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荷包回到衙內,見瞭他哥,問起“那事怎麼樣瞭”。三荷包道:“不要說起,這事鬧壞瞭!大哥,你另外委別人罷,這件事看上去不會成功。”藩臺一聽這話,一盆冷水從頭頂心澆瞭下來,呆瞭半晌,問:“到底是誰鬧壞的?由我討價,就由他還價;他還過價,我不依他,他再走也還像句話。那裡能夠他說二千就是二千,全盤都依瞭他?不如這個藩臺讓給他做,也不必來找我瞭。你們兄弟好幾房人,都靠著我老大哥一個替你們一房房的成親,還要一個個的捐官。老三,不是我做大哥的說句不中聽的話,這點事情也是為的大傢,你做兄弟的就是替我出點力也不為過,怎麼叫你去說說就不成功呢?況且姓倪的那裡,我們司裡多少銀子在他那裡出出進進,不要他大利錢,他也有得賺瞭。為著這一點點他就拿把,我看來也不是甚麼有良心的東西1
原來三荷包進來的時候,本想做個反跌文章,先說個不成功,好等他哥來還價,他用的是“引船就岸”的計策。先看瞭他哥的樣子,後來又說什麼由他還價,三荷包聽瞭滿心歡喜,心想這可由我殺價,這叫做“裡外兩賺”。及至聽到後一半,被他哥埋怨瞭這一大篇,不覺老羞成怒。
本來三荷包在他哥面前一向是極循謹的,如今受他這一番排揎,以為被他看出隱情,聽他容身天地,不禁一時火起,就對著他哥發話道:“大哥,你別這們說。你要這們一說,咱們兄弟的帳,索性大傢算一算。”何藩臺道:“你說什麼?”三荷包道:“算帳1何藩臺道:“算什麼帳?”三荷包道:“算分傢帳1何藩臺聽瞭,哼哼冷笑兩聲道:“老三,還有你二哥、四弟,連你弟兄三個,那一個不是在我手裡長大的?還要同我算帳?”三荷包道:“我知道的。爸爸不在的時候,共總剩下也有十來萬銀子。先是你捐知縣,捐瞭一萬多,弄到一個實缺;不上三年,老太太去世,丁艱下來,又從傢裡搬出二萬多,彌補虧空:你自己名下的,早已用過頭瞭。從此以後,坐吃山空,你的人口又多,等到服滿,又該人傢一萬多兩。憑空裡知縣不做瞭,忽然想要高升,捐甚麼知府,連引見走門子,又是二萬多。到省之後,當瞭三年的厘局總辦,在人傢總可以剩兩個,誰知你還是叫苦連天,論不定是真窮還是裝窮。候補知府做瞭一陣子,又厭煩瞭,又要過甚麼班。八千兩銀子買一個密保,送部引見。又是三萬兩,買到這個鹽道。那一註不是我們三個的錢。就是替我們成親,替我們捐官,我們用的隻好算是用的利錢,何曾動到正本。現在我們用的是自傢的錢,用不著你來賣好!甚麼娶親,甚麼捐官,你要不管盡管不管,隻要還我們的錢!我們有錢,還怕娶不得親,捐不得官1
何藩臺聽瞭這話,氣得臉似冬瓜一般的青瞭,一隻手綹著胡子,坐在那裡發愣,一聲也不言語。三荷包見他哥無話可說,索性高談闊論起來。一頭說,一頭走,背著手,仰著頭,在地下踱來踱去。隻聽他講道:“現在莫說傢務,就是我做兄弟的替你經手的事情,你算一算:玉山的王夢梅,是個一萬二,萍鄉的周小辮子八千,新昌胡子根六千,上饒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陸子齡五千,廬陵黃霑甫六千四,新畬趙苓州四千五,新建王爾梅三千五,南昌蔣大化三千,鉛山孔慶輅、武陵盧子庭,都是二千,還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時也記不清,至少亦有二三十註。我筆筆都有帳的。這些錢,不是我兄弟替你幫忙,請教那裡來呢?說說好聽,同我二八、三七,拿進來的錢可是不少,幾時看見你半個沙殼子漏在我手裡?如今倒同我算起帳來瞭。我們索性算算清。算不明白,就到南昌縣裡,叫蔣大化替我們分派分派。蔣大化再辦不瞭,還有首府、首道。再不然,還有撫臺,就是京控①亦不要緊。我到那裡,你就跟我到那裡。要曉得兄弟也不是好欺侮的1
①京控:即到京府去告狀。
三荷包越說越得意,把個藩臺白瞪著眼,隻是吹胡子,在那裡氣得索索的抖,楞瞭好半天,才喘籲籲的說道:“我也不要做這官瞭!大傢落拓大傢窮,我辛辛苦苦,為的那一項!爽性自己兄弟也不拿我當作人,我這人生在世上還有甚麼趣味!不如剃瞭頭發當和尚去,還落個清靜1三荷包說道:“你辛辛苦苦,到底為的那一項?橫豎總不是為的別人。你說兄弟不拿你當人,你就該應擺出做哥子的款來!你不做官,你要做和尚,橫豎隨你自傢的便,與旁人毫不相幹。”
何藩臺聽瞭這話,越想越氣。本來躺在床上抽大煙,站起身來,把煙槍一丟,豁瑯一聲,打碎一隻茶碗,潑瞭一床的茶,褥子潮瞭一大塊。三荷包見他來的兇猛,隻當是他哥動手要打他。說時遲,那進快,他便把馬褂一脫,卷瞭卷袖子,一個老虎勢,望他哥懷裡撲將來。何藩臺初意丟掉煙槍之後,原想奔出去找師爺,替他打稟帖給撫臺告玻今見兄弟撒起潑來,一面竭力抵擋,一面嘴裡說:“你打死我罷#”起先他兄弟倆鬥嘴的時候,一眾傢人都在外間,靜悄悄的不敢則聲。等到後頭鬧大瞭,就有幾個年紀大些的二爺進來相勸老爺放手。一個從身後抱住三老爺,想把他拖開,誰知用瞭多大的力也拖不開。還有幾個小跟班,不敢進來勸,立刻奔到後堂告訴太太說:“老爺同瞭三老爺打架,拉著辮子不放。”太太聽瞭,這一嚇非同小可!也不及穿裙子,也不要老媽子攙,獨自一個奔到花廳。眾跟班看見,連忙打簾子讓太太進去。隻見他哥兒倆還是揪在一塊,不曾分開。太太急得沒法,拚著自己身體,奔向前去,使盡生平氣力,想拉開他兩個。那裡拉得動!一個說:“你打死我罷1一個說:“要死死在一塊兒1太太急得淌眼淚說:“到底怎麼樣?”嘴裡如此說,心上到底幫著自己的丈夫,竭力的把他丈夫往旁邊拉。何藩臺一看太太這個樣子,心早已軟瞭,連忙一松手,往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那三荷包卻不提防他哥此刻松手,仍舊使著全副氣力往前直頂;等到他哥坐下,他卻撲瞭一個空,齊頭拿頭頂在他嫂子肚皮上。他嫂子是女人,又有瞭三個月的身孕,本是沒有氣力的,被他叔子一頭撞來,剛正撞在肚皮上。隻聽得太太啊唷一聲,跟手咕咚一聲,就跌在地下。三荷包也爬下瞭,剛剛磕在太太身上。何藩臺看瞭,又氣又急:氣的是兄弟不講理,急的是太太有瞭三個月的身孕,自己已經一把胡子的人瞭,這個填房太太是去年娶的,如今才有瞭喜,倘或因此小產,那可不是玩的。當時也就顧不得別的瞭,隻好親自過來,一手把兄弟拉起,卻用兩隻手去拉他太太。誰知拉死拉不起。隻見太太坐在地下,一手摸著肚皮,一手托著腮,低著頭,閉著眼,皺著眉頭,那頭上的汗珠子比黃豆還大。何藩臺問他怎樣,隻是搖頭說不出話。何藩臺發急道:“真正不知道我是那一輩子造下的孽,碰著你們這些孽障1三荷包見此光景,搭訕著就溜之乎也。
起先太太出來的時候,另外有個小底下人奔到外面聲張起來說:“老爺同三老爺打架,你們眾位師爺不去勸勸1頃刻間,各位師爺都得瞭信,還有官親大舅太爺、二舅老爺、姑老爺、外孫少爺、本傢叔大爺、二老爺、侄少爺,約齊好瞭,到簽押房裡去勸和。走進外間,跟班回說:“太太在裡頭。”於是大傢縮住瞭腳,不便進去;幾個本傢也是客氣的,一齊站在外間聽信。後首聽見三老爺把太太撞倒,太太啊唷一聲,大傢就知道這事越鬧越大,連勸打的人也打在裡頭瞭。跟手看見三老爺掀簾子出來,大傢接著齊問他甚麼事,三老爺因見幾個長輩在跟前,也不好說自己的是,也不好說他哥的不是,但聽得說瞭一聲道:“咱們兄弟的事,說來話長,我的氣已受夠瞭,還說他做甚1說罷瞭這一句,便一溜煙外面去瞭。這裡眾人依舊摸不著頭腦。後來帳房師爺同著本傢二老爺,向值簽押房的跟班細細的問瞭一遍,方知就裡。
二老爺還要接著問別的,隻聽得裡面太太又在那裡啊唷啊唷的喊個不住,想是剛才閃瞭力瞭,論不定還是三老爺把他撞壞的。大傢都知這太太有瞭三個月的喜,怕的是小產。外間幾個人正在那裡議論,又聽得何藩臺一疊連聲的叫人去喊收生婆,又在那裡罵上房裡的老媽子:“都死絕瞭,怎麼一個都不出來?”眾跟班聽得主人動氣,連忙分頭去叫。不多一刻,姨太太、小姐帶瞭眾老媽,已經走到屏門背後。於是眾位師爺隻好回避出去。姨太太、小姐帶領三四個老媽進來,又被何藩臺罵瞭一頓,大傢不敢做聲。好容易五六個人拿個太太連抬帶扛,把他弄瞭進去。何藩臺也跟進上房,眼看著把太太扶到床上躺下。問他怎樣,也說不出怎樣。
何藩臺便叫人到官醫局裡請張聾子張老爺前來看脈。張聾子立刻穿著衣帽,來到藩司衙門,先落官廳,手本傳進;等到號房出來,說瞭一聲“請”,方才跟著進去。走到宅門號房站住,便是執帖二爺領他進去。張聾子同這二爺,先陪著笑臉,寒暄瞭幾句,不知不覺領到上房。何藩臺從房裡迎到外間,連說:“勞駕得很-…”張聾子見面先行官禮,請瞭一個安,便說:“憲太太欠安,卑職應得早來伺候。”何藩臺當即讓他坐下,把病源細細說瞭一遍。不多一刻,老媽出來相請。何藩臺隨讓他同進房間。隻見上面放著帳子。張聾子知道太太睡在床上,不便行禮,隻說一句“請太太的安”。帳子裡面也不則聲,倒是何藩臺同他客氣瞭一句。他便側著身子,在床面前一張凳子上坐下,叫老媽把太太的右手請瞭出來,放在三本書上,他卻閉著眼,低著頭,用三個指頭按準寸、關、尺三步脈位,足足把瞭一刻鐘的時候,一隻把完,又把那一隻左手換瞭出來,照樣把瞭半天。然後叫老媽子去看太太的舌苔。何藩臺恐怕老媽靠不住,點瞭個火,梟開帳子,讓張聾子親自來看。張聾子立刻站瞭起來,隻些微的一看,就叫把帳子放下,嘴裡說:“冒瞭風不是頑的1說完這句話,仍由何藩臺陪著到外間開方子。張聾子說:“太太的病本來是鬱怒傷肝,又閃瞭一點力,略略動瞭胎氣。看來還不要緊。”於是開瞭一張方子,無非是白術、子芩、川連、黑山梔之類。寫好之後,遞給瞭何藩臺,嘴裡說:“卑職不懂得甚麼,總求大人指教。”何藩臺接過,看瞭一遍,連說:“高明得很-…”又見方子後面另外註著一行小字,道是“委辦官醫局提調、江西試用通判張聰謹擬”十七個字。何藩臺看過一笑,就交給跟班的拿折子趕緊去撮藥。這裡張聾子也就起身告辭。少停撮藥的回來照方煎服。不到半個鐘頭,居然太太的肚皮也不痛瞭。何藩臺方才放心。
隻因這事是他兄弟鬧的,太太雖然病不妨事,但他兄弟始終不肯服軟,這事情總得有個下常到瞭第二天,何藩臺便上院請瞭兩天假,推說是感冒,其實是坐在傢裡生氣。三荷包也不睬他,把他氣的越發火上加油,隻好虛張聲勢,到簽押房裡,請師爺打稟帖給護院,替他告病;說:“我這官一定不要做瞭!我辛辛苦苦做瞭這幾年官,連個奴才還不如,我又何苦來呢1那師爺不肯動筆,他還作揖打恭的求他快寫。師爺急瞭,隻好同伺候簽押房的二爺咬瞭個耳朵,叫他把合衙門的師爺,什麼舅太爺、叔太爺,通通請來相勸。不消一刻,一齊來瞭。當下七嘴八舌,言來語去。起先何藩臺咬定牙齒不答應。虧得一個舅太爺,一個叔太爺,兩個老人傢心上有主意,齊說:“這事情是老三不是,總得叫他來下個禮,賠個罪,才好消這口氣。”何藩臺道:“不要叫他,那不折死瞭我嗎1舅太爺道:“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1便拉瞭叔太爺,一同出去找三荷包。
三荷包是一向在衙門裡管帳房的,雖說是他舅舅,他叔叔,平時不免總有仰仗他的地方,所以見面之後,少不得還要拍馬屁。當下舅太爺雖然當著何藩臺說:“我舅舅的話他敢不聽?”其實兩個人到瞭帳房裡來,一見三荷包,依舊是眉花眼笑,下氣柔聲。舅太爺拖長瞭嗓子,叫瞭一聲“老賢甥”,底下好像有多少話似的,一句也說不出口。三荷包卻已看出來意,便說:“不是說要告病嗎?他拿這個壓制我,我卻不怕。等他告準瞭,我再同他算帳。”舅太爺道:“不是這們說。你們總是親兄弟。現在不說別的,總算是你讓他的。你幫著他這幾多年,辛辛苦苦管瞭這個帳,替他外頭張羅,他並不是不知道好歹,不過為的是不久就要交卸,心上有點不高興,彼此就頂撞起來。”三荷包道:“我頂撞他什麼?如果是我先頂撞瞭他,該剮該殺,聽憑他辦。”舅太爺道:“我何曾派老賢甥的不是!不過他是個老大哥,你總看手足分上,拚著我這老臉,替你兩人打個圓場,完瞭這樁事。”叔太爺也幫著如此說。他叔叔卻不稱他為“老賢侄”,比舅太爺還要恭敬,竟其口口聲聲的叫“三爺”。
三荷包聽瞭,心想這事總要有個收篷,倘若這事弄僵瞭,他的二千不必說,還有我的五百頭,豈不白便宜瞭別人。想好主意,便對他舅舅、叔叔說道:“我做事不要瞞人。他若是有我兄弟在心上,這樁口舌是非原是為九江府起的。”便如此這般的,把賣缺一事,自頭至尾,說瞭一遍。兩人齊說:“那是我們知道的。”三荷包道:“要他答應瞭人傢二千,我就同他講和。倘若還要擺他的臭架子,叫他把我名下應該分的傢當,立刻算還瞭給我,我立刻滾蛋;叫他從今以後,也不要認我兄弟。”舅太爺道:“說那裡話來!一切事情都在娘舅身上。你說二千就是二千。我舅舅叫他隻準要二千,他敢不聽1說著,便同叔太爺一邊一個,拉著三荷包到簽押房來。
跟班的看見三老爺來瞭,連忙打簾子。當下舅太爺、叔太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把個三荷包夾在中間。三荷包走進房門,隻見一屋子的人都站起來招呼他,獨有他哥還是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不動。三荷包看瞭,不免又添上些氣。虧得舅太爺老臉,說又說得出,做又做得出,一手拉著三荷包的手,跑到何藩臺面前說:“自傢兄弟有什麼說不瞭的事情,叫人傢瞧著替你倆擔心?我從昨天到如今,為著你倆沒有好好的吃一頓飯,老三,你過來,你做兄弟的,說不得先走上去叫一聲大哥。弟兄和和氣氣,這事不就完瞭嗎。”三荷包此時雖是滿肚皮的不願意,也是沒法,隻得板著臉,硬著頭,狠獗獗的叫瞭聲“大哥”。何藩臺還沒答腔,舅老爺已經張開兩撇黃胡子的嘴,哈哈大笑道:“好瞭,好瞭!你兄弟照常一樣,我的飯也吃的下瞭。”說到這裡,何藩臺正想當著眾人發落他兄弟兩句,好亮光自己的臉,忽見執帖門上來回:“新任玉山縣王夢梅王大老爺稟辭、稟見。”這個人可巧是三荷包經手,拿過他一萬二千塊的一個大主顧,今天因要赴任,特來稟辭。何藩臺見瞭手本,回心轉念,想到這是自傢兄弟的好處,不知不覺,那面上的氣色就和平瞭許多。一面換瞭衣服出去,一面回頭對三荷包道:“我要會客,你在這裡陪陪諸位罷。”大傢齊說:“好瞭,我們也要散瞭。”說著,舅太爺、叔太爺,同著眾位師爺一哄而散。何藩臺自己出來會客。
原來這位新掛牌的玉山縣王夢梅,本是一個做官好手。上半年在那裡辦過幾個月厘局,不該應要錢的心太狠瞭,直弄得民怨沸騰,有無數商人來省上控。牙厘局的總辦立刻詳院,將他一面撤委,一面提集司事、巡丁到省質訊。後來查明是他不合縱容司、巡,任情需索。幸得憲恩高厚,隻把司、巡辦掉幾個,又把他詳院,記大過三次,停委一年,將此事敷衍過去。可巧何藩臺署瞭藩司,約摸將交卸的一個月前頭,得到不久就要回任的信息,他便大開山門,四方募化。又有個兄弟做瞭幫手,竭意招徠。隻要不惜重貲,便爾有求必應。王夢梅曉得瞭這條門路,便轉輾托人先請三荷包吃瞭兩枱花酒。齊巧有一天是三荷包的生日,他便借此為名,送瞭三四百兩銀子的壽禮,就在婊子傢弄瞭一本戲,叫瞭幾枱酒,聚集瞭一班狐群狗黨,替三荷包慶瞭一天壽。這天直把三荷包樂得不可開交,就此與王夢梅做瞭一個知己。可巧前任玉山縣因案撤剩這玉山是江西著名的好缺,他便找到三荷包,情願孝敬洋錢一萬塊,把他署理這缺。三荷包就進去替他說合。何藩臺說他是停委的人,現在要破例委他,這個數還覺著嫌少。說來說去,又添瞭二千。王夢梅又私自送瞭三荷包二千的銀票。三荷包一手接票子,一面嘴裡說:“咱弟兄還要這個嗎?”等到這句話說完,票子已到他懷裡去瞭。
究竟這王夢梅隻辦過一趟厘局,而且未曾終局,半路撤回;回省之後,還還帳,應酬應酬,再貼補些與那替他當災的巡盯司事,就是錢再多些,到此也就有限瞭。此番買缺,幸虧得他有個錢莊上的朋友替他借瞭三千,他又弄到一個帶肚子①的師爺,一個帶肚子的二爺,每人三千,說明到任之後,一個管帳房,一個做稿案。三註共得九千,下餘的四五千多是自己湊的。這日因為就要上任,前來稟辭,乃官樣文章,不必細述。王夢梅辭過上司,別過同寅,帶領傢眷,與所有的幕友、傢丁,一直上任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將到玉山的頭一天,先有紅諭下去,便見本縣書差前來迎接。王夢梅的意思,為著目下乃是收漕的時候,一時一刻都不能耽誤的。原想到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誰知到的晚瞭,已有上燈時分,把他急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時就把印搶瞭過來。虧得錢谷上老夫子前來解勸,說:“今天天色已晚,就是有人來完錢糧漕米,也總要等到明天天亮,黑瞭天是不收的,不如明天一早接印的好。”王夢梅聽瞭他言,方始無話。卻是這一夜不曾合眼。約摸有四更時分便已起身,怕的是誤瞭天亮接印,把漕米錢糧被前任收瞭去。等到人齊,把他抬到衙門裡去,那太陽已經在墻上瞭。拜印之後,升座公案,便是典史參堂,書差叩賀,照例公事,話休絮煩。
①帶肚子:官員上任時借墊幕僚的錢。
且說他前任的縣官本是個進士出身,人是長厚一路,性情卻極和平,惟於聽斷上稍欠明白些。因此上憲甄別屬員本內,就輕輕替他出瞭幾句考語,說他是:“聽斷糊塗,難膺民社。惟系進士出身,文理尚優,請以教諭歸部銓眩”本章上去,那軍機處擬旨的章京①向來是一字不易的,照著批瞭下來。省裡先得電報,隨後部文到來。偏偏這王夢梅做瞭手腳,弄到此缺。王夢梅這邊接印,那前任當日就把傢眷搬出衙門,好讓給新任進去。自己算清瞭交代,便自回省不題。
①章京:官名,軍機處的辦事人員。
且說王夢梅到任之後,別的猶可,倒是他那一個帳房,一個稿案,都是帶肚子的,凡百事情總想挾制本官。起初不過有點呼應不靈,到得後來,漸漸的這個官竟像他二人做的一樣。王夢梅有個侄少爺,這人也在衙門裡幫著管帳房,肚裡卻還明白。看看苗頭不對,便對他叔子說:“自從我們接瞭印,也有半個多月,幸虧碰著收漕的時候,總算一到任就有錢進,不如把他倆的錢還瞭他們,打發他走,免得自己聲名有累。”他叔子聽瞭,楞瞭一楞。歇瞭一會,才說得一聲:“慢著,我自有道理。”侄少爺見話說不進,也就不談瞭。
原來這王夢梅的為人最惡不過的。他從接印之後,便事事有心退讓,任憑他二人胡作胡為,等到有一天鬧出事來,便翻轉面孔,把他二人重重的一辦,或是遞解回籍,永免後患。不但幹沒瞭他二人的錢文,並且得瞭好名聲,豈不一舉兩得。你說他這人的心思毒還不毒?所以他侄少爺說話,毫不在意。
回到簽押房,偏偏那個帶肚子的二爺,名字喚蔣福的,上來回公事。有一樁案件,王夢梅已批駁的瞭,蔣福得瞭原告的銀錢,重新走來,定要王夢梅出票子捉拿被告。王夢梅不肯。兩個人就鬥瞭一會嘴,蔣福嘰哩咕嚕的,撅著嘴罵瞭出去。王夢梅不與他計較,便拿朱筆寫瞭一紙諭單,貼在二堂之上,曉諭那些幕友、門叮其中大略意思無非是:
本官一清如水。倘有幕友、官親,以及門稿、書役,有不安本分、招搖撞騙,私自向人需索者,一經查實,立即按例從重懲辦,決不寬貸各等語。此諭貼出之後,別人還可,獨有蔣福是心虛的,看瞭好生不樂。回到門房,心上盤算瞭一回,自言自語道:“他出這張諭帖,明明是替我關門。一來絕瞭我的路,二來借著這個清正的名聲,好來擺佈我們。哼哼!有飯大傢吃,無飯大傢餓,我蔣某人也不是好惹的。你想獨吞,叫我們一齊餓著,那卻沒有如此便宜1想好主意,次日堂事完後,王夢梅剛才進去,一眾書役正要紛紛退下,他拿手兒一招道:“諸位慢著!老爺有話吩咐。”眾人聽得有話,連忙一齊站定。他便拖著嗓子講道:“老爺叫我叫你們回來,不為別事,隻因我們老爺為官一向清正,從來不要一個錢的;而且最體恤百姓,曉得地方上百姓苦,今年年成又沒有十分收成,第一樁想叫那些完錢糧的照著串①上一個完一個,不準多收一分一厘。這件事昨日已經有話,等到定好章程就要貼出來的。第二樁是你們這些書役,除掉照例應得的工食,老爺都一概拿出來給你們,卻不準你們在外頭多要一個錢。你們可知道,昨天已貼瞭諭帖,不準官親、師爺私自弄錢?查瞭出來,無論是誰,一定重辦。你們大傢小心點1說完這話,他便走開,回到自己屋子裡去。
①串:指單據、憑證。
這些書差一幹人退瞭下來,面面相覷,卻想不出本官何以有此一番舉動,真正摸不出頭腦。於是此話哄傳出去,合城皆知,都說:“老爺是個清官,不日就有章程出來,豁除錢糧浮收,不準書差需索。”那第二件,人傢還不理會,倒是頭一件,人傢得瞭這個信息,都想等著占便宜。一等三天,告示不曾出來,這三天內的錢糧卻是分文未曾收著。王夢梅甚為詫異,說:“好端端,這三天裡頭怎麼一個錢都不見1因差心腹人出外察聽,才曉得是如此如此,這一氣非同小可!恨的他要立時坐堂,把蔣福打三千板子,方出得這一口氣。後來幸虧被眾位師爺勸住,齊說:“這事鬧出來不好聽。”王夢梅道:“被他這一鬧,我的錢還想收嗎?”錢谷師爺道:“不如打發瞭他。這件事總算沒有,他的話不足為憑,難道這些百姓果真的抗著不來完嗎?”
王夢梅見大傢說得有理,就叫瞭管帳房的侄少爺來,叫他去開銷蔣福,立時三刻要他卷鋪蓋滾出去。侄少爺道:“三千頭怎麼說?”王夢梅道:“等查明白瞭沒有弊病,才能給他。”侄少爺道:“這話恐怕說不下去罷。”王夢梅道:“怎麼你們都巴望我多拿出去一個,你們才樂?”侄少爺碰瞭這個釘子,不敢多說話,隻得出來同蔣福說。蔣福道:“我打老爺接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這飯是吃不長的。要我走容易得很,隻要拿我的那三千洋錢還我,立時就走。還有一件:從前老爺有過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在老爺有得升官發財,我們做傢人的出瞭力、賠瞭錢,隻落得一個半途而廢。這裡頭請你少爺怎麼替傢人說說,利錢之外,總得貼補點傢人才好。還有幾樁案子裡弄的錢,小事情,十塊、二十塊,也不必提瞭。即如孔傢因為爭過繼,胡傢同盧傢為著退婚,就此兩樁事情,少說也得半萬銀子。老爺這個缺一共是一萬四千幾百塊錢,連著盤費就算他一萬五。傢人這裡頭有三千,三五一十五,應該怎麼個拆法?老爺他是做官的人,大才大量,諒來不會刻苦我們做傢人的。求少爺替傢人善言一聲,傢人今天晚上再來候信。”說罷,退瞭出去。
侄少爺聽瞭這話,好不為難,心下思量:“他倒會軟調脾,說出來的話軟的同棉花一樣,卻是字眼裡頭都含著刺。替他回的好,還是不替他回的好?若是直言擺上,我們這位叔太爺的脾氣是不好惹的,剛才我才說得一句,他就排揎我,說我幫著外頭人叫他出錢。若是不去回,停刻蔣福又要來討回信,叫我怎樣發付他。說一句良心許,人傢三千塊錢,那不是一封一封的填在裡頭給你用的;現在想要幹沒瞭人傢的,恰是良心上說不過。況且蔣福這東西也不是甚麼吃得光的。真正一個惡過一個,叫我有甚麼法子想!也罷,等我上去找著嬸子,探探口氣看是如何,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叫人打聽老爺正在簽押房裡看公事。他便趁空溜到上房,把這事從頭至尾告訴瞭太太一遍。又說:“現在叔叔的意思,一時不想拿這錢還人傢。蔣福那東西頂壞不過,恐怕他未必就此幹休。所以侄兒來請嬸娘的示,看是怎麼辦的好?”豈知這位太太性情吝嗇,隻有進,沒有出,卻與丈夫同一脾氣。聽瞭這話,便說:“大少爺,你第一別答應他的錢。叔叔弄到這個缺不輕容易,為的是收這兩季子錢糧漕米,貼補貼補。被蔣福這東西如此一鬧,人傢已經好幾天不交錢糧瞭!你叔叔恨的牙癢癢,為的是到任的時候,他墊瞭三千塊錢,有這點功勞,所以不去辦他。至於那註錢亦不是吃掉他的,要查明白沒有弊病才肯給他。你若答應瞭他,你叔叔免不得又要怪你瞭。”侄少爺聽瞭這話,不免心下沒瞭主意,又不好講別的,隻得搭訕著出來,回到帳房,悶悶不樂。忽見簾子掀起,走進一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蔣福聽回信來瞭。侄少爺一見是他,不覺心上畢拍一跳。究竟如何發付蔣福,與那蔣福肯幹休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