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回到林府書館,找到朝廷的邸報看真切瞭,次日,找林如海面談。林如海說:“湊巧瞭,因我妻子去世,我嶽母念及小女無人照顧,派瞭仆婦船隻來接她,我正要讓小女進京。老兄訓育小女之恩,還沒報答,遇上這個機會,正好報答老兄。我想好瞭,隻要修書一封,托內兄周全,不用老兄花一分一厘。”雨村打恭稱謝,問:“令親大人現居何職?隻怕晚生不敢求見。”如海說:“說起我的親戚,跟老兄是一傢,本是榮國公之後。大內兄名赦,字恩侯,現為一等將軍。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不是輕薄紈袴之流,所以我才敢致書煩托,以不污老兄的清操。”雨村再次拜謝瞭。如海又說:“我已選定於下月初二送小女進京,老兄可一路同去。”
黛玉原不忍心離開父親,但她外祖母一心要她去,如海也說:“為父年已半百,你身體多病,年紀又小,上無母親教養,下無姊妹扶持,你去外祖母傢,也使我少瞭後顧之憂。”黛玉灑淚拜別瞭父親,隨瞭幾個仆婦登舟離去。雨村另乘一隻船,帶兩個小童,跟隨前往。到瞭京城,雨村備瞭“宗侄”的名帖,到榮府投瞭。賈政已見到妹夫的書信,忙請入相見。他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何況是妹夫推薦,因此極力相助。不上兩個月,就為雨村復瞭職,選派金陵應天府。雨村辭瞭賈政,自去上任。
那天黛玉下船登岸,早有榮府派的轎子車輛等在碼頭上。她早聽母親說過,外祖母傢與別人傢不同,便告誡自己,步步留神,時時在意,免得因言談舉止惹人恥笑。她上瞭轎,進瞭城,見街道繁華,人煙稠密。行瞭半日,看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坐著十來個衣冠華麗的傢人。正門上有一匾額,上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正門沒有開,隻有兩個角門讓人出入。往西走不遠,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轎子進瞭角門,走瞭一箭之地,落瞭轎,換上四個衣帽整齊、十七八歲的小廝來抬,眾婆子下車跟隨。到一座垂花門前落轎,眾小廝退下去,婆子們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她進瞭垂花門,見兩旁是遊廊,正中是穿堂,轉過一架紫檀木架子的大理石屏風,穿過三間廳房,後面才是正房大院。上房五間,雕梁畫棟,兩旁是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種鳥雀籠子。臺階上坐的幾個丫頭忙站起來,笑著迎上來,三四個人爭著打簾子,通報:“林姑娘來瞭!”
黛玉進瞭屋,見兩個人扶著一個鬢發如銀的老太君迎來,知道是外祖母,就要下拜,卻被外祖母一把摟住,“心肝兒肉”地叫著大哭起來。黛玉也哭個不住。眾人流著淚,勸住瞭,黛玉才施禮下拜。賈母一一指給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已故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黛玉一一拜見瞭。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天有遠客,不必上學瞭。”不一時,三個奶媽與五六個丫鬟擁著三位姑娘來瞭。三人珠圍翠繞,都是一樣裝束。黛玉起身見禮,一一相認。賈母傷感地說:“我的女孩兒,最疼的就是你母親。她又比我先去瞭,不能見一面,讓我怎不傷心?”拉著黛玉的手又哭起來。眾人好容易才勸住。
眾人見黛玉年齡雖小,卻舉止言談不俗,身體似乎弱不勝衣,卻別有一種風liu,知她有中氣不足之癥,問她:“常吃什麼藥?怎麼治不好?”黛玉說:“我從會吃飯時就吃藥,經過多少名醫也不見效。我三歲時,來瞭一個癩頭和尚,要化我出傢,說是:‘舍不得她,這病一輩子也不能好。想要她好,除非從此聽不到哭聲,除父母外,所有外祖母傢的親戚一概不見,才能平安過此一生。’我父母見他瘋瘋癲癲,也沒答應。如今還吃人參養榮丸。”賈母說:“我正配丸藥,叫他們多配一些。”正說著,隻聽後院中笑聲朗朗,有人說:“我來遲瞭,不曾迎接遠客!”黛玉暗想,這裡人人斂氣屏聲,是誰如此放誕無禮?隻見一群媳婦丫鬟擁著一位恍若天仙般的盛裝麗人走進來。賈母笑著說:“她是我們這裡有名的潑辣貨,就是南京說的‘辣子’,你隻叫她‘鳳辣子’就是瞭。”眾姊妹告訴黛玉:“這是璉嫂子。”黛玉想起母親說過,大舅賈赦的兒子賈璉,娶的是二舅母王氏的娘傢侄女,自幼男孩兒般教養,名叫王熙鳳,忙笑著見瞭禮,稱呼“嫂子”。
熙鳳拉著黛玉的手,仔細打量瞭一陣,送到賈母身邊坐下,笑著說:“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見瞭!看她那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掛在心上。隻可憐我妹妹這麼命苦,怎麼姑媽偏偏去世瞭!”邊說邊用手帕擦淚。賈母笑著說:“我才好瞭,你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快別再說這些話。”熙鳳一面自責“該打”,一面一連聲地問黛玉:幾歲瞭?讀的什麼書?吃的什麼藥?又叮囑黛玉不要想傢,想吃什麼、玩什麼,丫頭婆子們伺候不周,都告訴她。接著,她又吩咐婆子們搬行李、收拾房屋,讓跟黛玉來的人先去歇著。說著話,已擺上茶果,熙鳳親手為黛玉捧茶捧果,又說:“我知道妹妹要來,預備下兩匹緞子給妹妹做衣裳,等太太回去過瞭目,好送來。”
撤瞭茶果,賈母命兩個老嬤嬤領黛玉去拜見舅舅。大舅母邢氏忙起身說:“我帶外甥女過去,方便些。”垂花門外已備下一輛翠幄青綢小車,邢夫人攜黛玉坐上,由小廝們拉到寬綽地方,套上騾子,拉出西角門往東,過瞭正門,進入一座黑油大門,到儀門前停下車。邢夫人攜黛玉下車進門,黛玉看出這是一府隔成的兩院。進瞭三層儀門,見房屋都小巧別致,不像那邊軒峻壯麗,院中到處是樹木山石。進入正房,許多盛裝的丫鬟迎接瞭,邢夫人讓黛玉坐下,派人去書房請賈赦。不一會兒那人回報:“老爺說:‘連日身體不好,見瞭姑娘都傷心,暫時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想傢,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同傢裡一樣。有什麼委屈,隻管說,不要客氣。’”黛玉坐瞭一會兒,就要告辭,邢夫人留她吃瞭飯去,她說:“舅母留飯,原不應告辭,隻是還得拜見二舅母,去遲瞭怕不恭敬,改日再領,請舅母原諒。”邢夫人就命人用原來的車送黛玉過去。
黛玉回到榮府,由嬤嬤們陪著向東轉彎,走過一座東西弄堂,儀門內有個大院落,裡面房屋氣勢恢弘。順著大甬路,進入堂屋,迎門掛著一塊赤金九龍青底大匾,匾上寫著“榮禧堂”三個鬥大的字,後面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還有皇上的“萬幾宸翰”印寶。室中陳設著幾件名貴古董,再看有一副對聯,是烏木做的聯牌,上面鑲著鏨銀字: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王夫人平時起居不在正屋,在東邊的三間耳房裡。黛玉隨嬤嬤們進去,見裡面陳設富麗奢華。黛玉看看座位的次序,在東邊椅子上坐下,本房的丫鬟奉上茶來。她邊吃茶邊打量丫鬟的衣飾、舉止,果然與別傢不同。過瞭一會兒,一個丫鬟走來說:“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黛玉又跟著嬤嬤們來到東廊的三間小正房內,裡面擺設儉樸一些。王夫人讓她炕上坐。她想那是二舅的位子,就到椅子上坐瞭。王夫人再三相讓,她才挨著王夫人坐瞭。王夫人說:“你舅舅今天齋戒去瞭,改日再見吧。你的三個姊妹都極好,以後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偶爾開個玩笑,都會盡讓著你。我不放心的隻有一件事,就是那個孽根禍胎,是傢裡的‘混世魔王’,今天到廟裡還願去,等晚上回來你就知道瞭。以後你不要理睬他,你的姊妹們都不敢沾惹他。”
黛玉一一答應著。一個丫鬟來說:“老太太那裡傳晚飯瞭。”王夫人攜著黛玉出後房門,由後廊往西出角門,走過一條夾道,後面有一處小房,王夫人指著說:“這是你鳳姐姐住的屋子,少什麼東西隻管來找她。”二人穿過一個東西弄堂,到瞭賈母的後院,進入後房門,有許多人在伺候,見王夫人來瞭,忙設桌椅。賈珠的遺孀李紈捧飯,熙鳳安排筷子,王夫人捧羹湯。賈母在正面榻上獨坐,兩旁有四張空椅,熙鳳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下,黛玉推讓,賈母說:“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你是客,該坐在這裡。”黛玉告瞭坐,方坐下來。賈母命王夫人也坐瞭,迎春三姊妹方坐下。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立於案邊讓客佈菜,外間雖有許多媳婦丫鬟侍候,卻連一聲咳嗽也沒有。飯罷,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又有人捧過漱口盂來,黛玉漱瞭口,洗瞭手。賈母讓王夫人、李紈、熙鳳離去,與黛玉說話。
正說著,隻聽外面腳步聲響,丫鬟來回:“寶玉來瞭。”黛玉正想著寶玉是個什麼樣皮賴人物,寶玉已走進來,卻是一個長相俊美、衣飾華麗的公子,項上掛著金瓔珞,還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她略一打量,就大吃一驚,暗想,好奇怪,這麼面熟,倒好像在哪裡見過。寶玉向賈母請瞭安,轉身出去,再進來時已換瞭傢常衣裳。賈母笑著責備:“外客沒見就脫瞭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過來作揖,與黛玉相見後歸座,笑著說:“我曾見過這個妹妹。”賈母笑罵:“胡說什麼,你什麼時候見過她?”寶玉說:“雖然沒見過,但是總覺得面熟,倒像是舊相識,恍然如同久別重逢一般。”賈母說:“好,好!這樣更親瞭。”
寶玉挨著黛玉坐下,問她讀過什麼書,名叫什麼,黛玉回答瞭。寶玉又問:“妹妹表字怎稱呼?”黛玉說:“沒有字。”寶玉笑著說:“我送妹妹一字,不如叫‘顰顰’極妙。”探春問:“有什麼典故?”寶玉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且這妹妹如同皺著眉頭,用這二字豈不甚美?”探春說:“隻怕又是杜撰。”寶玉說:“除瞭〈四書〉,什麼都是杜撰,隻我杜撰?”又問黛玉:“有玉沒有?”黛玉說:“那玉是稀罕物,怎能人人都有?”寶玉頓時發起狂,摘下那玉,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稀罕物!還說它靈呢,我也不要這玩意兒瞭!”眾人嚇得一擁去拾玉。賈母急忙摟住他,說:“你生氣打人罵人容易,怎麼摔那命根子?”寶玉哭著說:“傢裡姐妹們都沒有,隻我有。如今這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它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勸他:“這妹妹原來也有玉,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就把她的玉帶瞭去。你妹妹盡瞭孝心,就說沒玉。還不快帶上,別讓你娘知道瞭。”說著從丫鬟手裡接過玉,給寶玉帶上。
賈母要讓寶玉跟她住,把寶玉的碧紗櫥讓給黛玉住。寶玉不答應,情願住在櫥外,也不來打擾老太君。賈母略一想,也就罷瞭,每人派一個奶娘、一個丫鬟照管,其餘的住到外間。王熙鳳已派人送來花帳與被褥等用品。黛玉隻帶來奶娘王嬤嬤和十歲的小丫頭雪雁。賈母見王嬤嬤太老,雪雁太小,就把自己的一個二等丫頭鸚哥給瞭黛玉。如同迎春等姊妹,每人除自幼的奶娘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兩個貼身丫頭,再有四五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喚的小丫頭。王嬤嬤與鸚哥就陪伴黛玉歇在碧紗櫥內,李嬤嬤與大丫頭襲人陪寶玉歇在櫥外的大床上。
襲人原是賈母的丫頭,名喚珍珠,賈母知她心地純正善良,就派她服侍寶貝孫子。寶玉知她本姓花,見古人詩句有“花氣襲人”之句,就稟明賈母,給她改名襲人。待寶玉與李嬤嬤睡熟,她見黛玉、鸚哥還沒安歇,就卸瞭妝,走進去,笑著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歇?”鸚哥說:“因為公子摔瞭玉,她自己抹淚呢,我好容易才勸下瞭。”襲人說:“姑娘千萬不可這樣,將來隻怕比這更怪的笑話還有呢!要為這事傷心,隻怕傷感不瞭呢。”黛玉說:“我記住瞭。”
次日一早,黛玉先給賈母請瞭安,又到王夫人處,正碰上王夫人與熙鳳拆看金陵來的書信。黛玉雖不明原因,探春等都知是為瞭金陵薛傢姨媽之子,她們的表兄薛蟠打死人命的事,現在正由應天府審理。母舅王子騰得瞭信,想把她娘兒接進京來。黛玉等不便插嘴,就來到寡嫂李紈的房中。
賈珠雖夭亡,幸遺一子,取名賈蘭,年方五歲,已開始讀書。李紈也是金陵名門之女,父親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是當時最高級的學官,給她取名李紈,字宮裁。李紈雖年輕喪偶,因從小受到嚴格的傢庭教育,一顆心已如同槁木死灰,除瞭侍奉老人、撫養兒子,再就是陪小姑們做些針線、讀些書而已。
賈雨村一到應天府上任,就接到一件人命官司。他就傳來原告審問,原告說:“被毆致死的是小人的主人。那天買一個丫頭,主人原說第三天是好日子再接來,誰知那丫頭是拐子拐來的,他又把人賣給薛傢。我們知道此事,去找賣主,那薛傢卻是金陵一霸,眾豪奴竟把我主人打死瞭。兇身主仆潛逃在外,傢中隻有幾個與案子無關的人。小人告瞭一年的狀,官府也不敢做主。求太老爺拘拿兇犯,扶善除惡。”雨村大怒,就要發簽命公人去捉拿兇犯傢屬。公案旁立的一個仆役連連向他使眼色。他心中狐疑,就退瞭堂,隻留下那仆役一人。仆役請瞭安,笑著問:“老爺不認識我瞭?”雨村說:“看著面熟,卻想不起來瞭。”仆役說:“貴人多忘事。老爺不記得八九年前葫蘆廟瞭?”雨村這才想起來,這仆役原是葫蘆廟的一個小和尚,笑著說:“原來是老熟人。剛才為什麼不讓發簽?”仆役說:“如今凡做地方官的,都要把當地最有權勢的人開列一張單子,叫做‘護官符’。若觸犯瞭這樣的人傢,不但官爵,隻怕性命也難保。方才說這薛傢,老爺如何惹得起?這官司也不難斷,隻是官府沒人敢斷罷瞭。”他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護官符”來。雨村接過一看,是四句順口溜: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裡,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仆役說:“這四傢互有親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打死人的薛傢就是‘豐年大雪’的‘薛’。他們世交故友多得很,老爺拿誰去?”雨村笑著問:“此案該如何瞭結呢?”仆役說:“不瞞老爺說,兇犯躲在哪裡我知道,被拐賣的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知道。被打死的是個小鄉宦之子,名叫馮淵,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十八九歲,碰見這拐子賣丫頭,便看中瞭,買她來做妾,所以鄭重其事,選定三天後過門。誰知道拐子收瞭馮傢的銀子,又把丫頭偷賣給薛傢。他本想卷瞭兩傢的銀子潛逃,卻被兩傢抓住,打個半死。兩傢都不要退銀子,都想要人。薛公子就讓把馮公子打得稀爛,抬回傢三天就死瞭。薛公子已定下日子進京,就帶上丫頭走他的路,並不是為人命官司潛逃。這些先不說,老爺知道這個丫頭是誰?”雨村說:“我怎麼知道?”仆役說:“她就是老爺恩人甄傢的女兒英蓮!”雨村駭然大驚,說:“原來是她!”
仆役說:“當年我哄英蓮玩耍,她眉心裡有顆米粒大的胭脂痣,模樣兒雖變瞭,我還是認出她來。她被拐子打怕瞭,隻說拐子是她親爹。我一再哄她,她哭著說:‘我不記得小時的事瞭。’肯定是英蓮瞭。誰知道這拐子把她先賣馮傢又賣薛傢,哪怕賣給第二傢也沒事瞭。這薛公子人稱‘呆霸王’,最愛爭強好勝。馮公子空喜歡一場,反送瞭性命。”雨村嘆瞭口氣,說:“這也是他們孽障遭遇。先不要說別的,隻說這案如何斷才好?”仆役說:“老爺怎麼糊塗瞭?老爺得補此官,得瞭賈府之力,這薛蟠公子就是賈府的親戚,老爺可順水推舟,做個人情,日後也好見賈、王二公。”雨村說:“事是這麼說,但人命關天,怎能徇私枉法?”仆役說:“老爺說得很對,但如今世上的事卻不能這樣辦。老爺真秉公執法,不但不能報效朝廷,自身也難保全。”
雨村沉思半晌才說:“依你怎麼辦?”仆役說:“老爺明天坐堂,隻管虛張聲勢,發簽拿人,兇犯自是拿不到的,就把薛傢的仆人拿幾個拷問,讓他們報個‘兇犯暴病身亡’。再把拐子嚴加懲處,讓薛傢賠馮傢些銀子。馮傢也沒要緊的人,得瞭銀子,也就無話可說。”雨村說:“待我再斟酌斟酌。”次日坐堂,雨村一審此案,果然如仆役所說,就徇私枉法,胡亂判瞭此案。馮傢得瞭銀子,也不再告瞭。雨村忙給賈政與京營節度使王子騰寫瞭書信,聲稱:“令甥之案已完,不必掛念。”
那位打死馮淵的薛蟠,字文起,也是金陵人氏,出身書香繼世之傢。隻因他幼年喪父,寡母對這棵獨苗未免過分溺愛縱容,致使老大無成,不過仗著上輩的餘蔭,為宮內采辦染料。他雖讀過書,不過識幾個字,整日鬥雞走馬,遊山玩景,雖是皇商,經紀上一竅不通,隻在戶部掛個空名,支領錢糧,其餘諸事,全靠傢人夥計籌辦。寡母王氏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的妹妹,與賈政的夫人王氏一母同胞,年方四十,除薛蟠外,還有一女,乳名寶釵,比薛蟠小兩歲。生得非常美麗,且又舉止嫻雅,其父在世時極愛她,讓她讀書識字,比哥哥強上十倍。近來因皇上崇尚詩禮,征集才能,有才有貌的姑娘除聘為妃嬪外,名傢之女也讓在宮中掛名,為公主、郡主伴讀。王氏想送女兒入京候選,薛蟠正好趁機遊逛京城,恰巧又逢上英蓮,便立意買下,命豪奴打死馮淵,根本沒把人命官司放在眼裡,就收拾瞭行裝,與母親、妹妹進京。
那天快到京城,聽說王子騰升瞭九省統制,奉旨巡查邊關,薛蟠心中暗暗高興。舅舅不在京城,正好沒人管他,可由著性子胡來,就跟母親商量:“咱在京中雖有幾處房舍,但十多年沒來住過,看房子的人難免偷著租給人住,得先派人打掃瞭才好。”薛母說:“何必如此麻煩。咱們或是住你舅傢,或是住你姨傢,以後再慢慢收拾。”“舅舅正忙著到外省去,咱一大傢子都去,豈不是沒眼色?”“你舅雖出門,還有你姨傢。這些年兩傢經常捎信接咱們來,要不去你姨傢,你姨爹能高興瞭?我也知道你的鬼心眼兒,怕守著你姨爹受拘束,不能胡作非為。既如此,你就自己過去,我跟你姨分別多年,得親熱幾天,我就帶你妹子住你姨傢。”薛蟠情知拗不過母親,進瞭京,隻好直奔榮國府。
王夫人已得知薛蟠的官司虧賈雨村一力維持瞭,剛放下心,哥哥又要去邊關,正愁娘傢沒人走動,傢人來報:“姨太太一傢來瞭。”王夫人高興得忙迎出來,把薛姨媽一傢接進來。老姊妹相見,悲喜交集,自不必說。二人敘瞭別情,王夫人又領薛姨媽拜見賈母,獻上人情土產,合傢相見瞭,擺酒接風。
薛蟠拜見過賈政、賈璉,又見瞭賈赦、賈珍。賈政便派人傳話,要留薛傢住在梨香院,賈母也一心留客長住。這一來,正對瞭王夫人、薛姨媽的心思。薛姨媽對王夫人說:“日常供應要免瞭,我們才好長住。”王夫人知她不缺錢,也就答應瞭。
梨香院是當年榮國公養老的地方,小巧玲瓏,有十多間房,另有門通大街,西南有個角門,正通王夫人的東院。每日飯後或晚上,薛姨媽常來走動。寶釵與黛玉、迎春等姊妹在一起或看書下棋,或做針線,也十分快樂。薛蟠起初怕受姨爹拘束,一心想搬走,待跟賈傢的子侄混熟,倒同流合污瞭。賈政雖然教子有方,治傢有法,但是族人太多,管不過來;再說房長是賈珍,族中事歸他管,梨香院又有別門通街,薛蟠倒不想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