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木母助威征怪物 金公施法滅妖邪

話說孫大聖牽著馬,挑著擔,滿山頭尋叫師父,忽見豬八戒氣的跑將來道:“哥哥,你喊怎的?”行者道:“師父不見瞭,你可曾看見?”八戒道:“我原來隻跟唐僧做和尚的,你又捉弄我,教做甚麼將軍!我舍著命,與那妖精戰瞭一會,得命回來。師父是你與沙僧看著的,反來問我?”行者道:“兄弟,我不怪你。你不知怎麼眼花瞭,把妖精放回來拿師父。我去打那妖精,教沙和尚看著師父的,如今連沙和尚也不見瞭。”八戒笑道:“想是沙和尚帶師父那裡出恭去瞭。”說不瞭,隻見沙僧來到。行者問道:“沙僧,師父那裡去瞭?”沙僧道:“你兩個眼都昏瞭,把妖精放將來拿師父,老沙去打那妖精的,師父自傢在馬上坐來。”行者氣得暴跳道:“中他計瞭,中他計瞭!”沙僧道:“中他甚麼計?”行者道:“這是‘分瓣梅花計’,把我弟兄們調開,他劈心裡撈瞭師父去瞭。天,天,天!卻怎麼好!”止不住腮邊淚滴。八戒道:“不要哭,一哭就膿包瞭。橫豎不遠,隻在這座山上,我們尋去來。”

三人沒計奈何,隻得入山找尋。行瞭有二十裡遠近,隻見那懸崖之下,有一座洞府:

削峰掩映,怪石嵯峨。奇花瑤草馨香,紅杏碧桃艷麗。崖前古樹,霜皮溜雨四十圍;門外蒼松,黛色參天二千尺。雙雙野鶴,常來洞口舞清風;對對山禽,每向枝頭啼白晝。簇簇黃藤如掛索,行行煙柳似垂金。方塘積水,深穴依山:方塘積水,隱窮鱗未變的蛟龍;深穴依山,住多年吃人的老怪。果然不亞神仙境,真是藏風聚氣巢。行者見瞭,兩三步,跳到門前看處,那石門緊閉,門上橫安著一塊石版,石版上有八個大字,乃“隱霧山折嶽連環洞”。行者道:“八戒,動手啊!此間乃妖精住處,師父必在他傢也。”那呆子仗勢行兇,舉釘鈀盡力築將去,把他那石頭門築瞭一個大窟窿,叫道:“妖怪!快送出我師父來,免得釘鈀築倒門,一傢子都是瞭帳!”守門的小妖,急急跑入報道:“大王,闖出禍來瞭!”老怪道:“有甚禍?”小妖道:“門前有人把門打破,嚷道要師父哩!”老怪大驚道:“不知是那個尋將來也?”先鋒道:“莫怕,等我出去看看。”

那小妖奔至前門,從那打破的窟窿處,歪著頭,往外張,見是個長嘴大耳朵,即回頭高叫:“大王莫怕他!這個是豬八戒,沒甚本事,不敢無理。他若無理,開瞭門,拿他進來湊蒸。怕便隻怕那毛臉雷公嘴的和尚。”八戒在外邊聽見道:“哥啊,他不怕我,隻怕你哩。師父定在他傢瞭。你快上前。”行者罵道:“潑孽畜!你孫外公在這裡!送我師父出來,饒你命罷!”先鋒道:“大王,不好瞭!孫行者也尋將來瞭!”老怪報怨道:“都是你定的甚麼‘分瓣分瓣’,卻惹得禍事臨門!怎生結果?”先鋒道:“大王放心,且休埋怨。我記得孫行者是個寬洪海量的猴頭,雖則他神通廣大,卻好奉承。我們拿個假人頭出去哄他一哄,奉承他幾句,隻說他師父是我們吃瞭。若還哄得他去瞭,唐僧還是我們受用;哄不過再作理會。”老怪道:“那裡得個假人頭?”先鋒道:“等我做一個兒看。”

好妖怪,將一把鋼刀斧,把柳樹根砍做個人頭模樣,噴上些人血,糊糊塗塗的,著一個小怪,使漆盤兒拿至門下,叫道:“大聖爺爺,息怒容稟。”孫行者果好奉承,聽見叫聲大聖爺爺,便就止住八戒:“且莫動手,看他有甚話說。”拿盤的小怪道:“你師父被我大王拿進洞來,洞裡小妖村頑,不識好歹,這個來吞,那個來啃,抓的抓,咬的咬,把你師父吃瞭,隻剩瞭一個頭在這裡也。”行者道:“既吃瞭便罷,隻拿出人頭來,我看是真是假。”

那小怪從門窟裡拋出那個頭來。豬八戒見瞭就哭道:“可憐啊!那們個師父進去,弄做這們個師父出來也!”行者道:“呆子,你且認認是真是假。就哭!”八戒道:“不羞!人頭有個真假的?”行者道:“這是個假人頭。”八戒道:“怎認得是假?”行者道:“真人頭拋出來,撲搭不響;假人頭拋得像梆子聲。你不信,等我拋瞭你聽。”拿起來往石頭上一摜,當的一聲響亮。沙和尚道:“哥哥,響哩!”行者道:“響便是個假的。我教他現出本相來你看。”急掣金箍棒,撲的一下,打破瞭。八戒看時,乃是個柳樹根。呆子忍不住罵起來道:“我把你這夥毛團!你將我師父藏在洞裡,拿個柳樹根哄你豬祖宗,莫成我師父是柳樹精變的!”

慌得那拿盤的小怪,戰兢兢跑去報道:“難,難,難!難,難,難!”老妖道:“怎麼有許多難?”小妖道:“豬八戒與沙和尚倒哄過瞭,孫行者卻是個‘販古董的——識貨,識貨。’他就認得是個假人頭。如今得個真人頭與他,或者他就去瞭。”老怪道:“怎麼得個真人頭?我們那剝皮亭內有吃不瞭的人頭選一個來。”眾妖即至亭內揀瞭個新鮮的頭,教啃凈頭皮,滑塔塔的,還使盤兒拿出,叫:“大聖爺爺,先前委是個假頭。這個真正是唐老爺的頭,我大王留瞭鎮宅子的,今特獻出來也。”撲通的把個人頭又從門窟裡拋出,血滴滴的亂滾。

孫行者認得是個真人頭,沒奈何就哭。八戒、沙僧也一齊放聲大哭。八戒噙著淚道:“哥哥,且莫哭。天氣不是好天氣,恐一時弄臭瞭。等我拿將去,乘生氣埋下再哭。”行者道:“也說得是。”那呆子不嫌穢污,把個頭抱在懷裡,跑上山崖。向陽處,尋瞭個藏風聚氣的所在,取釘鈀築瞭一個坑,把頭埋瞭;又築起一個墳塚。才叫沙僧:“你與哥哥哭著,等我去尋些甚麼供養供養。”他就走向澗邊,攀幾根大柳枝,拾幾塊鵝卵石,回至墳前,把柳枝兒插在左右,鵝卵石堆在面前。行者問道:“這是怎麼說?”八戒道:“這柳枝權為松柏,與師父遮遮墳頂;這石子權當點心,與師父供養供養。”行者喝道:“夯貨!人已死瞭,還將石子兒供他!”八戒道:“表表生人意,權為孝道心。”行者道:“且休胡弄!教沙僧在此:一則廬墓,二則看守行李、馬匹。我和你去打破他的洞府,拿住妖魔,碎屍萬段,與師父報仇去來。”沙和尚滴淚道:“大哥言之極當。你兩個著意,我在此處看守。”

好八戒,即脫瞭皂錦直裰,束一束著體小衣,舉鈀隨著行者。二人努力向前,不容分辨,徑自把他石門打破,喊聲振天,叫道:“還我活唐僧來耶!”那洞裡大小群妖,一個個魂飛魄散,都報怨先鋒的不是。老妖問先鋒道:“這些和尚打進門來,卻怎處治?”先鋒道:“古人說得好:‘手插魚籃——避不得腥。’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帥領傢兵殺那和尚去來!”老怪聞言,無計可奈,真個傳令,叫:“小的們,各要齊心,將精銳器械跟我去出征。”果然一齊吶喊,殺出洞門。

這大聖與八戒,急退幾步,到那山場平處,抵住群妖,喝道:“那個是出名的頭兒?那個是拿我師父的妖怪?”那群妖紮下營盤,將一面錦繡花旗閃一閃,老怪持鐵杵,應聲高呼道:“那潑和尚,你認不得我?我乃南山大王,數百年放蕩於此。你唐僧已是我拿吃瞭,你敢如何?”行者罵道:“這個大膽的毛團!你能有多少的年紀,敢稱‘南山’二字?李老君乃開天辟地之祖,尚坐於太清之右;佛如來是治世之尊,還坐於大鵬之下;孔聖人是儒教之尊,亦僅呼為‘夫子’。你這個孽畜,敢稱甚麼南山大王,數百年之放蕩!不要走!吃你外公老爺一棒!”那妖精側身閃過,使杵抵住鐵棒,睜圓眼問道:“你這嘴臉像個猴兒模樣,敢將許多言語壓我!你有甚麼手段,在吾門下猖狂?”行者笑道:“我把你個無名的孽畜!是也不知老孫!你站住,硬著膽,且聽我說:

祖居東勝大神洲,天地包含幾萬秋。花果山頭仙石卵,卵開產化我根苗。生來不比凡胎類,聖體原從日月儔。本性自修非小可,天姿穎悟大丹頭。官封大聖居雲府,倚勢行兇鬥鬥牛。十萬神兵難近我,滿天星宿易為收。名揚宇宙方方曉,智貫乾坤處處留。今幸皈依從釋教,扶持長老向西遊。逢山開路無人阻,遇水支橋有怪愁。林內施威擒虎豹,崖前覆手捉貔貅。東方果正來西域,那個妖邪敢出頭!孽畜傷師真可恨,管教時下命將休!”

那怪聞言,又驚又恨。咬著牙,跳近前來,使鐵杵望行者就打。行者輕輕的用棒架住,還要與他講話,那八戒忍不住,掣鈀亂築那怪的先鋒。先鋒帥眾齊來。這一場在山中平地處混戰,真是好殺:

東土天邦上國僧,西方極樂取真經。南山大豹噴風霧,路阻深山獨顯能。施巧計,弄乖伶,無知誤捉大唐僧。相逢行者神通廣,更遭八戒有聲名。群妖混戰山平處,塵土紛飛天不清。那陣上小妖呼哮,槍刀亂舉;這壁廂神僧叱喝,鈀棒齊興。大聖英雄無敵手,悟能精壯喜神生。南禺老怪,部下先鋒,都為唐僧一塊肉,致令舍死又亡生。這兩個因師性命成仇隙,那兩個為要唐僧忒惡情。往來鬥經多半會,沖沖撞撞沒輸贏。

孫大聖見那些小妖勇猛,連打不退。即使個分身法,把毫毛拔下一把,嚼在口中,噴出去,叫聲:“變!”都變做本身模樣,一個使一條金箍棒,從前邊往裡打進。那一二百個小妖,顧前不能顧後,遮左不能遮右,一個個各自逃生,敗走歸洞。這行者與八戒,從陣裡往外殺來。可憐那些不識俊的妖精,搪著鈀,九孔血出;挽著棒,骨肉如泥!唬得那南山大王滾風生霧,得命逃回。那先鋒不能變化,早被行者一棒打倒,現出本相,乃是個鐵背蒼狼怪。八戒上前扯著腳,翻過來看瞭道:“這廝從小兒也不知偷瞭人傢多少豬牙子、羊羔兒吃瞭!”行者將身一抖,收上毫毛道:“呆子!不可遲慢!快趕老怪,討師父的命去來!”八戒回頭,就不見那些小行者,道:“哥哥的法相兒都去瞭!”行者道:“我已收來也。”八戒道:“妙啊!妙啊!”兩個喜喜歡歡,得勝而回。

卻說那老怪逃瞭命回洞,吩咐小妖搬石塊,挑土,把前門堵瞭。那些得命的小妖,一個個戰兢兢的,把門都堵瞭,再不敢出頭。這行者引八戒,趕至門首喝,內無人答應。八戒使鈀築時,莫想得動。行者知之,道:“八戒,莫費氣力,他把門已堵瞭。”八戒道:“堵瞭門,師仇怎報?”行者道:“且回上墓前,看看沙僧去。”

二人復至本處,見沙僧還哭哩。八戒越發傷悲,丟瞭鈀,伏在墳上,手撲著土哭道:“苦命的師父啊!遠鄉的師父啊!那裡再得見你耶!”行者道:“兄弟,且莫悲切。這妖精把前門堵瞭,一定有個後門出入。你兩個隻在此間,等我再去尋看。”八戒滴淚道:“哥啊!仔細著!莫連你也撈去瞭,我們不好哭得:哭一聲師父,哭一聲師兄,就要哭得亂瞭。”行者道:“沒事,我自有手段!”

好大聖,收瞭棒,束束裙,拽開步,轉過山坡,忽聽得潺潺水響。且回頭看處,原來是澗中水響,上溜頭沖泄下來。又見澗那邊有座門兒,門左邊有一個出水的暗溝,溝中流出紅水來。他道:“不消講!那就是後門瞭。若要是原嘴臉,恐有小妖開門看見認得,等我變作個水蛇兒過去。……且住!變水蛇恐師父的陰靈兒知道,怪我出傢人變蛇纏長;變作個小螃蟹兒過去罷。……也不好,恐師父怪我出傢人腳多。”即做一個水老鼠,“颼”的一聲攛過去,從那出水的溝中,鉆至裡面天井中。探著頭兒觀看,隻見那向陽處有幾個小妖,拿些人肉巴子,一塊塊的理著曬哩。行者道:“我的兒啊!那想是師父的肉,吃不瞭,曬幹巴子防天陰的。我要現本相,趕上前,一棍子打殺,顯得我有勇無謀;且再變化進去,尋那老怪,看是何如。”跳出溝,搖身又一變,變做個有翅的螞蟻兒。真個是:力微身小號玄駒,日久藏修有翅飛。閑渡橋邊排陣勢,喜來床下鬥仙機。善知雨至常封穴,壘積塵多遂作灰。巧巧輕輕能爽利,幾番不覺過柴扉。

他展開翅,無聲無影,一直飛入中堂。隻見那老怪煩煩惱惱正坐,有一個小妖,從後面跳將來報道:“大王萬千之喜!”老妖道:“喜從何來?”小妖道:“我才在後門外澗頭上探看,忽聽得有人大哭。即上峰頭望望,原來是豬八戒、孫行者、沙和尚在那裡拜墳痛哭。想是把那個人頭認做唐僧的頭葬下,扛作墳墓哭哩。”行者在暗中聽說,心內歡喜道:“若出此言,我師父還藏在那裡,未曾吃哩。等我再去尋尋,看死活如何,再與他說話。”

好大聖,飛在中堂,東張西看,見旁邊有個小門兒,關得甚緊;即從門縫兒裡鉆去看時,原是個大園子,隱隱的聽得悲聲,徑飛入深處,但見一叢大樹,樹底下綁著兩個人,一個正是唐僧。行者見瞭,心癢難撓,忍不住,現瞭本相,近前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滴淚道:“悟空,你來瞭?快救我一救!悟空,悟空!”行者道:“師父莫隻管叫名字:面前有人,怕走瞭風汛。你既有命,我可救得你。那怪隻說已將你吃瞭,拿個假人頭哄我,我們與他恨苦相持。師父放心,且再熬熬兒,等我把那妖精弄倒,方好來解救。”

大聖念聲咒語,卻又搖身還變做個螞蟻兒,復入中堂,丁在正梁之上。隻見那些未傷命的小妖,簇簇攢攢,紛紛嚷嚷。內中忽跳出一個小妖,告道:“大王,他們見堵瞭門,攻打不開,死心蹋地,舍瞭唐僧,將假人頭弄做個墳墓。今日哭一日,明日再哭一日,後日復瞭三,好道回去。打聽得他們散瞭啊,把唐僧拿出來,碎碎剁,把些大料煎瞭,香噴噴的大傢吃一塊兒,也得個延年長壽。”又一個小妖拍著手道:“莫說,莫說,還是蒸瞭吃的有味。”又一個說:“煮瞭吃,還省柴。”又一個道:“他本是個稀奇之物,還著些鹽兒醃醃,吃得長久。”

行者在那梁中聽見,心中大怒道:“我師父與你有甚毒情,這般算計吃他!”即將毫毛拔瞭一把,口中嚼啐,輕輕吹出,暗念咒語,都教變做瞌睡蟲兒,往那眾妖臉上拋去。一個個鉆入鼻中,小妖漸漸打盹。不一時,都睡倒瞭。隻有那個老妖睡不穩,他兩隻手揉頭搓臉,不住的打涕噴,捏鼻子。行者道:“莫是他曉得瞭?與他個雙掭燈!”又拔一根毫毛,依母兒做瞭,拋在他臉上,鉆於鼻孔內。兩個蟲兒,一個從左進,一個從右入。那老妖起來,伸伸腰,打兩個呵欠,呼呼的也睡倒瞭。

行者暗喜,才跳下來,現出本相。耳朵裡取出棒來,幌一幌,有鴨蛋粗細,當的一聲,把旁門打破,跑至後園,高叫:“師父!”長老道:“徒弟,快來解解繩兒;綁壞我瞭!”行者道:“師父不要忙,等我打殺妖精,再來解你。”急抽身跑至中堂。正舉棍要打,又滯住手道:“不好!等解瞭師父來打。”復至園中,又思量道:“等打瞭來救。”如此者兩三番,卻才跳跳舞舞的到園裡。長老見瞭,悲中作喜道:“猴兒,想是看見我不曾傷命,所以歡喜得沒是處,故這等作跳舞也?”行者才至前,將繩解瞭,挽著師父就走。又聽得對面樹上綁的人叫道:“老爺舍大慈悲,也救我一命!”長老立定身,叫:“悟空,那個人也解他一解。”行者道:“他是甚麼人?”長老道:“他比我先拿進一日。他是個樵子,說有母親年老,甚是思想,倒是個盡孝的。一發連他都救瞭罷。”

行者依言,也解瞭繩索,一同帶出後門,上石崖,過瞭陡澗。長老謝道:“賢徒,虧你救瞭他與我命!悟能、悟凈都在何處?”行者道:“他兩個都在那裡哭你哩。你可叫他一聲。”長老果厲聲高叫道:“八戒!八戒!”那呆子哭得昏頭昏腦的,揩揩鼻涕眼淚道:“沙和尚,師父回傢來顯魂哩!在那裡叫我們不是?”行者上前,喝瞭一聲道:“夯貨!顯甚麼魂?這不是師父來瞭?”那沙僧抬頭見瞭,忙忙跪在面前道:“師父,你受瞭多少苦啊!哥哥怎生救得你來也?”行者把上項事說瞭一遍。

八戒聞言,咬牙恨齒,忍不住舉起鈀把那墳塚,一頓築倒,掘出那人頭,一頓築得稀爛。唐僧道:“你築他為何?”八戒道:“師父啊,不知他是那傢的亡人,教我朝著他哭!”長老道:“虧他救瞭我命哩。你兄弟們打上他門,嚷著要我,想是拿他來搪塞;不然啊,就殺瞭我也。還把他埋一埋,見我們出傢人之意。”那呆子聽長老此言,遂將一包稀爛骨肉埋下,也扛起個墳墓。

行者卻笑道:“師父,你請略坐坐,等我剿除去來。”即又跳下石崖,過澗入洞,把那綁唐僧與樵子的繩索拿入中堂,那老妖還睡著瞭,即將他四馬攢蹄捆倒,使金箍棒掬起來,握在肩上,徑出後門。豬八戒遠遠的望見道:“哥哥好幹這握頭事!再尋一個兒趁頭挑著不好?”行者到跟前放下,八戒舉鈀就築。行者道:“且住!洞裡還有小妖怪,未拿哩。”八戒道:“哥啊,有便帶我進去打他。”行者道:“打又費工夫瞭,不若尋些柴,教他斷根罷。”

那樵子聞言,即引八戒去東凹裡尋瞭些破梢竹、敗葉松、空心柳、斷根藤、黃蒿、老荻、蘆葦、幹桑,挑瞭若幹,送入後門裡。行者點上火,八戒兩耳扇起風。那大聖將身跳上,抖一抖,收瞭瞌睡蟲的毫毛。那些小妖及醒來,煙火齊著。可憐!莫想有半個得命。連洞府燒得精空,卻回見師父。師父聽見老妖方醒聲喚,便叫:“徒弟,妖精醒瞭。”八戒上前一鈀,把老怪築死,現出本相,原來是個艾葉花皮豹子精。行者道:“花皮會吃老虎,如今又會變人。這頓打死,才絕瞭後患也!”長老謝之不盡,攀鞍上馬。那樵子道:“老爺,向西南去不遠,就是舍下。請老爺到舍,見見傢母,叩謝老爺活命之恩,送老爺上路。”

長老欣然,遂不騎馬,與樵子並四眾同行。向西南迤邐前來,不多路,果見那:石徑重漫苔蘚,柴門篷絡藤花。四面山光連接,一林鳥雀喧嘩。密密松篁交翠,紛紛異卉奇葩。地僻雲深之處,竹籬茅舍人傢。遠見一個老嫗,倚著柴扉,眼淚汪汪的,兒天兒地的痛哭。這樵子看見是他母親,丟瞭長老,急忙忙先跑到柴扉前,跪下叫道:“母親!兒來也!”老嫗一把抱住道:“兒啊!你這幾日不來傢,我隻說是山主拿你去,害瞭性命,是我心疼難忍。你既不曾被害,何以今日才來?你繩擔、柯斧俱在何處?”樵子叩頭道:“母親,兒已被山主拿去,綁在樹上,實是難得性命。幸虧這幾位老爺!這老爺是東土唐朝往西天取經的羅漢。那老爺倒也被山主拿去綁在樹上。他那三位徒弟老爺,神通廣大,把山主一頓打死,卻是個艾葉花皮豹子精;概眾小妖,俱盡燒死,卻將那老老爺解下救出,連孩兒都解救出來。此誠天高地厚之恩!不是他們,孩兒也死無疑瞭。如今山上太平,孩兒徹夜行走,也無事矣。”

那老嫗聽言,一步一拜,拜接長老四眾,都入柴扉茅舍中坐下。娘兒兩個磕頭稱謝不盡,慌慌忙忙的,安排些素齋酬謝。八戒道:“樵哥,我見你府上也寒薄,隻可將就一飯,切莫費心大擺佈。”樵子道:“不瞞老爺說。我這山間實是寒薄,沒甚麼香蕈、蘑菰、川椒、大料,隻是幾品野菜奉獻老爺,權表寸心。”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兒就是。我們肚中饑瞭。”樵子道:“就有,就有!”果然不多時,展抹桌凳,擺將上來。果是幾盤野菜。但見那:

嫩焯黃花菜,酸白鼓丁。浮薔馬齒莧,江薺雁腸英。燕子不來香且嫩,芽兒拳小脆還青。爛煮馬藍頭,白狗腳跡。貓耳朵,野落蓽,灰條熟爛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窩螺操帚薺。碎米薺,萵菜薺,幾品青香又滑膩。油炒烏英花,菱科甚可誇;蒲根菜並茭兒菜,四般近水實清華。看麥娘,嬌且佳;破破納,不穿他,苦麻臺下藩籬架。雀兒綿單,猢猻腳跡,油灼灼煎來隻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燈娥兒飛上板蕎蕎。羊耳禿,枸杞頭,加上烏藍不用油。幾般野菜一餐飯,樵子虔心為謝酬。

師徒們飽餐一頓,收拾起程。那樵子不敢久留,請母親出來,再拜,再謝。樵子隻是磕頭,取瞭一條棗木棍,結束瞭衣裙,出門相送。沙僧牽馬,八戒挑擔,行者緊隨左右,長老在馬上拱手道:“樵哥,煩先引路,到大路上相別。”一齊登高下坂,轉澗尋坡。長老在馬上思量道:“徒弟啊!自從別主來西域,遞遞迢迢去路遙。水水山山災不脫,妖妖怪怪命難逃。心心隻為經三藏,念念仍求上九霄。碌碌勞勞何日瞭,幾時行滿轉唐朝!”樵子聞言道:“老爺切莫憂思。這條大路,向西方不滿千裡,就是天竺國,極樂之鄉也。”長老聞言,翻身下馬道:“有勞遠涉。既是大路,請樵哥回府,多多拜上令堂老安人:適間厚擾盛齋,貧僧無甚相謝,隻是早晚誦經,保佑你母子平安,百年長壽。”那樵子喏喏相辭,復回本路。師徒遂一直投西。正是:降怪解冤離苦厄,受恩上路用心行。

畢竟不知還有幾日得到西天,且聽下回分解。

《西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