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五十金暫依招股處 二百元押去府右堂

第二回 五十金暫依招股處 二百元押去府右堂

且說餘有聲被伊紫旒幾句引為知己不忘故舊的話,說的開口不得,回到客棧,悶悶不樂。此時旅費有限,文述農光述景未見得怎樣,若不早點謀著一件事,隻怕這上海也不能久住的瞭。但不知紫旒的話是真是假?自己一個人越想越悶。直到晚上七點鐘時候,茶房送進來一張條子,有聲接來一來看,卻是紫旒請一品香吃大菜。有聲答應知道瞭,隨即鎖瞭房門到一品香去,問瞭坐號,進去與紫旒相見。座上先已有瞭兩個人,一個便是喬子遷,一個便是李老三。有聲向未認得,由紫旒代彼此通過姓名。原來李老三此時已經由喬子遷代他起瞭個表字,叫李仲英。當下彼此寒喧已畢,紫旒便讓點菜。有聲在棧裡是吃過晚飯的,隨意點瞭兩樣。一時點齊瞭,便發瞭菜單下去,大眾入席。一湯過後,紫旒便對有聲道:“兄弟是爽快的人,早起所說的,就是這位喬子翁。子翁在山東多年,所有那邊的風土人情、物產地理,都考究的十分清楚,為人又十分精明強幹。去年在招遠察出一座金礦,探瞭礦苗,化驗過,成數極高,所以稟準瞭山東撫臺,招股開辦,撫帥給瞭札於,到上海來設局招股。要想請一位書啟老夫子,恰好足下現在清閑無事;子翁也久仰大名,就打算奉屈幫忙。”子遷接著拱手說道:“一切都望指教。”

有聲正要回答,忽然外面跑瞭一個人進來,生得面目瘦削,皮色青白,手裡拿瞭沉甸甸的一包東西,嘴裡說道:“二哥,我早知道你又是吃大菜的瞭。”說著,又向眾人彎瞭彎腰,把那包東西向桌上一放,便就坐下,向有聲招呼。彼此問瞭貴姓臺甫,原來這個人正是紫旒的妻舅,姓賈,表字伯繩。當下伯繩問紫旒道:“奉托的事怎樣瞭?”紫旒道:“我已經竭力磋磨過瞭,大約七十五兩庫平銀子是不能再少的。以我的交情說上去,他此刻應允照七十五兩規平就是瞭。”伯繩道:“大約一百元光景罷?”紫旒道:“總不過一百零兩三元的樣子。洋錢折銀價,好在是有市面的。”伯繩按一按那包東西道:“這裡隻有一百元,明日再補足可使得?”紫旒便伸手去取那包洋錢。伯繩連忙一手按住道:“照呢?”紫旒便縮回瞭手道:“明日包辦到就是瞭。”伯繩道:‘那麼我們明日交易罷。”說著,拿起洋錢包子,說聲失陪,便揚長的去瞭。紫旒不住的說:“吃兩樣東西去。”伯繩口也不開,頭也不回。李仲英問道:“是甚麼交易?”紫旒道:“是要捐一個小功名”。子遷道:“既然要捐功名,何以不把上兌銀子交出呢?”

紫旒臉上漲瞭一陣緋紅道:“伯繩是小孩子脾氣,我不好和他計較。”回頭對有聲道:“我們說得好好的,卻被他來打瞭個岔,還是談我們的正事罷。子翁那邊為的是開辦之始,束修不能從豐,暫時先送五十金一月;等將來開工之後,每年分紅,再格外酬勞,不知閣下可肯屈就。”有聲聽說有瞭五十金一月,自己暗忖,姑勿論其豐不豐,暫時且得瞭一個托足之所,免瞭客棧的旅費,也是好的。想罷,便道:“多承紫翁的盛情,喬子翁的青眼,就怕兄弟才疏學淺,不能辦事。”子遷連忙道:“客氣,客氣!有翁大才,兄弟是久仰的。”紫旒道:“如此,我們一言為定,明日子翁就送關書過去罷。”子遷道:“這個自然。不知有翁幾時可以搬過來?”有聲道:“兄弟住在客棧裡,行止是隨意的。”子遷道:“如此好極瞭。”當下彼此又應酬瞭一番,吃完大菜,各自散去。

到瞭次日,紫旒果然親身代子遷送瞭關書到有聲處。有聲受下瞭,便算清旅費,將行李搬到子遷所開的金礦局去。子遷首先請有聲作一張稟帖給山東撫臺,稟報開辦招股情形,官銜倒是二品銜花翎山東候補道。有聲是向來辦慣公事的,就和他一揮而就,如式做妥,交給子遷自去發寄。自此以後,過瞭一個多月,沒有甚麼事,不過寫幾封往來書信。金礦局裡居然也有人來附股,他定的章程是每股一百兩,先收一半。十股、八股、三股、五股,居然有人來的。

一天,子遷、仲英都出去瞭,隻剩瞭有聲在傢,忽然紫旒走到,有聲接著相見。寒喧已畢,紫旒便問長問短,問賓東相得否?同事處得來否?有聲倒是十分感激。紫旒談過一陣,然後湊近一步,對有聲道:“兄弟今天有一件事要和閣下商量。

因為要還一筆欠項,要用二百元洋錢,一時沒處調動,要想向閣下通融。論理呢,我所欠尊款尚不曾清還,不便再說這個,但是‘前欠未清,免開尊口’,這句是市井上的話,閣下必不如此。所以我才仗著老臉,前來商量。並且還有一說,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放在這裡做一個信,不過兩三個月,我就可以設法歸還的。”有聲道:“兄弟近來光景不比從前,前幾天支瞭兩個月薪水,已經寄瞭傢用。閣下若是早來兩天,雖不能如命二百元,多少總還可以應酬一點,此刻卻是力不從心,無可如何瞭。”紫旒道:“我也明知道這一層,但不知可否暫向於遷借兩個月薪水,應酬我一半?我這件信物,暫且可以存在此地。”說罷,在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抖出一看,卻是紫花印標瞭朱的一張雙月通判的官照,姓名、年貌、籍貫、三代,填的整整齊齊。紫旒一面抖開給有聲看,一面說道:“這東西別人拿去,雖然沒用,卻是兄弟一輩子的前程。此刻停瞭捐,就讓化瞭錢也捐不回來。拿瞭這個作信,想來閣下總可以諒我。”

有聲道:“委實是沒有,倘是有的,也無須這個。兄弟承情薦到這裡,還不滿兩個月,先就向喬子翁借瞭兩個月薪水瞭,此刻再借,恐怕難乎為情。還是紫翁自己問他商量,隻怕還好。”

紫旒道:“這個倒有點未便,還是費心閣下罷。”有聲道:“如此,這官照請先拿回去,我隻管商量商量看。”紫旒道:“如此就費心瞭,我明後日來取回信。”說罷,懷瞭官照,別過有聲,出瞭鴻仁裡,走到大馬路,向西行去。

一路上左右盤籌,到那裡去才可以借得著二百元呢?一路上低頭去想,猛然想著瞭一處,恰好一輛東洋車走過,紫旒便叫瞭過來,跨上去坐瞭,一路指揮那車夫轉彎抹角,到瞭四馬路胡傢宅梅春裡停下。給瞭車夫幾十文,走到一傢門首,扣瞭兩下門,裡面問:“是誰?”紫旒答應:“是我。”便有一個人開瞭門。紫旒問道:“小姐在傢麼?”那人道:“不在傢,跑馬車去瞭,隻有老太太在樓上。”紫旒便一徑登樓,在樓梯上先叫道:“媽媽,你近來可好?許久不見瞭。”上面應道:“是誰?”紫旒登盡樓梯,掀開門簾進去道:“是我。”那老婦人道:“哎喲,原來是伊老爺!久不見瞭,你可好?我傢妮兒(京師閨女之稱)惦記著你呢!可巧他今兒跑馬車去瞭。伊老爺你這邊躺一躺,他就來的。”一面說,一面在煙榻上坐起來,手裡還拿著一桿煙槍,嘴裡又喊道:“喜子,泡茶來。”

樓下答應瞭一聲。老婦人又對紫旒道:“我傢妮兒不在傢,那些丫頭們就都躲懶瞭,欺負我年紀大。”說話時,丫頭喜子捧瞭一碗茶上來,放在煙盤裡,笑道:“伊老爺,今兒是甚麼風把伊老爺吹來瞭?還是前回送衣服帳簷來過一次,以後就沒見過金臉瞭。”紫旒笑道:“你說我罷瞭,好膽大的丫頭,甚麼金阿銀啊,犯瞭你小姐的諱。”喜子道:“我說的金字,不過是姓,不像你送的帳簷,全幅用瞭繡金的,繡出來的又是甚麼月亮咧,梅花咧,那才犯諱呢!氣得咱們小姐一回也沒有用過。”那老婦人道:“伊老爺,你不要聽她,是用得著的戲上回回用的,妮兒還感激你得很呢。”紫旒笑道:“媽當我是小孩子,我聽她呢!當天送瞭來,我就去點瞭一出《賣胭脂》,看著用的。以後我也看著用瞭好幾回。”老婦人道:“你有聽戲的工夫,就不來傢走一趟,累得妮兒天天惦記著你。”

說話時,隻聽得樓梯上一陣高底聲響,走瞭上來。喜子連忙打起門簾,隻見一個打扮得花團錦簇般的女子走瞭進來,說道:“媽,嚇煞我也,好好的坐馬車,那匹馬忽然瘋起來瞭,就和溜韁的一般,也不問是路不是路的亂跑,把拉韁的馬夫也掀瞭下來。幸得碰瞭兩個紅頭巡捕,才把馬拉住瞭。我另外雇瞭東洋車回來的。”紫旒聽說,便走上前把右手搭在那女子背後,左手在他胸前拍瞭兩下,叫道:“月梅!月梅。”月梅一摔手摔脫瞭,瞅瞭紫旒一眼道:“叫我做甚麼?”旒紫道:“怕你嚇掉瞭魂,我在這裡替你叫魂呢!”月梅道:“呸!你為甚麼咒我?”紫旒一笑,往後向煙榻上一躺,故意把懷裡那包官照掉瞭出來,又故意連忙收起來,往懷裡亂揣。月梅問道:“是甚麼?”紫旒道:“沒甚麼。”月梅發怒道:“到底是甚麼?又是送誰的鬼鬼祟祟的東西?”紫旒道:“是一樣正經東西。”月梅道:“拿來我看。”紫旒在懷中取出,月梅一手奪過,抖開一看,便往地下一摔道:“我說是甚麼大不瞭的東西,原來是一張大當票。”

說的紫旒嗤的一聲笑瞭。喜子俯身拾起來,紫旒接過,自行摺好。老婦人道:“伊老爺,這是一張甚麼東西?”紫旒道:“是一張官照。”老婦人道:“要它做甚麼?”紫旒道:“凡我們做官的人,都是靠瞭這一張照做憑據,倘使沒有這張照,你也說是官,我也說是官,有甚麼憑據呢?”月梅道:“這是那個給你的?”紫旒笑道:“這是化瞭一千多銀子去捐,戶部裡給出來的。”月梅道:“哦,我曉得瞭,所以你把它帶在身邊,叫人傢好知道你是個官。然而你揣在懷裡,人傢還是看不見,不如拿來我代你糊在背上。來,喜子去拿漿糊來。”喜子果然笑嘻嘻的去瞭。紫旒道:“此刻喜子走瞭,屋裡隻有我們娘兒三個,我不怕直說,我這東西是要拿出來押錢的。”月梅道:“怎樣押法呢?”紫旒道:“我今天等著二百元用,一時沒有湊處,要向人傢暫借,人傢若是肯借時,我便把這張照留在他處,做個取信的憑據。”月梅道:“人傢要你這個做甚麼?”

紫旒道:“人傢要瞭,本來沒用,不過我沒瞭這東西,就不能出身做官。把這東西押在他處,是不怕我不來取贖的意思。”

月梅道:“那麼說,我押給你。”紫旒涎著臉道:“你如果肯押,我出三分利錢。”月梅道:“你再拿那勞什子給我看。”

紫旒果然又取出來抖開,又指給他看所填的字:“這‘伊金庸’,便是我的名字;這‘三十五歲’,便是我捐官那年的歲數;這‘身中、面白、無須’,便是說我的相貌;這一顆紫花色的,便是戶部的櫻”月梅折瞭起來,便道:“媽!你去拿二百元來。”老婦人道:“當真的麼?”月梅道:“自然是真的。”老婦人便果然轉到耳房去瞭,這邊剩瞭二人在那裡鬼混。

過瞭一大會,老婦人拿瞭一疊鈔票過來,交給月梅,月梅接過來道:“幾時還?”紫旒道:“多則兩個月,少則一個月,就可以還的。”月梅便把一疊鈔票交給紫旒,紫旒接過來一點,隻見匯豐的、麥加利的、十元的、五元的、一元的,亂七八糟,參差不一,點瞭點數,恰好是二百元,便拿來揣在懷裡。月梅也把官照藏起。

又鬼混瞭一會,紫旒便急急忙忙的別去。不知紫旒要到那裡,且聽下回分解。

《近代社會齷齪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