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河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他終於要離開J市,登上前往河遙縣的火車。半月之前,河遙縣姑傢的大表哥來瞭信,勸他再來河遙,看看十年未見的姑姑。
信中說,姑姑年紀大瞭,又失明二十餘載,居然還掛念身在遠方的侄子。
高河想起姑傢的親朋:和藹親切的大表哥楊年豐,聰明頑皮的二表哥楊年喜,活潑的小表姐楊曉梅。哦,還有那個穿著藍衫,梳著長長的、烏黑的大辮子的年輕女孩兒……不,歲月變遷她不再年輕,隻是印在高河記憶中的,卻始終是那個纖細的淡藍色身影。
她是童養媳,從小和姑傢的大表哥楊年豐定瞭娃娃親,她與高河同歲,但考慮到她將來要做高河的嫂子,姑姑讓高河叫她姐姐,於是高河便叫她姐姐,而大人們,和姑姑傢的孩子們,則都叫她乳名,一個字,娟,帶瞭兒話音,便是叫做“娟兒”。
娟兒本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但高河的姑姑不允許娟兒隨意出門,她本是極端守舊的老太太,總是絮叨著:“閨女傢的,整日街上去瘋,成什麼樣子!想我當年做姑娘時……”
火車轟鳴聲中,高河默默清點著舊時的記憶,盤來盤去,卻總是不自主地想著娟兒。淡藍色、苗條的身影,姣好的面容,在高河眼前轉悠。
火車的車窗外,漆黑的玻璃窗上,映出瞭高河漠無表情的臉。車廂內的電燈也暗瞭,所以高河的眼前生瞭幻象,他發現,玻璃窗上映出的臉不是自己的臉,那臉慢慢地扭曲、抽搐、抖動,最後,變成瞭娟兒的臉。
高河默不作聲地盯著那張臉,那還是當年記憶中的、年輕的臉。
突然,玻璃上的娟兒,笑瞭。嘴角上,是一種詭異的笑。
高河出瞭一身冷汗。
將近一整天的奔波,火車停在河遙縣火車站。
高河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下車廂,在千奇百怪的面孔中尋找著姑傢的親人,他知道,姑傢的兄妹們一定會來接站。
驀地,來自人群中的一縷白光晃到瞭高河的眼睛,高河瞇起瞭眼,然後聽到瞭熟悉的笑聲。
“高河!你來的好啊,哈。”
高河循聲望去,果然,是二表哥楊年喜,他擠出瞭人群,向自己走過來,一如既往,把相機掛在胸前,剛剛的白光是鎂光燈,是楊年喜先對他照瞭相,看來十年過去,他仍然熱愛攝影。
高河看著二表哥的臉,他似乎沒變樣子,看起來反倒是高河長瞭他三歲。
高河笑瞭出來,大聲喊道:“二表哥!”
楊年喜小跑過來,在高河的臂膀上拍瞭拍,端詳著高河的臉:“變樣瞭變樣瞭,變得有男子漢氣概瞭,哈!”
“哪裡哪裡,我……”高河自謙著。
楊年喜忽然又端起瞭相機,對著高河的臉按下瞭快門。
“咔嚓”一聲,閃光燈再次晃得高河閉上瞭雙眼,他看不到四周,看不到二表哥的臉,但不知為何,他覺得站在面前的二表哥。眼神變瞭,歡喜的表情變瞭,眉目間變得冷冷的,面孔變得惡毒的,他甚至聽到咬牙的聲音,嘎吱嘎吱,摻雜著牙縫間擠出來詛咒的話語聲:“滾開……去死……”
高河打瞭個寒噤,勉強睜開眼,視野漸漸清晰,當看清二表哥的笑臉時,高河的心裡卻還是冷冷的。
楊年喜笑道:“這麼多年瞭,你還是會害怕閃光燈,哈。”
高河呵呵地笑著。
楊年喜說:“大哥也來瞭,就在站外,我們出去吧。”
“好、好……”高河點著頭。
楊年喜又在高河的臂膀上拍瞭兩下:“好,小子,來得好,來得好,哈……”
高河笑得不自然,他覺得二表哥比剛才更用力地在拍自己的臂膀,甚至臂膀有些疼瞭。
出站口外,大表哥楊年豐馬上從人群中認出瞭高河,他急忙奔過來,對高河上下打量一番,大喜道:“啊呀!高河!”
高河笑著:“大哥,我來瞭。”
楊年豐握住瞭高河的手:“終於把你給盼來瞭,近來你姑姑差不多每天都要念叨你。”
“難為她老人傢瞭。”高河面帶歉意道。
當下,楊年豐拉著高河寒暄起來。而楊年喜站在一旁,一聲不吭地看著兩人交談,微笑著。
楊年豐拉著高河,說:“這就上車回傢吧,我的車停在不遠的地方……”
高河覺得楊年豐熱情豪爽的性格,經年未變,這讓他剛懸起來的心終於踏實瞭些許,於是跟著向停車場走去。楊年喜跟在兩人身後,不再吭聲,掛在他胸前的照相機,烏黑的,看起來沉甸甸的。
楊年豐開車,楊年喜坐在後座,高河則坐在副駕駛上。
車子行駛瞭良久,高河不斷被楊年豐問這問那,但高河心想應該跟楊年喜說些什麼,畢竟出瞭站臺之後,楊年喜一直沉默著。於是,回頭看著楊年喜,問道:“那個……小表姐還好吧?”
話問出口,高河等著楊年喜的回答。可是,楊年豐卻把話接瞭過去:
“你小表姐好著呢,現在懂事多瞭,在傢洗衣做飯,喂牲口,打掃,什麼傢務都會做。”
“那真瞭不起啊,沒想到小表姐也變得賢惠瞭。”高河誇贊道,又向楊年喜看去,以為楊年喜會接著說些什麼,可是楊年喜卻仍然沒有開口,隻是靠在座椅上,微笑著。
仿佛楊年喜自從出瞭火車站,就變成瞭啞巴。
高河無奈,隻好找些其他話題,於是想瞭想又問:“娟兒姐怎麼樣,她還好吧?”
高河的話剛出口,才想到或許應該稱呼為“表嫂”更好一些。
然而,車內突然安靜瞭,沒有人回答他。楊年喜仍舊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而楊年豐握著方向盤的手似乎顫抖瞭一下。
然後,高河看到瞭,楊年豐向自己的臉上瞟瞭一眼。
僅僅是一瞬,楊年豐就收回瞭目光,但高河還是察覺到瞭,那一瞬間內變得冰冷的目光。
“娟兒她啊……”楊年豐緩緩地開口瞭,“她……死瞭。”
高河的心臟“咯噔”地跳瞭一下。後座上,楊年喜的笑容越來越詭異。
“怎麼會……”高河問道,“怎麼會的,是什麼原因?事故嗎,還是生病?”
楊年豐的聲音很沉重:“是淹死的,在江上打漁時,掉進江水裡瞭。”
“娟兒姐的水性不是很好嗎?”高河又問。
吱嘎!一聲刺耳的摩擦聲響起。楊年豐突然狠狠地踩住瞭剎車,慣性讓高河的頭險些磕在車窗上。
楊年豐盯著高河,直讓高河渾身不自在。
楊年豐的表情突然變得死氣沉沉,說道:“車子快沒油瞭,先去加油。”高河木訥地點瞭點頭。
後座上,楊年喜突然探過瞭身子,笑臉對著高河:“你問得太多瞭,哈。”
姑姑傢的宅院,坐落在河遙縣的邊緣,距離江岸不遠。
高河下瞭車,時間已是深夜,烏雲遮住瞭月亮,夜幕籠罩下,暗無燈火的三間高大的瓦房森森可怖。
楊年喜說道:“因為傢裡已經不再種地,土地都承包給瞭別人,所以從前那些長工短工早就辭退瞭,現在偌大一個傢,隻剩下我們老小四個人。”
高河“哦”瞭一聲,他自小便知道,姑姑傢是河遙縣首富,所以才會有這麼大的宅院。
楊年豐打開車子的後備箱,把高河的行李提瞭出來,對高河說:“很懷念吧,十年沒回來瞭。你小表姐早就給你準備好瞭一個房間,就是你從前住的那一間。”
高河尷尬地笑瞭笑:“那真是謝謝她瞭。”
“她和你姑姑大概都已睡下瞭,我先帶你去房間,明兒一早你們再相見。”
“好的,今天辛苦大哥瞭。”高河說道。
楊年豐笑著說:“你現在說話太客氣瞭,怎麼,做瞭城裡人,就不把我們當自己傢人瞭麼?”
“哪有哪有!”高河慌忙擺著手。
楊年豐“呵呵”一笑,指瞭指房子,說道:“走,進屋吧。”
於是高河跟在楊年豐身後向瓦房走去,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頭看瞭看,楊年喜不知去瞭哪裡。
楊年豐把高河帶進瞭房間,叮囑瞭幾句就走出瞭屋子。
關上瞭房門後,高河環視這間屋子,屋子裡佈置得很溫馨。高河想起瞭小表姐,聰明活潑,而且又倔強的性格,雖然她的相貌高河已經有些淡忘,但那蹦蹦跳跳的身姿還印在他的腦海中,她喜歡野花野草,喜歡小狗小貓,喜歡任何可愛的東西。但是,她不喜歡娟兒。
高河的思緒至此,不由得心驚肉跳起來。
對啊,那個小表姐,曾討厭娟兒,她總是對娟兒心存芥蒂。
當年,高河如何也想不透的道理,而今天他明白瞭。因為娟兒比小表姐更漂亮,更溫柔,更會做傢務。無論是傢裡的雇工,還是鄰裡街坊,口口稱贊的都是娟兒,小表姐自然不服氣,所以才會討厭娟兒。
高河胡思亂想著,覺得渾身疲累,於是脫瞭衣服,關瞭燈,躺在床上,被褥很舒適。
旅途勞累,讓高河昏昏欲睡。迷糊間,小表姐的臉和娟兒的臉,不斷在腦海裡交錯,這兩個女人……
小表姐的臉,突然變得鐵青的。
娟兒的臉,突然流下瞭血。
高河知道,這是在做夢,但卻又不想醒過來。
但是,由遠及近,腳步聲響起來瞭,就在屋子外的走廊裡。高河打瞭一個激靈,睜開瞭眼,掀開被子坐瞭起來。
腳步聲近瞭,停在瞭自己的房門外,然後,敲門聲響起來瞭。
“來瞭來瞭。”高河應著,沒有開電燈,直接摸到門前,打開瞭房門。
月亮,突然從雲間掙脫出來,讓冷冷的寒光照在來人的身上。
門外,是一個女人。高河看清瞭她的臉。
陡然間,高河的表情變瞭,變得驚恐。
那個女人,她的臉好白,或是月光所致,臉上看不出血色。她盯著高河,淡淡地說:“你來瞭。”
高河的嘴唇有些顫抖,微張開嘴:“娟兒……”
深夜裡。
高河的姑姑並沒有睡,她在等待著。
房門被推開,楊年豐走瞭進來。
“媽。”楊年豐喚道。
老太太聞聲,臉稍微轉過去,面對著楊年豐:“他來啦?”
“來瞭,已經送他到房裡,現在應該已經睡下瞭。”楊年豐站在門口說道。
“他來得好哇……好哇……”老太太點著頭,頓瞭片刻,說:“明早我再見他吧,別讓他有戒心。”
“好。”楊年豐應著。
老太太咳嗽兩聲,身體顫顫巍巍的,又繼續說道:“還有啊,你明天要問個清楚,那件事……”
“我會問他的,你放心吧。”
老太太又點瞭點頭,對楊年豐擺瞭擺手,楊年豐便會意地走瞭出去,輕輕關上瞭門。
老太太緩緩地躺下身,側臥在床上,失明已久的眼睛溜溜地轉瞭轉。
娟兒,她本是個死人。
所以,她的一切都是冰冷的,包括她身上的氣息。高河忍不住打起瞭哆嗦。
“娟兒……”高河又開口瞭。
“誰允許你這麼叫我的。”娟兒的聲音冰冷徹骨,雙眼盯著高河,讓高河無所適從。
“姐……”高河改瞭口。
娟兒壓低瞭聲音:“我隻是個死人。”
高河後退瞭兩步,他似乎感覺到娟兒身上的屍臭味。
冷月的寒光下,娟兒的臉愈發詭異瞭,她嘴角上挑,古怪地笑瞭出來,幽幽地說:“記住,別忘瞭當年發生瞭什麼。”
娟兒隻留下瞭這樣一句話,然後抬起手緩緩地關門,離開瞭高河的房間。
當門外腳步聲漸遠,高河這時才發覺,心臟跳動得仿佛要震破他的胸腔。
窗外,一個聲音傳來,是男人的聲音,他陰陽怪氣地說:“別忘瞭那晚,哈。”
高河出瞭一身冷汗。
天剛亮的時候,村裡的公雞開始打鳴瞭,狗吠此起彼伏。
高河坐起來,他一整夜沒有睡的安穩。原本因旅途的勞累而疲憊的身體,現在更加酸軟無力。
高河想起,昨夜,將睡未睡間,紛雜紊亂的噩夢接踵而來,夢裡有自己,有娟兒,有小表姐,有大表哥和二表哥。
高河忘記瞭,夢境是從何時開始。他記得娟兒曾敲開自己的房門。那也是夢嗎……或者說,他真的見到瞭娟兒……
高河甩瞭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可是卻頭痛欲裂,隻好按著太陽穴,勉強站起身。
穿好衣服後,楊年豐來瞭。
“睡得還好吧?”楊年豐笑著問道。
“好得很。”高河搪塞著,避開瞭楊年豐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的白眼球上一定蒙蓋瞭密密麻麻的血絲。
楊年豐依舊笑呵呵的:“那就好,出來洗個臉,咱們去飯廳見你姑姑和小表姐。”
高河心裡“咯噔”一聲,但嘴上卻笑著:“好的。”
一番整理後,高河跟在楊年豐的身後走向飯廳,手裡拿著給姑姑的禮物,心裡惴惴不安。
進瞭飯廳,看到瞭坐在桌前的老太太,她就是高河的姑姑。
高河立刻大聲喚道:“姑姑!我來瞭。”
老太太聽到瞭高河的聲音,面露歡喜,馬上沖著高河的聲音伸手招呼道:“高河呀,你可來瞭!快來快來。”
高河走上前,笑著說:“姑,你沒變,還是十年前的樣子。”
老太太的手有些顫抖,摸到高河的手,拉過來握著。她並沒聽清高河說瞭什麼,兩顆杏仁般的眼睛正對著高河,說道:“高河呀,想壞瞭我瞭,也不知道你想不想這個當姑姑的。”
“您說哪裡話,我怎麼不想。”高河把手中的禮品盒放在餐桌上,坐在老太太身邊。
“城裡過得好不?有沒有找個對象?哎……你爹媽死得早,我這個當姑姑的也為你做不瞭什麼,我這心吶……”
高河滿面笑容,他知道姑姑已經開始絮叨瞭,嘴裡不停地應著姑姑的話,一面用餘光瞥著周圍。
飯廳中,楊年豐站在門口笑看著老太太和高河。楊年喜不在,似乎還沒有來。廚房裡有人在做飯,那一定是……
高河想到這裡,廚房裡的人端著兩盤菜走出來瞭。
高河馬上站瞭起來,看著走出來的人,遲疑瞭一下,叫瞭聲:“小表姐。”
“你小子呀,總算來瞭。”小表姐楊曉梅把兩盤菜放在餐桌正中,斜著眼睛打量著高河:“做瞭城裡人瞭,就不想我們鄉下親戚瞭,是不?”
“哪裡……我沒……”高河一時慌瞭手腳,不知如何答話才好。
楊曉梅撲哧一聲笑瞭出來:“你小子啊,還是這麼不懂玩笑。”
高河搔著後腦,呵呵地笑著。
“好瞭好瞭,你快坐下吧。你們娘倆多親近,我這還有兩個菜,你們先吃著,我就來。”楊曉梅說罷,又走回廚房。
高河坐瞭下來,突然發現,不知何時二表哥楊年喜已經坐在自己對面,正咪咪地笑著。
“你小表姐變漂亮瞭吧,哈。”楊年喜問道。
“嗯,是啊,變漂亮瞭呢。”高河答話道。
“跟娟兒比,誰漂亮?”沒頭沒腦的,楊年喜問出瞭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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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年喜繼續笑,仿佛他臉上的笑容是永遠僵化的。
楊年豐狠狠地瞪瞭楊年喜一眼,楊年喜撇瞭撇嘴,拿起桌上的筷子跺瞭跺,隨手夾起菜填進嘴裡嚼瞭起來。
餐桌上,氣氛陡然有些尷尬,好在老太太沒有聽到楊年喜的話,又拉起瞭高河的手,絮叨起來。
這頓飯,高河吃的很不踏實,楊曉梅精心安排瞭滿桌的珍饈,但高河隻覺食不知味。席間不斷被老太太和楊曉梅問這問那,但高河卻漸覺,這席間暖融融的親情盡是偽裝來的,直讓他冷得發顫,特別是小表姐楊曉梅的眼睛,雖然笑意盈盈,但目光卻寒冷徹骨。
飯後,楊曉梅扶著老太太回臥室休息。
高河表示要幫忙收拾餐桌,楊年豐搖瞭搖頭,說:“我看你沒精打采,是不是火車上的疲勞還沒有舒緩過來,這裡不打緊,你回房休息吧,稍後我去找你,晚上我們大夥一起去江邊玩。”
楊年豐說著話,又頓瞭頓,道:“今天,是跑火船的日子。”
高河一搖三晃地走向自己的房間。
“跑火船……”高河心中暗想。
他記得河遙縣跑火船的民俗。每年這個時候,傢傢戶戶都用竹竿紮成筏子,上面堆滿稻草,然後將木筏浮在江面上,點燃木筏上的稻草,讓燃燒的木筏順流而下,一眼望去,江上仿佛燃起瞭無數火團,天地江水都被染得紅彤彤的,甚是壯觀。
據說,這是為瞭帶走一年來的壞運氣,讓大火和江水將厄運燃燒殆盡、付之流逝。
高河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瞭床上,恍然間,想到瞭自己離開河遙縣前,最後一次看跑火船的日子。
那一年的木筏,比往年都要大,筏上堆起來的稻草,有一人來高。
楊年喜把木筏拖進瞭江水中,用火把點燃瞭稻草。當時,熊熊的火光映在高河的臉上,滿眼盡是火紅的顏色。高河始終盯著自傢的火船,眼睛一眨不眨。正當那艘火船從自己的視野裡消失掉的時候,高河的眼中卻好像出瞭錯覺。
他好像看到,自傢火船上,燃燒的稻草堆裡,伸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
突然,響起的拉鋸的聲音尖銳刺耳,高河從回憶中醒轉過來,這拉鋸的聲音高河很熟悉:這一定是二表哥在造跑火船的木筏瞭。
高河記得,從前每一年跑火船,都是楊年喜在做木筏,高河則在一旁好奇地看著。楊年喜會不時抬起頭,笑著問高河:你也想做火船?
年幼的高河則笑嘻嘻地點著頭,於是楊年喜說:等你長大後教你,哈。
現今,高河長大瞭,他又來到瞭這裡。
鬼使神差一般,高河竟然走出瞭屋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柴垛,來到瞭楊年喜的身邊。
楊年喜蹲在地上,仰起頭,擦瞭擦頭上的汗水,笑著看高河。
高河沒有說話,註視即將完工的木筏,他隱約覺得,這艘木筏,與當年那艘木筏一樣,大得出奇。
“你也想做火船?”一如舊時,楊年喜問出瞭這句話。
高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隻是看著楊年喜,楊年喜的笑容越看越假。
楊年喜低下頭,繼續忙著紮木筏,又說:“想做,就做吧,哈。”
高河轉身離開瞭,他本有很多話想問楊年喜,但卻突然無法開口。自從昨日接站開始,這個二表哥始終怪怪的。高河心中越來越冷,他覺得剛剛楊年喜的話中有古怪,他的意思,並不是在問高河想不想做火船。
高河琢磨著楊年喜的話,他認為楊年喜說的是你想不想做火船……想做,就做吧,哈……
“喂,高河啊。”突然,楊年喜叫住瞭高河。
高河停下瞭腳步,隻聽楊年喜怪裡怪氣地說:“高河,別忘瞭那天、那晚吶。”
高河覺得身體越來越發冷。
楊年喜繼續說道:“我有照片的,你還記得你們倆的照片吧,哈。”
高河飛快地逃離瞭柴垛,轉身的一剎那間,他發現柴垛的邊緣,露出瞭一個人臉,鐵青的臉,死魚般的眼睛惡毒地盯著高河。
是娟兒的臉。
高河飛奔回屋子裡,氣喘如牛。
原來,二表哥還不肯忘記那件事,他打算怎麼樣,威脅我?高河想到這裡,不禁心驚肉跳。
忽的,門外有人敲門,繼而門被推開瞭。是楊年豐。
楊年豐看瞭看神經質一般的高河,微微皺瞭皺眉:“你怎麼瞭,不要緊吧?臉色這麼差。”
高河搖瞭搖頭:“沒什麼,我沒事。”
楊年豐疑惑地打量高河一番,走進房間坐在床邊,然後雙眼直勾勾地望著高河。
高河擦瞭擦鬢角上流下來的汗,問道:“大表哥,什麼事?”
楊年豐扁瞭扁嘴唇,從口袋裡摸出瞭兩張照片,“啪”的把照片拍在床上。
高河向照片看去,瞬間,他的大腦麻木瞭,呆住瞭,猶如血液被抽空般的感覺。
楊年豐淡淡地說:“說實話吧,這照片才是請你來這裡的原因,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這個事兒,你姑姑知道瞭。”
高河的面色如死灰般,腳下酸軟,坐在瞭地上。
“果然,果然……”高河喃喃道,“果然,姑姑知道瞭。”
“都告訴我吧,事情的原委,我相信你。”楊年豐一字一句的說。
高河垂下瞭頭,他把十年前那場事故,講給瞭楊年豐。
十年前,跑火船的前夜。那一夜,天色出奇地黑。
我和小表姐都期待著明天的跑火船,所以興奮得睡不著覺。於是我們偷偷起床,打算去柴垛旁看看自傢的火船,火船還沒完工,此時二表哥應該在趕工。我和小表姐商量:偷偷接近柴垛,然後突然出現在二表哥面前,嚇他一跳。
我們踮著腳尖來到柴垛旁,但卻並未見到二表哥,隻有一個未完工的木筏和散落在地上的工具。
小表姐正生氣二表哥偷懶,卻聽見,柴垛的後面,有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後,居然聽到瞭女人的喘息聲。
小表姐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已經是大姑娘的她,知道那是什麼聲音,於是奔到柴垛後面一看,呆住瞭。
我心中也好奇,跟瞭過去,發現柴垛後,二表哥和娟兒,正一絲不掛地交纏在一起,此時二人正一臉驚恐地看著小表姐!
小表姐沖我喊瞭一句:“不許看!”然後把我推出柴垛後。
之後,我隻聽到小表姐大發雷霆,罵瞭好多難聽的話,我隻記得小表姐最後一句話是:“蕩婦,不要臉的女人,跟我去見我媽,讓我媽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突然間,叫罵的聲音戛然而止,又“噗通”一聲,好像有人倒地。
我心中不安起來,回到柴垛後偷偷望去,驚恐的發現,小表姐躺在地上,滿臉鮮血,她的頭上,太陽穴上,有好多血窟窿,血不斷流出,她身體抽搐著,卻發不出聲音,不久後,一動不動瞭。
二表哥吐瞭一口唾沫,然後把手中的耙子扔在地上,“當啷”一聲響,聽起來好恐怖,那耙釘上,是小表姐的血。娟兒尖叫瞭一聲。
我嚇傻瞭,想跑,但二表哥發現瞭我,我嚇得汗毛都豎瞭起來。二表哥跑過來,把我拉進柴垛後,我以為他想把我也殺死,但他隻是讓我脫衣服,我害怕得要死,隻好聽他的話。
脫掉衣服後,二表哥一腳把我踹倒在娟兒的身上,拿起手上的相機,對我倆拍瞭好多照片,他邊拍邊笑,好像瘋瞭一般。
當晚,他威脅我說,如果我泄露瞭今晚的事,他就會把這些照片滿村張貼。然後又對娟兒說,從今天開始,娟兒就是小表姐,在瞎眼耳背的老太太面前,扮演她女兒的角色,隻說娟兒因為打漁淹死在江中瞭。
二表哥說,因為老太太最疼小女兒,如果讓老太太知道小女兒死瞭,她一定會難過死。又說,他會向大表哥說明一切,大表哥是個孝子,知道出瞭這種事後該怎麼做,最主要的是不驚動老人。
第二天,二表哥把小表姐的屍體捆綁在跑火船的木筏上,用稻草蓋得嚴嚴實實,為瞭能載起屍體的重量,二表哥把木筏改的很大。
晚上,小表姐的屍體乘著火船,被推進瞭江中……
高河說到這裡,停住瞭,抬頭看著楊年豐。
楊年豐始終一言不發,聽著高河的講述。
高河又說道:“跑火船後的第二天,我便離開瞭村子,去J市上學瞭,之後的十年,再也沒回來過。”
楊年豐點瞭點頭,沉著聲音道:“你走後,年喜給我講述瞭事情的經過,但是……”
楊年豐說著,微微向前探過身子,逼視著坐在地上的高河:“年喜說的,跟你講述的不一樣啊。”說著,楊年豐再次用手指點瞭點床上的兩張照片。
高河瞪圓瞭雙眼,用力搖著頭:“不、不是,不是這樣,他說謊。我知道,他一定會把自己做的事都推在我的頭上……”
楊年豐擺瞭擺手:“算瞭,剛剛我說過瞭,我相信你,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的品行我自然瞭解,年喜是我的兄弟,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更有數。”
楊年豐嘆瞭口氣,繼續說道:“原本我以為,就這麼相安無事的過下去,就讓娟兒頂替曉梅生活著,但沒想到,今年年初的一天,老太太的眼睛突然能看到東西瞭,可惜,她短暫的復明僅僅幾分鐘的時間。不巧的是,當時娟兒正在老太太的身邊扮演小女兒,於是老太太不動聲色地把我單獨叫來,責問我事情的真相。我無法隱瞞,隻好把當年你二表哥告訴我的事情經過講給瞭老太太。”
高河聽到這裡倒抽一口涼氣,問道:“姑姑相信二表哥的話瞭?”
楊年豐搖瞭搖頭,說道:“怎麼可能,你姑姑也知道你的為人,說你決計不是那種喪心病狂的惡棍,但以防萬一,還是把你叫來對質,昨天你累瞭,所以今天才開口問你。這下好瞭,疑問總算解開瞭,我本以為會帶著這個疑問進棺材呢,呵呵……”
高河聽著楊年豐苦笑著,按著心口舒瞭一口氣,喃喃道:“你們相信我就好。”
楊年豐收起瞭炕上的照片,站起身,對高河說:“中飯的時候,老太太跟你們有話說,別怕,有我在。”
高河聽到楊年豐這樣說,反倒覺得渾身不是滋味。
午飯時候,又是滿桌的美味佳肴。
楊年喜和“楊曉梅”似乎還不知道發生瞭什麼,隻覺得桌上氣氛怪異,每個人都面沉似水。楊年喜橫著眼睛看瞭看高河,臉上居然沒有瞭笑意,然後他拾起筷子,對著桌子上的飯菜風卷殘雲。
老太太一聲不吭地坐著,楊年豐端著飯碗默默地吃飯。高河則垂著頭,心中惶恐不安,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隻有“楊曉梅”還有說有笑:“高河,吃這個,這是當年你最愛吃的啊;媽,你嘗嘗這個,高河帶來的醬鴨子,味道很好。”
老太太沒答話,對楊年豐說道:“年豐啊,你們幾個孩子倒酒,高河來瞭,不喝點酒怎麼行。”
高河看著老太太,推辭道“姑,我不會……”
老太太聽到高河的聲音,突然微微皺瞭皺眉頭,讓高河的話卡在嗓子裡,沒瞭下文。
楊年豐一聲不吭,拿起酒瓶,給每個人都滿上瞭一杯。
“這是當年你姑父留下來的,陳年好酒。”老太太的臉對著高河說道。
一時間,整個飯廳裡酒味飄香,果然是好酒。
楊年喜根本不打算碰杯,仰起頭就喝瞭一口。
“那……”高河猶豫地舉起杯子,“那我就先感謝姑姑和哥哥姐姐們的招待。”
楊年豐和“楊曉梅”也舉杯,與高河碰瞭一下。
楊年豐,卻沒有喝酒,又把酒杯放回到桌上。
高河本不會喝酒,烈酒入口,隻覺辛辣無比。“楊曉梅”嘗瞭一口,嗆得伸出瞭舌頭。
老太太突然“哼哼”的冷笑瞭一聲。
“你們好會做戲。”老太太冷聲說道,突然又面目猙獰,厲聲吼道:“若不是我那天眼睛短暫的復明,隻怕要被你們這對畜生欺騙一輩子瞭!”
楊曉梅──或者應該叫做“娟兒”──面如死灰。
楊年喜一口菜填進嘴裡,卻再也無法下咽,他瞪圓瞭眼睛,看著老太太。
高河則默默無語,低垂著頭。
老太太重重拍瞭一下桌子,咬著牙淒聲道:“年喜你,從小騙我騙到大,我真後悔寵壞瞭你,讓你幹出這喪盡天良、違背常倫的事,楊傢有你這個逆子,簡直敗瞭祖上的陰功!”
楊年喜嘴唇顫抖著,惡狠狠地註視著高河。
“還有你!”老太太一雙杏仁般的瞎眼仿佛能看透娟兒的全身,厲聲罵道:“勾引我的兒子,冒充我的女兒的蕩婦婬娃,我們楊傢的清譽,怎能毀在你這個沒羞恥的女人身上!”
娟兒心知事已敗露,便不再打算辯解,隻是狠狠地看著高河,目光毒辣。
接著,老太太又是一聲冷哼:“算瞭,為瞭楊傢的名節,你們兩人,以死謝罪吧。”
娟兒倒抽瞭一口冷氣,難以置信地看著老太太。
楊年喜顫聲道:“媽,這怎麼可以……”
老太太一揚手,淡然道:“剛剛的酒裡,是劇毒,你們這對畜生,現在就可以上路瞭。”
聽到這句話,楊年喜仿佛丟瞭魂兒一般,瞬時跌倒在地。娟兒的身子抽搐起來,然後大聲尖叫起來,向高河撲瞭過去,但隻跨出一步便倒在地上,然後顫抖的伸出手,狠狠地攥著高河的褲腳。
“媽!”楊年豐面色痛苦地說,“這兩人該死,但高河是無辜的……”
高河一語不發,動也不動,看著老太太發呆。
“高河,你把手指伸進嗓子裡,把酒吐出來……”
“高河,姑姑這輩子對不起你瞭。”老太太說著,聲音裡有幾分沮喪,“你知道瞭楊傢這傷風敗俗的醜事,為瞭讓這個秘密不被泄露,姑姑隻有這一個辦法啦!”
高河沒有答話,他始終閉著嘴,耳邊楊年豐還在大叫:“快,高河,吐出來……”
然而,“撲騰”一聲,死屍倒地。
飯廳裡,三具屍體,和滿桌的狼藉。
這一年的跑火船,楊傢出瞭三艘,都是大木筏,據說是楊傢找工匠來幫忙紮的木筏,結實又美觀,厚厚的稻草堆瞭很高。村民們紛紛贊賞,但奇怪的是,楊傢隻來瞭兩個人看跑火船。
跑火船開始瞭,楊傢的三艘大火船上,烈火熊熊燃燒,劈啪聲劇烈的響動,每個人都在叫好,岸邊,熱鬧瞭起來。
“咱傢那三艘火船,漂亮吧。”老太太坐在輪椅上,面對著江水問道。
“嗯,漂亮極瞭。”
“它們漂遠瞭嗎?”
“嗯,遠瞭。”
“燒去瞭厄運,我們楊傢,真正清凈瞭……我們回傢吧。”
推著輪椅,走在回傢的路上。
“您沒有吃那些醬鴨子啊,很好吃的。”
老太太沒有聽清,側過耳朵,問道:“年豐啊,你是不是說話瞭,說什麼,大點聲。”
“那是我特意準備的醬鴨子,如果您也吃瞭,我還要再多準備一艘木筏。”
“啊?你說什麼啊!大點聲,我聽不見!”老太太有些著急瞭。
“說起來,讓我來到這裡,並不是要問我什麼,而從一開始就打算殺死我吧。”
“年豐啊,你是不是在跟別人說話,是誰呀?”
“我早已猜到您想殺人滅口,才含住那口酒沒有下咽,所以一直沒有說話,想起來真後怕。”
老太太有些坐不住瞭,回過頭,杏仁般的眼睛對著身後的人:“年豐啊,你到底在念叨什麼呀……”
“不說瞭不說瞭,回傢瞭,我還為您準備瞭好多醬鴨子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