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女償父債供狀分明 李代桃僵遺言慘切
前回書中說這賈臬臺到彰德府鄉間去訪一位同門,當夜沒有回店,倒避瞭一場大禍,這是甚麼緣故呢?原來,這天晚上,約有二更多天,來瞭一班綠林豪傑,明火執杖撞開瞭門進瞭店,就把看店的夥計拘禁一處說:“我們是來討債的,冤有頭,債有主,不會向別人傢瞎討,店傢住客各自安睡不必驚慌,若要出來多事,這手槍快刀可沒有眼睛。”這店裡也還有兩三個單身過客住著,心想並不欠人傢的錢,不致於叫人傢這麼興師動眾的來討,也就不來管人傢的閑事,車夫店遇到這種事是向來不敢出頭的。那賈端甫、范星圃帶來的幾位管傢,隻求他們不找進房裡頭樂得各捱睡著何敢再去問信,隻聽見這些人有幾個在院子裡把風,其餘都擁進上房,似乎先闖進上首一間,不久又闖進下首一間,卻在裡頭擾嚷,有一個多更次才走。等到強盜走瞭有兩三刻功夫,這些傢人卻個個奮勇起來跑出來喊拿賊,也有拿刀的,也有拿棍的,也有提根繩子預備捆賊的,亂追亂喊,說:“這班囚回攘的一個都不要讓他跑,官府差使都敢打劫起來,這還有王法麼?”還是張全有點主意說:“先到上房裡去看看少瞭些甚麼東西,人平安不平安再說罷。”說著先進上首一間一看,隻見滿炕是血,那位范大人倒在炕裡,連忙喊道:“不好瞭,范大人被砍壞瞭。”范大人的傢人聽見趕到面前細看,范大人傷雖甚重,幸喜還有點氣息,砍的是腮頰不是腦門咽喉,或者還可救。張全這時候也顧不得賈大人的規矩,隻好走進兩位姑娘房裡一看,隻見兩個炕面前,都堆著一堆衣褲,兩位姑娘裹著夾被,躺在那裡呻吟,有些地方雪白的肌雪還露在被外頭,曉得都是很吃瞭點虧,這卻不去喊眾人,隻走到自己女兒炕前問瞭一句“你怎麼樣?”他女兒回瞭一句“疼的很。”張全道:“你放心睡著,這是沒法的事,你叫小姐也不用著急,保養保養就好的,我叫你姑來看你們罷。”
說著走出來,望大眾說:“還好,沒有少甚麼東西。”一面去叫瞭他老婆郝氏同打湖北帶來的一個粗老媽子,進去服侍這位靜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又密密的吩咐他們不許聲張。郝氏到瞭房裡,先走到小姐身邊一間看,渾身剝得赤條條的,那兩條腿上都是血液淋漓,罵瞭一聲:“瘟強盜,怎麼這樣狠心,弄到這個樣子。”一面叫那老媽子去打水,再去看看他的女兒也與小姐差不多,那老媽子打瞭水來,這兩位皆不能起床,郝氏替他們揩擦幹凈,另外拿衣褲替他們穿好。那位賈少爺睡在廂房裡,始終沒有敢出來。張全一面叫人飛馬去通知賈大人,一面到文武衙門去報案。那彰德府安陽縣同城守營得瞭信,飛趕出來,看瞭看被盜的情形。那安陽縣又帶瞭些玉真散出來看著替范大人上瞭,包紮完畢,然後同著大眾,要到那邊房裡去看,張全說是小姐們嚇壞瞭沒有能起床,請不必進去看罷。這幾位自然不進去,查瞭一查失的東西,隻小姐們隨身戴的首飾同兩件衣服,其實連那衣服大約這班強盜也不見得要,不過拿來揩揩身體甩在外頭,被人傢撿瞭去的。所以,那張失單無論怎樣估計也不過值五六十兩銀子。賈臬臺的清名因此格外昭著,這班強盜於賈臬臺也不為無恩呢。
那個替賈臬臺報信的傢人,走到半路上已經碰著賈臬臺從那位同門傢裡回來。這傢人把被盜的情形略為回瞭一回,賈臬臺連忙催著牲口加緊的趕瞭回店。張全看見車到門口,搶前走瞭兩步,附著賈臬臺耳朵回道:“東西沒有失甚麼,隻是小姐同傢人女兒都很吃瞭點苦,現在還不能起床,地方官面前卻沒有同他說,范大人受的傷很不輕。”賈臬臺點瞭點頭走進店房,那府縣文武趕緊到院子裡站班迎接,賈臬臺讓著進瞭堂屋,文武官都請瞭安。彰德府說道:“卑府們防護不周,致令大人受驚,罪該萬死!”賈臬臺道:“兄弟做瞭十幾年的官一個錢沒有,這點行裝大約比那書館的寒士還不如,這些強盜諒來以為是那些囊囊豐盈的顯宦過境,必定有點油水,哪曉得碰到兄弟這個窮官,他們也算上瞭當。在我兄弟失點東西沒甚要緊,就是我這點行李全數奉送也不值甚麼。倒是這樣的官塘大道官府過境尚要被搶,那商傢邸客更不堪設想瞭。我兄弟上年在這裡看印的時候,真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我兄弟有甚麼本事?
也全仗我們那位夥計好。”這幾句話說的那府裡縣裡汗流浹背,一個道:“卑府該死!”一個道:“卑職該死!”賈臬臺又道:“這位范廉訪是我兄弟,約他同進京,帶累他受傷,我真對他不住,諸位大約看見過瞭,不知道要緊不要緊?我很不放心,急於要看看他呢。”那安陽縣忙回道:“范大人的傷痕,卑職已細細的看過,是不致命的,卑職已把自己合的頂好玉真散親手替范大人上瞭,才包紮好,這玉真散與鋪傢賣的不同,上年卑職的傢母也是在道兒上被強盜砍瞭一刀,上過就收口。
又一回拿到一個強盜,帶瞭重傷不能取供,上瞭這藥登時就好,這是卑職傢母同強盜一齊試驗過,很有靈驗的。”賈臬臺聽他把話說急瞭,弄成連刀塊兒真不成話,也不禁一笑,這位安陽縣自己也覺著很有些難為情,隻好搭訕著說道:“就請大人進去看看范大人罷。”於是大傢一齊走進上房裡,賈臬臺走到范星圃面前問道:“老弟你怎麼樣?”那范星圃還能喘噓顫巍巍的說道:“這會子疼的好些。”那神氣看上去也還清醒。大傢略略放心瞭點,仍舊退出外間坐談。那縣官又拿馬夾子坐到店門口,把街坊地保同打更的每人打瞭幾百個板子,勒限破案。
營裡也趕緊派人四出緝拿,有的說:“東鄉某村是個賊窩。”
有的說:“我前天聽見北鄉某村來瞭些不相幹的人,我已經派人去查。”有的說:“新近截瞭兩個梁子,恐怕就是那班人散下來做的。”不過講的那些馬後炮的話,這是做官的長技,諸位想也聽熟瞭,做書的也不去細細的敘他。這些文武敷衍瞭半天起身告辭,賈臬臺送瞭客進來,然後走進下首房間,看他那位令媛靜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小雙子,兩人都是面如紙白,渾身軟癱在炕上。賈臬臺也隻得說道:“橫逆之來無可奈何,不能怪你們的,你們靜靜的養罷。”坐瞭一會,看那靜如小姐似乎睡著的時候,就坐到小雙子炕上低低的問道:“怎麼樣的?”小雙子道:“昨夜我剛睡著,聽見外頭人聲嘈雜驚醒瞭,嚇的不敢動,不多一刻,就跑進房來二十個人,嘴裡似乎說是來討債的,卻把我同小姐衣褲扯個幹凈,一個一個的輪流著來弄,裡頭還有兩個又粗又大的漢子,叫我怎麼吃得住呢!而且一個才出來一個又進去,接連不斷弄的裡頭漲得要死。還是強盜走瞭,我媽拿水來替我慢慢的擦瞭一陣,才好過些,現在腫的不像樣子瞭,怎麼好呢?”說著又哭,賈臬臺也隻得安慰瞭兩句道:“不要緊,調養一兩天就復原的。”息瞭三四天,看那范星圃已能略進飲食,這兩位小姐姑娘也能撐著起床,張全密密的回賈臬臺道:“前天,這班強盜口裡是吵說報仇的,老爺從前在這裡做官很風厲,辦的匪也不少,那裡沒有甚麼仇人,久住著恐怕不便,不如早點走罷。”賈端甫也很以為然,因為這案子那縣裡自然要稟報的,胡雨帥是關切的上宦海鐘·8·司,倒不能不發個稟帖,於是趕緊寫瞭個夾單交驛站遞去,一面囑咐地方官上緊緝拿。想起張全的話來倒也有點戒心,又同訪營裡要瞭兩棚人護送,一面收拾動身。那地方官遇到這種案子是捺不下去的,隻好照著稟報。不過把地方理數說遠些,並說些自己訪聞即時同營帶兵前往追捕的門面話。
這個稟帖上去,誰知正碰到胡撫臺這幾天有兩件不高興的事體,一件呢,是為那位學務處的魏琢人太史,前半個月忽然下身腫爛,說是他的侄少爺,不知拿甚麼藥弄成這樣的。魏太史得瞭這病後,這位侄少爺把他一個才隻十四歲的胞妹毒打瞭一頓,帶著他的少奶奶同兒子女兒卷瞭些銀錢而去。魏太史始而托撫臺電飭各處嚴拿,及至被鄭州盤獲電稟上來,這魏太史又說是到底是自己的侄兒,求撫臺打電叫鄭州把他釋放,也不知是些甚麼緣故。這幾天魏太史的性命說是保住不要緊,不過怕的要成瞭個太監。還沒有出來,學務處的事竟沒有人能管瞭。
一件呢,胡撫臺的一位哥哥,也是放瞭那一省的大員,到任去的,路過河南因為舊病發作,借瞭一傢別墅調養。這位大員帶瞭一位姨太太是個京城裡有名的窯姐兒,生得杏臉、桃腮、雲環、弓足極其美麗。這位撫臺友於誼篤天天要去看看這位哥哥的,並且總要背著人,這位姨嫂也耐煩細細的告訴他,每日兩人總要密談一兩點鐘的功夫,有時到深更半夜才回衙門,這也是手足情深的好處。他這哥哥是病在床上不大起來的,這天,這位撫臺正同姨嫂密談到緊要的關口,他這位哥哥忽然撐著起瞭床,輕輕的走過對房,看見他兩個在一塊兒,不知為甚麼,就拿這嬌嬌滴滴的姨太太劈頭劈臉的亂打,嘴裡還罵道“你這個沒有倫理的爛娼”。這位撫臺看見他哥哥動瞭氣,恐怕觸動瞭他病中的痰火,就悄悄的走瞭,連衣帽都沒有來得及穿戴。
他哥哥這一夜竟忍心把這麼一個美貌的姨太太逼著吞煙而死。
他哥哥的姨太太吞煙自盡,其實與這位撫臺毫無幹涉,可恨這些汴梁人俏唇薄舌的,見著這位撫臺出來,就在他轎子旁邊唱甚麼“長是長的俊,可惜沒有命;生是生的好,可憐竟死瞭”。
又說甚麼“我昨兒看瞭一出新鮮戲,是武大郎殺死潘金蓮”。
一個說道:“隻有武二郎殺潘金蓮,哪有甚麼武大郎殺潘金蓮呢?”那個說道:“這是新編出來的。”這位撫臺在轎子裡聽見這些流言混話,實在有些觸耳要買他們的賬,人傢在街上說閑話,又拿不著他的錯處。因為這兩件事,心裡十分懊悶。看見這個稟帖,又接到賈臬臺的信稟,勃然大怒,登時就要撤這安陽縣的任,虧得裡頭文案委員通知藩臺來替他求情,才勒限十日內獲犯,限滿不獲,定即撤參。那位文案又寫瞭個信與這安陽縣說:“撫臺向來寬厚,近來心緒不佳,易於動怒。此次系推薇垣之情尚屬從寬,必須設法依限破獲方妙。”這位安陽縣是選瞭一個苦缺,做瞭四五年賠瞭兩萬銀子,幸虧打聽得藩臺有位侄小姐,向有癡顛病要找個姑爺,沒有願娶,他趕緊托人做媒,替他兒子討瞭才得調劑瞭這個缺。全靠在這一任翻本,到任還不及兩個月,若是撤瞭任真是要瞭他的命。奉到這個批,又接到這文案的信,幾乎把他急瘋瞭。但是,這起案子失贓無多從何踩緝,還是他的師爺替他想瞭個法子,拿別的案裡的盜犯,硬嵌瞭口供,說是這一案的首犯,並說這案搶劫過路監司大員,刀傷客官情節重大,可事請飭本府,就近提審立予正法以昭儆戒。又把撫臺衙門文案上幾位好好的佈置妥貼,居然批準。這府裡想:這案子不破自己面子也不好看,好在這個盜犯總是要死的,叫他多認一案也不傷陰騭,就照著縣裡詳的口供順瞭一順復稟上去,批準就地正法。這位縣官才保住瞭這個賠奩的美缺。
隔瞭半個月,直隸東明縣拿到一個,向在豫直兩省邊界上打傢劫舍、盜官反獄的盜魁,名叫彭一飛,綽號夜飛鵬的,問起他做的案子,他說:“我哪一年不做一兩百起,你叫我怎麼記得?你們提著頭兒問罷,是我做的案子,我沒有不認的。”
問官自然揀那要緊的案子問。一起是搶劫典周衙門的,一起是打劫餉鞘的,一起是圍繞雞澤鹽店擄殺外事的,他都認瞭。又問道:“這彰德府城外打劫的賈臬臺的案子,有你沒有你?”
袁一飛道:“提起那事,那可不是去打劫的,那個賈臬臺他有瞭錢都是存放在銀號裡,自己身邊向來不存現貨,他那衣服都不值錢,老婆兒女也沒有甚麼首飾。他做過我們彰德府,裝的那種窮樣子我們還不曉得,還要去打劫他麼?隻因為李二魁李二哥他的哥子李又魁,是這大順廣彰衛懷一帶有名的好漢,他在江湖上也很發瞭些財,弟兄們有甚麼緩急幾千幾百的他都肯幫助,地方上甚麼不平的事找到他沒有不出力的,這兩省貧苦的百姓告他吃飯的也很不少,所以,替他看水的人甚多,官府那能正眼瞧他。有一天,他在彰德府城裡一個窯子裡嫖,不想這個窯姐兒的老子是他殺的,他卻不曉得這窯姐兒蓄志報仇,想法子把他灌醉瞭,拿繩子把他周身密密的捆緊,報瞭安陽縣拿去收監。李二魁得瞭信要想救他的哥子,軟做硬做主意還未想定。那時候這個賈臬臺正做著彰德府,聽說撫臺最信服他,生殺之權都在他手裡。看水的人說他衙門裡有個張大爺,是他的小丈人,說話最靈的,這條路可以走得。李二哥想既有路可走,到底比硬做平穩些,就托人找瞭這位張大爺說合。送瞭這賈臬臺一萬銀子,又送瞭這張大爺三千銀子,這賈臬臺說是保定瞭他哥哥不死。李二哥想就是辦個甚麼軍流罪名也不要緊,不想賈臬臺收瞭銀子仍舊把他哥哥悄悄的殺瞭。李二哥說他哥哥呢,殺人、放火、盜官、劫署做的事也不少,殺呢,那是王法應該的,沒有甚麼抱怨,隻是這一萬幾千銀子可花的冤枉,而且耽誤瞭他別的主意,那時就要找他算帳,那曉得賈臬臺這個王八羔子,不久就使乖走瞭。這回子聽說他經過彰德,李二哥來找我商量,我說:‘這種債是必得要討的。’就彼此約瞭一二十個弟兄,到他住的店裡去討債。我們有個兄弟叫做程大蟒,我們叫他程咬金的,他是個最有血性的人,他先進瞭上首的房,看見一個人睡在炕上,以為總是那個賈王八就兜頭砍瞭一刀,喊道:‘得瞭,這個王八已經被我捉住瞭!’李二哥走過去一看說:‘這不是他。’再問那個被砍的人‘你是誰?’那個人可是不會說話的。李二哥說:‘咱們隻找正經主兒,饒瞭他罷。’又跑到對過房裡,我先進門看瞭兩張炕面前都擺以一雙小腳鞋子,曉得那個王八又不在裡頭,我走到上首炕面前,那女的躲在一床夾被裡發抖,我把被替他扯掉,看是一個閨女,不過十七八歲的光景,長的也很俊,我問他:‘你是賈臬臺的甚麼人?賈臬臺在那裡?’他說是賈臬臺的女兒,賈臬臺到鄉下看朋友去瞭。那邊炕上也是一個閨女,他們問他的話,他說的含含糊糊的,不曉得是賈臬臺的小老婆不是,我就同李二哥說道:‘債主兒既然走瞭,他這點破爛東西抵利錢也不夠,不如叫他這女兒拿身體償還瞭罷。’李二哥說很好,我就動手,那賈王八的女兒害怕躲躲縮縮的,我說:‘你放心,隻要你的身體,不要你的性命,你不要怕。’那賈王八的女兒聽瞭這話,也就依頭順腦的讓我替他脫瞭緊身褂褲,那上身的鈕子還是他自傢解的呢,脫瞭下來那一身雪白的肉,兩個飽飽兒的奶子,一雙窄窄兒的腳,瞧著真叫人動火,更喜得他宛轉隨人的讓我們二十多個弟兄一個一個的盡情消受。”說到這裡,把大拇指頭一伸道:“我可是占頭籌的,那個女的長的也還不壞,我也幹瞭一回到今兒想起來還快活呢,也不枉李二哥花瞭一萬多銀子,請我們嫖瞭一夜。那問官聽他說的太覺不堪,就喝道:“你不要胡說,那安陽縣的來文,敘那事主傢屬的報稟並沒有這些話,你怎麼這樣牽枝帶葉的亂扯?”那彭一飛把眼睛一楞道:“我夜飛鵬做瞭二十多年的好漢,生平從沒有說過一句謊話,睡的人傢媳婦不少,使的人傢銀錢也不少,卻都是明明白白來的,不像你們這班做官的,陰謀詭計,倚勢撞騙,弄瞭人傢的錢財,污瞭人傢的婦女,還要假充正經,說那些遮遮掩掩的話,是我做的事我為甚麼不說?他的女兒被人幹爛瞭,他要裝幌子瞞著人,我怎麼會曉得那些烏龜王八報的是些甚麼情節 。”這問官恐怕他還要亂說,隻好又問別的案子。後來刑名師爺在供折上,把這輪奸的情節仍舊刪掉,在那供出同夥犯人名字裡,也把那安陽縣借著銷案的那個盜犯添上,既回護瞭同寅的計策,又顧全瞭隔省上司的臉面,這是做官的正宗道理。
像這樣的刑名師爺才算是當行出色。我做書的若去做官,拿瞭印把子,也要請他的。但是公牘上雖然不敘這些情節,那天在旁邊看審的人可聽的清清楚楚,而且地方上拿到這種著名大盜,來看審的人必多的,一傳十,十傳百,不多幾天,傳的直隸河南兩省無人不知。賈臬臺的這位千金靜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小雙子姑娘,那天晚上吃的這番暗苦才得伸冤,也算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看書的諸位,天道屬陽無論什麼事體,皆要他彰明,使人共見共聞,不肯讓他終久隱藏的。你隻看那日月星辰,哪一樣不是昭昭在天,任人瞻視?所以,有些人到瞭臨死的時候,把生平做過的虧心短行,不肯告人的事情,往往自傢傾吐罄盡,那並不是甚麼鬼使神差,正是他陰氣已絕,陽氣外溢,自然而然的發泄出來,這是天理必有的。所以,那楊姨娘的夜奔書室、增朗之私醜並全,賈端甫若不替他宣播,安能人人知覺?這回他的女兒同那未正名的如君受瞭這些糟榻,他已經甘心吃這啞巴虧,隱忍不發也就不見得有人曉得,偏偏這強盜會被東明縣拿到,供瞭個淋漓盡致,這也是有關天數瞭。
這位東明縣拿獲鄰封巨盜,那保升階調優缺想來是必有的,但這都是賈端甫到瞭正定以後的事情。再說那賈端甫離瞭彰德緩緩前進,因為范星圃受傷過重,兩位小姐姑娘腫痛未痊,車上不能久坐,每天隻走半站。那范星圃雖然傷不致命,總還未能合口,在這車上一顛竟有些翻動起來,飲食倒反漸漸短少,臉上一點血色沒有,路上又不能調養。賈端甫心裡有點發急,正定的房子是請范星圃寫信托全似莊,預先看定預備要辦喜事用的,原想邀著范星圃同住,近來看他傷勢沉重,恐怕有點短長,諸多不便就寫瞭封信派人連夜趕到正定,托全似莊另外找所公館以為范星圃養病之地。全似莊也先聽得賈端甫路上被劫,范星圃受傷的信,打電到彰德去問,說是已經動身。正在記念,接到這信,一面叫賬房師爺去找公館,一面派人到臨洛關火車站上來接。卻好,賈端甫的傢眷次日也都到瞭臨洛,休息瞭一天坐上火車到瞭正定。全似莊接到車站,還是花衣手本,恭敬非常,賈端甫見面說道:“我們是兒女親傢,萬萬不可如此客氣。”一面派人把范星圃送到那養病的公館,一面同著傢眷進瞭新宅。全似莊也跟過來道喜,幫著照料。賈端甫看大致佈置妥當,就同著全似莊來看范星圃。
那范星圃到瞭那個公館,曉得是因為自己傷重恐怕不好,所以叫他另外住的,心中不免有點傷感,然而不能怪人。賈端甫、全似莊來瞭,范星圃也還在床上拱手招呼,全似莊走近身邊看瞭一看,傷勢卻是甚重,幸而神志還清,說是不要緊的,趕緊叫人去請瞭一個外科來看瞭傷口,診瞭脈,說傷後受瞭點風,可要當心才好,上瞭些藥包紮好瞭,開瞭個方子。全似莊、賈端甫也天天來看他一趟,隻是那傷口總不合,面色灰敗,口味不開,曉得有些棘手,那個外科也說個病象恐怕不妥。范星圃隨身帶瞭兩三個傭人,這些人是主人興旺,他就趨奉,主人落寞他就避開,看見范星圃病到這個樣子,早已各人打自己的主意,哪裡還把這主人放在心上,盡心去調護他呢?晚上名為守夜,伏在外間炕上打磕,茶是冷的,燈是暗的。范星圃想起當日愛妾、美婢、侍奉滿屋,稍為有點病痛,服侍的人晝夜不離,咳嗽聲翻個身都有人過來看看,藥爐茗茶更是預備得停停妥妥,那是何等當心。今兒傢敗人亡,病眠旅館,這兩個蠢奴叫起來哭喪著臉,一肚皮不情願的樣子。撫今追昔,叫人怎不傷心?隱隱間,聽著似乎有些鬼聲,這種淒涼景況,既無陰氣相乘也是不寒而栗的。范星圃也自知不能收功,心想著趁著人還清楚,把以後的事體佈置佈置,無奈氣力總提不上,叫一聲人,說一句話總要喘半天。隻得到全似莊那裡要瞭點大參,叫人煎好吃下去接一接氣,把全似莊、賈端甫請瞭來,說道:“兩位老哥哥我是要長別的瞭,這傷口是不會合的,不過早晚的事。從前看相的本說我眼運尾上怕有金刃之災,我所以不肯住到上海原是避禍的意思,不想在這道兒上被這些無名毛賊不明不白的砍瞭這一刀,真是不值,這也是定數使然,無可尤怨,隻是我范星圃這麼一個才幹,這麼一點年紀,竟至一蹶不振中道而殂,心中實是有點不服。以我生平的本領不是自誇的話,就是平平正正的做去,沒有不做到督撫的。我自問也沒有甚麼不可對人的事體,不過求效太急,凡事總想先人一鞭,勝人一籌,有些地方不免做盡做絕。那年在湖南的事,自己也覺得有些過瞭,不過因為得瞭一個嚴明精幹的聲名,也就有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勢,其實又何常好為刻薄呢?今兒雖不見得就是報應,然而問心到底有點過不去。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兩位老哥哥,前程遠大須要切記:凡事做到得手的時候,總要放松一步,不可做的太過,稍留餘地以處人,即留餘地以處己,我是已經悔之無及瞭。我有一個收用過的丫頭叫做珍兒,他娘傢姓角,現在還住在九江,托那同住的房東照應著,我臨走的時候,他已經有瞭幾個月的身孕,我留瞭六千銀子在九江銀號裡生息,他能守固好,他不能守,這銀子就與他作為賠奩,他是為我的事很吃過苦的,我不忍負他。我匯到京裡的一萬銀子,如果這珍兒生的是男,就與我這遺腹子,生的是女,能替我在族中承繼一個,把這銀子替這兒女兩人平分。不過,我們杭州人因傢鄉住不起,飄流在外省的居多。無論何等大族,本支沒有滿百丁的,我近支固是無人,遠房亦其寥寥,立嗣也頗不易。其實我躬不閱遑恤,我死後也叫做一息尚存,聊盡人事而已。我這些話,請兩位哥哥替我用筆記瞭下來,我自己是不能寫瞭,而且又叫我寫與誰呢?”說著又嘆瞭一口氣,又道:“我這皮囊是要連累兩位老哥哥,替我收拾,將來能把我的棺木送到九江,再能同我續弦內人的靈柩一齊運回杭州合葬,那更感激不盡,隻好來世銜結回報罷。”全似莊、賈端甫聽瞭這些話,很有些悲感,隻好拿話安慰他道:“老弟不要亂想,這種硬傷是不要緊的,好好的靜養,自然會好,正在壯年怕些甚麼?”又各人拿瞭兩張長連信箋,把他所說的話照著寫瞭出來,送與他看過,各自收好。那范星圃說瞭這些話,動瞭心血,那瘡口又迸瞭開來,大喊一聲,暈厥過去,好容易喊醒,神氣更加不好。全似莊、賈端甫走到外間說:“看這樣子,恐怕難呢,我們得替他預備預備。”賈端甫道:“天氣勢,早點預備瞭的好。”當晚全似莊回到衙門,叫他賬房師爺去看瞭一副枋子,又備瞭些衣服衾枕之類。賈端甫也到二更方歸睡,到床上想:這范星圃的下場如此,心中也狠有些難過,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著。天剛黎明,就聽見老媽子說,范大人那裡有人來請,賈端甫一驚,不知究竟范星圃傷勢如何下回便知道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