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黃千總有意縱強徒 凌貴興親身行搶劫
卻說凌貴興自從打發丈人何達安去後,便代他妻子開喪掛孝起來,把一座裕耕堂重新收拾,延僧禮道,要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眾強徒借著幫忙為名,益發無晝無夜,,都嘯聚在凌傢。貴興沒瞭老婆妹子在耳邊闊聒絮,反覺得爽利。到瞭第三天,爵興便叫貴興到往來的錢鋪子裡,打瞭票子,整的散的,共是二十六張。爵興拿瞭一張一千的,去交瞭何達安,其餘散的二十五張,共是一千七百兩,對不住,他目己拿去用瞭,還落得兩邊都感激他。他還要到凌傢來吃白飯。這個一聲“賢侄”,那個一聲“侄老爹”,那一邊又是一片聲的“大爺”,貴興倒也覺得十分熱鬧,反把死人的事忘瞭,天天那僧道禮懺之聲,與那歡呼暢飲之聲相唱和。過瞭三七,便把兩口棺材,抬到祖墳去安葬瞭。貴興便納瞭兩個待妾,一個楊氏,一個潘氏。喪事之中,又帶著吃喜酒,真是笑啼皆作,吉兇並行。
這一天,宗孔偶然想起一件事道:“我記得八月十六那一天,看見梁翰昭在千總衙門裡出來,莫非他們此刻要結交官場,同我們作對麼?”爵興道:“不見得!他們這班村老兒,見瞭官就嚇的話也說不出來瞭,哪裡想得到結交他呢?”貴興道:“話雖如此,也不可不防,並且我們商量要搶割他的稻谷,遲兩天就要動手瞭。這件事,千總管得著的,我這裡一動手,他那邊一報官,就是報到文衙門裡,也要請他武官追捕的。這便如何是好!”爵興道:“不要緊!這黃千總是最貪財的,隻要送上他幾兩銀子,他便叫你做老子都肯的瞭。”貴興道:“隻是那個認得他,方好過付?”爵興道:“隻我就同他極相好,無話不談的,何必求人?”貴興大喜,就兌瞭五十兩銀子,請爵興送去。爵興道:“不必,不必,這些武狗,看見瞭一個銅錢,就笑得眼睛都沒縫瞭,何必這許多?隻要二十兩就夠瞭!這是當省的,我不能不叫你省,不比陳傢何傢的事,是萬萬省不來的呀!”費興就改兌瞭二十兩。爵興接瞭,就去斡旋去瞭。好爵興,果然隻花瞭二十兩銀子,卻買瞭一個黃千總瞭,回報貴興,自然歡喜。
這一夜,外面饒鈸喧天,他裡面卻是洞房花燭。這風聲傳到瞭梁傢,凌氏等知道桂仙姑嫂,雙雙自盡,不免嘆息一番,隻因彼此成瞭仇敵,也不便去吊唁。凌氏念著一脈至親,哭瞭一場,方才想起,十五那夜,桂仙私行到來,臨去那番話,竟是句臨終叮囑之言,難得她小孩子傢,有這個遠慮。後來天來回傢,談起桂仙的話,凌氏便把棱仙叮囑,恐怕貴興鬧瞭大亂子,托付照應他的話說瞭,天來也是嘆息不止。表過不提。
且說凌氏這一天,正在沒事,,看著兒媳們趕做冬衣,忽然哄瞭一班佃戶進來道:“梁太太,不好瞭!今天來瞭許多強盜,把我們的田禾都搶割瞭!”凌氏一看,正是北沙一幫的佃戶,不覺嘆瞭一口氣道:“既然遇瞭強盜,今年的租,且免瞭吧!”眾佃戶道:“老太太呀!多蒙你的慈悲,田租便兔瞭,隻是我們靠著過冬天,度新年的本錢,都沒有呀!”說罷都哭瞭。凌氏道:“你們且歇歇去吧!我再商量周濟你們點便瞭。”眾佃戶謝瞭出去。凌氏便叫請瞭翰昭過來,告知此事,翰昭飛也似的,去報瞭千總。那黃千總皺眉道:“可巧我今天瀉肚子,還沒有吃飯,這是地方公事,說不得也要去走一遭,隻是我要吃點飯才走得動呢!”翰昭道:“吃過飯,恐怕強盜去遠瞭,追不著呢!”黃千總怒道:“朝廷也不使餓兵,你們倒要使起餓官來瞭!”嚇得翰昭不敢再說,隻得退出來等候。直等瞭兩個多時辰,方才聽傳呼備馬,等瞭好一會,黃千總方才出來,跨上馬,帶瞭幾十個兵。翰昭跟著走。翰昭起先還恐怕跟不上,誰知他倒是按轡徐行,莫說翰昭隻有五十多歲的人,就是八十歲老頭子,隻怕也跟著他綽綽有餘呢!等到到瞭北沙時,哪裡還有個強盜的影子?隻剩瞭一片蹂躪之跡,兩面毗連的田禾,卻依然是黃雲滿地。黃千總問道:“這兩面毗連的田,也是你的麼?”翰昭道:“兩面都是別人傢的。”黃千總道:“這又奇瞭!既是強盜搶割,他又何分彼此?何以你傢的便搶的一顆不留,人傢的卻一顆不動呢?”兩句話問得翰昭無言可答。黃千總道:“隻怕你欠瞭人傢錢債,人傢來取去抵債的吧!”翰昭道:“我並沒有欠人傢的債,或者仇傢是說不定的。”黃千總大喝道:“既然是仇傢,你怎麼報的是強盜?好個不知輕重的村夫!”說罷撥轉馬頭去瞭,翰昭目定口呆的怔瞭一會,隻得回去告知凌氏,凌氏聽瞭,也是無法可施。翰昭道:“不如通個信給天來侄兒,叫他回來計較。”凌氏道:“這可不必瞭,此刻將近年下,糖行裡生意正忙,不要又叫他分瞭心,並且叫他回來,也不過是嘆上兩口氣。他的怕事,比你我還厲害呢!”翰昭隻得罷瞭。這裡凌氏又張羅周濟瞭各佃戶,方才拜謝而去。幸而年來他們糖行生意還好,要是差不多的人傢,這一下子,可支持不下去瞭。
閑話少提、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又是臘盡春回,交到雍正六年戊申瞭。天來在行中料理生意,直到年三十夜,方才同瞭君來、養福回傢度歲。廣東風氣,大行店傢,新年裡總要到正月二十幾才開張,所以天來兄弟父子,就得在傢多盤桓幾日,以敘天倫之樂。
貴興那邊,景象又自不同。一班酒肉兄弟,狐群狗黨,終日不是賭錢,便是吃酒,偶然取過鑼鼓來、亂打一陣,這就算他們最清雅的玩意兒瞭。一天早起,,天井裡兩盆蘭花開瞭幾朵,貴興便大大高興起來,要置酒賞蘭,在去年打不盡的裕耕堂上,大排筵席,真是群兇畢至,眾醜咸集。飲酒中間,貴興忽然停下酒杯,嘆瞭一口氣。宗孔又忽然扭扭捏捏搖搖擺擺的問道:“吾問侄老爹者,為何忽然而嘆氣之乎?”貴興噗嗤一聲笑瞭出來道:“叔父怎麼掉起文來瞭?”宗孔呵呵大笑道:“我近來親近瞭區老表臺,聽見他常常的‘之乎者也’,我染瞭他點書卷氣,也來學學,這句話,文便掉瞭,隻是那個‘也’字還沒有安裝上去。”說的眾人一齊大笑。爵興道:“笑話慢說,端的賢侄為何嘆氣?”貴興道:“我隻恨天來那所石室,壞瞭我的風水,不然,前年我就中瞭。中舉之後,一定是連捷的,違捷起來,我還是個狀元。你想去年丁未科的狀元,怎麼還會讓給一個‘彭啟豐’呢!”(雍正五年丁未狀元彭啟豐。)爵興道:“這個何必心焦!他那所石室,總不能死守著的,好在今年不是鄉試年期,我們各盡能力,盡今年弄瞭過來,縱使弄他不過來,硬拆也要拆瞭他的。包管明年己酉,賢侄高中一名解元,後年庚戌連捷大狀,我這裡預賀一杯!”說罷,吃幹瞭一杯酒。眾強徒一時又歡呼起來。貴興道:“我想我的運氣,真不如人。你看今日賞花,那花盆都是粗貨,往日南雄廣源店,本有二十四玉石花盆,還有一堂花梨木桌椅,卻又被天來拿去瞭。若在這裡,豈不光輝!”宗孔大叫道:“既是廣源店的東西,就是兩傢都可以用的瞭,他是甚麼人敢拿瞭去!來,來!眾兄弟們幫個忙,同我去拿瞭來!”說著就要走。爵興道:“賢侄且慢!既有此事,你可寫個條兒,隻說同他借來用,他要是肯呢,我們這個就是‘劉備借荊州’。他不肯時,我們就去搶瞭來,這是先禮後兵,他卻怪不得我瞭。”貴興大喜,就寫瞭個字條,叫喜來去借。喜來去瞭許久,回來說道:“不肯,不肯,他說東西都在省城,被人傢借去瞭。”宗孔跳起來就要去搶。爵興道:“你們且慢,等我分派這件事,要賢侄帶瞭頭,先叫開瞭門,隻說一來拜年,二來當面求借東西,有你帶瞭頭,以後就沒有事瞭。若是教別人去,他明天到衙門裡報一個案,那可怎麼得瞭!雖然諒他也不敢,然而總不能不防到這一著。”貴興道::“我親去瞭,怎麼就沒事瞭呢?”爵興道:“賢侄自己去瞭,他哪裡還好告,就是告到官司,隻說我們中表至親,鬧著玩得,誰稀奇他的東西,這就變瞭個‘談笑官司’瞭。”宗孔跳起來道:“妙計,妙計,我侄老爹幾時做瞭皇帝,封你做個軍師。”爵興道:“不要胡說!”宗孔道:“狀元升宰相,宰相升皇帝,這有甚麼稀奇?不要多說瞭,侄老爹,走吧。”拉著就走,眾強徒一擁而去,隻剩下爵興看傢,眾人一擁,到瞭梁傢門首。貴興道:“他看見我們人多瞭,一定不肯開門。你們且悄悄的站在兩旁,等我打開瞭門,你們就一擁而入。”眾人點頭應允。貴興便去敲門,祈富便問是誰,貴興道:“是我!”祈富聽得是貴興聲音,吃驚不小,不敢開門,飛跑到裡面報信。凌氏等也吃瞭一驚。
未知開門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