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才得署瞭巡道,那且不必說。隻說惠升撫交卸瞭藩篆,便到各處辭行。乘坐瞭鈞和差船,到瞭鎮江起岸,自常鎮道、鎮江府以下文武印委各員,都到江邊恭迓憲節。丹徒、丹陽兩縣,早已預備行轅。新撫臺舍舟登陸,坐瞭八抬綠呢大轎,到行轅裡去。轎子走過一處地方,是個河邊,隻見河岸上的土,堆積如山,沿岸迤邐不絕。惠撫臺坐在轎子裡,默默尋思:這鎮江地方,想不到倒是出土的去處。一路思思想想,不覺已到行轅,徒、陽兩縣,已在那裡伺候。惠撫臺便叫兩縣上來見。兩縣連忙進內,行禮已畢,惠撫臺問道:“方才兄弟走過一處地方,看見一條河道,兩岸上的土卻堆放得不少,那是甚麼地方?”丹陽縣一想,回道:“那條河便是丹徒、丹陽的分界,叫做徒陽河。因為年久淤塞,近來雇工挑浚,兩岸的土都是從河底挖上來的,一時沒地方送,暫時堆在那裡的。”惠撫臺大喜道:“兄弟倒代你們想瞭一個送處。南京現在開辟馬路,漫到四處的找土填地,誰知南京的土少得很。這裡有瞭那麼許多土,從明日起,就陸續把他送到南京去,以為填馬路之用。”徒、陽兩縣,一時未便稟駁,隻得應瞭幾個“是”字下來。恰好遇瞭開浚徒陽工程委員進去,兩縣便把上項話告訴瞭他。委員道:“這個辦不到。為瞭那不相幹的泥土,還出瞭運費,運到南京呢1說罷,自跟瞭手版上去謁見。
原來惠撫臺的意思,到瞭鎮江,隻傳見幾個現任官,那地方上一切委員,都不見的。因為看瞭這個手版,是開浚徒陽河的工程委員,他心中有瞭運土往南京的一篇得意文章,恰好這是個工程委員,便傳見瞭。委員行過禮之後,撫臺先開口道:“那甚麼河的工程,是你老哥辦著?”委員道:“是卑職辦著徒陽河工程。”撫臺道:“我不管‘徒羊’也罷,‘徒牛’也罷,河裡挖出來的土,都給我送到南京去。因為南京此刻要修馬路沒土,這裡挖出來的土太多,又沒個地方存放,往南京一送,豈不是兩得其便嗎。”委員道:“這裡的土往南京送,恐怕雇不出那許多船;並且船價貴瞭,怕不合算。”撫臺道:“何必要雇船,就由輪船運去就行瞭,又快。”委員不敢多說,隻得答應瞭幾個“是”字。撫臺也就端茶送客。
委員退瞭出來,一肚子又好氣又好笑,一徑到鎮江府去上衙門,稟知這件事,求府尊明日謁見時轉個圜。府尊道:“這個怎樣辦得到!那稀臟的,人傢外國人的輪船肯裝嗎。我明日代你們回就是瞭。”委員退瞭出來,又到常鎮道衙門去求見,稟知這件事。道臺聽瞭,不覺好笑起來道:“好瞭!有瞭這種津明上司,咱們將來有得伺候呢。你老哥也太不懂事瞭,這是撫憲委辦的,你不就照辦,將來報銷多少,是這一筆運費,都註著‘奉撫憲諭’的,款子不夠,管上來的領,也說是‘奉撫憲諭’的,咱們好駁你嗎。”委員聽瞭道臺一番氣話,默默無言。道臺又道:“趕明天見瞭再說罷。”一面拿起茶碗,一面又道:“還是你們當小差使的好。象這種事情,到兄弟這裡一回,老兄的幹系就都卸瞭,釘子由得我去碰。”委員也無言可答,又不便說是是是,隻得一言不發,退瞭出來。
到瞭明日,道、府兩位,一同到行轅稟安、稟見。及至相見之下,撫臺又說起要運土往南京的話。府尊道:“昨天委員已經到卑府這邊說過,用民船運呢,怕沒那麼些民船;要用輪船運罷,這個稀臟的東西,怕輪船不肯裝。”撫臺道:“外國人的輪船不肯罷瞭,咱們招商局的船呢,也不肯裝,說不過去罷。”府尊道:“招商局船,也是外國人在那裡管事。”撫憲道:“他們嫌臟,也有個法子:弄瞭麻佈袋來,一袋一袋的都盛起來,縫瞭口,不就裝去瞭嗎。”府尊道:“那麼一來,費用更大瞭,恐怕不上算,到底不過是點土罷瞭。”撫臺怒道:“你們怎都沒聽見,南京地方沒土,這會兒等土用,化瞭錢還沒地方買!你當兄弟真糊塗瞭1
府尊和撫臺答話時,道臺坐在半邊,一言不發,隻冷眼看著府尊去碰釘子。此時撫臺卻對道臺說道:“凡是辦事的人,全靠一個調度。你老哥想,這裡挖出來的土,堆得漫到四處都是,走路也不便當,南京恰在那裡等土用,這麼一調度,不是兩得其益麼。”道臺道:“往常職道晉省,看見南京城裡的河道也淤塞的瞭不得,其實也很可以開浚開浚,那土就怕要用不完瞭。”撫臺一想,這話不錯,然而又不肯認錯,便道:“那麼這邊的土,就由他那麼堆著?”道臺道:“這邊租界上有人造房子,要來墊地基,叫他們挑去,非但不化挑費,多少還可以賣幾個錢呢。”撫臺道:“南京此刻沒有開河的工程。咱們既然辦到這個工程,也不在乎賣土那點小費,叫人傢聽著笑話。還是照兄弟的辦法罷。”道府二人,無可奈何,隻得傳知工程委員去辦。
那工程委員聽說用麻袋裝土,樂得從中撈點好處,便打發人去辦,登時把鎮江府城廂內外各麻包店的麻包、席包買個一空。雇瞭無限若幹人,在那裡一包一包的盛起來。又用瞭麻線縫針,一律的縫瞭口。從徒陽河邊一直運送到江邊,上瞭招商躉船。這東西雖然不要完稅,卻是出口貨物,照例要報關的,又要忙著報關。等上水船到瞭,便往船上送。船上人問知是爛泥,便不肯放在艙裡,隻叫放在艙面上,把一個艙面,堆積如山的堆起來。到瞭南京,又要在下關運到城裡,鬧的南京城廂內外的人,都引為笑話,說新撫臺一到鎮江,便刮瞭多少地皮,卻往南京來送。如此裝運瞭三四回,還運不到十分之一。
恰好一回土包上齊瞭船之後,船便開行,卻遇瞭一陣狂風暴雨,那艙面的土包,一齊濕透瞭,慢慢的溶化起來。加之船上搭客,看見船上堆瞭那許多麻包,不知是些甚麼東西,挖破瞭看,看見是土,還以為土裡藏著甚麼呢,又要挖進去看,那窟窿便越挖越大;又有些是縫口時候,沒有縫好的,遇瞭這一陣狂風大雨,便溶化得一齊卸瞭下來,鬧得滿艙面都是泥漿。船主恨極瞭,叫瞭買辦來罵。買辦告訴他這是蘇州撫臺叫運往南京去的,外國人最是勢利,聽說是撫臺的東西,他就不敢多說瞭。一面叫人洗。那裡禁得黃豆般大的雨點,四面八方打過來,如何洗得幹凈,隻好由他。等趕到南京時,天色還沒大亮。輪船剛靠瞭躉船,便有一班挑夫、車夫,與及客棧裡接客的,一齊擁上船來。有個喊的是“挑子要罷”,有個喊的是“車子要罷”,有兩個是“大觀樓氨、“名利棧氨,不道一律的聲猶未瞭,或是仰跌的,或是撲跌的。更有一班挑夫,手裡拿著扁擔扛棒,打在別人身上的;及至爬起來,立腳未定,又是一跌;那站得穩,不至於跌的,被旁邊的人一碰,也跌下去瞭。登時大亂起來。不上一會功夫,帶得滿艙裡面都是泥漿。
恰好這一回有一位松江提督,附瞭船來,要到南京見制臺的。船到時,便換瞭行裝衣帽,預備登岸。這裡南京自然也有一班營弁接他的差,無奈到瞭船上,一個個都跌得頭暈眼花,到官艙裡稟見時,沒有一個不是泥蛋似的。那提督大人便起身上岸。不料出瞭官艙,一腳踏到外面,仰面就是一個跟鬥,把他一半跌在裡面,一半跌在外面。嚇得一眾傢人,連忙趕來攙扶。誰知一個站腳不穩,恰恰一跌,爬在提督身上,趕忙爬起來時,已被提督大罵不止。一面起來重新到艙裡去開衣箱換衣服,一根花翎幸而未曾跌斷。更衣既畢,方才出來。這回卻是戰戰兢兢的,低下頭一步一步的捱著走,不敢擺他那昂藏氣概瞭。那一班在艙外站班的,見他老人傢出來,軍營裡的規矩,總是請一個安。誰知這一請安,又跌下瞭四五個人。那提督也不暇理會,慢慢的一步一步捱到躉船上,又從躉船上捱到碼頭上。這一回幸未隕越,方才上轎而去。
再說船上那些爛泥包兒,一個個多已癟瞭,用手提一提,便擠出無限泥漿,碼頭上小工都不肯搬。鬧瞭一會,船上買辦急瞭,通知瞭岸上巡防局,派瞭局勇到船上來彈壓,眾小工無奈,隻得連拖帶拽的,起到躉船上。好好的一座躉船,又變成一隻泥船瞭。躉船上人急瞭,隻得又叫人拖到岸上去。偏偏連日大雨不止,鬧得招商局碼頭,泥深沒踝。隻這一下子,便鬧到怨聲載道,以後招商船也不肯裝運瞭,方才罷休。
且說惠撫臺在鎮江耽擱瞭兩天,遊過金山、焦山、北固山等名勝,便坐瞭官船,用小火輪拖帶,向蘇州進發。一面頒出紅諭,定期接櫻蘇州那邊,合城文武,自然一體恭迎。在八旗會館備瞭行轅。撫臺接見過僚屬之後,次日便去拜前任撫臺,無非說幾句寒暄套話。到瞭接印那天,新撫臺傳諭,因為前任官眷未曾出署,就在行轅接櫻舊撫臺便委瞭中軍,齎瞭撫臺印信及旗牌、令箭等,排齊瞭職事,送至八旗會館。
新撫臺接英謝恩、受賀等煩文,不必細表。
且說舊撫臺葉伯芬交過印之後,便到新撫臺惠錫五處辭行。坐談瞭一會,伯芬興辭。錫五道:“兄弟有一句臨別贈言的話,不知閣下可肯聽受?”伯芬當他是甚麼好話,連忙應道:“當得領教。”錫五道:“閣下到瞭新疆那邊,正好多參兩個藩司1伯芬聽瞭,不覺目定口呆,漲紅瞭臉,回答不上來,隻好搭訕著走瞭。到瞭動身那天,錫五隻差人拿個片子去送行,伯芬也自覺得無味。這裡錫五卻又專人到京裡去和他兄弟受百商量,羅織瞭伯芬前任若幹款,買出兩個都老爺參出去。有旨即交惠福查明復奏。他那復奏中,自然又加瞭些油鹽醬醋在裡面,葉伯芬便奉旨革職。可憐他萬裡長征的到瞭新疆,上任不到半年,便碰瞭這一下子,好不氣惱!卻又無可出氣,隻揀瞭幾十個屬員,有的沒的,出瞭些惡毒考語,繕成奏折,倒填日子,奏參出去,以泄其忿。等他交卸去瞭之後,過瞭若幹日子,才奉瞭上諭:“葉某奏參某某等,著照所請,該部知道。”這一個大參案出瞭來,新疆官場,無不恨如切骨,無奈他已去的遠瞭,奈何他不得。隻此一端,亦可見葉伯芬的為人瞭。
且說茍才自從署瞭巡道之後,因為是個短局,卻還帶著那籌防局、牙厘局的差使。署瞭兩個多月,新任藩臺到瞭,接過瞭櫻那原任巡道,應該要回本任的瞭,因為制臺要栽培茍才,就委原任巡道去署淮揚道。傳見的時候,便說道:“老兄交卸藩篆下來,極應該就回本任。無奈揚州近日出瞭一起鹽務訟案,連鹽運司都被他們控到兄弟案下。兄弟意思要委員前去查辦。無奈此時第一要機密,若是委員前去,恐怕他們得瞭信息,倒查不出個實情來,並且兄弟意中,也沒有第二個能辦事的人,所以奉托辛苦一趟。務請到任之後,暗暗查訪,務得實情,以憑照辦。所有那訟案的公事,回來叫他們點查清楚,送過來就是瞭。”巡道受瞭這個米湯,自然是覺得憲恩高厚,憲眷優隆瞭,奉瞭公事,便到署任去瞭。這裡茍才便安安穩穩署他的巡道。此時一班候補道見茍才的署缺變瞭個長局,便有許多人鉆謀他的籌防局、牙厘局瞭;制臺也覺得說不過去,便委瞭別人。茍才雖然不高興,然而自己現成抓瞭印把子,也就罷瞭。
誰知這個當刻兒,又出瞭調動。那位兩江制臺調瞭直隸總督,並且有“迅速來京陛見”字樣;兩湖總督調瞭兩江。電報一到,那南京城裡的官場,忙瞭個奔走汗流,頓時稟賀的轎馬,把“兩江保障”、“三省鈞衡”兩面轅門,都塞滿瞭。制臺忙著交卸進京,照例是藩臺護理總督,巡道署理藩臺。茍才這一樂,登時就同成瞭天仙一般!雖然是看幾天印把,沒有甚麼大不瞭的好處,面子上卻增瞭多少威風,因此十分得意。
誰料他所用的一個傢人,名叫張福的,系湖北江夏人。他初署巡道時,正是氣焰初張的時候,那張福忽然偷瞭他一點甚麼東西,他便拿一張片子,叫人把張福送到首縣去叫辦,首縣便把張福打瞭兩百小板子,遞解回籍。張福是個在衙門公館當差慣瞭的人,自有他的路子,遞回江夏之後,他便央人薦到總督衙門文案委員趙老爺處做傢人。他心中把茍才恨如徹骨,沒有事時,便把茍才送少奶奶給制臺的話,加點材料,對同事各人淋漓盡致的說起來,大傢傳作新聞。久而久之,給趙老爺聽見瞭,便把張福叫上去問。張福見主人問到這一節,便盡情傾吐。趙老爺聽瞭,也當作新聞,茶餘酒後,未免向各同事談起。久而久之,連兩湖督憲都知道瞭,說南京道員當中有這麼一個人,還叫他署事,那吏治就可想瞭。加以他的大名叫得別致,大傢都叫別瞭,總是叫他“狗才”,所以一入耳之後,便不會忘記的。因此茍才的行為,久已在兩湖督憲洞鑒之中的瞭。
兩湖督憲奉瞭上諭,調補兩江之後,便料理交代,這邊的印務是奉旨交湖北巡撫兼署的。交代過後,便料理起程,坐瞭一號淺水兵輪,到瞭南京,頒出紅諭,定期接櫻那時離原任總督交卸的日子,雖然不過十多天,然而茍才已經心滿意足瞭。卻是新制臺初到手時,各官到碼頭迎迓,新制臺見瞭茍才手版,心中已是一條刺;及至延見之時,不住的把雙眼向茍才釘祝茍才那裡知道這裡面的原委,還以為新制臺賞識他的相貌呢。
及至新制臺接印之後,茍才也交卸藩篆,仍回署任。不出三日之內,忽然新制臺一個札子下來,另委一個候補道去署淮揚道篆;卻飭令原署淮揚道,仍回巡道本任;現署巡道茍才,著另候差委。這麼一個札子下來,別人猶可,惟有茍才猶如打瞭個悶雷一般,正不知是何緣故。要想走走路子,無奈此時督轅內外各人,都已換瞭,重新交結起來,很要費些日子。有兩個新督憲奏調過來的人,明知他是紅的,要去結交他時,他卻有點象要理不理的樣子。茍才心中滿腹狐疑,無從打聽。不料新督憲到任三個月之後,照例甄別屬員,便把茍才插入當中,用瞭“行止齷齪,無恥之尤”八個字考語,把他參掉瞭。這一氣,把茍才氣的直跳起來!罵道:“從他到任之後,我統共不過見瞭他三次,他從那裡看見我的‘行止齷齪’,從何知道我是‘無恥之尤’!我這官司要和他到都察院裡打去1罵瞭一頓,於事無濟,又不免拿傢人仆婦去出氣。那些傢人仆婦看見主人已經革職,便有點看不在眼裡的樣子。從前受瞭主人的罵,無非逆來順受;此時受罵,未免就有點退有後言瞭。何況他是借此出氣的,罵得不在理上,便有兩個借此推辭,另投別人的瞭。茍才也無可如何,回到上房,無非是唉聲嘆氣。
還是姨媽有主意,說道:“自從我們把少奶奶送給前任制臺之後,也不曾得著他甚麼好處,他便走瞭。”茍才忙道:“可不是。早知道這樣,我不會留下,等送這一個1姨媽道:“不是這樣說。你要送姨太太給他,也要探聽著他的脾氣,是對這一路的,才送得著;要是不對這一路的,送他也不受呢。”茍太太道:“罷,罷!我看他們男人們,沒有一個不對這一路的,隨便甚麼臭婊子都拿著當寶貝,何況是人傢送的呢1姨媽道:“你們都不知說些甚麼,我在這裡替你們打算正經事呢。大凡人總有一個情字,前任制臺白受瞭我們一位姨太太,我們並未得著他甚麼好處,他便走瞭。此時妹夫壞瞭功名,這邊是站不住的瞭。我看不如到北洋走一趟,求求他,總應該有個下文。你們看我的話怎樣?”隻這一句話,便提醒瞭茍才道:“是呀,我到天津伸冤去。”即日料理到北洋去。
正是:三窟未能師狡兔,一枝尚欲學鷦鷯。不知茍才到北洋去後如何,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