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見他那天,天下著雨,我戴著孝跟拉著姥爺的車去火葬場。車裡的氣氛很悲慟,傢人們都在哭,隻有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眸子望著窗外,卻沒有流一滴眼淚。
姥爺這一生坎坷,當過兵、打過仗、因為工作傷瞭腿,五十多歲就成瞭個瘸子。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姥爺,因為脾氣倔,所以沒什麼朋友,整個生命裡唯一的夥伴原是一條狗,後來因為狗咬瞭人,又親手把狗打死。我與姥爺的關系說不上太好,但是每年都會住在一起一段時間。母親常和我說,與老人在一起的日子總是過一天少一天,而姥爺也盡他所能讓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快樂,帶我去釣魚,去爬長城,買新潮的電影票帶我去看,給我買瞭東西會傻兮兮地笑著遞給我,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天,可是姥爺卻死瞭。
姥爺死的時候沒人在身邊,我們知道消息還是舅媽去看姥爺的時候,姥爺的身體已經冷瞭,他還穿著鞋,就像睡著瞭一樣。接瞭母親打來的電話,正在趕稿子的我幾乎呆住,開車回老傢的路上,天下著大雨,原本隻有一個多小時的路因為車禍堵瞭很久很久。
車停在火葬場的門外時,我跟著推著姥爺的車進瞭火葬場,來迎車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眉目慈祥,說瞭一句節哀,便親手接車然後拉向瞭火化間。到火化間的時候,父母為姥爺做最後的修飾,那時,那個拉車的老人看著姥爺的屍體就問:“死前留話瞭嗎?”
母親一愣道:“沒有。”隨後又轉頭問舅媽,為姥爺穿戴的舅媽道:“沒有,到的時候身子就冷瞭。”
那老人哦瞭一聲,姥爺被帶到火化爐前的時候是早上八點,三天前的這時候我才起來,而姥爺坐在院子裡澆花,我覺得一切就像昨天,卻不知道為什麼,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就那麼看著一切,像是在等什麼,也像是不樂意走。
父母都退到瞭旁,問話的老人拉著車走到打開火化爐子前,他趴在姥爺耳邊像是在說話一樣,再抬頭的時候,姥爺的屍體就被推進瞭火化爐,然後是沖天一樣的火光,然後一切的一切就變成瞭塵埃。
有人說人的生命其實很短暫的,從最初的嬰兒到最後一把塵埃,有的要經歷幾十年甚至百年,可有的不過一天,甚至隻有幾秒鐘。
姥爺的骨灰冷瞭的時候是舅舅裝的,骨頭和灰燼,姥爺的骨頭有一段格外的粗大,大舅裝骨頭的時候還在說,那是爸的那條壞腿,長瞭新骨頭才這麼大是,沒有跟著他們裝骨灰,我跟著問話的老人離開瞭火化間。不知道為什麼,我想知道他和姥爺說瞭什麼。
出火化間的時候,有火化廠年輕的老人道:“老董,又送走一個?”
被叫做老董的問話老人道:“是呀,這個兒女都來送,是善終。”
“現在孝順的少瞭。上回,我拉來那個,連身好衣服都沒有,就一閨女給買瞭個一百多塊的骨灰盒,看著我都心疼,得瞭你忙吧,我走瞭。”
年輕人離開之後,我一直跟著老董往東的屋子走,直到走到最後老董才說:“姑娘,你可跟瞭我好長時間瞭,哪兒來的去哪兒吧。”
我一愣,我一直以為我跟著他,他不知道,所以才一直都沒回頭看我。
老董回頭的時候臉上依舊帶著那種和善的笑容,而我看著那張臉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姥爺,這樣的笑臉在我失戀時出現過,這樣的笑臉在我覺得他是個瘸子丟我的臉的時候出現過,而我在成年之後對他的笑卻是越來越少,每次他打電話,我也總是不耐煩,三天前來看他,也是,也是失戀瞭來鄉下逃避一切,在成長之後,我才發現,姥爺的存在已經是我最後的退路。
看著老董,我道:“請問,您和我姥爺說瞭什麼?”
“沒說什麼,就是一句囑咐……”說著老董已經掏出鑰匙打開瞭那間靠最東的房間的門,因為是陰霾落雨的下午,所以屋子並不像想象中的明亮,也不像想象中那麼陰森恐怖,擺放著各種辟邪的東西。那屋子很幹凈,一切都是灰青色,木頭的書架上擺放著整排的書,桌子上的茶水還冒著熱氣,見我站在門口,老董道:“進來坐。”
那是我第一次進一個火化工人的屋子,而老董的一切也並不像是我想象中的那種火化廠的工人一樣,因為長年跟死屍打交道,所以他一切的作風都透著一種屍體的陰氣,他身上絲毫沒有那種感覺,反而透著一種我所陌生的和善。
坐在沙發上,老董端著茶缸子喝著茶水道:“死的人是姑娘的什麼人?”
“是我姥爺。”我生在南方,卻是在北京的胡同跟著姥爺長大的,所以我從來都是叫他姥爺,從不叫外公。
聽我說是姥爺,老董道;“你姥爺是睡死的,是善終,不用傷心,是好事。”
聽著老董的話,我點瞭點頭,依舊是那句:“我隻想知道您和我姥爺說瞭什麼。”
“沒什麼,就是一句尋常的囑咐,你怎麼就這麼想知道?”
淡淡一笑我道:“姥爺耳背,我怕他聽不到。”
2
離開老董的屋子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瞭,因為有新的死者要火化,所以他也沒辦法招待我瞭,我看著跟著火葬場引導員離開的老董,不知道為什麼又那麼就跟瞭上去。在老董的屋子裡,不管我怎麼問,他都沒有說他趴在姥爺耳邊的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麼,而這越加讓我好奇瞭。
依舊是那間火化間,依舊是老董問過舅媽的話,回答的不知是死者的什麼人,眼淚一直都沒有斷,摸著老人的屍體和老董說:“沒有,死在手術臺上瞭,”
老董“哦”瞭一聲,把屍體放在推向火化爐的車上,就像趴在姥爺耳朵邊上一樣,他又趴在那個屍體的耳邊,隻說瞭一句,便用力把老人推進瞭的火化爐。依舊是沖天的火光,那種光芒映紅瞭老董的臉,而我對趴在死人耳邊說話的老董越發的好奇。
寄放瞭姥爺的骨灰,我坐著來時候的車離開,回頭看的時候,下著雨的車窗外,老董就站在告別大廳的門口手裡拿著一支煙,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休息等著送下一個人成為一把灰。料理好姥爺的一切,我獨自回瞭市區的傢,回到租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天還下著雨,我擦著被雨水淋濕的頭發,看著鏡子裡有些蒼白的臉,姥爺去世到現在我滴水未進,就連臥室裡電腦上還是那天下午匆忙離開的時候打剩下的文稿。
看著一切,心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隻是眼淚卻吝嗇的要命。趴在床上,仰望著漆黑的屋子的時候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貫通全身,而我想的卻總是老董和姥爺說的話,我不知道這樣的話,老董會不會對每一個人說,但是他的異樣足以引起我的好奇。
打開文檔的時候,郵箱閃動瞭起來,一封未讀郵件,還是我離開傢之後不久發來的,發件人,主編鄭凉竹,主題:異業策劃。
異業,所謂的異業就是那種供職於謀種異樣職業的人,就像微型遺像雕刻傢,就像撿金匠,就像老董那樣的火化工,異業這個項目最初是由我想到的,因為失戀我一度想要自殺,在不斷的心理驅使下甚至已經為自己的後世做出的安排,而改變這一切的就是在姥爺傢那幾天。雖然不知道姥爺是不是已經明白我的心思,但是那幾天他總是和我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人這一生,孩子能有幾個,愛人能有幾個,隻是命卻隻有一條,就像是一條線,穿起瞭與你有關的一切。因為這句話我放棄瞭想死的念頭,卻也沒想到姥爺會死。
在準備自殺的這段期間,我誤入一傢特殊的網站,代人死亡四個字一下便從網站的角落飄出然後停在我面前。好奇心驅使,我點瞭進去,才第一次接觸到瞭替死這個奇異又詭異的職業。隻是那種替死不被法律所允許,所以極為隱秘,是替死人和雇主單獨見面,雇主可以根據所交納的傭金數量來要求替死人的死法,而死亡的過程也可以被雇主記錄,而這也並不是一個玩笑,在我所找到的資料中,那段替人跳樓自殺的視頻因為自殺者的死法詭異而成瞭上個月幾乎一周報紙的頭條,自殺的是個三十歲的女人,是用粗重的韁繩纏繞瞭脖子然後從三十層的高層跳瞭下來,然後被緊緊地掛在瞭二十三層的地方,那是一種特殊的上吊方法,因為奇特而被各大報紙報道,在女人和雇傭者商討價錢的視頻中,這條命雇傭者花瞭三十萬,而自殺者是一位癌癥晚期的母親。因為那段視頻,我對那些隱秘在人們視線所觸及不到的地方的那些職業產生瞭極大的好奇,也因此向報社遞交瞭策劃書,想要親自做有關異業這個策劃。
主編回給我的策劃書中,對我原先的策劃並沒有特別大的改動,隻是有一條,這個題材由我一個人跟,絕對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因為競爭,報業與報業之間存在探子在業界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的事情,所以很多好的策劃,一傢報社知道的不出兩個人,一個是決定一切的主編,一個是能查詢到一切的記者。
3
再見到老董的時候,北京依舊下著雨,整個火葬場都是披麻戴孝的人,悲慟的聲音與死人的寂靜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快走到告別廳門口的時候,又有一輛車停在瞭火葬場的門口,黃色的裝屍盒被火葬場的員工熟練地拿下來,而跟著車下來的人哭的極為傷心,為首的像是母親一樣的人一度暈厥,坐在休息廳等著見老董的時候,身邊的人指著哭的站不起被人扶著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說:“現在後悔瞭,也不知道早幹什麼來瞭,親閨女,沒考上就沒考上,非罵,這回好瞭,閨女一死百瞭,她呢,白發人送黑發人。”
那小女孩的告別儀式我跟著人群走進去看瞭,擺滿塑料花的臺子上,女孩閉著眼睛,像是永遠都睡著瞭一樣,有著我少年時所羨慕的柔軟長發,告別儀式不過兩三分鐘,屍體就被人拉到瞭要去火化的地方。
跟著拉屍體的女人,我又去瞭第一次見到老董的地方,而今天老董依舊站在那。
小女孩的父母從停屍箱抬出女孩放在火化爐前的車上的時候,老董依舊道:“死前留話瞭嗎?”
聽到老董的話,女孩的母親又哭瞭起來,還是他父親說:“說瞭,她說,媽,對不起,我讓你失望瞭。”
老董“哦”瞭一聲,拉著車走到瞭火化爐子前,老董才要低頭,女孩的母親就跑瞭過來,拉著女孩的屍體如何也不讓火化,就這樣她在火化爐子前哭瞭很久很久,最後還是老董說:“你何苦,這輩子都已經活到瞭頭,就讓她走得安心點吧。”
女孩的母親松開手,而老董照舊趴在女孩的耳邊像是說瞭一句話,便就像以往一樣用力一推,把女孩推進瞭火化爐。
那天上午,天一直在下雨,而老董送人的手一直都沒停過,而每個人,他都要問,死前留話瞭嗎?每個人他都要趴在耳邊說一句話才給送進火化爐。
上午的最後一個人送走的時候,老董點瞭一支煙才對一直站在窗戶前的我說:“傢裡又有人走瞭?”
搖瞭搖頭,我掏出記者證遞給老董道:“我們報社要做一個專題,我想采訪您行嗎?”
沒有接我的記者證,老董吸著煙道:“我們有什麼可采訪的,就是管個破爐子。不一樣的就是,人傢燒煤,我們燒人。”
“可是您和別的火化工不一樣。”
扔掉吸完的煙,老董道:“沒什麼不一樣,隻要幹這行都一樣。”
那天中午老董拒絕瞭我的采訪,跟著吃飯完的老董回到他的宿舍已經將近一點鐘,而下午,那張小的木黑板上沒有安排,見我又跟著他,老董說:“姑娘,該上哪兒就上哪兒吧。這是火葬場,不比別的地方,不好。”
坐在老董的木頭椅子上我道:“沒事,我不怕。”
放下茶杯老董卻道:“你不怕,我怕。”
那天下午,不管我如何說,老董都沒有點頭,而他的臭脾氣在火葬場像是也是有名的。
回到傢的時候,天依舊是陰陰沉沉的,我拿著幹毛巾擦著濕頭發,放下毛巾打開電腦,異業的題目已經擬好,而老董的故事被我命名為,生命中最後的聲音。
在電腦上記錄上今天老董所做的一切和那些死者的故事我就關掉瞭電腦躺在瞭床上。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沒有去接,躺在床上聽著答錄機裡的聲音。
來電話的是母親,自從姥爺突然去世之後母親變得沉默的瞭好多,精神也十分脆弱,電話裡母親說:“雲桑,明天是姥爺的六日,你來,一定要來知道嗎?姥爺一直最疼你。”
掛斷電話依舊是二十分鐘之後的事情瞭,母親絮絮叨叨的說瞭很多,而我躺在床上迷迷蒙蒙的聽著。醒來的時候不知道已經幾點,但是窗外還是雨聲,我望著漆黑的屋子,想著母親電話裡說的姥爺的六日,雲桑這個名字還是姥爺在的時候起給我的,我本姓霍,雲取自潔白,桑是取自漢樂府的陌上桑中的桑代表博才。姥爺讀書不多卻為我取瞭這樣一個雅致的名字,而他卻從沒有真正的叫過我一聲雲桑,他總叫我小二。
那樣的愛稱在之後的之後卻再也不會聽到,而那樣寵溺的笑臉也成瞭生命中最後的影像。
4
姥爺六日那天,我穿瞭一身黑去看姥爺。六日,那天是人走上奈何橋的第六天,是要在人間一點牽掛的都沒有的離開人世的,所以那天,要燒掉與姥爺有關的一切,老傢的的紅木櫃子上,是姥爺的遺像,面前擺著他愛吃的點心、水酒。
窗外下著雨,天依舊是陰霾的,母親與阿姨們收拾姥爺的屋子的時候,姥爺的衣服、他珍藏的畫片都被舅媽清理走,掀開床鋪的時候,母親突然哭瞭,床鋪下是一本簡易的相冊,上面大多都是姥爺與姥姥的照片,剩下便是我與姥爺的,母親手裡的相冊裡,年少的我被姥爺抱在懷裡,而我的手卻抓著姥爺的頭發,笑的十分開心的樣子。
那天下午依舊是我一個人回的租屋,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姥爺走瞭之後,我覺得我與傢人之間的關系也一下就散瞭,我年少的時候不喜歡學習,因為抗拒母親的專斷,沒有參加高考,高考結束後那段被譽為幾傢歡喜幾傢愁的日子我自然也並沒經歷過,而姥爺卻在那段時間一直陪著我。他努力地做著我和母親之間的調和劑,直到我有瞭現在這份工作瞭,成瞭不用他們發愁的孩子,姥爺才安心。或許正是因為他安心瞭,所以才這樣安靜地離開。
我並沒有因為老董的拒絕而放棄對老董的采訪,再去采訪老董那天,天雖然沒下雨,但也是一片陰沉,那天火葬場的人並不多,我去的時候是上午九點瞭,那天最後一位火化的也已經離開。
而老董看到我的時候,依舊深深地嘆瞭口氣,然後和我說:“你這個娃娃怎麼這麼不聽話,你以後再來,我也不會見你瞭。”
“第一,我並不是隻采訪您;第二,我隻是覺得您和別而火化工不一樣;第三,我並不是想用您獨特的職業為我們來帶多麼可觀的銷量,我隻是想讓那些對你們這個職業產生誤導的人得到一個真相;第四,即使您不點頭,我也不會放棄。”
或許是因為我的固執吧,老董看著我深深的嘆瞭口氣,那天下午,老董拿著一個棕色的佈兜,帶我離開瞭火葬場,去瞭離火葬場不遠的墓地。
到墓場時候或許是因為空氣的原因,四周變得很濕,頭發又不知不覺的染瞭雨水,而我卻沒停也沒打傘就這麼跟著老董,走到那個白色的墓碑前的時候老董停下瞭腳步,墓碑上的照片已經被雨水潤的有些不清楚,但是還是能看出是個長發的女孩。
打開那個棕色的佈兜老董掏出一瓶黃酒道:“這是我閨女。”
微微一愣,我看著老董略微有些苦澀的臉。
8
再見到老董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那是姥爺去世的四十九天瞭,因為不是同輩人,所以即使我與姥爺同日而亡,也不能和姥爺一起火化,而是要在第四十九天以小輩的身份火化,我火化那天父母親人都來送我,而老董親自把我抬上火化車,送進火化爐前,就像往常老董問母親:“死前可曾留下瞭話。”
痛哭流涕的母親搖著頭道:“沒有。”
就在那一刻,就在母親說沒有的那一刻,我聽到瞭老梁在死者耳邊說的那句神秘莫測的話,他說:“孩子,告訴小雨,我對不起她。”
被送進火化路的那一刻,我感覺不到高溫灼燒皮膚的灼痛,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有因為我的執著而得到的那種遲來的溫暖,那種霸道、執著又痛苦相依的愛。這種愛讓老董相依小雨,讓我追隨姥爺……
或許你的愛人已經離開,或許生命在你看來已經消失,或許在你看來這是個離奇的怪談,但請相信,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