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歷山山下古帝遺蹤 明湖湖邊美人絕調

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眾人砸得沉下海去,自知萬無生理,隻好閉著眼睛,聽他怎樣。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飄飄蕩蕩,頃刻工夫沉瞭底瞭。隻聽耳邊有人叫道:“先生,起來罷!先生,起來罷!天已黑瞭,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瞭。”老殘慌忙睜開眼睛,楞瞭一楞道:“呀!原來是一夢1

自從那日起,又過瞭幾天,老殘向管事的道:“現在天氣漸寒,貴居停的病也不會再發,明年如有委用之處,再來效勞。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景。”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隻好當晚設酒餞行;封瞭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算是醫生的酬勞。老殘略道一聲“謝謝”,也就收入箱籠,告辭動身上車去瞭。

一路秋山紅葉,老圃黃花,頗不寂寞。到瞭濟南府,進得城來,傢傢泉水,戶戶垂楊,比那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到瞭小佈政司街,覓瞭一傢客店,名叫高升店,將行李卸下,開發瞭車價酒錢,胡亂吃點晚飯,也就睡

次日清晨起來,吃點兒點心,便搖著串鈴滿街蜇瞭一趟,虛應一應故事。午後便步行至鵲華橋邊,雇瞭一隻小船,蕩起雙槳,朝北不遠,便到歷下亭前。止船進去,入瞭大門,便是一個亭子,油漆已大半剝蝕。亭子上懸瞭一副對聯,寫的是“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上寫著“杜工部句”,下寫著“道州何紹基韋”。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也沒有甚麼意思。復行下船,向西蕩去,不甚遠,又到瞭鐵公祠畔。你道鐵公是誰?就是明初與燕王為難的那個鐵鉉。後人敬他的忠義,所以至今春秋時節,土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

到瞭鐵公祠前,朝南一望,隻見對面千佛山上,梵字僧樓,與那蒼松翠柏,高下相間,紅的火紅,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綠的碧綠,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裡面,仿佛宋人趙千裡的一幅大畫,做瞭一架數十裡長的屏風。正在嘆賞不絕,忽聽一聲漁唱,低頭看去,誰知那明湖業已澄凈的同鏡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裡,顯得明明白白,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覺得比上頭的一個千沸山還要好看,還要清楚。這湖的南岸,上去便是街市,卻有一層蘆葦,密密遮祝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一片白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好似一條粉紅絨毯,做瞭上下兩個山的墊子,實在奇絕。

老殘心裡想道:“如此佳景,為何沒有甚麼遊人?”看瞭一會兒,回轉身來,看那大門裡面楹柱上有副對聯,寫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暗暗點頭道:“真正不錯1進瞭大門,正面便是鐵公享堂,朝東便是一個荷池。繞著曲折的回廊,到瞭荷他東面,就是個圓門。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有個破匾,上題“古水仙祠”四個字。祠前一副破舊對聯,寫的是“一盞寒泉薦秋菊,三更畫船穿藕花”。過瞭水仙祠,仍舊上瞭船,蕩到歷下亭的後面。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住,那荷葉初枯,擦的船嗤嗤價響;那水鳥被人驚起,格格價飛;那已老的蓮蓬,不斷的繃到船窗裡面來。老殘隨手摘瞭幾個蓮蓬,一面吃著,一面船已到瞭鵲華橋畔瞭。

到瞭鵲華橋,才覺得人煙稠密,也有挑擔子的,也有推小車子的,也有坐二人抬小藍呢轎子的。轎子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膀子底下夾個護書,拼命價奔,一面用手中擦汗,一面低著頭跑。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被那轎夫無意踢倒一個,他便哇哇的哭起。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誰碰倒你的?誰碰倒你的?”那個孩子隻是哇哇的哭,並不說話。問瞭半天,才帶哭說瞭一句道:“抬矯子的1他母親抬頭看時,轎子早已跑的有二裡多遠瞭。那婦人牽瞭孩子,嘴裡不住咭咭咕咕的罵著,就回去瞭。

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向小佈政司街走去。一抬頭,見那墻上貼瞭一張黃紙,有一尺長,七八寸寬的光景。居中寫著“說鼓書”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二十四日明湖居”。那紙還未十分幹,心知是方才貼的,隻不知道這是甚麼事情,別處也沒有見過這樣招子。一路走著,一路盤算,隻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道:“明兒白妞說書,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來聽書罷。”又走到街上、聽鋪子裡櫃臺上有人說道:“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明兒的書,應該我告假瞭。”一路行未,街談巷議,大半都是這話,心裡詫異道:“白妞是何許人?說的是何等樣書,為甚一紙招貼,侵舉國若狂如此?”信步走來,不知不覺已到高升店口。

進得店去,茶房便來回道:“客人,用什麼夜膳?”老殘一一說過,就順便問道:“你們此他說鼓書是個甚麼頑意兒,何以驚動這麼許多的人?”茶房說:“客人,你不知道。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同一面鼓,兩片梨花簡,名叫‘梨花大鼓’,演說些前人的故事,本也沒甚稀奇。自從王傢出瞭這個白妞、黑妞妹妹兩個,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此人是天生的怪物!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瞭這說書的本事。他卻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麼出奇,他就常到戲園裡看戲,所有甚麼西皮、二簧、梆子腔等唱,一聽就會;甚麼餘三勝、程長庚、張二奎等人的調子,他一聽也就會唱。仗著他的喉嚨,要多高有多高;他的中氣,要多長有多長。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麼昆腔、小曲,種種的腔調,他都拿來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裡面。不過二三年工夫,創出這個調兒,竟至無論南北高下的人,聽瞭他唱書,無不神魂顛倒。現在已有招子,明兒就唱。你不信,去聽一聽就知道瞭。隻是要聽還要早去,他雖是一點鐘開唱,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坐位的。”老殘聽瞭,也不甚相信。

次日六點鐘起,先到南門內看瞭舜井。又出南門,到歷山腳下,看看相傳大舜昔日耕田的地方。及至回店,已有九點鐘的光景,趕忙吃瞭飯,走到明湖居,才不過十點鐘時候。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戲臺前有一百多張桌子。那知進瞭園門,園子裡面已經坐的滿滿的瞭,隻有中間七八張桌子還無人坐,桌子卻都貼著“撫院定”‘學院定”等類紅紙條兒。老殘看瞭半天,無處落腳,隻好袖子裡送瞭看坐兒的二百個錢,才弄瞭一張短板凳,在人縫裡坐下。看那戲臺上,隻擺瞭一張半桌,桌子上放瞭一面板鼓,鼓上放瞭兩個鐵片兒,心裡知道這就是所謂梨花簡瞭,旁邊放瞭一個三弦子,半桌後面放瞭兩張椅子,並無一個人在臺上。偌大的個戲臺,空空洞洞,別無他物,看瞭不覺有些好笑。園子裡面,頂著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都是為那不吃飯來的人買瞭充饑的。

到瞭十一點鐘,隻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許多官員都著瞭便衣,帶著傢人,陸續進來。不到十二點鐘,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瞭,不斷還有人來,看坐兒的也隻是搬張短凳,在夾縫中安插。這一群人來瞭,彼此招呼,有打千兒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兒的多。寓談闊論,說笑自如。這十幾張桌子外,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大傢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裡說閑話。因為人大多瞭,所以說的甚麼話都聽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瞭十二點半鐘,看那臺上,從後臺簾子裡面,出來一個男人:穿瞭一件藍佈長衫,長長的臉兒,一臉疙瘩,仿佛風幹福橘皮似的,甚為醜陋,但覺得那人氣味到還沉靜。出得臺來,並無一語,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將三弦子取來,隨便和瞭和弦,彈瞭一兩個小調,人也不甚留神去聽。後來彈瞭一枝大調,也不知道叫什麼牌子。隻是到後來,全用輪指,那抑揚頓挫,入耳動心,恍若有幾十根弦,幾百個指頭,在那裡彈似的。這時臺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卻也壓不下那弦子去,這曲彈罷,就歇瞭手,旁邊有人送上茶來。

停瞭數分鐘時,簾子裡面出來一個姑娘,約有十六七歲,長長鴨蛋臉兒,梳瞭一個抓髻,戴瞭一副銀耳環,穿瞭一件藍佈外褂兒,一條藍佈褲子,都是黑佈鑲滾的。雖是粗佈衣裳,到十分潔凈。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彈弦子的便取瞭弦子,錚錚钅從钅從彈起。這姑娘便立起身來,左手取瞭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裡,便丁瞭當當的敲,與那弦子聲音相應;右手持瞭鼓捶子,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忽羯鼓一聲,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每句七字,每段數十句,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腔換調之處,百變不窮,覺一切歌曲腔調俱出其下,以為觀止矣。

旁坐有兩人,其一人低聲問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瞭罷?”其一人道:“不是。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還不曉得差多遠呢!他的好處人說得出,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他的好處人學的到,白妞的好處人學不到。你想,這幾年來,好頑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就是窯子裡的姑娘,也人人都學,隻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處,從沒有一個人能及他十分裡的一分的。”說著的時候,黑妞早唱完,後面去瞭。這時滿園子裡的人,談心的談心,說笑的說笑。賣瓜子、落花生、山裡紅、核桃仁的,高聲喊叫著賣,滿園子裡聽來都是人聲。

正在熱鬧哄哄的時節,隻見那後臺裡,又出來瞭一位姑娘,年紀約十八九歲,裝束與前一個毫無分別,瓜子臉兒,白凈面皮,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隻覺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著頭出來,立在半桌後面,把梨花簡瞭當瞭幾聲,煞是奇怪:隻是兩片頑鐵,到他手裡,便有瞭五音十二律以的。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瞭兩下,方抬起頭來,向臺下一盼。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裡頭養著兩丸黑水銀,左右一顧一看,連那坐在遠遠墻角子裡的人,都覺得王小玉看見我瞭;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說。就這一眼,滿園子裡便鴉雀無聲,比皇帝出來還要靜悄得多呢,連一根針跌在地下都聽得見響!

王小玉便啟朱唇,發皓齒,唱瞭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隻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裡,像熨鬥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瞭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瞭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瞭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幹仞,以為上與大通;及至翻到做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做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析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瞭。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停瞭一會,鬧聲稍定,隻聽那臺下正座上,有一個少年人,不到三十歲光景,是湖南口音,說道:“當年讀書,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有那‘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的話,我總不懂。空中設想,餘音怎樣會得繞梁呢?又怎會三日不絕呢?及至聽瞭小玉先生說書,才知古人措辭之妙。每次聽他說書之後,總有好幾天耳朵裡無非都是他的書,無論做什麼事,總不入神,反覺得‘三日不絕’,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還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徹些1旁邊人都說道:“夢湘先生論得透辟極瞭.於我心有戚戚焉’1

說著,那黑妞又上來說瞭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常這一段,聞旁邊人說,叫做“黑驢段”。聽瞭去,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一驚人,騎瞭一個黑驢走過去的故事。將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不過數語,這段書也就完瞭。其音節全是快板,越說越快。白香山詩雲:“大珠小珠落王盤。”可以盡之。其妙處,在說得極快的時候,聽的人仿佛都趕不上聽,他卻字字清楚,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這是他的獨到,然比著前一段卻未免遜瞭一籌瞭。

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老殘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