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面,便要辭別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瞭。叔叔兩夜不曾回傢,今日回來,見收拾過瞭傢火什物,叔叔已定心裡隻道是不開店瞭,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傢。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瞭,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瞭這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說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隻顧隨分且過。”當時吃瞭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瞭杯盤。

隻見道人挑將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鈸、鐘、磬、香花、燈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到申牌時分,回傢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卻限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間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瞭,石秀自在門前照管。沒多時,隻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簾子入來。石秀看那和尚時,端的整齊。但見:

一個青旋旋光頭新剃,把麝香松子勻搽;一領黃烘烘直裰初縫,使沉速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縷絲絳,系西地買來真紫。光溜溜一雙賊眼,隻脧趁施主嬌娘;美甘甘滿口甜言,專說誘喪傢少婦。那和尚入到裡面,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丈,有個師父在這裡。”潘公聽得,從裡面出來,那和尚便道:“幹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瞭這些店面,卻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面,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麼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瞭。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吃。

隻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隻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丈做幹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黎裴如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便是裴傢絨線鋪裡小官人,出傢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傢裡門徒,結拜我父做幹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隻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裡已有些瞧科。

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卻背叉著手,隨後跟出來,佈簾裡張看。隻見那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麼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薄禮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傢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也要來請賢妹隨喜,隻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傢下拙夫卻不恁地計較,老母死時,也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到上剎相煩還瞭。”和尚道:“這是自傢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卷經便好。”隻見裡面婭捧茶出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帕子去茶鐘口邊抹一抹,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一頭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隻顧看那婦人身上,這婦人也嘻嘻的笑著看這和尚。人道色膽如天,卻不防石秀在佈簾裡張見。石秀自肚裡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隻顧對我說些風話,我隻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裡,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的。”

石秀此時已有三分在意瞭,便揭起佈簾,走將出來。那賊禿放下茶盞,便道:“大郎請坐。”這婦人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和尚虛心冷氣,動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為隻好閑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個粗鹵漢子,禮數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相別出門去瞭。那婦人道:“師兄早來些個。”那和尚應道:“便來瞭。”婦人送瞭和尚出門,自入裡面來瞭。石秀卻在門前低瞭頭,隻顧尋思。

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緊,為何說這句話?且如俗人出傢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緣何見得和尚傢色情最緊?惟有和尚傢第一閑。一日三餐,吃瞭檀越施主的好齋好供,住瞭那高堂大殿僧房,又無俗事所煩,房裡好床好鋪睡著,沒得尋思,隻是想著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說一個財主傢,雖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閑事惱心,夜間又被錢物掛念,到三更二更才睡,總有嬌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們,一日價辛辛苦苦掙紮,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來,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甕看,到底沒顆米,明日又無錢,總然妻子有些顏色,也無些甚麼意興。因此上輸與這和尚們一心閑靜,專一理會這等勾當。那時古人評論到此去處,說這和尚們真個利害,因此蘇東坡學士道:“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禿轉毒,轉毒轉禿。”和尚們還有四句言語,道是:

一個字便是僧,兩個字是和尚,三個字鬼樂官,四字色中餓鬼。

且說這石秀自在門前尋思瞭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時,隻見行者先來點燭燒香。少刻,海黎引領眾僧卻來赴道場,潘公、石秀接著,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鈸,歌詠贊揚。隻見海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的和尚做黎,播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大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隻見那婦人喬素梳妝,來到法壇上,執著手爐,拈香禮佛。那海黎越逞精神,搖著鈴杵,念動真言。這一堂和尚見瞭楊雄老婆這等模樣,都七顛八倒起來。

那眾僧都在法壇上看見瞭這婦人,自不覺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時間愚迷瞭佛性禪心,拴不定心猿意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間難得。石秀卻在側邊看瞭,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謂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間,證盟已瞭,請眾和尚就裡面吃齋,海黎卻在眾僧背後,轉過頭來,看著那婦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著口笑。兩個都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裡,自有五分來不快意。眾僧都坐瞭吃齋,先飲瞭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瞭襯錢。潘公道:“眾師父飽齋則個。”少刻,眾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瞭。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隻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後瞭。

那婦人一點情動,那裡顧的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瞭一回鼓鈸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海黎著眾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眾僧困倦,這海黎越逞精神,高聲看誦。那婦人在佈簾下看瞭,便教婭請海和尚說話。那賊禿慌忙來到婦人面前。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瞭。”和尚道:“小僧記得。隻說要還願,也還瞭好。”和尚又道:“你傢這個叔叔好生利害。”婦人應道:“這個睬他則甚!又不是親骨肉。”海黎道:“恁地小僧卻才放心。我隻道是節級的至親兄弟。”兩個又戲笑瞭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卻在板壁後假睡,正張得著,都看在肚裡瞭。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瞭,眾僧作謝回去,那婦人自上樓去睡瞭。石秀卻自尋思瞭,氣道:“哥哥恁的豪傑,卻恨撞瞭這個淫婦。”忍瞭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裡睡瞭。

次日,楊雄回傢,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瞭。隻見海黎又換瞭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徑到潘公傢來。那婦人聽得是和尚來瞭,慌忙下樓,出來接著,邀入裡面坐地,便叫點茶來。那婦人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海黎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裡現在念經,隻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婦人道:“好,好。”便叫婭請父親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瞭,無人管待,卻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幹爺正當自在。”那婦人便道:“我要替娘還瞭血盆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答還瞭。先教師兄去寺裡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裡,隻要證明懺疏,也是瞭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隻怕買賣緊,櫃上無人。”那婦人道:“放著石叔叔在傢照管,卻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為願,明日隻得要去。”那婦人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和尚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準來上剎討素面吃。”海黎道:“謹候拈香。”收瞭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佈施,小僧將去分眾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瞭。石秀自在作坊裡安歇,起來宰豬趕趁。詩曰:古來佛殿有奇逢,偷約歡期情倍濃。也學裴航勤玉杵,巧雲移處鵲橋通。

卻說楊雄當晚回來安歇,婦人待他吃瞭晚飯,洗瞭腳手,卻教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裡證盟酬瞭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瞭。

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隻見那婦人起來,濃妝艷飾,打扮得十分濟楚,包瞭香盒,買瞭紙燭,討瞭一乘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婭迎兒也打扮瞭。巳牌時候,潘公換瞭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小弟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當照管;丈丈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肚裡已知瞭。

且說潘公和迎兒跟著轎子,一徑望報恩寺裡來。古人有篇偈子說得好,道是:朝看釋伽經,暮念華嚴咒。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經咒本慈悲,冤結如何救?照見本來心,方便多竟究。心地若無私,何用求天?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這篇言語,古人留下,單說善惡報應,如影隨形,既修六度萬緣,當守三歸五戒。叵耐緇流之輩,專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遺謗後世。卻說海黎這賊禿,單為這婦人結拜潘公做幹爺,隻吃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夠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識起,隻是眉來眼去送情,未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裡,才見他十分有意。期日約定瞭。那賊禿磨槍備劍,整頓精神,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婦人下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海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眾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隻等賢妹來證盟,卻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婦人都道瞭萬福,參禮瞭三寶,海黎引到地藏菩薩面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瞭紙,請眾僧自去吃齋,著徒弟陪侍。

海和尚卻請:“幹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裡拜茶。”一邀把這婦人引到僧房裡深處,預先都準備下瞭,叫聲:“師哥拿茶來。”隻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朱紅托子,絕細好茶。吃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裡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裡,琴光黑漆春臺,排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潘公和女兒一臺坐瞭,和尚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婦人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傢人去處,清幽靜樂。”海黎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潘公道:“生受瞭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和尚那裡肯,便道:“難得幹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吃箸面瞭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瞭,卻早托兩盤進來,都是日常裡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並諸般素饌之物,擺滿春臺。那婦人便道:“師兄何必治酒,反來打攪?”和尚笑道:“不成禮數,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將酒來斟在杯中。和尚道:“幹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和尚道:“前日一個施主傢傳得此法,做瞭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吃。”老兒道:“甚麼道理?”和尚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吃勸瞭幾杯。那婦人道:“酒住,吃不去瞭。”和尚道:“難得賢妹到此,再告飲幾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吃。和尚道:“幹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分付瞭。已著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吃酒。幹爺放心,且請開懷自飲幾杯。”原來這賊禿為這個婦人,特地對付下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吃央不過,多吃瞭兩杯,當不住醉瞭。和尚道:“且扶幹爺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隻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冷凈房裡去睡瞭。

這裡和尚自勸道:“娘子開懷再飲幾杯。”那婦人一者有心,二乃酒入情懷,自古道:“酒亂性,色迷人。”那婦人三杯酒落肚,便覺有些朦朦朧朧上來,口裡嘈道:“師兄,你隻顧央我吃酒做甚麼?”和尚扯著口嘻嘻的笑道:“隻是敬重娘子。”那婦人道:“我吃不得瞭。”和尚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裡看佛牙。”那婦人便道:“我正要看佛牙則個。”這和尚把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樓上,卻是海黎的臥房,鋪設得十分整齊。那婦人看瞭,先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臥房,幹幹凈凈。”和尚笑道:“隻是少一個娘子。”那婦人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和尚道:“那裡得這般施主?”婦人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則個。”和尚道:“你叫迎兒下去瞭,我便取出來。”那婦人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的樓來去看潘公,和尚把樓門關上。

從古及今,先人留下兩句言語,單道這和尚傢是鐵裡蛀蟲。鐵最實沒縫的,也要鉆進去,凡俗人傢,豈可惹他。自古說這禿子道:

色中餓鬼獸中狨,弄假成真說祖風。

此物隻可林下看,豈堪引入畫堂中。當時那賊禿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隻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瞭我,隻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婦人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較。我的老公,一個月倒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瞭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裡伺候。若是夜晚,老公不在傢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放心入來。若怕五更睡著瞭,不知省覺,卻那裡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瞭曉。”和尚聽瞭這話,大喜道:“妙哉!你隻顧如此行,我這裡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瞭。”那婦人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廝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隻不要誤約。”那婦人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面,開瞭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吃瞭酒面,已在寺門前伺候。海黎直送那婦人出山門外,那婦人作別瞭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傢,不在話下。

卻說這海黎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人,在寺後退居裡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隻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海和尚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瞭他,又取些銀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屢承師父的恩惠。”海黎道:“我自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為僧。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些衣服穿著。”原來這海黎日常時隻是教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吃,已下又帶挈他去念經,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尚未報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胡道便道:“師父有事,若用小道處,即當向前。”海黎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有件事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口擺設香桌兒在外時,便是教我來。我也難去那裡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才好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裡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聲叫佛,我便好出來。”胡道便道:“這個有何難哉!”當時應允瞭。

其日先來潘公後門首討齋飯,隻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卻在後門裡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裡面這婦人聽得瞭,已自瞧科,便出來後門問道:“你這道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教人積福。”那婦人聽瞭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佈施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身,便對那婦人說道:“小道便是海黎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前來探路。”那婦人道:“我已知道瞭。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著。迎兒就將銅錢來,與胡道去瞭。那婦人來到樓上,卻把心腹之事對迎兒說瞭。自古道:“人傢女使,謂之奴才。”但得須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瞭?天大之事,也都做瞭。因此人傢婦人女使,可用而不可信,卻又少他不得。有詩為證:

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傢端的是奴才。

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出來。

卻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瞭鋪蓋去,自監裡上宿。這迎兒得瞭些小意兒,巴不到晚,自去安排瞭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卻閃在傍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問道:“是誰?”那人也不答應,便除下頭巾,露出光頂來。這婦人在側邊見是海和尚,輕輕地罵一聲:“賊禿,倒好見識。”兩個上樓去瞭。迎兒自來掇過瞭香桌兒,關上瞭後門,也自去睡瞭。自古道:“莫說歡娛嫌夜短,隻要金雞報曉遲。”兩個正好睡哩,隻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和尚和婦人夢中驚覺。海黎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那婦人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和尚下床,依前戴上頭巾,迎兒開瞭後門,放他去瞭。自此為始,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和尚便來傢中。隻有這個老兒,未晚先自要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做一路瞭,隻要瞞著石秀一個。兩個一似被攝瞭魂魄的一般。這和尚隻待頭陀報瞭,便離寺來。那婦人專得迎兒做腳,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偷養和尚戲耍。自此往來,將近一月有餘。這和尚也來瞭十數遍。

且說這石秀每日收拾瞭店時,自在坊裡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下,卻又不曾見這和尚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隻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裡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個乖覺的人,早瞧瞭八分,冷地裡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裡敲木魚叫佛?事有可疑。”

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時分,石秀正睡不著,隻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裡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眾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的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裡張時,隻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裡閃將出來,和頭陀去瞭,隨後便是迎兒來關門。石秀見瞭,自說道:“哥哥如此豪傑,卻恨討瞭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瞭,做成這等勾當!”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挑瞭,賣個早市。飯罷,討瞭一遭賒錢,日中前後,徑到州衙前來尋楊雄。

卻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裡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為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吃三杯,且來這裡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酒樓上,揀一處僻凈閣兒裡,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案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隻低瞭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的人,便問道:“兄弟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傢裡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傢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麼?”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隻顧承當官府,卻不知背後之事。這個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裡多遍瞭,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自無背後眼,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傢裡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裡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隻聽得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廝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這賊禿,戴頂頭巾,從傢裡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楊雄聽瞭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隻和每日一般;明日隻推做上宿,三更後卻再來敲門,那廝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瞭幾杯,算還瞭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瞭。隻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裡不尋節級?知府相公在花園裡坐地,教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分付石秀道:“本官喚我,隻得去應答,兄弟,你先回傢去。”石秀當下自歸傢裡來,收拾瞭店面,自去作坊裡歇息。

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瞭幾回棒,知府看瞭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瞭十大賞鐘。楊雄吃瞭,都各散瞭,眾人又請楊雄去吃酒。至晚,吃得大醉,扶將歸來。詩曰:曾聞酒色氣相連,浪子酣尋花柳眠。隻有英雄心裡事,醉中觸憤不能蠲。

那婦人見丈夫醉瞭,謝瞭眾人,卻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燭。楊雄坐在床上,迎兒去脫鞋,婦人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看瞭那婦人,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是醒時言。”指著那婦人罵道:“你這賤人,賊妮子!好歹是我結果瞭你!”那婦人吃瞭一驚,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瞭。楊雄一頭上床睡,一頭口裡恨恨的罵道:“你這賤人,醃潑婦!那廝敢大蟲口裡倒涎。我手裡不到得輕輕地放瞭你!”那婦人那裡敢喘氣,直待楊雄睡著。

看看到五更。楊雄酒醒瞭,討水吃,那婦人便起舀碗水,遞與楊雄吃瞭,桌上殘燈尚明。楊雄吃瞭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婦人道:“你吃得爛醉瞭,隻怕你要吐,那裡敢脫衣裳,隻在腳後倒瞭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言語?”那婦人道:“你往常酒性好,但吃醉瞭便睡,我夜來隻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吃得三杯,你傢裡也自安排些請他。”那婦人也不應,自坐在踏床上,眼淚汪汪,口裡嘆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瞭,又不曾惱你,做甚麼瞭煩惱?”那婦人掩著淚眼隻不應。楊雄連問瞭幾聲,那婦人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床上扯起那婦人在床上,務要問他為何煩惱。那婦人一頭哭,一面口裡說道:“我爹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隻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誰想半路相拋!今日嫁得你十分豪傑,卻又是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婦人道:“我本待不說,卻又怕你著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瞭,便道:“你且說怎麼地來。”那婦人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瞭這個石秀傢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刺來。見你不歸時,時常看瞭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隻不睬他,不是一日瞭。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房洗脖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後伸隻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瞭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舍得知笑話,裝你的望子;巴得你歸來,卻又濫泥也似醉瞭,又不敢說。我恨不得吃瞭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正是:淫婦從來多巧言,丈夫耳軟易為昏。自今石秀前門出,好放黎進後門。

楊雄聽瞭,心中火起,便罵道:“‘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面前又說海黎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廝慌瞭,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裡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瞭出去便罷。”

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宰瞭的牲口,醃瞭罷,從今日便休要做買賣。”一霎時,把櫃子和肉案都拆瞭。石秀天明正將瞭肉出來門前開店,隻見肉案並櫃子都拆翻瞭。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瞭。因楊雄醉後出言,走透瞭消息,倒吃這婆娘使個見識,攛定是反說我無禮。他教丈夫收瞭肉店,我若便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瞭,卻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裡收拾瞭包裹。楊雄怕他羞恥,也自去瞭。石秀提瞭包裹,跨瞭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瞭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瞭鋪面,小人告回,賬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毫厘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瞭,也不敢留他。有詩為證:枕邊言易聽,背後眼難開。直道驅將去,奸邪漏進來。

石秀相辭瞭,卻隻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瞭一間房住下。石秀卻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義,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瞭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瞭這婦人說,心中怪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明白瞭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裡住瞭兩日,卻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隻見小牢子取瞭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瞭。”

當晚回店裡,睡到四更起來,跨瞭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瞭店門,徑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裡張時,卻好交五更時候,隻見那個頭陀挾著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一閃,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脖子上擱著,低聲喝道:“你不要掙紮。若高則聲,便殺瞭你。你隻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那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石秀道:“你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隻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為號,喚他入鈸。五更裡卻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鈸。”石秀道:“他如今在那裡?”頭陀道:“他還在他傢裡睡著。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身上剝瞭衣服,奪瞭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將刀就頸上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瞭,石秀卻穿上直裰、護膝,一邊插瞭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裡來。海黎在床上,卻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和尚隨後從後門裡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隻顧敲甚麼!”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則聲!高聲,便殺瞭你。隻等我剝瞭衣服便罷。”海黎知道是石秀,那裡敢掙紮則聲。被石秀都剝瞭衣裳,赤條條不著一絲,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刀搠死瞭。卻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瞭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瞭,再回客店裡,輕輕地開瞭門進去,悄悄地關上瞭自去睡,不在話下。

卻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其日早挑著擔糕粥,點著個燈籠,一個小猴子跟著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屍邊過,卻被絆一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隻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裡。”老子摸得起來,摸瞭兩手血跡,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傢鄰舍聽得,都開瞭門出來,把火照時,隻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躺在地上。眾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禍從天降,災向地生。

畢竟王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水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