下自思:“倪二素日雖然是潑皮,卻也因人而施,頗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瞭,反為不美。不如用瞭他的,改日加倍還他就是瞭。”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既蒙高情,怎敢不領?回傢就照例寫瞭文約送過來。”倪二大笑道:“這不過是十五兩三錢銀子,你若要寫文約,我就不借瞭。”賈蕓聽瞭,一面接銀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瞭。何必著急!”倪二笑道:“這才是呢。天氣黑瞭,也不讓你喝酒瞭,我還有點事兒,你竟請回罷。我還求你帶個信兒給我們傢:叫他們關瞭門睡罷,我不回傢去瞭。倘或有事,叫我們女孩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傢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去瞭。不在話下。

且說賈蕓偶然碰見瞭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隻是怕他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來要,便怎麼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瞭,可也加倍還的起他。”因走到一個錢鋪裡,將那銀子稱瞭稱,分兩不錯,心上越發喜歡。到傢先將倪二的話捎給他娘子兒,方回傢來。他母親正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那裡去瞭一天?”賈蕓恐母親生氣,便不提卜世仁的事,隻說:“在西府裡等璉二叔來著。”問他母親:“吃瞭飯瞭沒有?”他母親說:“吃瞭。還留著飯在那裡。”叫小丫頭拿來給他吃。

那天已是掌燈時候,賈蕓吃瞭飯,收拾安歇,一宿無話。次日起來,洗瞭臉,便出南門大街,在香鋪買瞭冰麝,往榮府來。打聽賈璉出瞭門,賈蕓便往後面來。到賈璉院門前,隻見幾個小廝,拿著大高的苕帚在那裡掃院子呢。忽見周瑞傢的從門裡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瞭。”賈蕓忙上去笑問道:“二嬸娘那裡去?”周瑞傢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麼尺頭。”正說著,隻見一群人簇擁著鳳姐出來瞭。賈蕓深知鳳姐是喜奉承愛排場的,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隻問他母親好:“怎麼不來這裡逛逛?”賈蕓道:“隻是身上不好,倒時常惦記著嬸娘,要瞧瞧,總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你會撒謊!不是我提,他也就不想我瞭。”賈蕓笑道:“侄兒不怕雷劈,就敢在長輩兒跟前撒謊瞭?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娘來,說:‘嬸娘身子單弱,事情又多,虧瞭嬸娘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點兒的,早累的不知怎麼樣瞭。’”

鳳姐聽瞭,滿臉是笑,由不的止瞭步,問道:“怎麼好好兒的,你們娘兒兩個在背地裡嚼說起我來?”賈蕓笑著道:“隻因我有個好朋友,傢裡有幾個錢,現開香鋪,因他捐瞭個通判,前兒選著瞭雲南不知那一府,連傢眷一齊去。他這香鋪也不開瞭,就把貨物攢瞭一攢,該給人的給人,該賤發的賤發。像這貴重的,都送給親友,所以我得瞭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賤賣瞭可惜,要送人也沒有人傢兒配使這些香料。因想到嬸娘往年間還拿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幾倍:所以拿來孝敬嬸娘。”一面將一個錦匣遞過去。鳳姐正是辦節禮用香料,便笑瞭一笑,命豐兒:“接過蕓哥兒的來,送瞭傢去,交給平兒。”因又說道:“看你這麼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來,說你好,說話明白,心裡有見識。”賈蕓聽這話入港,便打進一步來,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常提我?”鳳姐見問,便要告訴給他事情管的話,一想又恐他看輕瞭,隻說得瞭這點兒香料,便許他管事瞭。因且把派他種花木的事一字不提,隨口說瞭幾句淡話,便往賈母屋裡去瞭。

賈蕓自然也難提,隻得回來。因昨日見瞭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故此吃瞭飯,又進來,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散齋書房裡來。隻見茗煙在那裡掏小雀兒呢。賈蕓在他身後,把腳一跺,道:“茗煙小猴兒又淘氣瞭!”茗煙回頭,見是賈蕓,便笑道:“何苦二爺唬我們這麼一跳。”因又笑說:“我不叫茗煙瞭,我們寶二爺嫌‘煙’字不好,改瞭叫‘焙茗’瞭。二爺明兒隻叫我焙茗罷。”賈蕓點頭笑著同進書房,便坐下問:“寶二爺下來瞭沒有?”焙茗道:“今日總沒下來。二爺說什麼,我替你探探去。”說著,便出去瞭。

這裡賈蕓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的工夫,還不見來。再看看要找別的小子,都玩去瞭。正在煩悶,隻聽門前嬌音嫩語的叫瞭一聲“哥哥呀”。賈蕓往外瞧時,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生的倒甚齊整,兩隻眼兒水水靈靈的,見瞭賈蕓,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個信兒呢!”賈蕓見瞭焙茗,也就趕出來,問:“怎麼樣?”焙茗道:“等瞭半日,也沒個人過。這就是寶二爺屋裡的。”因說道:“好姑娘,你帶個信兒,就說廊上二爺來瞭。”那丫頭聽見,方知是本傢的爺們,便不似從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賈蕓釘瞭兩眼。聽那賈蕓說道:“什麼‘廊上’‘廊下’的,你隻說蕓兒就是瞭。”半晌,那丫頭似笑不笑的說道:“依我說,二爺且請回去,明日再來。今兒晚上得空兒,我替回罷。”焙茗道:“這是怎麼說?”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又不下來,難道隻是叫二爺這裡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傢去,明兒來是正經。就便回來有人帶信兒,也不過嘴裡答應著罷咧。”賈蕓聽這丫頭的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字,因是寶玉屋裡的,又不便問,隻得說道:“這話倒是。我明日再來。”說著,便往外去瞭。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喝瞭茶再去。”賈蕓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用,我還有事呢。”口裡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

那賈蕓一徑回來。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瞭車,見賈蕓過來,便命人叫住,隔著窗子笑道:“蕓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蕓笑道:“求叔叔的事,嬸娘別提,我這裡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一起頭兒就求嬸娘,這會子早完瞭,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哦!你那邊沒成兒,昨兒又來找我瞭?”賈蕓道:“嬸娘辜負瞭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要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娘嗎?如今嬸娘既知道瞭,我倒要把叔叔擱開,少不得求嬸娘,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道兒走麼!早告訴我一聲兒,多大點子事,還值的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樹種花兒,我正想個人呢,早說不早完瞭?”賈蕓笑道:“這樣明日嬸娘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裡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不好?”賈蕓道:“好嬸娘,先把這個派瞭我,果然這件辦的好,再派我那件罷。”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瞭,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不過吃瞭飯就過來。你到午錯時候來領銀子,後日就進去種花兒。”說著,命人駕起香車,徑去瞭。

賈蕓喜不自禁。來至綺散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裡去瞭。賈蕓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聽鳳姐回來,去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瞭,彩明走出來要瞭領票,進去批瞭銀數、年月,一並連對牌交給賈蕓。賈蕓接來看那批上批著二百兩銀子,心中喜悅,翻身走到銀庫上領瞭銀子,回傢告訴他母親,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賈蕓先找瞭倪二還瞭銀子,又拿瞭五十兩銀子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傢裡去買樹,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自這日見瞭賈蕓,曾說過明日著他進來說話,這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裡還記在心上,因而便忘懷瞭。這日晚上,卻從北靜王府裡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瞭衣服,正要洗澡,襲人被寶釵煩瞭去打結子去瞭,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他母親病瞭,接出去瞭;麝月現在傢中病著;還有幾個做粗活聽使喚的丫頭,料是叫不著他,都出去尋夥覓伴的去瞭。不想這一刻的工夫,隻剩瞭寶玉在屋內。偏偏的寶玉要喝茶,一連叫瞭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婆子走進來。寶玉見瞭,連忙搖手說:“罷罷,不用瞭。”老婆子們隻得退出。寶玉見沒丫頭們,隻得自己下來,拿瞭碗,向茶壺去倒茶。隻聽背後有人說道:“二爺看燙瞭手,等我倒罷。”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接瞭碗去。寶玉倒唬瞭一跳,問:“你在那裡來著?忽然來瞭,唬瞭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一面笑著回道:“我在後院裡。才從裡間後門進來,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麼?”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倒是一頭黑鴉鴉的好頭發,挽著兒,容長臉面,細挑身材,卻十分俏麗甜凈。寶玉便笑問道:“你也是我屋裡的人麼?”那丫頭笑應道:“是。”寶玉道:“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那丫頭聽說,便冷笑一聲道:“爺不認得的也多呢,豈止我一個。從來我又不遞茶水拿東西,眼面前兒的一件也做不著,那裡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麼不做眼面前兒的呢?”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隻是有句話回二爺:昨日有個什麼蕓兒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兒,便叫焙茗回他;今日來瞭,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裡去瞭。”剛說到這句話,隻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出去接。

秋紋碧痕,一個抱怨“你濕瞭我的衣裳”,一個又說“你踹瞭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來看時,並沒別人,隻有寶玉,便心中俱不自在。隻得且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瞭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找著小紅,問他:“方才在屋裡做什麼?”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裡呢?因為我的絹子找不著,往後頭找去,不想二爺要茶喝,叫姐姐們,一個兒也沒有,我趕著進去倒瞭碗茶,姐姐們就來瞭。”秋紋兜臉啐瞭一口道:“沒臉面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倒叫我們去,你可搶這個巧宗兒!一裡一裡的,這不上來瞭嗎?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麼?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拿東西的事,咱們都別動,隻叫他去就完瞭。”秋紋道:“這麼說,還不如我們散瞭,單讓他在這屋裡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隻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緊些,衣裳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攔著圍幕,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日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老婆子道:“什麼後廊上的蕓哥兒。”秋紋碧痕俱不知道,隻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心內明白,知是昨日外書房所見的那人瞭。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因“玉”字犯瞭寶玉黛玉的名,便改喚他做“小紅”,原來是府中世仆,他父親現在收管各處田房事務。這小紅年方十四,進府當差,把他派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後來命姊妹及寶玉等進大觀園居住,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點瞭。這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體的丫頭。因他原有幾分容貌,心內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隻是寶玉身邊一幹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裡插的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紋等一場惡話,心內早灰瞭一半,正沒好氣,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蕓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來覆去,自覺沒情沒趣的。忽聽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紅兒,你的娟子我拾在這裡呢。”小紅聽瞭,忙走出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蕓。小紅不覺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那裡拾著的?”隻見那賈蕓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的衣裳。那小紅臊的轉身一跑,卻被門檻子絆倒。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