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透消息托故避幹連 乘危急巧辭圖攘奪
且說餘有聲自從得瞭述農留下一條之後,心中十分疑惑,通宵不寐。次日一早起來,便進城去尋述農。誰知尋到述農傢時,傢人說是昨日出城未回,有聲悶悶不樂,隻得仍舊出城。
走到四牌樓地方,恰好與述農相遇。述農道:“我昨夜在你尊處留下條子之後,恐怕你今早不肯就進城,所以我在朋友傢借住瞭一宿,一早去訪你,說是你一早就出去瞭,我便料得你是找我來瞭,便趕著進來,恰好在這裡相遇。”有聲道:“請教有甚要事?甚麼禍機不禍機?我昨夜一夜不曾睡,今早特來請教。你說得那麼利害,我焉有不在心之理?”述農道:“路上非說話之所,我們找個地方坐瞭好細說。”說著相將繞到邑廟,在鶴亭茶室泡瞭一碗茶坐下。
述農道:“那喬子遷金礦招股的事,是個騙局,你知道瞭麼?”有聲吃驚道:“你是從那裡打聽來的?”述農道:“此刻山東撫臺已經派瞭委員到上海來查辦,暗查瞭幾天,昨天又親到局裡去打聽,一切底細都知道瞭,隻怕日間就要發作。倘使發作起來,封屋拿人,豈不是連累瞭你?所以我急急的關照你,快點離瞭那局,免得無辜受累。”有聲道:“委員是那個?
怎麼我不見有人到局來查?”述農道:“你已經同席吃過瞭酒,還做夢呢!那個魯薇園可不就是?”有聲吃驚道:“他說是來附股的呢!還有一個李閑士。”述農道:“還不虧瞭閑士,我才得瞭信息。這閑土是大馬路豐盛祥金子店的東傢,薇園到瞭,便住在他店裡。恰好閑士和我是認得的,我出城總到他那裡坐一會。前兩天我就知道有一個山東委員住在他那裡,卻不知是辦甚麼事的。昨天我又出城,閑士和我談瞭一會,便道:‘我此刻要和薇園去串一出戲,少陪你瞭。’我問他串甚麼戲?
他便告訴我,說要到鴻仁裡金礦局去認股。我說:‘認股是正事,怎麼說是串戲?’他才逐一告訴瞭我。原來他們是個騙局,所以開辦瞭幾個月,從不曾登過一個招股告白,須知是個見不得人的事情。山東的招遠金礦,人傢在那裡好好的官督商辦,已是一個成局,股分早就招足瞭。他卻冒瞭人傢的名,在這裡招股。那邊辦的是廣東人,須知這裡上海廣幫人最多,又是個往來要道,通商碼頭,他在這裡招搖,自然要被那邊知道瞭。人傢得瞭信,便稟瞭撫臺,認瞭委員盤費夫馬,請派人來澈查。我得瞭這個信,等他們去過半天之後,便去找你,要告訴你這件事。不料找你兩次都不在傢,隻得留下個條子,約你進來。”
有聲道:“我此刻怎麼辦呢?”述農道:“薇園昨夜已經擬瞭一個長電稟復,昨夜譯瞭一夜電碼,還未譯完,大約今天下午這電報要發出去的,總要明後日才有回電。你此刻回去,隻說傢裡有甚緊耍事情,即日要動身回去,就先把行李搬到我傢裡再說。你搬瞭出來,憑他怎樣辦法,總好商量,不然鬧在一個窩裡,豈不是費瞭手腳麼?雖然你是受他聘的,不與同謀,事情總有分出皂白之日,然而等到事情明白,已就吃瞭眼前虧瞭。”有聲道:“這個辦法甚好,隻是打攪尊府不當。”述農道:“你此刻有心腸說客氣話呢!快點去罷,我在傢裡等你,你下午搬來就是瞭。”有聲謝過瞭,兩人給過茶錢,分路別去。
且說有聲出得城來,就坐瞭車回到鴻仁裡,免不得要裝出滿面愁容,向子遷說誑,隻說接瞭傢中來信,說有要事,囑令火速動身,恰好今天有船,即日要走。子遷愕然道:“怎來的那麼巧,兄弟日間正打算到山東走一遭,免不得要帶著仲英去。
可巧有翁有事,這便怎處?”有聲也躊躇道:“這便怎處呢?
“沈吟瞭一會,又道:“不知子翁有瞭行期沒有?兄弟回去,倘使沒有十分大不瞭的事,仍舊可來。大約往回的日子,也不過半個月,二十天光景罷瞭。”子遷道:“行期是不曾定,大約也就不遠。有翁一定要走,總望早點來的好。”有聲答應瞭,便自去收拾一切。
剛剛午飯過後,電局裡的信差送進來一封電報,上面寫的是:“濟南電報,送上海鴻仁裡金礦局喬。”有聲接在手裡,吃瞭一嚇,暗想道:難道有那麼快的回電麼?莫是發作瞭?忽又轉念道:就是發作瞭,回電也不到此地。一面想,一面撕下簽字條,簽瞭字,交來人帶去。子遷便取瞭那電報自己去翻。
有聲便樂得自己檢點行李,過瞭一會,子遷大約已翻過電報瞭,面帶不豫之色,叫自己的包車夫帶瞭車子去接伊紫旒來。一會兒紫旒到瞭,和仲英、子遷三個唧唧噥噥瞭半天。紫旒便過來再三挽留有聲,說是子遷接瞭濟南電報,催著動身,往來也無非一個多月,有翁可否留在這裡招呼一切?有聲聽瞭述農的話,已經透底明白,如何肯留?聽得紫旒這話,疑是事情已經發作,巴不得一步跨出瞭大門,脫去自己的幹系。便說道:“兄弟非不肯留,實因接瞭傢信,說是有要緊事,催著即日回去,到底有甚麼事,信上又不提起。此時歸心似箭,是以萬不能留,尚容日後補情罷。”紫旒見十分留不住,便又去和子遷唧噥去瞭。
有聲趁此,便叫人來挑瞭行李,向子遷等告別,徑到述農傢去,暫住不提。
且說子遷所接的電報,原是他一個同鄉父執所發的。這個人姓田,表字仰方,是一個山東候補知府,向來與子遷的繼父喬木最為交好,子遷奔喪到濟南時,他也當子遷是自己子侄一般的教訓。子遷與各父執之中,也隻怕的是仰方一個。這仰方本是江南一個名士,在山東也很有點才名,近來奉撫憲委瞭本署文案。到差之後,除瞭辦公事之外,閑暇時不免翻檢舊日案牘。無意中檢著瞭人傢告子遷冒名招股的一個稟貼,那稟尾已經批瞭“所稟如果屬實,殊與商務有礙,仰候委員前去查辦。”
雲雲。仰方見瞭,倒是一呆,暗惱子遷不肖,怎麼這等胡鬧?
在幾個同事當中細為打聽,才知道前次奉委出差的魯薇園,便是查辦這件事的,心裡又代子遷著急,萬一送到官司辦起來,還不是把他老子一生的清名都掃盡瞭?越想越代他擔憂,又是惱,又是恨。然而相隔數千裡,要責備他也無從責備。薇園雖是相好,本可以代他請托,怎奈又不知他到上海住在甚麼地方,無從通信。再取那張稟貼細看一遍,因想起一個法子:姑且照那稟貼上所開的鴻仁裡地址,打一個電報去通他一個消息,然後寫一封信給薇園,也寄與他轉交便瞭。想定瞭主意,便一面發電,一面發信。
田仰方此舉,雖非正辦,也算他盡瞭交情,較之一班人在人情在的,以及一班見面六月,背面臘月(二語京師諺,六月、臘月,喻冷熱也。)的,相去不可以道裡計瞭。閑話少提。且說子遷譯出那電一看,隻見電文是:金礦招股事發,憲委魯薇園查辦,宜防。仰方。
子遷見瞭這十七個字,嚇得心頭小鹿亂撞,又不敢被有聲知道,仲英是商量不出主意的,所以請瞭紫旒來商量。紫旒看瞭這電報,也是一嚇,道:“原來他甚麼五百股、一千股,卻是來試探的。此刻沒有別法,隻有將我昨天的中策借來一用,你二位隻推到山東去,暫時避開,留下有聲在這裡,借他擋一擋鋒頭再說。好在他是聘請來的,想不致十分難為他。”子遷道:“有聲今天早起便接瞭傢信,說傢裡有甚麼要事,今天馬上就要動身,如何留得他住?”紫旒愕然道:“難道他倒先得瞭信?不然,那有這等巧事?且待我留他一留看。”及至留有聲不住,等有聲去瞭,三個人又重新商量。仲英便道:“據我看,也無須商量,隻要把房子一搬,搬到新房子之後,我們就不掛那兩扇牌子就完瞭。”紫旒暗想:這個法子本來是可以行得的,好在薇園不曾拿著他招股的憑據,隻須避開瞭就完瞭。
然而如此一辦,未免大便宜瞭他兩個。因說道:“隻怕有些不妥。你叫人搬傢,總要告訴他搬到那裡,又要叫管房子的來還他房子,他們何難打聽出來?況且你兩位又和他當面見過,同過席,彼此都認得的。你們這件事本來也錯在當初,倘使你們指東說西的胡亂說一個甚麼地方的礦倒也罷瞭,偏要冒瞭人傢的名,所以才有今日。難道你避瞭面,人傢就放瞭手不成?”
子遷道:“依紫翁要怎樣才好呢?”紫旒沉吟瞭半天道:“實在沒法。依我看,隻有硬挺著等他來,事到臨頭再為設法罷瞭。”
子遷道:“這個不妙。倘是可以硬挺的,我那老世伯也不打電報來瞭。”紫旒又取過那張電報反來復去看瞭幾遍,道:“這‘事發’兩個字怎麼講呢?是被人傢告發呢?還是上頭訪著呢?若是上頭訪著的,還可以設法賄囑薇園,含糊稟復;若是被人傢告發的,那就是薇園肯照應,也沒法想的瞭。電文又簡略,山東又遠,我又不能料事如神,除瞭硬挺之外,總不免要吃點小虧。”子遷道:“吃點小虧有甚要緊?隻要先設出法來。”紫旒又沉吟瞭半晌道:“除瞭硬挺這外,實在無法。須知這件事不止招搖撞騙,還是敗壞商務,有關大局的。除非不發作,這一發作起來,你就是走到天邊,也逃不瞭的。”
幾句話說的子遷益發慌起來,又埋怨仲英不該出這個壞主意,此刻弄來的銀子不滿二萬,倒用瞭三四千瞭。仲英默默無言。紫旒道:“你二位膽小,何妨暫時避一避,等我來替你們硬挺一挺。倘使挺得過的,憑我的本事,不定那個礦當真歸瞭我們辦;倘使挺不過,我也有本事不吃他的大虧。”子遷大喜道:“那麼好極瞭,就一切費神。”紫旒道:“可有一層:費神是我的事,費用可是子翁的事。”子遷道:“這個自然。但不知要多少費用?”紫旒道:“這個那裡論得定,薇園要打點,衙門裡要打點,還有這局子裡的開銷,我看至少也要三四千呢!”
子遷此時巴不得脫瞭身,便道:“那麼我就留下三千銀子便瞭。”
紫旒沉吟道:“我算瞭一算,恐怕不夠,你何妨多留點下來,好在用不完我可以還你的”。子遷道:“那麼我就留下四千罷。
但是我們避到那裡呢?”紫旒道:“事不宜遲,要走就走。此刻已經三點鐘瞭,附船到蘇州還來得及,你兩位就到蘇州走一趟罷。地方近點,通信也容易。”子遷道:“既如此,我們就馬上動身。”紫旒道:“正該如此。”子遷便連忙叫人收拾細軟及隨身行李,留下瞭四千銀子給紫旒,隨即辭別。紫旒道:“恕我料理此地事情,不能相送瞭。”子遷連道不敢。帶瞭仲英,附內河小輪船到蘇州去瞭。
紫旒等子遷去後,便打發茶房到自己公館,叫瞭兩個傢人過來收拾地方,把從前子遷的佈置,一切都改過,這一座三樓三底的房子,登時改瞭觀。又叫一個傢人到自己公館裡,趕緊把租來的木器傢夥退還瞭,又帶三個月的房錢去交給管房子的人,把傢中細軟一齊搬瞭過來。不知紫旒此等舉動,是何作用,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