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陸直鎮當筵說嘴 元和縣擲稟傷心

第一回 陸直鎮當筵說嘴 元和縣擲稟傷心

俗語說的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單說這蘇州,自從吳王闔閭築瞭城池直到如今,那些古跡都班班可考,不要說什麼唐、宋、元、明瞭。卻說蘇州城外有一所地方,叫作陸直,古時候叫作甫裡。《千傢詩》上“甫裡先生烏角巾”,就是指它而說。這陸直,姓陸的人居其大半。據他們自己說,一個個俱是陸龜蒙先生的後裔。明哲之後,代有達人,也有兩個發過榜,做過官的,也有兩個中過舉,進過學的。列公不信,隻要到三高祠門口,看那報條貼得密密層層,有兩張新鮮的,有兩張被風吹雨打得舊的,都寫著貴祠裔孫某某大人、某某老爺、某某相公,扳瞭指頭也算不瞭。春秋二祭,城裡撫臺派瞭官下來,開著鑼,喝著道,到祠堂裡主祭。旁邊站著房分族長,朝珠補褂,頂子花翎,沒有一個不是鄉紳面孔。所以陸直那些挖泥挑糞的平頭百姓,都敬重姓陸的如天地鬼神一般。

如今單表一個姓陸的人,單名叫鵬,表字霄翥。他父親陸華園,務農為業。平日省吃儉用,掙瞭幾十畝肥田,又蓋瞭三四間瓦房,傢中又養瞭兩三條耕牛,糶瞭十多擔糧食。陸直人眼淺奉承他,稱他作“財主大老官”。陸鵬自小有些聰明,他老子花瞭三百文一年的束修,把他送在村塾裡念書,不上數月,鬥大的字就認識瞭不少。念到瞭十三四歲,更是來煞瞭,寫封把不要緊的信,雖有幾個別字,人傢看瞭都還懂得。於是陸直鎮一傳十,十傳百,都說陸傢孩子將來是個人物。這風吹在陸華園耳朵裡,自是歡喜。等到陸鵬十五六歲,他老子叫他跟瞭一個本傢叔子,開筆作文章。這本傢叔子雖是個老童生,到瞭縣府考復試團案出來,總有他的名字。學臺大人也曾賞識過,說他文章做得平正,就可惜解錯瞭題,幾回要想進他,幾回又把他擱下瞭。他負此才學,不能見用於時,也就無志功名,在鎮上招幾個走從學生,一年弄個三四十吊錢,將就度日。那天陸華園親自把兒子陸鵬送過來,求他指教。兩面言明:每年束修六吊,還有一錢銀子、一封的贄見。他何樂而不為,滿口答應瞭。從此以後,要陸鵬拿些錢交給航船上,叫航船上到城裡書坊店,買瞭幾本《啟悟集》之類,朝夕用功。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陸鵬已是十九歲瞭,文章做得粗粗的通順,就是起、承、轉、合的法子,也會瞭個齊全八套。他叔子有天對他說:“你有瞭這點本事,可以去考他一考瞭。自古道:場中莫論文。一戰而捷,也是難說的事。”陸鵬聽瞭,回傢與他老子陸華園商量。他老子陸華園一力攛掇叫他去考。

當下收拾行李,雇瞭一隻柴船,父子兩個,一同進城。到瞭考棚左右,看明白瞭告示上開考的日期,又尋到禮房,買瞭卷子;為著要搭幾個沙殼子的小錢,和禮房大鬧,經旁人勸散。考過縣考,取瞭名字。接著府考。府太父姓錢,名有用,旗人出身,當過筆帖式、滿文卻十分精通,漢文上就不免吃虧瞭。幸喜幕中一位老夫子是個通品,無論哪一路文章他都識貨。陸鵬的卷子,恰好落在他手裡,打開一看,原來做的是未冠題,卻還清楚,便取瞭復試。一連兩復,到瞭三復的時候,因為搶粉湯包子吃,被人推跌瞭一個筋鬥,一隻右手登時青腫起來,不能拿筆,隻好氣憤憤的回船坐著。因他終復跌壞瞭手,沒有進去。

發出長案,取在五十多名上。陸鵬看看離著道考尚遠,父子兩個,趁瞭原船,回到陸直。

他叔子就是教文章的先生,知道侄子府考取瞭終復,過來道喜,說:“我說如何?頭一遭就高高取瞭,這是很不容易的事呢。不瞞你們說,我觀場的時候,府考連卷子都不曾完;除瞭名,扣瞭考,隻得改瞭名字補考。整整用瞭四吊多錢,才夠得上道考。到現在想著,還是肉痛的呢。”他老子陸華園再三致謝,說:“這是你老弟的教法好,所以把這麼一個糊塗孩子都弄明白瞭。道考如果僥幸,那時候要好好送幾擔陳米,補補你的情。”他叔子說:“那倒不在乎此。”又說瞭些別的話自去。

過瞭數日,便是關帝菩薩聖誕,陸直鎮上,大男小女都要到關帝高去進香。這廟在王傢村後樹蔭裡面,房屋甚是寬大。

到瞭這日,廟祝清早把地面打掃凈瞭,便有許多燒頭香的,一群去瞭一群來。到瞭晌午,有個王傢村上的王老爹,備瞭副三牲,整齊瞭衣帽,來替關帝菩薩祝壽。住持和尚法雨,曉得是大檀越到瞭,趕忙出來招呼著。擺上茶盤,斟上茶,請王老爹坐下。恰好陸鵬也來瞭,法雨便請他陪客。二人本來認識,彼此閑談著。王老爹抹著胡子道:“陸相公,你不日就是秀才瞭,我卻記得你抓周的日子,猶如在目前一樣,叫我怎樣的不老!”

陸鵬道:“可不是麼!”王老爹又道:“陸相公,你們老人傢巴瞭一輩子,才巴瞭你這麼一條根,也不枉東廟裡燒香,西廟裡還願。再過兩日,他倒要做老封君瞭。”說罷,哈哈大笑。

少時擺飯,甚麼豆腐、面筋、素菜、索粉大盤大碗的端上來。除掉王老爹跟陸鵬兩個,法雨又拉瞭幾個做買賣的來,坐瞭一桌。陸鵬一面吃著,一面說道:“前兒府裡終復,照倒有一席酒,是大廚房備的。燕窩、魚翅、海參那些倒還不稀罕;有一隻鵝,裡面包著一隻雞,雞裡面包著一隻鴿子,鴿子裡面包著一隻黃雀,味道鮮的瞭不得。”

同桌一個做買賣的,便把筷子放下說:“阿彌陀佛!一樣菜傷瞭四條命,罪過不罪過呢?”陸鵬板著面孔道:“你們沒福的人,吃瞭自然罪過,我們卻不相幹。”另外有一個人插嘴道:“陸相公,據你如此說法,你是有福氣的瞭!”陸鵬把臉一紅道:“怎麼沒有!不要說別的,就是府太爺下座來替我們斟一巡酒,要不是有福氣的,就得一個頭暈栽瞭下來。你們當是玩兒的麼?”當下眾人聽瞭他的話,默默無言。一時吃完,各自散去。

不想一天陸華園為瞭跟西莊李傢糶麥子,李傢一會說他升斛不對,一會說他麥子裡又攙瞭礱糠,口角瞭幾句。李傢倚著人多勢眾,就打起來。陸華園挨瞭幾下拳頭,心下不服,便千方百計的想出出氣兒。他有個小舅子叫周老三,是在城裡元和縣當快班夥計。自己特地費瞭二十四文航船錢,趕到城裡找他小舅子。哪裡知道,他小舅子跟著本縣大老爺到黃埭鎮相驗去瞭,要三四天才回來。他小舅子有個妹子,是他的小姨,留他住下,問明來意,就說:“這個不妨。縣裡的針線娘跟我就如親姊妹一般。讓我過去言語一聲,托她在裡頭幫忙。外頭的事托瞭老三,李傢小子叫他吃不瞭兜著走。”陸華園千多萬謝。

不上五天,他小舅子果然回來瞭。陸華園見瞭面,如此長短述一遍。周老三把帽子一扔,拿小辮子望頭上一盤說:“這還瞭得!不是太歲頭上動土麼?”趕忙出去找著頭兒,細細的商量瞭半天,又叫代書做瞭張呈子,說是行兇傷人。陸華園裝作受傷,弄瞭兩個人扶著。扶到縣裡,元和縣大老爺把呈子看瞭一遍,叫仵作下去驗傷。仵作稟說:“腰裡有傷一處。”大老爺離座一看,卻一些影兒都沒有,便問仵作:“既然有傷,為什麼瞧不見?”仵作回說:“這是內傷。”縣大老爺道:“胡說!”仵作嚇得連忙退下。又問陸華園道:“你傢裡還有什麼人沒有?”陸華園說:“有一個兒子。”縣大老爺說:“你兒子為什麼不來?”陸華園道:“小的本來要他同來的,他說: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縣大老爺道:“更胡說瞭!”把呈子丟瞭下來,不準。

陸華園回到他小舅子傢裡,互相埋怨。周老三想瞭半日,想出瞭一個主意道:“何不叫外甥上來,隻說他也在場被打,叫他到學老師那裡去哭訴。學老師準瞭,移到縣裡,縣裡不好意思不答應他。”大傢都說有理。周老三隨即替他姊夫寫瞭一封信燒上許多香洞,專門派瞭一個人下去,把陸鵬逼瞭上來。

陸鵬心裡不情願,對他老子說道:“禍是你闖的,如今卻要我出頭,我哪裡有閑工夫管你的帳!”他老子再三央告,陸鵬方始允瞭。

次日照計行事。陸鵬去瞭。等到下午,隻見陸鵬怒沖沖的來瞭,一屁股坐在第一把椅子上說:“你們用的好計,哪知依舊落瞭空!”大傢問起情由。陸鵬道:“不要說起!我跑到學裡,門鬥進去回瞭,足足等瞭三個時辰,學老師才出來。我把情節說上去,學老師說我多事,把稟擲在地下,他竟自進去瞭。

”說罷,在袖中拿出稟帖,面上果然有許多泥跡,大傢面面相覷正在沒法的時候,忽然闖進一個人來。

這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負曝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