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之後,莫可基便變成瞭莫可文瞭。從此之後,我也隻說莫可文,不再說莫可基瞭。莫可文到瞭蘇州,照例稟到繳憑,自不必說。他又求上頭分到鎮江府當差,上頭自然無有不準的。他領到札子,又忙到鎮江去稟到。你道他這個是甚麼意思?原來鎮江府王太尊是他同鄉,並且太尊的公子號叫伯丹,小時候曾經從他讀過兩三年書的,他向來雖未見過王太尊,卻有個賓東之分在那裡。所以莫可文到得鎮江,稟見過本府下來,就拿帖子去拜少爺,片子後面,註明‘原名可基’。王伯丹見是先生來瞭,倒也知道敬重,親自迎瞭出來,先行下拜。行禮已畢,便讓可文上坐。可文也十分客氣,口口聲聲隻稱少爺,隻得分賓坐瞭。說來說去,無非說些套話。在可文的意思,是要求伯丹在老子跟前吹噓,給個差使。但是初見面,又不便直說,隻說得一句‘此次到這邊來,都是仰仗尊大人栽培’。伯丹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孩子,隻當他是客氣話,也支些客氣話回答他。
可文住在客棧裡十多天,不見動靜,又去拜過兩次伯丹。伯丹請他吃過一回館子,卻是個早局,又叫瞭四五個局來,都是牛鬼蛇神一般的,伯丹卻傾倒的瞭不得。可文很以為奇,暗暗的打聽,才知道王太尊自從斷弦之後,並未續娶,又沒有個姨太太,衙門裡頭,並無內眷。管兒子極嚴,平常不準出衙門一步,閑話也不敢多說一句。伯丹要出來頑頑,無非是推說那裡文會,那裡詩會,出來頑頑個半天,不到太陽下山,就急急的回去瞭。就是今天的請客,也是稟過命,說出去會文,才得出來的。所以雖是牛鬼蛇神的妓女,他見瞭就如海上神山一般,可望不可即的瞭。可文得瞭這個消息,知道伯丹還純乎是個孩子傢,雖托瞭他也是沒用。據如此說,太尊還不知我和他是賓東呢。要想當面說,自己又初入仕途,不知這話說得說不得。躊躇瞭兩天,忽然想瞭一個辦法,便請瞭幾天假,趕回杭州去。
此時,他住的兩間祖屋,早已租瞭給人傢住瞭。這一次回來,便把行李搬到弟婦傢去。告訴弟婦:‘已經稟過到瞭,此刻分在鎮江,不日就可以有差使瞭。我此刻回來,接你到鎮江同祝從此就一心一意在鎮江當差候補,免得我身子在那邊,心在這邊,又不曉得你幾時沒瞭錢用,又恐怕不能按著時候給你。因此想把你接瞭去,同住在一起,我賺瞭錢,便交給你替我當傢。有是有的過法,沒有是沒有的過法,自己一傢人,那是總好說話的。’弟婦聽瞭他這個話,自然是感激他,便問幾時動身。可文道:‘我來時隻請瞭十五天的假,自然越趕快越好。今天不算數,我們明天收拾起來罷。’弟婦答應瞭。因為他遠道回來,便打瞭二斤三白酒,請他吃晚飯。居鄉的人不甚講究規矩,便同桌吃起飯來。可文自吃酒,讓弟婦先吃飯。
“等弟婦飯吃完瞭,他的酒還隻吃瞭一半。卻仗著點酒意,便和弟婦取笑起來,說瞭幾句不三不四的話。他弟婦本是個鄉下人,雖然長得相貌極好,卻是不大懂得道理,聽瞭他那不三不四的話,雖然知道漲紅瞭臉,卻不解得回避開去。可文見他如此,便索性道:‘弟婦,我和你說一句知己話。你今年才二十歲——’弟婦道:‘隻有十九歲,你兄弟才二十歲呢。’可文道:‘那更不對瞭!你十九歲便做瞭寡婦,往後的日子怎樣過?雖說是吃的穿的有我大伯子當頭,但是人生一世,並不是吃瞭穿瞭,就可以過去的埃並且還有一層,我雖說帶瞭你去同住,但是一個公館裡面,隻有一個大伯子帶著一個小嬸,人傢看著也不雅相。我想瞭一個兩得其便的法子,但不知你肯不肯?’弟婦道:‘怎樣的法子呢?’可文道:‘如果要兩得其便,不如我們從權做瞭夫妻。’
弟婦聽瞭這句話,不覺登時滿面通紅,連頸脖子也紅透瞭,卻隻低瞭頭不言語。可文又連喝瞭兩杯酒道:‘你如果不肯呢,我斷不能勉強你。不過有一句話,你要明白:你要替我兄弟守節,那是再好沒有的事;不過象你那個守法,就過到頭發白瞭,那節孝牌坊都輪不到你的頭上。街鄰人等,都知道你是莫可文的老婆。我此刻到瞭省,通江蘇的大小官員,都知道我叫莫可文。兩面證起來,你還是個有夫之婦。你這個節,豈不是白過瞭的麼?可巧我的婆子死在前頭,我和你做瞭夫妻,豈不是兩得其便?並且你肯依瞭,跟我到得鎮江,便是一位太太。我亦並不拘束你,你歡喜怎樣就怎樣,出去看戲咧、上館子咧,隻要我差使好,化得起,盡你去化,我斷不來拘管你的。你看好麼?’他弟婦始終不曾答得一句話,還伏侍他吃過瞭酒飯,兩個人大約就此茍且瞭。幾日之間,收拾好傢私行李,雇瞭一號船,由內河到瞭鎮江,仍舊上瞭客棧。忙著在府署左近,找瞭一所房子,前進一間,後進兩間,另外還有個小小廚房,甚為合式,便搬瞭進去。喜得木器傢私,在杭州帶來不少,稍為添買,便夠用瞭。搬進去之後,又用起人來:用瞭一個老媽子;又化幾百文一月,用瞭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便當是傢人。弟婦此時便升瞭太太。安排妥當,明日便上衙門銷假,又去拜少爺。
消停瞭兩天,自己傢裡弄瞭兩樣菜,打瞭些酒,自己一早專誠去請王伯丹來吃飯。說是前回擾瞭少爺的,一向未曾還東,心上十分不安;此刻舍眷搬瞭來,今日特為備瞭幾樣菜,請少爺賞光去吃頓晚飯。伯丹道:‘先生賞飯,自當奉陪;爭奈傢君向來不準晚上在外面,天未入黑,便要回署的,因此不便。’可文道:‘那麼就改作午飯罷,務乞賞光/伯丹隻得答應瞭。不知又向老子搗個甚麼鬼,早上溜瞭出來,到可文傢去。可文接著,自然又是一番恭維。又說道:‘兄弟初入仕途,到此地又沒得著差使,所以租不出好地方,這房子小,簡慢得很。好在我們同硯,彼此不必客氣,回來請到裡面去坐,就是內人也無容回避。’伯丹連稱:‘好說,好說。門生本當要拜見師母。’坐瞭一會,可文又到裡面走瞭兩趟,方才讓伯丹到裡面去。到得裡面,伯丹便先請見師母。可文揭開門簾,到房裡一會,便帶瞭太太出來。伯丹連忙跪下叩頭,太太也忙說:‘不敢當,還禮,還禮。’一面說,一面還過禮。可文便讓坐,太太也陪在一旁坐下,先開口說道:‘少爺,我們都同一傢人一般,沒有事時候,不嫌簡慢,不妨常請過來坐坐。’伯丹道:‘門生應該常來給師母請安。’閑話片時,老媽子端上酒菜來,太太在旁邊也幫著擺設。一面是可文敬酒,伯丹謙讓入座。又說‘師母也請喝杯酒’。可文也道:‘少爺不是外人,你也來陪著吃罷。’太太也就不客氣,坐瞭過來,敬菜敬酒,有說有笑。暢飲瞭一回,方才吃飯。飯後,就在上房散坐。可文方才問道:‘兄弟到瞭這裡,不知少爺可曾對尊大人提起我們是同過硯的話?’伯丹道:‘這個倒不曾。’原來伯丹這個人有點傻氣,他老子恐怕他學壞瞭,不許他在外交結朋友。其時有幾個客籍的文人,在鎮江開瞭個文會,他老子隻準他到文會上去,與一班文人結交。所以他在外頭識瞭朋友,回去絕不敢提起;這回他先生來瞭,也絕不敢提起。在可文是以為與太尊有個賓東之分,自己雖不便面陳,幸得學生是隨任的,可以借他說上去,所以稟到之後,就去拜少爺。誰知碰瞭這麼個傻貨!今天請他吃飯,正是想透達這個下情。當下又說道:‘少爺何妨提一提呢?’伯丹道:‘傢君向來不準學生在外面交結朋友,所以不便提起。’可文道:‘這個又當別論。尊大人不準少爺在這裡交結朋友,是恐怕少爺誤交損友,尊大人是個官身,不便在外面體察的原故。象我們是在傢鄉認得的,務請提一提。’伯丹答應瞭,回去果然向太尊提起。又說這位莫可文先生是進過學的。太尊道:‘原來是先生,你為甚不早點說。我還當是一個平常的同鄉,想隨便安插他一個差使呢。你是幾歲上從他讀書的?’伯丹道:‘十二三四歲那幾年。’太尊道:‘你幾歲上完篇的?’伯丹道:‘十三歲上。’太尊道:‘那麼你還是他手上完的篇。’隨手又檢出莫可文的履歷一看,道:‘他何嘗在庠,是個監生報捐的功名。’伯丹道:‘孩兒記得清清楚楚,先生是個秀才。’太尊道:‘我是出外幾十年的人,傢鄉的事,全都糊裡糊塗的瞭。你既然在他手下完篇的,明天把你文會上作的文章譽一兩篇去,請他改改看,可不必說是我叫的。’伯丹答應瞭,回到書房,譽好瞭一篇文章,明日便拿去請可文改。可文讀瞭一遍,搖頭擺尾的,不住贊好道:‘少爺的文章進境,真是瞭不得!這個叫兄弟從何改起,隻有五體投地的瞭/伯丹道:‘先生不要客氣,這是傢君叫請先生改的。’可文兀的一驚道:‘少爺昨天回去,可是提起來瞭?’伯丹道:‘是的。’可文丟下瞭文章不看,一直釘住問,如何提起,如何對答,尊大人的顏色如何。伯丹不會撒謊,隻得一一實說。可文聽到秀才、監生一說,不覺呆瞭一呆,低頭默默尋思,如果問起來,如何對答,須要預先打定主意。到底包攬詞訟的先生,主意想得快,一會兒的功夫,早想定瞭。並且也料到叫改文章的意思,便不再和少爺客氣,拿起筆來,颼颼颼的一陣改好瞭,加瞭眉批、總批,雙手遞與伯丹道:‘放恣放恣!尊大人跟前,務求吹噓吹噓/伯丹連連答應。坐瞭一會,便去瞭。
到瞭明日是十五,一班佐雜太爺,站過香班,上過道臺衙門,又上本府衙門。太爺們見太尊,向來是班見,沒有坐位的。這一天,號房拿瞭一大疊手版上去。一會兒下來,把手版往桌上一丟,卻早怞出一個來道:‘單請莫可文莫太爺。’眾佐雜太爺們聽瞭這句話,都把眼睛向莫可文臉上一望,覺得他臉上的氣色是異常光彩,運氣自然與眾不同,無怪他獨荷垂青瞭。莫可文也覺得洋洋得意,對眾同寅拱拱手,說聲‘失陪’,便跟瞭手版進去。走到花廳,見瞭太尊,可文自然常禮請安。太尊居然回安拉炕,可文那裡敢坐,隻在第二把交椅上坐下。太尊先開口道:‘小兒久被化雨,費心得很。老夫子到這邊來,又不提起,一向失敬;還是昨天小兒說起,方才知道。’可文聽瞭這番話,又居然稱他老夫子,真是受寵若驚,不知怎樣才好,答應也答應不出來,末末瞭隻應得兩個‘是’字。太尊又道:‘聽小兒說,老夫子在庠?’可文道:‘卑職僥幸補過廩,此次為貧而仕,是不得已之舉,所以沒有用廩名報捐。到瞭鄉試年分,還打算請假下常’太尊點頭道:‘足見志氣遠大/說罷,舉茶送客。可文辭瞭出來。隻見一班太爺們還在大堂底下,東站兩個,西站三個的,在那裡談天。見瞭可文,便都一哄上前圍住,問見瞭太尊說些甚麼,想來一定得意的。可文洋洋得意的說道:‘無意可得。至於太尊傳見,不過談談傢鄉舊事,並沒有甚麼意思。’內中一個便道:‘閣下和太尊想來必有點淵源?’可文道:‘沒有,沒有,不過同鄉罷瞭。’說著,便除下大帽子,自有他帶來那小傢人接去,送上小帽換上;他又卸下瞭外褂,交給小傢人。他的公館近在咫尺,也不換衣服,就這麼走回去瞭。
“從此之後,伯丹是奉瞭父命的,常常到可文公館裡去。每去,必在上房談天,那師母也絕不回避,一會兒送茶,一會兒送點心,十分殷勤。久而久之,可文不在傢,伯丹也這樣直出直進的瞭。
“可文又打聽得本府的一個帳房師爺,姓危號叫瑚齋的,是太尊心腹,言聽計從的,於是央伯丹介紹瞭見過幾面之後,又請瑚齋來傢裡吃飯,也和請伯丹一般,出妻見子的,絕無回避。那位太太近來越發出落得風蚤,逢人都有說有笑,因此危瑚齋也常常往來。如此又過瞭一個來月,可文才求瑚齋向太尊說項。太太從旁也插嘴道:‘正是。總要求危老爺想法子,替他弄個差使當當才好。照這樣子空下去,是要不得瞭的!這裡鎮江的開銷,樣樣比我們杭州貴,要是鬧到不得瞭,我們隻好回杭州去的瞭。’說罷,嫣然一笑。危瑚齋受瞭他夫妻囑托,便向太尊處代他說項。太尊道:‘這個人啊,我久已在心的瞭。因為不知他的人品如何,還要打聽打聽,所以一直沒給他的事。隻叫小兒仍然請他改改課卷,我節下送他點節敬罷瞭。’瑚齋道:‘莫某人的人品,倒也沒甚麼。’太尊道:‘你不知道:我看讀書人當中,要就是中瞭進士,點瞭翰林,飛黃騰達上去的,十人之中,還有五六是個好人;若是但進瞭個學,補瞭個廩,以後便蹲蹬住的,那裡頭,簡直要找半個好人都沒有。他們也有不得不做壞人之勢。單靠著坐館,能混得瞭幾個錢,自然不夠他用;不夠用起來,自然要設法去弄錢。你想他們有甚弄錢之法?無非是包攬詞訟,幹預公事,魚肉鄉裡,傾軋善類,佈散謠言,混淆是非,甚至窩娼庇賭,暗通匪類,那一種奇奇怪怪的事,他們無做不到。我府底下雖然沒有甚麼重要差使,然而委出去的人,也要揀個好人,免得出瞭岔子,叫本道說話。莫某人他是個廩生,他捐功名,又不從廩貢上報捐,另外弄個監生,我很懷疑他在傢鄉幹瞭甚麼事,是個被革的廩生,那就好人有限瞭。’瑚齋道:‘依晚生看去,莫某人還不至於如此;不過頭巾氣太重,有點迂腐騰騰的罷瞭。晚生看他世情都還不甚瞭瞭,太尊所說種種,他未必去做。’太尊道:‘既然你保舉他,我就留心給他個事情罷瞭。’既而又說道:‘他既是世情都不甚瞭瞭的,如何能當得差呢。我看他筆墨還好,我這裡的書啟張某人,他屢次接到傢信,說他令兄病重,一定要辭館回去省親。我因為一時找不出人來,沒放他走,不如就請瞭莫某人罷。好在他本是小兒的先生,一則小兒還好早晚請教他,二來也叫他在公事上歷練歷練。’瑚齋道:‘這是太尊的格外栽培。如此一來,他雖是個壞人,也要感激的學好瞭。’說罷,辭瞭出來,揮個條子,叫人送給莫可文,通知他。可文一見瞭信,直把他喜得賽如登仙一般。”
正是:任爾端嚴衡品行,奈渠機智善欺蒙。不知莫可文當瞭鎮江府書啟之後,尚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