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擺架子空添一夜忙 鬧標勁浪擲萬金產
上回書說小不要臉桐訛人的那些故事,這回再說他父親老不要臉桐。原來老不要臉桐,起初傢道極貧,住在爛面胡同。
傢裡窮的淌尿,他還要滿口大話,架弄他的身分。他住的宅子,倒是他祖上留下來的,到他手裡,又沒有錢去修理,弄得破敗零落,很像一座古窯。他隔壁住的乃是一位戶部郎中,名叫文璧,是蒙古鑲紅旗人氏,和老不要臉桐還沾親帶故。文璧的書室,緊貼著老不要臉桐的上房。
有一年秋天,文璧喝醉瞭酒,回傢一覺瞢騰大睡。及至醒瞭,已經是酉牌時分瞭。想要再睡卻又睡不著,便一個人點瞭個燈,到書室裡來寫信。隻聽見隔壁老不要臉桐叫著丫頭道:“來啊,拿我的帳子掛起來。”丫頭道:“老爺什麼帳子?”
他道:“是白的。”丫頭道:“連黑的都沒有,別說是白的瞭!
”他說:“是長的。”丫頭道:“連短的都沒有,別說是長的瞭!”他道:“是把繩子系住的。”丫頭道:“連不把繩子系住的都沒有,別說是把繩子系住的瞭!”過瞭一會,丫頭道:“哦,哦,哦,我知道瞭!”帳子的事情完瞭,老不要臉桐又道:“來啊,把我的枕頭墊起來。”丫頭道:“什麼枕頭?”
他道:“是高的。”丫頭道:“連矮的都沒有,別說是高的瞭!
”他說:“是方的。”丫頭道:“連圓的都沒有,別說是方的瞭!”他說:“是硬的。”丫頭道:“連軟的都沒有,別說是硬的瞭!”又過瞭一會,丫頭道:“哦,哦,哦,我知道瞭!”
枕頭的事情完瞭,老不要臉桐又道:“來啊,把我的被窩鋪起來。”丫頭說:“什麼被窩?”他道:“是寬的。”丫頭道:“連窄的都沒有,別說是寬的瞭!”他說:“是厚的。”丫頭說:“連薄的都沒有,別說是厚的瞭!”他說:“是直的。”
丫頭道:“連橫的都沒有,別說是直瞭的!”又過瞭一會,丫頭道:“哦,哦,哦,我知道瞭!”北方節令較早,這年雖是七月,天氣已經很涼瞭。隻聽老不要臉桐道:“今兒晚上,有點涼颼颼的,我把皮袍跟著靴子都穿上吧,省得明兒鬧咳嗽。”
文璧也不在其意,把朋友來的信,復瞭一封,又是一封。
一直寫到天亮,有些倦瞭,伏在桌上打盹。猛然間聽見隔壁老不要臉桐屋子裡“嘩唧”一聲,文璧登時驚醒。隻聽丫頭嚷道:“老爺,你的靴子打爛瞭!”文璧十分詫異,心裡想:“靴子怎麼會打得爛?就是打得爛,為什麼會這樣響?”正在疑疑惑惑。聽見老不要臉桐打瞭幾個呵欠,說:“天不早瞭,該起來瞭。”說著,又聽見他叫那丫頭道:“金鈴兒,金鈴兒,你也起來吧!太太昨兒晚上上王府去吃酒看戲,沒有回來。你該早早的梳好瞭頭,洗好瞭臉,套車去接才是。”丫頭應瞭一聲。
旋即聽見老不要臉桐穿衣裳的聲音,打火的聲音,吹著瞭煤紙抽潮煙的聲音。又聽得叫道:“來啊!你把枕頭放到臺階底下去!把被窩安到門框兒上邊去!”丫頭答應瞭,忙亂瞭一會。老不要臉桐又道:“你再瞧瞧,帳子還有沒有?皮袍還有沒有?”丫頭道:“帳子燒完瞭。皮袍喝完瞭。靴子打爛瞭。”
文璧更是不懂,進去告訴瞭他太太。他太太聽瞭,也稀罕得很,悄悄打發一個老媽子順便去問那丫頭。等到文璧衙門裡下來,太太迎著告訴他道:“剛才老媽子過去,把老不要臉桐的事情一齊打聽明白瞭。你知道他帳子是什麼?原來是蚊煙!”
文璧道:“還有枕頭、被窩呢?”太太道:“枕頭是臺階底下撿得來的磚頭,被窩是門框兒上脫下來的門。”文璧道:“靴子怎麼會打爛?皮袍怎麼會喝光呢?”太太道:“靴子是酒壇子,皮袍是酒。”文璧這才恍然大悟。繼而一想,拊掌大笑,不知不覺把眼淚都笑將出來。
過瞭一陣,文璧看他漸漸的光鮮起來瞭。一打聽,才知道投著瞭一個主兒,所以吃喝穿著都不愁瞭。你道他的主兒是誰?
原來是木魯額木中堂的大少爺。木中堂在日,做過文淵閣大學士,執掌軍機。他的大少爺名字叫做春和,號蔚然,北京城裡算是數一數二的闊少。什麼都不用說,單說是鼻壺壺一項,也值個十多萬金。京城裡人用鼻煙壺有個口號,叫做春玉、夏晶、秋料、冬珀。玉字所包者廣,然而綠的也不過是翡翠,白的也不過是羊脂。晶有水晶、有墨晶、有茶晶、還有發晶。料的那就難說瞭,有要是真的,極便宜也要五六十金。還有套料的,套五色的,套四色的,套三色的,套兩色的,紅的叫做西瓜水,又叫做山楂糕,黃的有南瓜地,白的有藕粉地,其餘青綠雜色,也說不盡這許多。春大少爺春和,他除掉這些之外,還有磁鼻煙壺。磁鼻煙壺以出自古月軒為最,扁扁的一個,上面花紋極細,有各種蟲豸的,有各種翎毛的,有各種花卉的,有各種果品的。春大少爺他有不同樣的磁鼻煙壺三百六十個,一天換一個,人傢瞧著,無不納罕。
京城裡有個杠房頭,也講究此道。他單有一個料鼻煙壺,上面刻著兩個老頭子,又刻著兩個小孩子,一個編瞭條辮子,一個囪門口留著一搭胎發。據說這個壺的名字,叫做“七十九,八十三,歪毛兒,淘氣兒。”是頂舊的舊貨,現在再要找也找不出來瞭。有天,這杠頭在茶館裡誇說:“咱這壺,無論什麼人,他都不配有!你們別瞧木府那麼闊,他們的壺那麼多,要找得出一個跟這同樣的,我把這個砸碎它!”眾人聽瞭,默無一語。便有耳報神把這話傳給春大少爺聽。
春大少爺聽瞭,這一氣非同小可。心中暗想:“這小子如此可惡,必得蓋他一下子!”叫人把裝煙壺的匣子搬下來,自己細細的檢著,檢瞭一天,果然沒有這件東西,心裡納悶道:“這回輸給這小子瞭!”誰想他兄弟成二爺成貴,看見他哥哥面上有點不自在,便問他哥哥為瞭什麼事。春大少爺如此長短,告訴瞭他一遍。成二爺道:“七十九,八十三,歪毛兒,淘氣兒,這個壺不能沒有!”沉吟瞭一會,又說道:“咱們老爺子有這麼一個,不知道是賞給瞭誰瞭。”正說著,他府裡的老傢人王富便上前回道:“老中堂有這麼一個,在世的時候賞給瞭奴才瞭。”子春大少爺一聽,大喜道:“這話真嗎?”王富道:“奴才不敢撒謊。”春大少爺道:“現在還在不在呢?”王富道:“奴才為著是老中堂賞的,不敢拿出來用,現在還好好的藏在傢裡呢。”春大少爺一疊連聲道:“你快去拿來!你快去拿來!”不多時,隻見王富捧瞭個紫檀木匣子,打開來把棉絮扯掉,露出壺來。春大少爺把它放在掌心,兩邊細看,和杠頭的一模一樣,而且杠頭那壺,口上缺瞭一粒米這麼大,木中堂賞給王富的這壺,一些破綻沒有。春大少爺大樂,掖在腰裡四喜袋裡,匆匆忙忙吃完瞭飯,騎著牲口便去找那杠頭。
那杠頭可巧不在傢中,出門去瞭。春大少爺一團高興,登時打滅。回來之後,傢人們去打聽,知道這杠頭天天在前門外一爿清風居茶館裡喝茶的。第二天一早,春大少爺便趕瞭去。
杠頭恰恰在那裡聞煙呢,春大少爺便朝他說道:“你是說過的,誰能夠找出一個跟你合樣的壺來,你就把你那壺砸碎。這話可是有的麼?”杠頭抬頭一看,見是春大少爺,連忙站起,說:“大爺別聽他們混說。”
杠頭兩臉漲紅,一聲也不言語瞭。春大少爺把壺掏出來給他看道:“你瞧瞧,夠得上你那個,還夠不上你那個?”大夥兒聽見瞭,便圍上來瞭。春大少爺拿杠頭的那個壺,又拿自己帶來的那個壺,對著大夥兒道:“你們都是行傢,瞧瞧誰的好,誰的不好?”大夥兒都認得春大少他,哪有不奉承春大少爺的。
春大少爺舉著杠頭那壺說:“是你自己砸,還是我替你砸?”
杠頭見事不妙,便嘻皮笑臉的把壺搶在手中,一溜煙逃走瞭。
春大少爺這回得意非同小可,回到傢中坐下,便叫人把田地房產契券的箱子搬來,掏出鑰匙把箱子開瞭,翻出一搭市房的契紙來。隨手檢瞭一張,原來是花兒市的一所房子,每年可得租價一千多銀子,留在外面。叫把箱子搬瞭進去,便對王富道:“拿這所房子,跟你換這個壺吧!”王富歡喜之狀,也就難以言語形容瞭。春大少爺手筆如此之闊,這回老不要臉桐粘上瞭他,豈不要發財麼?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