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祝萬壽藍頂耀榮華 借士金綠毛招禍患

第二十二回 祝萬壽藍頂耀榮華 借士金綠毛招禍患

話說田雁門回到廣東之後,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已是十月初頭瞭。那天在傢裡坐著,門上傳進一張知單來,是用活版印的,上面寫的是:謹啟者,十月初十為皇太後萬壽之期。普天之下,率土之濱,允宜同伸祝嘏之忱,略表獻芹之意。是日五鼓,衣冠齊集城中長樂寺,恭候隨班祝嘏,是為至要。

粵省紳商公啟

旁邊還註著一行小字是:“每位隨帶分銀三大圓。”田雁門看瞭,便隨手撂過。

到瞭十月初十這日,田雁門閑著無事,便帶瞭兩個傢人,踱到長樂寺。原來這長樂寺已是數百年香火,住持僧名喚智利,專門結交仕宦官員。前年花瞭無數若幹銀子,到京城裡去瞭一趟,請來一套《龍藏真經》,因此他的名氣一天大一天,他的交情也一天廣一天。田雁門是講究新學的人,不歡喜與僧道來往,所以這智利至今沒有見過面,不過耳聞其名罷瞭。今番來到寺裡,心裡想倒要留神看看這位住持如何舉動。剛剛走到山門口,早聽見一片吆喝之聲,兩個親兵穿著太極圖的號褂子,手裡拿瞭藤條,在那裡驅逐閑人。寺門上掛瞭一匹紅綢,紅綢下面掛瞭四盞“萬壽無疆”的金字燈籠,被風吹得飄飄蕩蕩的;旁邊墻頭上貼著誦經的榜文。田雁門也看不盡許多。

走進山門,兩旁松柏參天,青翠欲滴。正中一條甬道,直接大雄寶殿。大雄寶殿外面,有個臺階,臺階上歇著許多轎子,也有藍呢的,也有黑佈的。臺階下歇著十幾匹馬,馬夫在旁邊守著。田雁門進瞭大雄寶殿,隻見殿上供著一座“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龍牌,還有一張椅子,用黃龍繡花的緞子搭著,想就是禦座瞭。地下鋪著氈毯,有幾個戴紅纓帽的管傢,垂手站在旁邊,頗有嚴肅整齊氣象。

田雁門心裡想:“那些祝嘏的呢?為何一個都不看見瞭?”

回身轉到方丈,聽得一陣陣嘻嘻哈哈之聲,望將去,許多穿蟒袍補褂的,在那裡坐著談天。田雁門站定身軀,定眼一望,隻見一個酒糟面孔有兩撇黑胡子的,戴著藍頂花翎,籠著馬蹄袖,在地下繞彎兒。田雁門認得是大街上恒泰綢緞店裡的掌櫃;一個頎而長五品冠戴的,是鹿芝堂藥鋪裡的帳房。再定睛一望,連途館店的老板、洋貨店的跑街他們一個個都來瞭。田雁門心裡想:“這糟不糟呢!”

隻聽得藥鋪的帳房說道:“今天天好,真真是國傢的洪福齊天!”在地下繞彎兒的那位綢緞店裡的掌櫃接嘴道:“可不是麼?要一下雨,別的不打緊,人來的少瞭,咱們的分子就收得少。一個人三塊洋錢,那是兒戲的麼?”洋貨店跑街正端著一碗茶在那裡喝,聽見藥鋪帳房和綢緞店掌櫃兩人說話,便把茶放下,對二人道:“今天是你們二位起的頭,居然聚到一二百人,收到這一大堆分子,也算不容易瞭。”二人道:“這不算什麼,我們開銷也要好些錢。什麼和尚念經、鴉片煙、水煙、茶葉、煤炭、柴火、一切零星雜用,我估瞭一估,怕不夠本。”

酒店老板便岔口道:“和尚念一天經,我知道你的價錢是二十四塊洋錢。一應在內,加上借地方兩塊,香工酬勞兩塊,打掃人等兩塊,花不到三十塊洋錢。鴉片煙是你自己吃的,人傢不過抽一袋水煙,喝一碗茶就是瞭。門上掛的那匹紅綢,是這位仁翁本店裡的貨色。四盞燈籠,值不瞭五角錢。加上煤炭柴火,頂多到瞭四十塊錢,那是關門落閂的瞭。你自己說收到一二百個分子,就算他一百五十個分子,一三得三,三五十五,就是四百五十塊洋錢。除掉四十塊開銷,可以多到四百塊洋錢,還說夠本不夠本,還不是欺人麼?”這番話把二人氣得面皮紫漲,意思想要發作。洋貨店裡跑街的使瞭一個眼色,二人方才不響。

田雁門聽瞭不覺好笑。踅出來,走旁邊一扇門進去,有幾竿修竹,數本芭蕉,地方甚為幽靜,一條石子砌的羊腸路。由羊腸路進去,三間廣廈,當中設瞭一張檀香木做成的交椅,兩旁一邊架著一支天臺藤杖,一邊插著一把棕拂,上面寫著“方丈”二字。旁邊一副對,寫的十分奇倔,句子是:金杵力催魔霧黑玉釭光閃佛燈紅四邊一望,鴉雀無聲,一個人兒沒有。

田雁門東張西望瞭一會,忽然一個小沙彌從裡邊跑出來,看見田雁門人物軒昂,衣冠華麗,便過來問“施主是哪裡來的?

”田雁門隨口捏造瞭一個地方,告訴瞭他。小沙彌道:“施主請坐。”飛風也似的跑瞭進去。少時,一個和尚頭戴玄色縐紗僧帽,身穿玄色縐紗僧袍,慢慢的踱將出來。看見瞭田雁門,蒙頭蒙腦的打瞭一個問訊。問過名姓,那和尚便道:“久仰!”

田雁門也回問他上下,他說叫廣慧,是智利的大徒弟。田雁門問:“令師哪裡去瞭?”廣慧道“到制臺衙門裡念延壽消災經去瞭。還有十月初一去的,要月底方能回來。”小沙彌泡出茶來,田雁門東轉西轉,轉瞭半天,正在口渴,端起茶碗要喝。

一摸滾燙,開開碗蓋讓它出出熱氣,然後再喝;誰想鬧瞭一嘴的茶葉,吐之不迭,而且茶味甚苦,如吃藥一般。田雁門隻得蹙瞭眉頭咽將下去。和尚當向田雁門開口道;“施主就在本地城裡,想是發財做買賣的瞭?”田雁門道:“正在。”廣慧又問:“做什麼買賣?”田雁門道:“是開書畫鋪的。”廣慧聽瞭,不覺變成一臉怒容,忙把頭別轉去,盯瞭小沙彌一個白眼。

田雁門心知其意,便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廣慧發話道:“你可以請瞭。回來番禺縣大老爺要借此地請客,你在此有些不便。”

田雁門道:“我本來要去瞭。”說罷,站起身來,叫那個跟來的管傢道:“你到門口去,把我那匹禿驢配好瞭鞍子,我騎著要回去瞭。”一句話把廣慧罵得面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帶著小沙彌,怏怏的走開瞭。

田雁門哈哈大笑出瞭方丈,由原路抄到大雄寶殿。見臺階上的轎子和臺階底下的馬,都不在那裡瞭,想是什麼綢緞店老板、藥鋪帳房、酒老板、洋貨店跑街都走瞭。等到出瞭山門之後,看見酒店老板也沒有坐轎,也沒有騎馬,換瞭便服,慢慢的在前面走哩。一個學徒弟的,肩上摜著兩隻鞋子,腰裡挾著衣包,一頂金角大王的紅纓帽沒處放瞭,便合在頭上,緊一步慢一步的跟在酒店老板後面。田雁門又逛瞭一陣,回轉傢去。

剛剛他有個堂弟,叫做田龍門,從福建而來。田雁門接著,自是歡喜,當夜便命備酒與他接風。談論之間,龍門似乎有些不高興。田雁門便細細的盤問於他。龍門道:“不要提起,我為著一樁打官司的事。”田雁門道:“你好端端在傢裡守著,和人打什麼官司呢?”龍門道:“哥哥你不知道,你兄弟在福建做瞭幾年生意,公買公賣,從不欺人,別人也不來欺我。如今為瞭一樁玩意兒,鬧出一場官司,豈不可笑。哥哥,你知道瞭,是一定要埋怨我的。”田雁門道:“什麼事,你自己說吧,我不來埋怨你就是瞭。”龍門道:“我在福建歷年是做的茶葉生意,倒也賺瞭許多錢。有個朋友,他是開古董店的,與我甚是投契,不是我到他傢去,就是他到我傢來。有天,他急急忙忙的跑來,問我借十塊洋錢。我問他什麼事,他說收瞭樣貨,缺瞭錢,我就借給他去瞭。第二天傍晚,我到他店裡去,他便喜形於色的告訴我,昨天收到瞭一件至寶。我問是什麼至寶,他說是綠毛烏龜。我叫他拿出來,原來弄瞭一缸水,把它養著,那毛浮在水上,就和青苔一般。我問他有什麼好處,他說可以避火。我一時看它可愛,就叫他讓給我吧。他說:‘可以。我昨天就是拿你那十塊錢買來的;你既要,你拿去就是瞭。’我說:‘咱們就此兩不蒂欠。’說罷,便叫瞭個人,把綠毛烏龜弄回店來瞭。誰知惹瞭一場大禍!”田雁門聽瞭,不覺一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負曝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