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述農吃過瞭十杯之後,笑說道:“無常鬼、齷齪鬼、冒失鬼、酒鬼、刻薄鬼、吊死鬼,圍坐吃酒行酒令,要各誇說自己的能事,誇說不出的,罰十杯。”述農道:“不好瞭,他要說我瞭1我道:“我說的是鬼,不說你,你聽我說下去。當下無常鬼道:‘我能勾魂攝魄,免吃。’齷齪鬼道:‘我最能討人嫌,免吃。’冒失鬼道:‘我最工於闖禍,免吃。’酒鬼道:‘我最能吃酒,也免吃。’刻薄鬼道:‘刻薄是我的專長,已經著名,不必再說,也免吃。’輪到吊死鬼說,吊死鬼攢眉道:‘我除瞭求代之外,別無能處,隻好認吃十杯的瞭。’說得眾人一齊望著述農大笑。述農道:“好,好!罵我呢!我雖是個吊死鬼,你也未免是刻薄鬼瞭1繼之道:“不要笑瞭。子安們說是書句不熟,我出一個小說上的人名,不知可還熟?”子安道:“也不看甚麼小說。”繼之道:“《三國演義》總熟的瞭?”子安道:“姑且說出來看。”繼之道:“我說來大傢猜罷:‘曹丕代漢有天下。’三國人名一。”德泉道:“三國人名多得很呢,劉備、關公、張飛、趙雲、黃忠、曹躁、孔明、孫權、周瑜——”述農道:“叫你猜,不叫你念,你隻管念出來做甚麼。”德泉道:“我僥幸念著瞭,不是好麼。”我笑道:“這個名字,你念到天亮也念不著的。”德泉道:“這就難瞭。然而你怎麼知道我念不著呢?”我道:“我已經猜著瞭,是‘劉禪’。”子安道:“《三國演義》上哪裡有這個名字?”我道:“就是阿鬥。”德泉道:“這個我們哪裡留心,怪不得你說念不到的瞭。”繼之道:“你猜瞭,快點出一個來。”我道:“我出一個給大哥猜:‘今世孔夫子。’古文篇名一。”繼之凝思瞭一會道:“虧你想得好!這是《後出師表》。”述農道:“好極,好極!我們賀個雙杯。”於是大眾吃瞭。子安道:“我們跟著吃瞭賀酒,還莫名其妙呢。”述農道:“孔夫子隻有一個,是萬世師表;他出的是今世孔夫子,是又出瞭個孔夫子瞭,豈不是後出的師表麼。”子安、德泉都點頭領會。
繼之道:“我出一個:‘大勾決。’《西廂》一句。大傢猜罷,不必指定誰猜瞭。”我道:大哥今天為何隻想殺人?方才說殺暴官污吏,此刻又要勾決瞭。”述農拍手道:“妙啊.這筆尖兒橫掃五千人’。”我道:“果然是好,若不是五千人,也安不上這個‘大’字。”
述農拿筷子蘸瞭酒,在桌子上寫瞭半個字,是“示”。說道:“四書一句。”子安道:“隻半個字,要藏一句書,卻難1我道:“並不難,是一句‘視而不見’。”述農道:“我本來不長此道,所以一出瞭來,就被人猜去瞭。”
我道:“我出一個:‘山節藻-(素腰格)。《三字經》一句。這個可容易瞭,子翁、德翁都可以猜瞭。”子安道:“《三字經》本來是容易,隻是甚麼素腰格,可又不懂瞭。”述農道:“就是白字格:若是頭一個字是白字,叫白頭格;末瞭一個是白字,叫粉底格;素腰格是白當中一個字。”德泉道:“照這樣說來,遇瞭頭一個字是要圈聲的,應該叫紅頭格;末瞭一個圈聲的,要叫赤腳格;上下都要圈聲,隻有當中一個不圈的,要叫黑心格;若單是圈當中一個字的,要叫破肚格瞭。”我道:“為甚麼要叫破肚?”德泉道:“破瞭肚子,流出血來,不是要紅瞭麼。”繼之道:“不必說那些閑話,我猜著瞭,是‘有歸藏’。我也出一個:‘南京人’(卷簾格)。也是一句《三字經》。”子安道:“甚麼又叫卷簾格?”述農道:“要把這句書倒念上去的。你看卷簾子,不是從下面卷上去的麼。”我笑道:“才說瞭‘有龜藏’,就說南京人,叫南京人聽瞭,還當我們罵他呢。這‘南京人’可是‘漢業建’?”繼之道:“是。”述農道:“我們上海本是一個極純樸的地方,自通商之後,五方雜處,壞人日見其多瞭,我不禁有所感慨,出一個:‘良莠雜居,教刑乃窮’。《孟子》二句。”我接著嘆道:“‘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述農道:“怎麼我出的,總被你先搶瞭去?”繼之道:“非但搶瞭去,並且亂瞭令瞭。他猜著我的,應該他出,怎麼你先出瞭?”
一言未瞭,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大嚷大亂起來。大眾吃瞭一驚,停聲一聽,仿佛聽說是火,於是連忙同到外面去看。隻見胡同口一股濃煙,沖天而起,金子安道:“不好!真是走瞭水也1連忙回到帳房,把一切往來帳簿及一切緊要信件、票據,歸到一個帳箱裡鎖起來,叫出店的拿著,往外就走。我道:“在南面胡同口,遠得很呢。真燒到瞭,我們北面胡同口也可以出去,何必這樣忙?”子安道:“不然。上海不比別處,等一會巡捕到瞭,是不許搬東西的。”說罷,帶瞭出店,向北面出去瞭。我們站在門口,看著那股濃煙,一會工夫,烘的一聲,通紅起來,火星飛滿一天。那人聲更加嘈雜,又聽得警鐘亂響。不多一會,救火的到瞭,四五條水管望著火頭射去。幸而是夜沒有風,火勢不大,不久便救熄瞭。大傢回到裡面,隻覺得滿院子裡還是濃煙。大傢把酒意都嚇退瞭,也無心吃飯,叫打雜的且收過去,等一會再說。過瞭一會,子安帶著出店的?a href="http:///liaozhai/222.html">顏氏淠沒乩戳恕N業潰骸白遊痰僥搶鍶チ艘惶耍俊弊影駁潰骸熬馱詒泵婧饌肥斕曇依鎰艘換幔菜閌芰爍魴榫!蔽業潰骸盎鷸蚱鵠矗膊恫恍戇岫鰨庖參疵夤酢!弊影駁潰骸八飧隼且輝蚺慮闌鸕模蚺擄岬娜碩啵啪然稹K道此湓誒砩希歡菸銥蠢矗慌率潛O招幸燦幸淮蟀脛饕狻!蔽業潰骸罷庥治危俊弊影駁潰?
“要不準你們搬東西,才逼得著你們傢傢保險埃”德泉道:“凡是搬東西,都一律以為是搶火的,也不是個道理。人傢莫說沒有保險,就算保瞭險,也有好些不得不搬的東西。譬如我們此地也是保瞭險的。這種帳簿等,怎麼能夠不搬。最好笑有一回三馬路富潤裡左右火燭,那富潤裡裡面住的,都是窮人傢居多。有一個聽說火燭,連忙把些被褥佈衣服之類,歸在一隻箱子裡,扛起來就跑。巡捕當他是搶火的,捉到巡捕房裡去,押瞭一夜。到明天早堂解審,那問官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叫打;打瞭三十板,又判贓候失主具領。那人便叩頭道:‘小人求領這個贓。’問官怒道:‘你還嫌打得少呢/那人道:‘這箱子本來是小人的東西,裡面隻有一床花佈被窩、一床老藍佈褥子,那褥子並且是破瞭一塊的,還有幾件佈衣服。因為火起,嚇得心慌,把鑰匙也鎖在箱子裡面。老爺不信,撬開來一看便知道瞭。’問官叫差役撬開,果然一點不錯,未免下不瞭臺,幹笑著道:‘我替你打脫點晦氣也/你說冤枉不冤枉1
金子安道:“這點冤枉算得甚麼。我記得有一回,一個鄉下人才冤枉呢。靜安寺路(上海馬路名)一帶,多是外國人的住宅。有一天,一個鄉下人放牛,不知怎樣,被那條牛走掉瞭,走到靜安寺路一個外國人傢去,把他傢草皮地上種的花都踐踏瞭。外國人叫人先把那條牛拴起來。那鄉下人不見瞭牛,一路尋去,尋到瞭那外國人傢。外國人叫瞭巡捕,連人帶牛交給他。巡捕帶回捕房,押瞭一夜,明日早上解送公堂,稟明原由。那原告外國人卻並沒有到案。那官聽見是得罪瞭外國人,被外國人送來的,便不由分說,給瞭一面大枷,把鄉下人枷上,判在靜安寺路一帶遊行示眾;一個月期滿,還要重責三百板釋放。任憑那鄉下人叩響頭哭求,隻是不理。於是枷起來,由巡捕房派瞭一個巡捕,押著在靜安寺路遊行。遊瞭七八天。忽然一天,那巡捕要拍外國人馬屁,把他押到那外國人住宅門口站著,意思要等那外國人看見,好喜歡他的意思。站瞭一天,到下午,那外國人從外面坐瞭馬車回來,下瞭車看見瞭,認得那鄉下人,也不知他為瞭甚事,要把這木頭東西箍著他的頸脖子。便問那巡捕,巡捕一一告訴瞭。那外國人吃瞭一驚,連忙仍跳上馬車,趕到新衙門去,拜望那官兒。那官兒聽說是一個絕不相識的外國人來拜,嚇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連忙請到花廳相會。外國人說道:‘前個禮拜,有個鄉下人的一隻牛,跑到我傢裡——’那官兒恍然大悟道:‘是,是,是。這件事,兄弟不敢怠慢,已經判瞭用五十斤大枷,枷號在尊寓的一條馬路上遊行示眾;等一個月期滿後,還要重責三百板,方才釋放。如果密司不相信,到瞭那天,兄弟專人去請密司來監視行刑。’外國人道:‘原來貴國的法律是這般重的?’官兒道:‘敝國法律上並沒有這一條專條,兄弟因為他得罪瞭密司,所以特為重辦的。如果密司嫌辦得輕,兄弟便再加重點也使得,隻請密司吩咐。’外國人道:‘我不是嫌辦得輕,倒是嫌太重瞭。’那官兒聽瞭,以為他是反話,連忙說道:‘是,是。兄弟本來辦得太輕瞭。因為那天密司沒有親到,兄弟暫時判瞭枷號一個月;既是密司說瞭,兄弟明天改判枷三個月,期滿責一千板罷。’那外國人惱瞭道:‘豈有此理!我因為他不小心,放走那隻牛,糟蹋我兩棵花,送到你案下,原不過請你申斥他兩句,警戒他下次小心點,大不瞭罰他幾角洋錢就瞭不得瞭。他總是個耕田安分的人。誰料你為瞭這點小事,把他這般凌辱起來!所以我來請你趕緊把他放瞭。’那官兒聽瞭,方才知道這一下馬屁拍在馬退上去瞭。連忙說道:‘是,是,是。既是密司大人大量,兄弟明天便把他放瞭就是。’外國人道:‘說過放,就把他放瞭,為甚麼還要等到明天,再押他一夜呢?’那官兒又連忙說道:‘是,是,是。兄弟就叫放他。’外國人聽說,方才一路幹笑而去。那官兒便傳話出去,叫把鄉下人放瞭。又恐怕那外國人不知道他馬上釋放的,於是格外討好,叫一名差役,押著那鄉下人到那外國人傢裡去叩謝。面子上是這等說,他的意思,是要外國人知道他惟命是聽,如奉聖旨一般。誰知那外國人見瞭鄉下人,還把那官兒大罵一頓,說他豈有此理;又叫鄉下人去告他。鄉下人嚇得吐出瞭舌頭道:‘他是個老爺,我們怎麼敢告他/外國人道:‘若照我們西例,他辦冤枉瞭你,可以去上控的;並且你是個清白良民,他把那辦地痞流氓的刑法來辦你,便是損瞭你的名譽,還可以叫他賠錢呢。’鄉下人道:‘阿彌陀佛!老爺都好告的麼/那外國人見他著實可憐,倒不忍起來,給瞭他兩塊洋錢。你說這件事不更冤枉麼。”
繼之道:“冤枉個把鄉下人,有甚麼要緊!我在上海住瞭幾年,留心看看官場中的舉動,大約隻要巴結上外國人,就可以升官的。至於民間疾苦,冤枉不冤枉,那個與他有甚麼相幹1我道:“此風一開,將來怕還不止這個樣子,不難有巴結外國人去求差缺的呢。”述農道:“天下奇奇怪怪的事,想不到的,也有人會做得到。你既然想得到這一層,說不定已經有人做瞭,也未可知。”繼之嘆瞭一口氣。大眾又談談說說,夜色已深,遂各各安歇。述農也留在號裡。明日是中秋佳節,又暢敘瞭一天,述農別去。
過瞭幾天,我便料理動身到天津去。附瞭招商局的普濟輪船。子安送我到船上。這回搭客極多,我雖定瞭一個房艙,後來也被別人搭瞭一個鋪位,所以房裡擠的瞭不得。子安到來,隻得在房門口外站著說話。我想起繼之開缺的緣故,子安或者得知,因問道:“我回傢去瞭三年,外面的事情,不甚瞭瞭。繼之前天說起開瞭缺,到底不知是甚麼緣故?”子安道:“我也不知底細。隻聞得年頭上換瞭一個旗人來做江寧藩臺,和茍才是甚麼親戚。茍才到上海來找瞭繼翁幾次,不知說些甚麼,看繼翁的意思,好象很討厭他的。後來他回南京去瞭,不上半個月光景,便得瞭這開缺的信瞭。”我聽瞭子安的話,才知道又是茍才做的鬼。好在繼之已棄功名如敝屣一般的瞭,莫說開瞭他的缺,便是奏參瞭他,也不在心上的。當下與子安又談瞭些別話,子安便說瞭一聲“順風”,作別上岸去瞭。
我也到房裡拾掇行李,同房的那個人,便和我招呼。彼此通瞭姓名,才知道他姓莊,號作人,是一個記名總兵,山東人氏;向來在江南當差,這回是到天津去見李中堂的。彼此談談說說,倒也破瞭許多寂寞。忽然一個年輕女人走到房門口,對作人道:“從上船到此刻,還沒有茶呢,渴的要死,這便怎樣?”作人起身道:“我給你泡去。”說罷,起身去瞭。我看那女子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說出話來,又是蘇州口音;生得雖不十分體面,卻還五官端正,而且一雙眼睛,極其流動;那打扮又十分趨時。心中暗暗納罕。過瞭一會,莊作人回到房裡,說道:“這回帶瞭兩個小妾出來,路上又沒有人招呼,十分受累。”我口中唯唯答應。心中暗想,他既是做官當差的人,何以男女仆人都不帶一個?說是個窮候補,何以又有兩房姬妾之多?心下十分疑惑,不便詰問,隻拿些閑話,和他胡亂談天。
到瞭半夜時,輪船啟行,及至天明,已經出海多時瞭。我因為艙裡悶得慌,便終日在艙面散步閑眺;同船的人也多有出來的,那莊作人也同瞭出來。一時船舷旁便站瞭許多人。我忽然一轉眼,隻見有兩個女子,在那邊和一夥搭客調笑。內中一個,正是叫莊作人泡茶的那個。其時莊作人正在我這一邊和眾人談天,料想他也看見那女子的舉動,卻隻不做理會。我心中又不免暗暗稱奇。站瞭一會,忽然海中起瞭大浪,船身便顛簸起來。眾人之中,早有站立不住的,都走回艙裡去瞭。慢慢的風浪加大,船身搖撼更甚,各人便都一齊回房。到瞭夜來,風浪更緊,船身兩邊亂歪。搭客的衣箱行李,都存放不穩,滿艙裡亂滾起來;內中還有女眷們帶的凈桶,也都一齊滾翻,鬧得臭氣逼人;那暈船的人,嘔吐更甚。足足鬧瞭一夜一天,方才略略寧靜。
及至船到瞭天津,我便起岸,搬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裡,揀瞭一間住房,安置好行李。歇息瞭一會,便帶瞭述農給我的信,雇瞭一輛東洋車,到三岔河水師營去訪文杏農。
正是:閱盡南中怪狀,來尋北地奇聞。未知訪著文杏農之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