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章木仁揉開瞭眼睛,見那鬧乩壇的不是別人,卻是錢五花子。這錢五花子,本來排行是五,名叫寤華,是南京城裡極講求時務的,寤華兩字,便是要喊醒中華的意思。不過他講求的時務,並不是當真的為國傢起見,專門的想弄幾個銅錢,考那本城的書院和那格致書院、求志書院,騙幾文膏火用的,所以大傢便借他寤華兩字的字音,叫他錢五花子。當下章木仁一班學生,拿起報紙一瞧,隻是北方一帶,土匪蠢動,畿輔情形,很為危險,這幾句說話。柳樹人趁著這句話岔開瞭,便落得擱起筆來,詩也不做瞭,聽那錢五花子指天畫地的,談那北方的風土民情,應派如何招撫、如何剿辦、如何的練兵、如何的善後,夾七雜八的,畫瞭幾十條策。冷鏡微本來年紀小,天良還沒有斷喪的,便發瞭一個願心,向錢五花子道:“既是寤翁這樣的般般大才,何不約幾位朋友,做一道萬言書,前去伏闕呢?”錢五花子道:“我也這般想,但是不瞞鏡翁說,我一傢五六口,單靠兄弟一人過活,倘然伏闕上書,各處的書院,是不能考的瞭,怎生是好?並且聽說天津一帶,已經有些外國人幹預瞭。這外國專用一種綠氣炮,倘然觸著綠氣死瞭,一傢大小,又靠著何人呢?”章木仁在旁插嘴道:“寤翁不必怕什麼綠氣,兄弟倒有個以毒攻毒之法,遇瞭綠氣,就用銅綠解他便瞭。”錢五花子笑他這話太沒來由瞭,便拍掌笑道:“如此麼,隻借貴老師柳老夫子的頂子用一用就是瞭。”說著大傢都笑瞭起來。冷鏡微沉下臉來道:“現在大事臨頭,列位休得隻管取笑。寤翁所少的是銀子,我這裡撥兩千給寤翁安傢,其餘的一切用度,不管幾個人同去,那銀子都在我身上。事不宜遲,今晚就打電報到杭州,稟明瞭傢父,撥著匯票,後日就好動身瞭。”
錢五花子聽得眉花眼笑,很恭維冷鏡微幾句,就是章木仁、魏瑚簋等八個人,也願意同行。
到瞭明晨,冷竹江的回電到瞭,因為兒子幹這驚天動地的事業,一共匯到瞭十萬銀子,搭上輪船,到上海招商碼頭歇下,知道天津輪船,須到第三日才開,便到各處閑逛。這日逛到十六浦,錢五花子見那彩票店裡,掛瞭一張招紙,說是湖北對號單已到,便向章魏兩公道:“我們三個人,合買的一條湖北票,不如就在此對號罷。”原來那票子收在魏瑚簋身上,向前一對,恰好是一個頭彩。三人喜歡極瞭,同到公司總分局裡,領瞭五千洋錢,運到棧房,花去三塊洋錢的車費。錢五花子,找著書箱裡一本行素軒的筆算,攤在桌上,算瞭半天,說是五千塊錢,去掉車費還剩四千九百九十七塊,每人應得一千六百六十五塊。餘下的兩塊,兌成角子,是二十一角零十六個銅錢,每人應得七角零五個銅錢,分成三份,擺做三堆兒,聽各人自齲錢五花子本想多賺一個錢,卻被魏瑚簋使瞭個小捉狹,把錢五花子那邊的一堆,落去瞭一個銅錢。錢五花子把洋錢收瞭,便獨自拿瞭一角公賬的洋錢,坐瞭車到公慎銀號裡,存著生息,把整塊的都存瞭。空下來的便掏出來一數,實指望是個七角零六文,數來數去,隻餘得五文。把衣襟上各處的袋子搜過瞭,又搜到扇袋裡,眼鏡殼子裡,隻是不見。銀號裡的夥計,見他張惶失措,問他什麼失瞭。錢五花子高聲應道:“失去瞭一個銅錢。”說罷,把滿號的夥計都引笑瞭。錢五花子覺得不好意思,便悶悶的出來,左思右想,想不出是哪裡掉落的。低著頭隻管向前直走,不提防走到茂源酒店門首,一個聚樂園的夥計,頭上頂瞭幾碗蝦仁面,被錢五花子一碰。錢五花子的力氣本來很大,碰翻瞭碗,把碗裡的面條子,直沖到五六尺外面去,掛在一個客人的身上,把渾身的衣裳都糟踏瞭。那客人卻是個包探,便喊瞭一紅頭,押到捕房去瞭。錢五花子的彩錢,已經存著銀號,衣袋裡隻有公賬裡的十五塊,盡數的給瞭包探,才放他出來。垂頭喪氣的到瞭棧房,已是三更向後,大傢訪問情由,他隻是低著頭不講。忽見賬房裡領著一人進來,那人一見錢五花子,便上前扭住道:“你倒會躲呢?你押在巡捕房裡,惹得我等瞭八九個鐘頭,拿我的碗還我呢。”虧著旁邊的人扯開瞭,在公賬裡賠去一塊錢。這裡章魏兩人,嘴是最尖的,一路進京,時常給他開玩笑。到瞭京城,找瞭個高升客棧住下。錢五花子早把平日做的課卷,集合瞭一萬幾千言,請那章木仁謄瞭一個本章,投進瞭通政司的衙門。通政司的堂官,打開一瞧,內中別樣條呈,不過是書呆子的見識,有些酸氣罷瞭。隻有一條,是裁撤宦官以清內政。那堂官才看到這八個字,氣得那手撲籟籟的顫,落在地板的一塊濃痰上面,趕忙揩好,湊巧把章木仁的木字,揩去瞭一捺。便吩咐差官,把這上本章的九個人,騙到衙門裡,拿著一張名片,連人和本章,送到一個當權的宦官傢裡。那宦官正從內務府出來,到上房裡和他的妻妾閑談,一見瞭這件事情,趕忙走到裡邊,運動瞭一個假上諭出來,交刑部審訊,臨訊的那天,冷鏡微看那刑部尚書,是他的一位世叔,名叫姬訥庵。這姬訥庵的傢世很微,父親是個牛經紀,姬訥庵幼年失父,雇在冷府做個伴讀的書童,天姿很好,冷鏡微的祖父,收他做個義兒,二十一歲,便點瞭一個傳臚。那時冷鏡微年方六歲,跟他祖父在山東巡撫的任上。姬訥庵得意之後,不免到山東走走,打個秋風,巡撫公邀請瞭許多紳宦,在衙門請酒。湊巧衙門有一幅對聯,寫得極好,下款是受業張國鼒謹書。
姬訥庵指著問巡撫公道:“這位張國鼒,是哪處人氏?把這鼒字讀成一個才字。冷鏡微不等他祖父開口,就撲嗤的一笑,引得滿席的人,沒一個不撲嗤的一笑。冷鏡微慢慢講道:“世叔這個該讀茲字呢,《詩經》上有鼐鼎及鼒,《爾雅》上有圓掩上謂之鼒,難道世叔忘記麼?”說得那姬訥庵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好不自在。散瞭筵席,仔細一想,好好場面,被這黃口小兒坍倒,自然引為生平之恨。這番見瞭本章上的名字,隔瞭十多年,把前事倒忘懷瞭,想起從前巡撫公的恩義,很想開脫於他。本來冷鏡微的名字,因為別人都不肯居首,便把他寫做第一,姬訥庵卻從尾一個問起。一直問到第七個,都滿口扯謊,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傢誤寫的。那第七個就是開首創議的錢五花子,他的話更說得高妙瞭。他說自己的祖父,是南京有名的理學,他父親臨終的時刻,曾經拿著一本書和一塊圖章,交給他的,說著便將那書呈上,卻是一部手抄的《朱子近思錄》,又拿出那塊圖章來卻是位思軒之印五個篆字。姬訥庵見這兩件東西,登時叫他站起,喊那第八個道:“章才仁。”章木仁摸不著頭腦,不敢答應。姬訥庵勃然大怒,說道:“這斯休得要裝聾作啞,喊你的名字,為什麼假癡假呆的?”章木仁是貢生加的五品虛銜,便道:“職貢不叫做才仁,請大人仔細。”姬訥庵細細一瞧,把那本章擲下道:“這不是才字是什麼?”冷鏡微聽到這句,忽然觸起前十年的事來,禁不住便哈哈的大笑一聲,姬訥庵接著冷鏡微一笑,鬥然把前事也提上心來,面皮氣得金黃色,拍著桌子,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在法堂之上,膽敢侮慢官長,把本部堂嘲笑麼?我且問你這本章是你的主筆不是?”
冷鏡微把兩眼望瞭錢五花子幾下,錢五花子道:“冷鏡微休得抵賴,盡瞭孝便不能盡忠,盡瞭忠就不能盡孝,既然充當好漢,便要拿出些好漢的氣概來。”一篇話把冷鏡微的眼淚,幾乎說得落下來。姬訥庵又問道;“這本章是你的字跡不是?”冷鏡微把兩眼望瞭章木仁幾下。章木仁道:“我叫章木仁,這本章上寫的是章才仁,難道自己寫自己的名字,也會錯的麼?大丈夫一人做一人當,你既然要做大丈夫,須要把《孟子》上威武不能屈的道理記好呢。”一篇話把冷鏡微的眼淚說得要忍也忍不住瞭,便在堂上放聲大哭。你道冷鏡微哭的什麼?他哭的是人心世道,都有江河日下的勢頭,並不是為著自己一身的利害。
姬訥庵又在上面大喝道:“你這廝還敢抵賴麼?不到黃河心不死,叫你嘗嘗這刑部大堂的滋味,看看比那鼐鼎及鼒的滋味,哪樣是甜,哪樣是苦,哪樣是酸,哪樣是辣?”冷鏡微被他這幾句話,說得毛骨悚然,抹去眼淚,硬著頸脖子,指著上面講道:“你現在做瞭刑部大人瞭,還知道這刑部大人的滋味,是從那鼐鼎及鼒的上面來的麼?俺冷鏡微既然來上萬言書,這個生死,久已兜向九霄雲外瞭。無論這本章是不是俺的主筆,是不是俺的字跡,總算是俺一個人的主筆,一個人的字跡,就好定案瞭。生在這種世界,與其活著做王公將相,同你刑部大人一般的榮耀,倒不如死著,做瞭孤魂野鬼。你刑部大人的鼐鼎及鼒裡面的魚肉,一般的挨刀受俎,反覺得清凈許多呢。”姬訥庵自知出言冒失,惱羞成怒,索性的拿出手段來,把一幹人都登時釋放,單單將這冷鏡微捺在刑部牢裡,上瞭一本,擬他一個斬罪。冷鏡微進瞭牢裡,起初是身上帶著幾千兩鈔票,那些牢子服伺得很好。不上半月,鈔票完瞭,牢子便漸漸的露出惡相來,飲食起居,件件都不及從前瞭。冷鏡微挨苦不過,叫牢子到高升客棧,向錢五花子那邊討些鈔票來。牢子去瞭半晌,空著兩手回來說,你這叛黨,敢來戲弄我們麼?什麼錢少爺銀少爺,捐官的捐瞭官,買妾的買瞭妾,已是風流雲散瞭。你的性命都在我們身上,你敢在我們跟前扯謊麼?冷鏡微想起這種情形,和姬訥庵那般的恩將仇報,用著牙齒,向指頭一咬,拿瞭一件長衫,題瞭一首《滿江紅》。題目叫做一字獄。上面寫道:幻絕軒轅,捏造起,萬千蝌蚪。顛倒著,古今人物。縱橫心鬥,鷟鸑何曾,鳴羑裡,麒麟枉自悲東狩。到不如、一炷付咸陽,無何有。生前事,休回首,人間世,權揮手。問朦朧甚帝,鈞天覺否?蝸角何分蠻與觸,龍光空指牛和鬥,算茫茫、浩劫甚窮期,斯文後。寫畢,又題著冷鏡微再生後第一年第一月第一日題,十五個大字,遞與牢子道:“你拿這件長衫,送到杭州城裡,休愁到一生沒吃著。”牢子接在手裡,自然歡天喜地,謝瞭一聲冷少爺,出門徑去。畢竟這冷鏡微如何出獄,如何走到揚州?要知後事如何,且待續編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