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信鸞仙大府護飛蝗  全蟻命進官乘餓馬

第九回 信鸞仙大府護飛蝗 全蟻命進官乘餓馬

虞子厚別過瞭郭丕基,搭瞭輪船到上海,由上海搭船到瞭廣西。那時候,舒軍門那裡的文案已是請定瞭人,便也無所牽扯。子厚等到瞭咨文,重復折回京城,辦到省書,部辦亦沒得別的說瞭。引見下來,仍舊按著舊路到漢口,岔往四川去。

這四川省,是西省的一個大都會,人煙輻輳,商賈駢集,十分熱鬧。子厚心裡十分歡喜,忙忙找瞭寓處,安頓好瞭行李,就去找瞭長班。第二日一早起來,上院稟見,卻看見官廳上悄悄地,沒一個人。子厚一時也不曉得是什麼緣故?等瞭一回,傢人早已拿瞭手本回來說道:“履歷收下,改日再見。”子厚隻得出來,到藩、臬、道、府各衙門去稟到稟安。也有見的,也有改日再見的。接著又是拜客。過瞭一日,依舊上院,還是不見。子厚初到,不知道這裡的規矩,接二連三去瞭六七次,總不傳見,子厚急瞭。這時候,也就有幾個認識的同寅,子厚問瞭仔細,才曉得制臺是輕易不肯見人。有公事及差缺的事,都是制臺傳瞭藩臺去招呼,藩臺也是不耽肩,不論大事小事,都要去請示辦理。制臺怎麼說,他便怎麼辦。

制臺在簽押房的裡間裡,又收拾瞭一間凈室,陳設甚是精雅。當中供一位呂祖的像,又請瞭一位呂胡子值壇,凡有一應公私事件,以及命盜等情,均請呂胡子扶乩判斷。因為乩文上的字不認得,呂胡子是自稱幾十代的子孫,從幼學會乩文,所以制臺慕名去請瞭他來。譬如,外縣的斷結案子,真瞭上來,任你情真罪當,贓證確鑿,制臺也是不相信,定要去到凈室裡來扶乩。乩上判瞭不冤枉,自然是沒得說瞭。倘或乩上說是冤枉,任你怎樣結實,都是要翻的。

起初,外州縣也不懂,就連老夫子也是不懂。末後,打聽出這個講究來,便有些州縣把案子辦好,先托人去找瞭呂胡子,說得妥當,便可如評辦理。這呂胡子從此是拿瞭生殺之權,手頭自然是逐漸充裕起來瞭。制臺又極是好善,刻瞭許多《陰騭文》、《覺世真經》、《玉歷妙傳》等書,發給外州縣去散,並不取資。有些老手,便格外的露出殷勤來,又上個稟帖,說是民心向善,續請頒發若幹本。制臺看瞭歡喜,自然是如數頒給。後來,各縣紛紛效尤,工本實在多瞭,沒法子,隻可取個半價。隨後日子一長,隻可照本批發瞭。其實這些州縣領瞭去,並不曾發,不過是要博制臺的歡喜。那字紙爐裡堆積瞭不少,還有人拾瞭去做鞋底。要照中國的舊話,不敬惜字紙。才是大大的罪過呢。

這四川省一冬無雪,春雨又少,蝗蟲已自萌生不少。要是上司嚴飭地方官趕緊撲滅,雷厲風行,何嘗不能防患未然。但是,制臺終日講的善事,終目看的善書,又見各州縣紛紛請發善書,隻說是人心向善,定能感召天和,饑饉的事是斷斷沒有的,就並不把這個放在心上。到瞭蝗蟲大勢已經蔓衍開瞭,各州縣上瞭事,說是怎樣撲殺,怎樣燒除,這些辦理的情形,制臺大人大為不悅道:“這是什麼話,幾千兆生命都被他們弄死。”便連夜發個通飭,飭令各州縣,去向劉猛將軍廟去祈禱、許願、唱戲、修廟這些事。這蝗是神蟲,奉瞭神命而來,自然奉瞭神命而去。若是一味蠻打,不但害瞭多少生命,那劉猛將軍派出來的神蟲被你們打死,他豈不生氣。以後,若是越派越多,豈是撲打能完的事?因此不許各州縣捕蝗。又恐怕各州縣奉行不力,卻暗地裡派瞭幾十個候補州縣在外邊私訪。外州縣得瞭這個信,大傢已都是氣餒。

就有一位巫山縣知縣,是著名的強項令,上瞭一個稟帖,痛陳利弊,足有千餘言。制臺看瞭,不但不能感悟,反說他忍心害理,招呼藩臺換人,把他撤任。這蝗蟲的事,是一日生九十九子,而且生長極速,隻要幾天,便能為害。愈蔓愈多,真正弄得是飛蝗蔽天,赤地千裡瞭。制臺心裡也有點懊悔,嘴裡卻不好說。這一天,齋戒沐浴瞭,到凈室裡去焚香點燭,叫呂胡子擋乩筆,自己伏在下邊默禱瞭一回。呂胡子心裡十分疑惑,向來制臺請乩,都是同自己說明瞭再請。這會不言不語,不知他問的什麼事?要是所問非所答,便不妙瞭。眼珠轉瞭幾轉,想瞭一個主意道:“不如給他一個囫圇罷瞭。”當時乩筆就在沙盤裡轉瞭幾轉,劃瞭字出來是“拿定主意,不聽人言”八個字。制臺起來看瞭大喜,極口感念道:“真靈,真靈。”就趕緊出來,招呼加上一張告示:“凡有蝗蟲的地方,都要香花供養,不許開罪。”並謂如有人殺一個蝗蟲,照殺人之罪辦理。告示出來,大傢看瞭好笑,反正已是弄瞭野無青草瞭。

各縣紛紛報災,災區卻是極廣。四川省雖是多有義倉,亦是杯水車薪,無補於事。制臺急瞭,隻得在大堂上設瞭香案,每日三次的跪拜祈禱。不求別的,隻求蝗蟲早早的飛往鄰境去罷。藩臺接著上院,斟酌瞭多時,才定瞭主意,發款派員到湖南等處去辦米。制臺自己是打這天起,便是茹素忌葷,焚香叩拜。又許下印送《玉歷鈔傳》一百萬本,卻是總不見效。制臺也就算人事已盡,沒有法子瞭。隻得去傳瞭四十九個和尚,在大堂東邊拜懺放焰口。又傳瞭四十九個道士,在大堂西邊念經上天表。制臺自己,也是天天去拈香,制臺衙門口終日裡是金繞法鼓,吵個不瞭。

藩臺又來請示要開倉放賑的話,制臺也隻得照辦。城裡城外,派瞭三四十個委員,設瞭二十四處賑局。先查戶口,給過憑票。戶口查完,開瞭局子,照票支米,大口一升,小口半升。局子雖有二十四處,卻是擁擠不開。委員看這情形實在不妙,怕的是湖南辦的米接不上氣,那邊的米要完瞭,便不好辦。隻得私下出瞭一個主意,把升子改小瞭些,便把這小的發米、不料有幾個狡猾的試瞭出來,便在局子門口臭罵。委員聽不過,出來吆喝,隻是不服。就這個檔兒,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沸反盈天的大鬧起來。

委員沒有法想,又看見勢頭不好,趕緊翻墻頭逃走瞭。那些人便磚頭、瓦片如雨點一般打瞭進來。這些司事人等,也就一哄而散。剩下的米還不少,大傢就下手亂搶。也有脫瞭小褂子裝的,也有脫瞭褲子裝的,也有脫瞭套褲裝的。不多一刻,所存的米一齊搶盡,大傢也一哄而散。那曉這個風聲甚快,這邊鬧事,這二十三處雖然沒有改升子,聽得這邊鬧瞭,便也不由分說,一齊鬧瞭起來。委員都已跑個幹凈,都先後的趕到落臺衙門裡稟見。偏偏藩臺煙癮不曾過足,不能即刻出來。等到藩臺傳見的時候,大街上已是風平浪靜瞭。首縣、城守營各帶瞭衙役營兵,四下裡亂跑,算是彈壓的意思。

藩臺見過委員,問瞭詳細。這改小升子的委員,也曉得井子已是打掉,沒有對證,早把這層收起,不過附和著說民之無良而已,藩臺很有點氣,即刻上院回瞭制臺。制臺先前隻說必是委員激變,無奈藩臺說是“無論如何,這樣風氣斷不可長,非得懲辦為首的不可”。制臺尚在沉吟,藩臺道:“要就這樣瞭法,將來湖南的米一到,這樣一搶,這筆款子司裡賠不起,請大人承下。”制臺隻是坐在那裡出神,不辦罷,公事上似乎下不去;辦罷,又恐怕冤枉瞭好百姓。正在不得主意,首縣也來瞭,算是彈壓已過。藩臺又逼著制臺,要傳諭首縣拿人。制臺隻得轉告首縣,又叫他三天之內一定要破案,卻不許累及無辜。首縣答應瞭下來,便喚瞭通班衙役,叫他們分頭查訪緝拿。藩臺又求制臺派兵,按戶搜查搶的米。制臺一定不肯,說是這樣一辦,那就民不聊生瞭。藩臺見拗他不過,也就算瞭。回衙門之後,又傳諭首縣,務要組獲為首。如若疏脫,定行參處。

首縣也是這樣一個人,並沒有三頭六臂,不過招呼差役,上緊辦理。上頭限瞭首縣三天限,首縣限瞭差役一天半限,這些差役個個摩拳擦掌,擇肥而噬。到得次日一早,果然捉瞭七個人來。首縣過瞭一堂,七個人是極口呼冤,首縣也不管,且上去搪塞一下子,就即刻上院稟知瞭制臺。制臺也把七個人捉進去,看瞭一看,七個人仍舊是極日呼冤。制臺心上惻然,連忙折回凈室,叫呂胡子趕緊點香扶乩,問道:“冤枉不冤枉?”一回批出四個大字來,是“李代桃僵”。制臺以手加額道:“真正神靈,幾乎冤枉瞭七條人命。”隨即命放瞭,叫首縣另外捕拿正兇。首縣莫明其故,急急打聽,才曉得是呂胡子的緣故。就一面招呼捉人,一面叫人安排呂胡子。到得次日,又捉瞭六個人來,這些人都是同地保平時不大合式的。地保不過是捉他來頂缸,害他化幾個錢的意思,也不曾想送他的命。一經到堂,不由分說的算是招瞭。首縣又去稟制臺,制臺又請呂胡子扶乩,便不說冤枉瞭。制臺大喜,立刻出令,斬首示眾。可憐這六個人,做夢也不曾做到,竟不明不白的身首異處瞭。

馬仰人翻的鬧瞭五六天,才算平靜。藩臺仍舊要設局放賑,但是想不出好法子來,隻得把候補人員一概傳見。分瞭八天,叫他們各上條陳,或遞說帖,或面稟。恰好第四天上,是虞子厚在內,當下見過歸坐,藩臺說起這放賑沒有好法子的話。子厚道:“放賑不難,難在查戶口,戶口不清,放賑就難瞭。”藩臺道:“誠然,誠然,老哥有何高見?”子厚道:“卑職的意思,要分三等。頭等是光景中中的,用不著給賑,二等是靠手藝吃飯的,一天也還可以混幾個,這班人都可以不給。第三等便是這些窮苦無告的瞭。至於有口飯吃的,他果能不來朦混,原是最好。萬一也來朦混,總要查得清楚。”藩臺道:“怎樣查得清楚呢?”子厚道:“卑職聽見說有口飯吃的人,他出的糞一定是光黃圓潤。無飯吃的,或是吃草根樹皮的人,出的糞一定是幹燥枯黑。要查得清楚,隻要到各人傢毛廁去查一查,便知道瞭。那卻是毫無隱匿的。”

藩臺正在那裡吸水煙,被他這一說,不由得一笑,被煙嗆瞭嗓子。咳嗽瞭一大回,方才平定。笑著說道:“很好,很好,這是你自己的主意,還是那個對你說的?”子厚道:“不瞞大人說,先君在日,是山東的河工上委員。那一年,山東決口,籌辦工賑。大傢沒得法子,是先君上的這個條陳,山東撫臺極其賞識。後來雖未曾照辦,卻很佩服先君的才識,還在河工保案裡保瞭一個通判。”藩臺道:“好,好,人傢是世德傳傢,老哥是屎德傳傢瞭。”又問瞭別人幾句話,也有遞條陳的,也有說兩句不疼癢的話,便一齊送瞭出來。

不說藩臺這邊集思廣益,且說制臺那邊終日裡焚香叩禱。四十九天的道場將次完竣。忽然一日,接到川東的電報,說土匪起事的話,制臺大驚失色,連忙派瞭兩個候補道,帶瞭四營人,星夜前往彈壓。這兩位道臺,一位姓烏,名圭,號子白;一位姓王,名霸,號亦旦,都觀當著營務處的差事。次日一早上院請示,制臺道:“這是一幫饑民出來滋事,並不是真正強盜,大兵一到,自然就如湯沃雪瞭。不過,營裡的習氣我是曉得的,在我們是大事望他小,小事望他無。在他們是無事望他有,有事望他大。一則可以圖個保舉,二則還可以消納點銀子。所以我是刻刻防他,輕容易不派他們出去。不過,這回來請兵的電報十分緊急,不得不去做這一做。我已交代過瞭,去盡管去,可是隻許帶火藥,不準帶彈子。到瞭那裡,放上兩排空槍,自然他們就能散瞭。你們回來,我自然照樣給好處的。你們隻要息事,可千萬不要去惹事。”

兩道聽瞭這話,心裡忐忑不定,隻得回道:“這些亡命之徒,聽說頗有點火器,此次帶兵前去,若不帶點防備,萬一那邊當真開瞭槍,這邊便成瞭徒手抵禦瞭。職道的意思,還是帶瞭去好。隻要能夠不用,職道斷不許他們用。要是一點不帶,恐怕不大妥當,請大帥斟酌。”制臺道:“這是武營裡的話,你們是文官出身,應該曉得點事理。隻要你們到瞭,安慰他們幾句好話,自然就服服帖怕瞭。一定要帶子藥,卻是何故?要說是對打,是萬沒有的事。他們是烏合之眾,如何敢同我們對打。要說是示威,放幾排槍就可以示威瞭。我不是舍不得子彈,我是怕他們去興風作浪罷咧。如何你們二位也是這樣說法?總而言之,草營人命,博自己的升官,兄弟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兩道急忙說道:“並不是想什麼好處,隻不過因為土匪勢大,萬一曉得我們官軍沒有子彈,一時負固起來,實難措手。到那時候,匪勢就益發猖厥。所以能帶點過去,是借此鎮壓鎮壓的意思。”制臺道:“人非禽獸,總有點良心。他曉得官軍是仁義待人,就應該格外感激,萬萬不會再有什麼拒捕的事。不等大兵到來,已是解散的瞭,何必多此一舉?若是鎮壓,有這許多兵去,自然是鎮壓得住,何必一定要手彈?雖說備而不用,到得那時候,聽憑兵丁造一句謠言,開上幾排槍,那人可就死瞭不少。老兄既是膽小,兄弟就派別人去就是瞭。”兩道看見制臺發怒,再也不敢多說,隻得答應瞭下來。連忙去拜藩臺,說明就裡。

藩臺皺著眉頭道:“不妥當,不妥當。但是,你們已經把話都說過瞭,我說亦是沒用。姑且去碰一碰,再給二位回信罷。”午後,藩臺又上院,先稟瞭別的事,大遠轉到本題上來,制臺還是餘怒未息,說是:“現在做官的隻圖自己升官,並不顧惜民命。我記得那一年,閻敬銘做山東撫臺,有一個什麼山,避瞭無數逃難的人在山上。閻敬銘不曉得聽瞭那個的閑話,派兵去查看。當時也不過隻說查看,不知怎樣就動瞭手,殺瞭人可實在不少,那時,閻敬銘因為河工的事得瞭一個革留的處分,這件事奏瞭上去,處分也消免瞭,還得瞭一點格外的好處。有人送他一首五言絕句是:‘兵跡售三載,孤山襲大功。生靈無限血,頂上染成紅。’你說可慘不可慘呢?這首詩傳揚開來,閻敬鋁曉得瞭,自己也於心有愧,才告瞭病。所以我這次派兵,子彈是萬萬不能帶;任他如何說法,決不能答應。要是真的鬧瞭事,我情願得處分,於心無愧,不強如閻敬銘有這種疚心之事麼?”藩臺被他一席話說得不能回答,隻得說瞭兩句話,隨即退出去。知會瞭兩道,叫他不必再說,說也無益。

兩道沒法,隻得會同瞭營官,擇日起身。營官姓牛,名大武,也是個老營伍出身。當時,領瞭兩個月的口糧,七折八扣之後,才按名發給瞭。這年又是荒年,每日又要走路,一路上人煙零落,無處買東西吃。就是買的,也比平時加瞭幾倍。這些兵到弄成瞭個得腹從公瞭。離省不過四五天,已散瞭一營。他帶的槍雖是沒有子彈,也值幾個錢,就起身帶著走,還有一件號褂子,一起都不辭而別瞭。兩道聽瞭發急,忙請瞭營官商議。營官不說他發的餉銀一半下腰,隻說這一路荒涼,買不到東西吃。兩道沒法,隻得按著驛站去走。到瞭一縣,縣裡晦氣些罷哩。二十裡也走一天,三十裡也走一天,兩道同營官的意思,巴不得土匪自己解散,隻要去轉一下子,就可以銷差。面子又好看,又不吃驚,故所以一路隻是延捱。無奈,消息略不見好,卻又一天緊似一天,沒有法子,隻有窄著膽子往前走。

走瞭十幾天,距鬧事的地方不遠,隻有幾十裡瞭。暫且找瞭一個村鎮上住下,先叫各營兵均要嚴備。一宿無話,到次日日牌時分,排著大隊,這通望前進發。大隊在前,兩道的兩乘綠呢大轎在後,都戴著紅頂花翎的帽子,穿著大馬褂,眼睛上架著墨晶方眼鏡。走過一個大林子,旁邊忽然聽見響瞭一槍。兩道還當是縣裡派人來接他的,連忙端正端正瞭帽子,用眼去瞧。接連又是兩槍,忽然聽見人聲鼎沸起來。先前的隊伍,已是去得遠瞭。這邊打傘的以及親兵,當是土匪來瞭,也顧不得大人,拔起腿來就跑,轎夫看見頭腦不對,也把轎子放下,飛跑去瞭。兩道大驚,連忙把帽子操瞭下來,丟在轎子裡,跨瞭出來,也往回頭的路上跑。卻跑不動,走瞭幾步,早已倒瞭。幸而還有一個戈什沒有走,連忙跟瞭上來,扶著他倆慢慢的走。走瞭三四裡路,也並沒有什麼動靜,這才放瞭心。看見路旁有幾傢人傢,便去對他說要借住的話。先前不肯,後來說明白瞭,那些人傢也不敢不答應,就斟酌著讓瞭一間出來。兩道進去坐下,喘息瞭一回,才覺得渾身酸痛。烏道臺卻又煙癮發作瞭,不住的呵欠,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不一會,直截同死人一樣。

戈什把大人安頓停當,重復折回原路去看看。隻見轎子還在那裡,隊伍也回來瞭,轎夫傘夫一應俱全。戈什趕緊過去問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林子很深,雉兔最多,是一班鄉下人在那裡打野雞打兔子。一個大個兒一連三槍,打到三個,所以齊聲喝采。那樹林空闊,有些回音,又兼是大人的上下都有些心虛,隻當是土匪來瞭,沒命的撒腿一跑。跑瞭一回,不聽見怎樣,這才又陸續的回來看看。戈什聽瞭,好笑得很,連忙也告訴瞭他二人的去處。便先打轎子裡取瞭煙具,飛奔到大人身邊,點上燈,燒瞭幾口煙,替大人當火吸瞭,大人才慢慢的有點還醒過來。

王大人雖是沒有煙癮,自早上吃瞭一碗燕窩粥,到如今已是下午,還沒有飯下肚,肚子很有點餓。就招呼向房主人借米借柴,去煮點飯。應該幾個錢,格外從豐還他。這個小村子裡人,已是食不充口,那裡去找好米?幾傢湊瞭些粗米,燒瞭飯,卻是粗糙得很。不但兩位大人沒有吃過,並且沒有看見過。這種地方,那裡還有雞、魚、肉、鴨?不過幾棵水菜,還是蟲子吃過的。整治瞭端上來,兩位大人是餓極瞭,不但不嫌他不好,倒吃得很香。吃瞭兩碗飯,肚子有個七分飽瞭,收瞭下去。

不多一會,轎夫、親兵都來瞭,綠呢大轎也始瞭來,隊伍卻仍舊在前面紮住。大人把親兵、轎夫恨恨的罵瞭一頓。這些人又去找瞭東西吃過,大人賞瞭房主人四兩銀子,房主人是喜歡得很。不過這個時候已是日落西山,離縣城還有三十裡地,趕是趕不到。又怕遇到土匪,隻好在這裡住一夜,明天再打主意。

當下沒事點起煙燈,吸個不瞭。卻聽見大門外頭過去的人聲不少,也有笑的,也有哭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都有。大人就叫戈什去問,戈什問過回來稟稱:“都是近村的,因為被土匪擾瞭,所以搬傢的。”大人道:“你可問他土匪到底怎樣?”戈什道:“問過好些人,這些人的話也靠不住,大半都是捕風捉影的話。”大人道;“到底怎樣?”戈什道:“據他們說,這土匪因為沒得吃,又聽見官軍要來捉他,所以打算先在這些村莊裡擄些糧食,存在巢裡,以備抗拒的意思。據他們說,這個地方明天就要到呢。”

王大人也就跟瞭出來,看見這幾個人傢的門都是開的,不由的走進去一看,卻不見一個人。再走一傢,也是如此。原來聽見謠言,連夜都逃走瞭。再看村口,綠呢大轎還在那裡擺著,還有兩匹馬也在那裡掛著。以外,是一個人也不見。烏、王大人不由得連珠的叫苦道:“這便如何是好。我們隻可也往回頭走罷。”王大人道:“我記得來的時候,約摸離這裡十裡路光景,有個大鎮市。那裡還有汛兵,鎮上又有團練,諒來還不致即刻跑光。我們到那裡去,可躲就躲一下子。一面叫地保到城裡去,招呼地方官來接,你看怎樣?”烏大人道:“隻好如此。但是十裡路,我可是實在走不動。”王大人道:“現放著兩匹馬,我們騎瞭去。”烏大人道:“我不會騎馬怎好?”王大人道:“你坐著慢慢的捱罷。”到瞭如此地步,烏大人也沒法,坐上瞭馬,卻不敢伸直瞭腰。王大人馬走在前頭,隨手就替他拉著韁繩,慢慢地走。

好容易走瞭多時,居然望見那個大鎮市瞭。烏大人雖是不會騎馬,卻也並沒跌落下來。看官也要曉得這個緣故,這匹馬本來是匹號馬,雖然發瞭草料錢,無如經手的傢人要扣下幾成,號裡的號頭也要扣幾成,到得馬夫手裡又去幾成,所以交給這馬吃的,有限得很,不過每天給他點粗草料.那馬餓極瞭,又是一個畜生,說不出的苦,隻有一步一步走著捱命。要不打他幾鞭子,他也就再不前走一步。烏大人這次得瞭這個好處,要是那一種劣馬,不要說一個烏大人,就是十個烏大人,也跌得鼻青眼腫瞭。

閑話休題,卻說兩位大人到瞭那座大鎮市街口,早望見那些鄉團,都在那裡摩拳擦掌,見他兩個來瞭,就有人上來盤信。兩位大人直說瞭,那些人不甚相信,便去告訴瞭團長。團長親自來看瞭,同那前日過去的似乎相像,隻得指引瞭一個店裡去住下。兩個大人又同團長說,求他派個人到縣裡去,叫派人來接,團長也答應瞭。當下就有地保過來,打聽明白瞭,便立刻起身到縣裡去報信。

那個縣裡,正在那裡盤查奸細。又因為風聲不好,十分耽憂。曉得這件事,就是平瞭,自己不是革職,就是永不敘用。雖是面子上還十分撐持,心裡卻是百分煩惱。又聽見說兩位道臺帶瞭兵,不日可到,心裡稍稍寬瞭一點。這日早起,忽然東鄉裡地保來報,說有兩位道臺大人落難在鎮上,叫來報信,要這邊派人去接。縣官聽瞭,老大不高興,當即喚瞭地保進來問瞭備細。躊躇瞭一回,便喚瞭一個能言利齒的傢丁,叫他拿瞭手本,同瞭地保去稟安。並說是“請問大人來此是什麼公事?聽見上縣的滾單,說是大人帶瞭兵來。現在兵在那裡?目下土匪猖狂得很,縣裡有守土之責,不敢冒昧前來迎接。如果真是省城裡派來剿土匪的,總要求大人先把公事賞給看一看。此外,他如再有話說,隻要隨機應變可也”。傢人聽瞭明白,便同地保前去,照話說瞭。烏、王大人沒得法想,隻得同團長商議,雇瞭轎子,到府裡去。因為府裡同他有點交情,可以替他想想法子,也可以托他順便探聽這營官的下落。

卻說這位營官,在前面紮好瞭營,等到第二日一早,不見兩位大人來。就打發瞭人回去一探,隻剩得一乘綠呢大轎,此外連個人影都不見瞭。營官大驚,就派瞭幾個人四下裡找尋,隻漏瞭不曾往回頭路上找。他們紮營的地方都是大路。那地保進城,以及縣裡傢丁下來,卻是走的小路,所以並不曾遇見。各處搜尋瞭一天,仍是毫無蹤影,營官急瞭起來。暗道:“不好,不定這兩個回去,對制臺說些什麼?”又想:“與其等他們害我,不如我先去埋個根子。”便招呼把大隊開到縣裡去。

到得縣裡,已是不早,縣裡才曉得這兩個大人不是假的。連忙循瞭人,打著轎子去接,兩位大人已是動身到府裡去瞭。當下問瞭一個明白,轎夫等便回縣稟復瞭本官。縣裡同營官商議,營官說:“這件事不好,我們都是有處分的。莫如連夜發上一個電報,就說烏、王兩位大人棄軍逃走。”縣裡也想不出別的話,就照他辦。等到烏、王大人到瞭府裡,央求府裡替他申雪上去,已是晚瞭。制臺當下接瞭營、縣的電報,不由得大怒。一面另行派人去接帶,一面就奏參瞭出去。

卻好這個檔裡,下瞭一天一夜的大雨,民心大定。接著,官賑、義賑都到,大傢有點吃,土匪也就漸漸的解散瞭。制臺聽見這個信息,正在高興。忽然又接一個電報,說是什麼“開缺來京,另候簡用,遺缺已是放瞭雲南巡撫過來升補。”制臺氣瞭一個發昏,又嘆瞭幾口氣,急忙找呂胡子,要他再去扶乩,問問到京以後的事,呂胡子早已不知去向瞭。原來,呂胡子聽得制臺被參,又聽見說牽連瞭不少的人,還有他在內,說是妖言惑眾的話。呂胡子手裡已是頗可過得,先前久已把錢陸續匯瞭傢去,他隻是一個人,走也是極容易的瞭。制臺更是生氣,也隻得閣起不提。連忙把歷年的俸銀、外花通通算瞭一算,他止剩得一萬二千銀子,便提出三分之一去印刷善書,一路去散。等到新制臺一到,便交卸瞭,動身進京去,另候簡用去瞭。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糊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