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縣搬取母親,第一件,徑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隻自悄悄地取瞭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麼依不得!哥哥放心,我隻今日便行,我也不住瞭。”當下李逵拽紮得爽利,隻跨一口腰刀,提條樸刀,帶瞭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吃瞭幾杯酒,唱個大喏,別瞭眾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瞭。

晁蓋、宋江與眾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裡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裡探聽個消息。”杜遷便道:“隻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裡。”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瞭。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羅飛報下山來,直至店裡,請的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傢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裡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現在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傢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兇頑,因打死瞭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歸。如今著小弟去那裡探聽也不妨,隻怕店裡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傢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瞭這言語,相辭瞭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裡,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瞭。

這裡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瞭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道:“榜上第一名正賊宋江,系鄆城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系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系沂州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瞭,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隻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裡做甚麼?”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這裡?”朱貴道:“你且跟我來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瞭。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錢捉戴宗,三千錢捉李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裡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瞭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隻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裡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這裡?”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瞭。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裡?你是這裡人,傢在那裡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傢裡。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瞭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又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瞭。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鄉裡瞭,便吃兩碗兒,打甚麼鳥緊!”朱貴不敢阻當他,由他吃。

當夜直吃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瞭,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裡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隻從大樸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瞭母親來,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卻不近?大路走,誰耐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徑賊人。”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瞭樸刀,跨瞭腰刀,別瞭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

約行瞭數十裡,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瞭。李逵趕瞭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瞭我一程路。”有詩為證:山徑崎嶇靜復深,西風黃葉滿疏林。偶因逐兔過前界,不記倉忙行路心。正走之間,隻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隻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瞭包裹。”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兒頭巾,穿一領粗佈衲襖,手裡拿著兩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瞭,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麼鳥人?敢在這裡剪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瞭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廝是甚麼人?那裡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裡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樸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裡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樸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麼?”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恁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莫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瞭黑旋風三個字,便撇瞭行李,逃奔瞭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隻在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這廝無禮,卻在這裡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瞭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徑,傢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小人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敢害瞭一個人。如今爺爺殺瞭小人,傢中老母,必是餓殺。”

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的說瞭這話,自肚裡尋思道:“我特地歸傢來取娘,卻倒殺瞭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我。罷,罷!我饒瞭你這廝性命。”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李逵道:“隻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瞭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瞭性命,自回傢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裡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瞭。

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裡。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瞭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瞭樸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詩曰:李逵迎母卻逢傷,李鬼何曾為養娘。可見世間忠孝處,事情言語貴參詳。

走到巳牌時分,看看肚裡又饑又渴,四下裡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隻見遠遠在山凹裡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瞭,奔到那人傢裡來,隻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樸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一貫足錢,央你回些酒飯吃。”那婦人見瞭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隻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吃瞭去。”李逵道:“也罷。隻多做些個,正肚中饑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麼?”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吃。”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瞭米,將來做飯。

李逵卻轉過屋後山邊來凈手,隻見一個漢子手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瞭,便問道:“大哥,那裡閃瞭腿?”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廝見瞭,你道我晦鳥氣麼?指望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瞭半個月,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卻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吃他一樸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卻害瞭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告道:‘傢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瞭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瞭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瞭,趕將來,且離瞭那林子裡僻靜處睡瞭一回,從後山走回傢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才一個黑大漢來傢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廝吃瞭,麻翻在地,我和你卻對付瞭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裡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裡剪徑!”

李逵已聽得瞭,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瞭他一個銀子,又饒瞭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情理難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瞭。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著刀,卻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裡去瞭。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隻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瞭。又去李鬼身邊搜瞭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裡。卻去鍋裡看時,三升米飯早熟瞭,隻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吃瞭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凈瞭,灶裡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吃得飽瞭,把李鬼的屍首拖放屋下,放瞭把火,提瞭樸刀,自投山路裡去瞭。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徑奔到傢中,推開門,入進裡面,隻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人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瞭,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傢瞭。”娘道:“我兒,你去瞭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裡安身?你的大哥,隻是在人傢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吃,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幹,因此瞎瞭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隻假說便瞭。”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瞭官,上路特來取娘。”娘道:“恁地卻好也!隻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卻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麼?我自和你去便瞭。”恰待要行,隻見李達提瞭一罐子飯來。

入得門,李逵見瞭,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則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瞭官,特地傢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瞭人,教我披枷帶鎖,受瞭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瞭法場,鬧瞭江州,現在梁山泊做瞭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傢,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現今出榜賞三千錢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傢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瞭。

李逵道:“他這一去,必然報人來捉我,卻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在床上。大哥歸來見瞭,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裡去?”李逵道:“你休問我,隻顧去快活便瞭。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瞭娘,提瞭樸刀,出門望小路裡便走。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傢報瞭,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傢裡看時,不見瞭老娘,隻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瞭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裡藏瞭。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吃他壞瞭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裡快活。”眾人不見瞭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卻對眾莊客說道:“這鐵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瞭,這裡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瞭半晌,也各自回去瞭,不在話下。

這裡隻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隻望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瞭,但見:

暮煙橫遠岫,宿霧鎖奇峰。慈鴉撩亂投林,百鳥喧呼傍樹。行行雁陣,墜長空飛入蘆花;點點螢光,明野徑偏依腐草。卷起金風飄敗葉,吹來霜氣佈深山。當下李逵背娘到嶺下,天色已晚瞭。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卻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才有人傢。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裡討口水來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瞭人傢安歇瞭,做些飯吃。”娘道:“我日中吃瞭些幹飯,口渴的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裡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吃。”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困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瞭樸刀在側邊,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吃。”李逵聽得溪澗裡水響,聞聲尋將去,盤過瞭兩三處山腳,到得那澗邊看時,一溪好水。怎見得,有詩為證:穿崖透壑不辭勞,遠望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李逵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吃瞭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夠得這水去,把與娘吃?”立起身來,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上見個庵兒,李逵道:“好瞭。”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卻是個泗州大聖祠堂。面前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瞭一回,那裡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瞭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裡浸瞭,拔起亂草,洗得幹凈,挽瞭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

到得松樹裡邊,石頭上不見瞭娘,隻見樸刀插在那裡。李逵叫娘吃水,杳無蹤跡,叫瞭幾聲不應。李逵心慌,丟瞭香爐,定住眼四下裡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步,隻見草地上一團血跡。李逵見瞭,心裡越疑惑,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隻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裡舐一條人腿。正是:假黑旋風真搗鬼,生時欺心死燒腿。誰知娘腿亦遭傷,餓虎餓人皆為嘴。李逵心裡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裡,卻把來與你吃瞭。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赤黃須豎立起來,將手中樸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鉆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瞭一個,那一個望洞裡便鉆瞭入去。李逵趕到洞裡,也搠死瞭。李逵卻鉆入那大蟲洞內,伏在裡面張外面時,隻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裡來。李逵道:“正是你這業畜吃瞭我娘。”放下樸刀,胯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裡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內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裡去瞭。那母大蟲吼瞭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瞭。李逵卻拿瞭樸刀,就洞裡趕將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巖下去瞭。李逵恰待要趕,隻見就樹邊卷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瞭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的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展再撲: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管。那大蟲退不夠五七步,隻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巖下。

那李逵一時間殺瞭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復看瞭一遍,隻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困乏瞭,走向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娘的兩腿及剩的骨殖,把佈衫包裹瞭,直到泗州大聖庵後掘土坑葬瞭。李逵大哭瞭一場,有詩為證:沂嶺西風九月秋,雌雄虎子聚林丘。因將老母殘軀啖,致使英雄血淚流。猛拚一身探虎穴,立誅四虎報冤仇。泗州廟後親埋葬,千古傳名李鐵牛。

這李逵肚裡又饑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瞭樸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隻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裡收窩弓弩箭,見瞭李逵一身血污,行將下嶺來,眾獵戶吃瞭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裡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隻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吃瞭。我直尋到虎窩裡,先殺瞭兩個小虎,後殺瞭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方才下來。”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隻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個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兩個畜生,不知都吃瞭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瞭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麼?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討與你。就帶些人去扛瞭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

眾獵戶打起胡哨來,一霎時聚起三五十人,都拿瞭撓鉤槍棒,跟著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巖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眾獵戶見瞭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裡正上戶,都來迎接著,抬到一個大戶人傢,喚做曹太公莊上。那人原是閑吏,專一在鄉放刁把濫。近來暴有幾貫浮財,隻是為人行短。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瞭,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那殺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吃,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瞭一遍。眾人都呆瞭。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名,隻喚做張大膽。”詩曰:人言隻有假李逵,從來再無李逵假。如何李四冒張三,誰假誰真皆作耍。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的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裡得知沂嶺上殺瞭四個大蟲,抬在曹太公傢,講動瞭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後村,山僻人傢,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吃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傢裡,隨著眾人也來看虎,卻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傢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瞭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旋風李逵。”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裡正。裡正聽瞭道:“他既是黑旋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瞭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裡!”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裡正傢裡。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便是嶺後百丈村裡的黑旋風李逵,現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個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隻怕不是他時卻難。”裡正道:“現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傢做飯吃,殺瞭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隻顧置酒請他,卻問他:‘今番殺瞭大蟲,還是要去縣請功,隻是要村裡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裡請功時,便是黑旋風瞭,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瞭,縛在這裡,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有詩為證:常言芥投針孔,窄路每遇冤傢。李鬼鬼魂不散,旋風風色非佳。打虎功思縣賞,殺人身被官拿。試看螳螂黃雀,勸君得意休誇。

眾人道:“說得是。”裡正與眾人商量定瞭。曹太公回傢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包裹,放下樸刀,寬松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裡瞭,隻有刀鞘在這裡。若是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裡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瞭腰刀、尖刀,並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樸刀倚在壁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壺酒來。眾多大戶並裡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鐘,隻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隻是在這裡討些齎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瞭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裡請功。隻此有些齎發,便罷;若無,我也去瞭。”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瞭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裡自解虎到縣裡去。”李逵道:“佈衫先借一領與我換瞭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細青佈衲襖,就與李逵換瞭身上的血污衣裳。隻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隻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眾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瞭。便叫裡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裡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瞭一紙狀子。

此時哄動瞭沂水縣裡,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旋風拿住在那裡?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瞭。”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現縛在本鄉曹大戶傢,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瞭,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去取來。就廳前轉過一個都頭來聲喏,那人是誰,有詩為證:面闊眉濃須鬢赤,雙睛碧綠似番人。沂水縣中青眼虎,豪傑都頭是李雲。當下知縣喚李雲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旋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哄動村坊,被他走瞭。”李都頭領瞭臺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土兵,各帶瞭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

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上講動瞭,說道:“拿著瞭鬧江州的黑旋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傢聽瞭這個消息,慌忙來後面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廝又做出來瞭,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消息。如今他吃拿瞭,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隻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隻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隻是在這裡安不得身瞭。今晚煮瞭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瞭,卻將些蒙汗藥拌在裡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傢挑著,去半路裡僻靜處等候他解來時,隻做與他把酒賀喜,將眾人都麻翻瞭,卻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朱富道:“隻是李雲不會吃酒,便麻翻瞭,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裡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瞭夥,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傢覓瞭一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裡牌等候,都去上山。我如今包裹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裡,李雲不會吃酒時,肉裡多糝些,逼著他多吃些,也麻倒瞭,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瞭一輛車兒,打拴瞭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傢中粗物都棄瞭,叫渾傢和兒女上瞭車子,分付兩個火傢,跟著車子,隻顧先去。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瞭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瞭,連酒裝做兩擔,帶瞭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幹菜蔬,也把藥來拌瞭。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著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傢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瞭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隻聽得敲著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土兵自村裡吃瞭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瞭,解將來。後面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桶內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鐘,上勸李雲。朱貴托著肉來,火傢捧過果盒。李雲見瞭,慌忙下馬,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父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李雲推卻不過,略呷瞭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吃不得瞭。”朱富道:“師父行瞭許多路,肚裡也饑瞭。雖不中吃,胡亂請些,也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殷勤,隻得勉意吃瞭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裡正,並獵戶人等,都勸瞭三鐘,朱貴便叫土兵、莊客眾人都來吃酒。這夥男女那裡顧個冷熱、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隻顧吃,正如這風卷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吃瞭。

李逵光著眼,看瞭朱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與你吃?這般殺才,快閉瞭口!”李雲看著土兵,喝道叫走,隻見一個個都面面廝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瞭。李雲急叫:“中瞭計瞭。”恰待向前,不覺自傢也頭重腳輕,暈倒瞭,軟做一堆,睡在地下。當時朱貴、朱富各奪瞭一條樸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樸刀,來趕這夥不曾吃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瞭;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瞭,便奪過一條樸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害他。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隻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樸刀,先搠死曹太公,並李鬼的老婆,續後裡正也殺瞭。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土兵都被搠死瞭。這看的人和眾莊客隻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都望深村野路逃命去瞭。

李逵還隻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幹看的人事,休隻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才住瞭手,就土兵身上剝瞭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著樸刀,便要從小路裡走。朱富道:“不好,卻是我送瞭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的知縣,必然趕來。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為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夥,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吃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的是,我便先去跟瞭車子行,留李逵在路旁幫你等他。隻有李雲那廝吃的藥少,沒一個時辰便醒。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朱富道:“這是自然瞭。”

當下朱貴前行去瞭。隻說朱富和李逵坐在路旁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隻見李雲挺著一條樸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的兇,跳起身,挺著樸刀,來鬥李雲,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

畢竟黑旋風鬥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水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