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解釋一下這個故事的名字。
木勺是一個地名,木勺鎮。
伏仙捉鬼,看上去是兩件事,其實隻是一件事。
木勺鎮的人無法判斷那東西的性質。
是仙?
是鬼?
1、洪水制造
那地方叫木勺鎮,山高皇帝遠,民風閉塞,與世無爭。
一場大雨過後,木勺鎮成瞭一片海。
七天之後,水退瞭。
薑不瞭背著一個化肥袋子,往傢走。袋子裡裝的是方便面和火腿腸,還有一套鋪蓋,都是救災物資。七天前,他從傢裡逃出來的時候,光著腚。
那幾間屋子還站在原地,明顯有被水泡過的痕跡。幾隻螃蟹蹲在屋頂上,警惕地打量著他,把他當成瞭一個闖入者。
屋子裡一片狼藉,木床爬上瞭房梁,鍋碗瓢盆到處都是。
薑不瞭愣瞭一陣子,開始收拾。
鄰居們陸續都回來瞭,古老的木勺鎮又慢騰騰地活瞭過來。
收拾完堂屋,薑不瞭朝西屋走去。
打開門,他頓時呆住瞭。
西屋的床上,盤腿坐著一個女人。她大約三十歲,長相還算端正,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頭上,光著腚。她的懷裡抱著一尊泥像,一尺多高,不是菩薩,不是財神,不是關公。
薑不瞭怔怔地看著那尊泥像。確切地說,是看著她的胸。
原諒他吧,他是個光棍。
她一動不動,警惕地打量著薑不瞭,那眼神和屋頂上的螃蟹一模一樣。
過瞭大約半個小時,薑不瞭看夠瞭,驚呼一聲,跑瞭出去。
鄰居們聽見動靜,都跑瞭過來。
薑不瞭堵在大門口,隻讓女人進門。
女人們進瞭西屋,半天沒出來。
男人們在大門外等著,聽薑不瞭描述那個女人的胸和屁股,還有那尊泥像。他們的表情異常生動,有人還流出瞭口水。他們中有一半人是光棍。
女人們終於出來瞭。她們告訴薑不瞭,那個女人是個傻子,還是個啞巴,不管問什麼,她都一聲不吭。她們還告訴薑不瞭,那個女人的胸和屁股都很大,很結實,可能還是個未婚女青年。
大胸大屁股未婚女青年,這些誘人的字眼讓薑不瞭立刻忘記瞭那個女人又傻又啞。
其他光棍同樣如此。
有人出價三千,求薑不瞭轉讓那個女人的所有權。
薑不瞭猶豫瞭一陣子,還是關上瞭大門,把那些居心叵測的男人關在瞭門外。
這一夜沒有電,木勺鎮漆黑一片。
幸存下來的狗有一搭沒一搭地叫起來。外面,有手電筒的亮光晃來晃去,還有人在呼喊一個名字,那聲音十分淒慘,肯定不是丟瞭孩子那麼簡單。
薑不瞭點上瞭蠟燭。
那個女人已經穿上瞭衣服,是鄰居女人送給她的。那是一身黑佈衣服,款式很老,大褂上至少有二十個扣子,褲子用佈帶系在腰上,系的是死扣。
鄰居女人在用這種方式提醒薑不瞭:別硬上。
薑不瞭煮瞭方便面,讓那個女人吃。她吃瞭六碗,才吃飽。放下筷子,她抱著那尊泥像去瞭西屋。
薑不瞭離開傢,鎖上門,去找薑魚。薑魚是他的表叔,也是族長。
薑魚住在木勺鎮郊外,大約一公裡。
薑不瞭一路小跑,很快就到瞭。他進瞭門,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開門見山地說:“我傢裡多瞭一個女人。”
薑魚吃著方便面,頭也不抬地說:“我聽說瞭。”
他五十幾歲,頭發全白瞭,看上去十分蒼老。
薑不瞭說:“我想和她結婚。”
薑魚沒說話。
“你覺得行不行?”
薑魚沒說話。
薑不瞭幹坐瞭一陣子,起身要走。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薑魚忽然在背後說:“你知道那個女人的來歷嗎?”
薑不瞭回過頭,薑魚正認真地盯著他,等他回答。他覺得薑魚的表情似乎和平時不太一樣,有點古怪。
“什麼意思?”薑不瞭一怔。
薑魚盯著他,眼睛裡閃著異樣的光:“你知道那個女人的來歷嗎?”
薑不瞭想瞭想,說:“可能是洪水沖來的。”
薑魚一邊吃方便面一邊說:“下午,我去買蠟燭,在路上遇見一個男人。他身高超過一米九,二百多斤,頭發亂蓬蓬的,滿臉橫肉。他不理男人,隻盯著女人看,眼神很兇,一副要吃人的樣子。”
薑不瞭耐心地等他說完,有些莫名其妙:“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薑魚又不說話瞭。
薑不瞭轉身走瞭。
天很黑,兩邊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它們是大地的頭發。
走著走著,薑不瞭忽然覺得背後有人。他猛地轉過身,泥濘的土路上空無一人。他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加快瞭腳步。
西屋的蠟燭滅瞭,那個女人可能已經睡著瞭。
薑不瞭過去推瞭推,發現她沒給他留門。他有些失落,回到堂屋,摸黑躺在床上,準備睡覺。
他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覺得有點巧:木勺鎮有幾百戶人傢,那個女人為什麼偏偏到瞭他傢?往年木勺鎮十年九旱,很少下大雨,今年竟然出現瞭洪災,太反常瞭。洪水似乎是為瞭掩護那個女人才出現的。
還有,薑魚說話前言不搭後語,仿佛中邪瞭。
薑不瞭覺得薑魚說的那些話不太吉利。
外面,那些狗都不叫瞭,那個人也不再喊瞭,木勺鎮靜謐無聲。也許,除瞭薑不瞭,木勺鎮的所有活物都睡著瞭。
他覺得有些孤單。
他覺得有些不祥。
2、身份證
薑不瞭開瞭一傢修車鋪。
那個女人抱著那尊泥像,坐在門口,定定地看著某個方向,半天沒動一下。兩天瞭,她還沒開口說話。有人說她是傻子,薑不瞭認為不是,因為他發現她的眼神很清澈,像一口古井。
薑不瞭一邊修車,一邊偷偷地打量她。他決定再等三天,如果還沒有人來找她,就和她結婚。
她肯定不會拒絕,因為她除瞭默許,不會別的。
忙完手頭的活,薑不瞭打開電視機,胡亂按著遙控器。那個女人的目光被吸引過來,眼神直直地盯著屏幕。
薑不瞭一邊按遙控器,一邊觀察著她的神情。
她的眼睛亮瞭一下。
薑不瞭立刻停瞭下來,看見電視裡演的是《西遊記》。
她喜歡看神話劇。
有人來修車瞭。薑不瞭把遙控器放在桌子上,出去忙活瞭。那個人的電動車撞壞瞭,薑不瞭用瞭一個小時才修好。回到鋪子裡,他看見電視裡正在演廣告,就換瞭一個臺,是一檔娛樂節目。
又有人來修車,補胎。
過瞭十幾分鐘,薑不瞭回到鋪子裡喝水,看見電視裡正在演《西遊記》,那個女人一動不動地看著,眼神像一口古井。
她會使用遙控器換臺,說明她不傻。至少,比三歲小孩聰明。
這一天,薑不瞭幾乎沒閑著。
晚上,他買瞭半隻鹽水鴨和一隻豬耳朵,犒勞自己。
那個女人隻吃方便面,不吃肉。她可能有某種信仰。吃完飯,她抱起那尊泥像,站起身往外走。
“等一下。”薑不瞭喊瞭一聲。
她置若罔聞,沒停下來。她的耳朵可能有問題。
薑不瞭站起來,拉瞭她一下。一陣酥麻的感覺讓他猛地把手抽瞭回來。那是電擊的感覺,他確定。
她的身上有電。
直覺和經驗告訴薑不瞭,那很可能不是靜電。
她回過頭,靜靜地看著他,眼神裡有挑釁的意味。
薑不瞭避開她的目光,訕訕地坐瞭下來。
這天晚上,薑不瞭一直沒睡著,手上始終有一種又酥又麻的感覺,甚至蔓延到瞭全身,觸電一般難受。
其實,他是發情瞭。
下半夜, 他實在是憋不住瞭,爬起來去瞭西屋。
西屋的門從裡面插上瞭門閂,她還是沒給他留門。有一瞬間,他想把屋門踹開。躊躇瞭半天,他打消瞭這個念頭。他不敢。
他是光棍,知道該怎麼解決生理問題。
他洗瞭洗手,回屋瞭。十幾分鐘以後,仿佛有一道閃電擊中瞭他,他的身體開始發抖,馬上就要崩潰。就在這時候,他看見瞭一雙眼睛,猛然間從高處跌落下來。
是那個女人。
她站在窗外的黑暗中,睜大眼睛,靜靜地看著薑不瞭,眼神裡有一些憐憫的意味。
薑不瞭沸騰的血一下就冷瞭,身體的某部分變軟瞭,像一條死泥鰍。
他關瞭燈,用黑暗掩蓋瞭尷尬。
三天過去瞭,還是沒有人來找她。
薑不瞭打算和她結婚,盡管他隱隱約約覺得她有些不對頭,但是也顧不瞭那麼多瞭。他想老婆都快想瘋瞭。
色膽包天,這話不假。
他把一個算命先生請到傢裡,花瞭十塊錢,買瞭一個黃道吉日。
那是一個白胡子老頭,幹瘦,眼神飄忽。他盯著那個女人,看瞭足足有五分鐘,都沒眨眼。
那個女人抱著那尊泥像,低眉順眼地坐著,表情木然,看上去一點都不喜慶。
薑不瞭把算命先生拉到旁邊,悄悄地問:“怎麼瞭?”
算命先生指著那尊泥像,問:“你知道它是誰嗎?”
“不知道。”
“它是金光聖母。”
“沒聽說過。”
算命先生盯著薑不瞭,忽然說:“它還有一個名字,電母。”
薑不瞭一怔。
算命先生指瞭指那個女人,問:“你認識她多久瞭?”
“五天。”
“你以前見過她嗎?”
“沒有。”
“木勺鎮有沒有人認識她?”
“也沒有。”
“你知道她的來歷嗎?”
薑不瞭搖搖頭。
算命先生抬頭看看天,又低頭看看那個女人,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地說:“前幾天下大雨,電閃雷鳴,然後,她就出現瞭……”
也許是有神靈在提醒薑不瞭,他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難道她是電母下凡?”
算命先生想瞭想,說:“你去問問她。”
“怎麼問?”
“你喊一聲她的名字,看她有什麼反應。”
薑不瞭猶豫瞭一下,走過去,低低地喊瞭一聲:“金光聖母……”
她沒反應。
他又喊:“電母……”
她的身體抖瞭抖,似乎有什麼秘密被拆穿瞭。
算命先生指著那尊泥像,說瞭一句讓薑不瞭終生難忘的話:“那是她的身份證。”
薑不瞭完全懵瞭。
3、轟隆隆的雷聲
西天還有一抹紅。
算命先生已經走瞭。
那個女人還是低眉順眼地坐著,不迎不拒,不急不躁。
薑不瞭忽然想起傢裡還有一支電筆,趕緊找出來,朝她走過去。他要試一試她身上到底有沒有電。
她用一種期待的眼神看著他。
電表剛碰到她的手,一下就亮瞭。她身上確實有電,而且不是靜電。薑不瞭又試瞭試那尊泥像,也有電。
他倒吸瞭一口涼氣,手一抖,電筆掉在瞭地上。
她忽然“噗嗤”一下笑瞭,是那種得意的笑,驕傲的笑,不同於人類的笑,帶有幾分仙氣。
薑不瞭猶豫瞭半天,在心裡做出瞭一個痛苦的決定:把她送走。
他雖然很想娶老婆,但是,絕對不敢娶一個仙人為妻。他知道,曾經有一個男人娶瞭一個仙人為妻,下場挺慘。那個男人叫牛郎。
那個女人盯著他,眼睛裡忽然射出兩束冷冷的光,似乎在說:請神容易送神難。
薑不瞭打瞭個冷戰,下意識地把視線轉向別處,腦子裡還存留著一幅畫面:黑佈大褂,黑佈褲子,裡面是那個女人性質不明的身體……
天模模糊糊地黑瞭。
很靜,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
那個女人坐在桌子旁邊,等著開飯。
薑不瞭不敢得罪她,起身去廚房做飯。過瞭一陣子,他端著一盤韭菜炒雞蛋走進堂屋,打開瞭燈。
她還坐在桌子旁邊,姿勢沒變。薑不瞭懷疑剛才她一直在手舞足蹈,擠眉弄眼,燈一亮,她就偽裝成瞭木頭人。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薑不瞭想說點什麼,但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有兩種說法的方式。
你一句,我一句,這是人類在對話。
你說半天,對方一句不回,這是人類在向神仙祈禱。
薑不瞭不知道該用哪一種方式。也就是說,他不能確定那個女人的性質。最後,他決定什麼都不說。
言多必失。不管是得罪瞭人,還是得罪瞭神仙,都不是好事。
吃完飯之後,那個女人抱著泥像離開瞭。她的動作很輕,無聲無息,像一個啞謎。
薑不瞭去找薑魚,商量對策。
薑魚的眼睛裡滿是血絲,一看就是沒睡好覺。
“她身上有電,可能是電母。”薑不瞭進門就說。
“什麼?”薑魚一愣。
“那個女人身上有電,她抱著的那尊泥像身上也有電。”
“你確定?”
“我用電筆試過瞭。”
薑魚明顯吃瞭一驚,半天才說:“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把她送走。”
“你不打算娶她瞭?”
“隻能看,不能摸,娶瞭有什麼用?”
沉默瞭一會兒,薑魚喃喃地說:“請神容易送神難。”
他也是這個觀點。
薑不瞭有些沮喪。
薑魚在屋子裡來回踱步,忽然停下來,說瞭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那個男人住在河邊的水泵房裡。”
“什麼意思?”薑不瞭一怔。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男人嗎?他和你傢裡的那個女人幾乎同時出現在木勺鎮,這裡面一定有貓膩。他會說話,你可以去找他問問。”
薑不瞭有些猶豫。
河邊很荒涼,有大片的墳地。
薑魚洞察瞭他的膽怯,說:“我和你一起去。”
他們拿上手電筒,出門瞭。
隻有一個手電筒,薑魚拿著走在前面,薑不瞭跟在後面。
黑夜無波無折,貌似很平靜。
不知道為什麼,薑不瞭覺得木勺鎮籠罩在一種不祥中。他警惕地四下看,生怕黑暗中竄出什麼東西,要他的命。
一條黑糊糊的土路,像真相一樣崎嶇。路面高低不平,兩邊是沒到膝蓋的荒草,裡面肯定藏著未知的活物。
走瞭一陣子,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那聲音在死寂的夜裡透出一股靈異之氣。
薑魚忽然停下來,關瞭手電筒。
天地間唯一的亮光消失瞭,漆黑一片。
“怎麼瞭?”薑不瞭顫顫地問。
“你聽。”
薑不瞭豎起耳朵,仔細聽。他聽到瞭一個轟隆隆的聲音,似乎是某種野獸在低吼,又似乎是天上的雷聲。他說:“可能又要下雨瞭。”
老天不同意他的觀點,立刻讓月亮冒瞭出來。
那聲音還在響,動靜更大瞭。
靜立瞭半天,薑魚忽然說:“他也來瞭。”
薑不瞭一怔:“誰來瞭?”
“電母通常和誰在一起?”
“雷公。”
“水泵房裡的那個男人,就是雷公。”
這句話仿佛觸到瞭一個秘密,那個聲音不再遮遮掩掩,震天響起來。
4、遺照
草和樹一動不動,水泵房裡有什麼東西在低吼。
黑暗中,似乎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殺氣,似乎有一雙綠幽幽的眼珠子,這些征兆讓人感覺異常兇險。
薑不瞭覺得,今夜肯定不會平安過去,一定會發生點什麼。
他猶豫瞭。
薑魚肯定也察覺到瞭什麼,一直沒動彈。
“回去?”薑不瞭試探著問。
停瞭停,薑魚說:“已經來瞭,還是過去看看吧。”
薑不瞭明顯地感覺到,他的語氣裡有膽怯的成分。
他們一前一後,深一腳淺一腳地朝水泵房走去。
薑不瞭一邊走一邊想象:面目猙獰的雷公藏在水泵房裡,冷冷地看著他們。那一雙眼珠子像貓頭鷹一樣,能看清楚黑暗中的一切。
他們終於接近瞭水泵房。
那是一間孤零零的小平房,立在一片荒野裡。
那轟隆隆的聲音震天響。
薑不瞭想:那肯定是雷公的呼吸聲。
水泵房沒有門,薑魚用手電筒往裡照瞭照,看見一個人臉朝墻躺在角落裡,身下鋪著一些廢紙箱,一動不動。
薑不瞭和薑魚互相看瞭一眼,走瞭進去。
水泵房裡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來源不明。角落裡有一個石塊壘的鍋灶,上面放著一口破鐵鍋,還有一堆幹柴。鍋裡有吃剩的面條,都快風幹瞭。
難道神仙也食人間煙火?
薑不瞭有些摸不著頭腦。
那個人穿一身不太合身的舊衣服,沒穿鞋子,腳底很臟,腳趾頭上長著黑毛,大約一寸多長。他隻出聲,不動。
薑魚故意用手電筒照瞭照他,還弄出瞭一些聲音。
他還是隻出聲,不動。
手電筒的光變暗瞭,正在一點點地死去。終於,它掙紮瞭幾下,不亮瞭。
水泵房裡一片漆黑。
那個人“撲棱”一下坐起來,低低地問:“誰?”
停瞭一秒鐘,他又說:“什麼人?”
這麼巧?手電筒一滅,他就醒瞭。
薑不瞭害怕起來,支支吾吾地說:“我是薑不瞭……”
薑魚沒說話。
那個人又問:“那個人是誰?”
停瞭一秒鐘,他又說:“你們要幹什麼?”
剛才他一直背對著薑不瞭和薑魚,卻知道進來瞭兩個人,這說明他不是一般人。或者說,他不是人。
薑魚說:“我們有事問你。”
那個人說:“什麼事?”
停瞭一秒鐘,他又說:“你們坐下說。”
薑不瞭察覺到薑魚蹲瞭下來,他也跟著蹲下瞭。
薑魚說:“你來木勺鎮幹什麼?”
薑不瞭的心頓時揪瞭起來,他害怕聽到那個人說:“我是雷公,來木勺鎮找電母……”
那個人冷冷地說:“你問這個幹什麼?”
停瞭一秒鐘,他又說:“你們是什麼人?”
薑不瞭說:“你是不是在找一個女人?”
那個人一下子沉默起來。
薑不瞭越來越覺得可疑。他試探著說:“你有沒有蠟燭?”
那個人說:“沒有。”
停瞭一秒鐘,他又說:“這裡風大,蠟燭點不著。”
他的話音剛落,風毫無預兆地變大瞭。
薑不瞭忽然想起一件事:有一位神仙,經常和雷公電母在一起,他叫風伯。剛才,肯定是風伯在幫雷公圓謊。
他的頭皮一陣陣發麻。他想看看那個人的長相,卻看不清,盡管近在咫尺。
有一段時間,沒有人出聲。或者說,人和仙都沒出聲。
風又毫無預兆地停瞭。它的任務完成瞭,回去睡覺瞭。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
薑不瞭回想那個人剛才說的話,發現瞭異常:那個人每次都說兩句話,中間停頓大約一秒鐘,而且兩句話的語氣不太一樣,似乎是一男一女……
他在替電母說話!
薑不瞭的魂兒都快要嚇飛瞭。
那個人像升天瞭一樣,一點動靜都沒有。他不打哈欠,不咳嗽,不磨牙,甚至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木勺鎮來瞭一個女人。”薑魚試著和他搭話。
那個人立刻說:“什麼女人?”
停瞭一秒鐘,他又說:“我不認識她。”
薑不瞭覺得他在掩飾什麼。
薑魚又說:“那個女人身上有電,她抱著的那尊泥像身上也有電。”
那個人無聲無息。
薑魚接著說:“你跟我們去看看吧。”
那個人還是無聲無息。
薑魚拿出手機,按亮它,照瞭過去。
借著那青白的光,薑不瞭發現那個人憑空消失瞭,角落裡隻有一個七寸相框,裡面是一個女人的黑白照片,木木地看著眼前的兩個活人。
她是電母。
她在薑不瞭傢裡。
薑魚怔怔地說:“這可能是死人的照片。”
這一刻,薑不瞭幾乎魂飛魄散。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這間孤房子裡,他竟然看到瞭那個女人的遺照。
他一直認為她是仙人。
其實她是鬼。
5、雷公顯形
雷公電母下凡瞭。
木勺鎮一下子炸瞭鍋。
他們爭先恐後地跑到薑不瞭傢裡,隻為一睹仙顏。他們要求薑不瞭當眾用電筆試探那個女人,看她身上是不是真有電。
人多壯膽,薑不瞭硬著頭皮用電筆戳瞭戳那個女人,電筆亮瞭,又戳瞭戳那尊泥像,電筆也亮瞭。
有個老太太“撲通”一聲跪下來,拖著長腔大聲地喊:“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我兒媳婦不孝順呀……”
旁邊有人戳瞭戳她,說:“不是觀音菩薩,是電母。”
“電母管救苦救難嗎?”老太太有些懵。
“不管。”
“那她管什麼?”
那個人想瞭想才說:“她可能管電。”
旁邊有人插瞭一句:“管電的是電工,不是電母。”
老太太更迷糊瞭:“電母到底管什麼?”
他們面面相覷,沒有人能回答她。電母是個很冷門的神仙,不在世人的信仰之列,除瞭放電,世人甚至都不知道她還會幹什麼。
薑魚把他們喊出去,壓低瞭聲音說:“她是鬼!”
大傢都愣瞭。
薑魚又說:“河邊的水泵房裡,有她的遺照。”
他們站在大門外,探頭看著屋子裡的那個女人,她低眉順眼地坐著,懷裡抱著那尊泥像,面無表情。
薑魚說:“你們要是不信,跟我去水泵房看看。”
一大群人往河邊走去。
天陰著,可能又要下雨。
距離水泵房還有二三十米,薑魚停下來,示意大傢別出聲,豎起耳朵聽。
他們都聽到瞭一個轟隆隆的聲音,像打雷似的。
薑魚說:“那是雷公弄出的動靜。”
盡管他的聲音很小,但水泵房裡的人還是聽見瞭,那個轟隆隆的聲音戛然而止,一個男人走瞭出來。
他身高超過一米九,頭發亂蓬蓬的,猶如天神下凡。
薑不瞭終於看清瞭他的長相。他覺得,從外形上看,那個男人確實很像雷公,盡管他不知道雷公到底長什麼樣子。
薑魚往前走瞭幾步,和那個男人當面鑼對面鼓地說話。
“我們又見面瞭。”薑魚很謙卑地說。
那個男人愣愣地看著他。
薑魚回頭看瞭看,又說:“我代表木勺鎮人問你一件事,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個男人像木頭一樣毫無反應。
薑魚說:“我們木勺鎮的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他一邊說,一邊觀察對方的表情。
“你什麼意思?”那個男人忽然開口瞭。
薑魚一下有點慌瞭:“我……”
那個男人往前走瞭一步,距離薑魚近在咫尺。
“小心天打五雷轟!”背後有人大聲提醒薑魚。
薑魚有點結巴瞭:“你,你要幹什麼?”
那個男人輕輕地說:“我不是大神,是拾荒人。”他指瞭指水泵房裡的廢紙箱,又說:“你看,那都是我撿的。”
薑魚明顯是不相信。
那個男人又說:“你傢裡如果有沒用的東西,送給我,我要。”
薑魚訕訕地說:“沒,沒有。”
“我給你錢,買你傢那些沒用的東西。”他從兜裡掏出一把臟兮兮的毛票,遞瞭過來。
薑魚下意識地後退瞭一步。
那個男人神神秘秘地說:“我什麼都要,廢紙箱,空酒瓶,破鐵鍋,舊鞋……”他壓低瞭聲音:“照片我也要。不過,我隻要黑白的。”
遺照就是黑白的。
薑魚的身體明顯抖瞭一下。
那個男人說:“你不賣?那就算瞭。”他嘆口氣,返回瞭水泵房。
沒過多久,那個轟隆隆的聲音震天響起來。
“雷公生氣瞭。”不知道是誰小聲嘀咕瞭一句。
6、一個女孩的意外死亡
薑寶是薑不瞭的鄰居。
他有一個女兒,才兩歲。她叫白白,搖搖擺擺地走路。
晚上,薑寶帶著白白來薑不瞭傢裡串門。他剛從外地回來,聽說薑不瞭傢裡有電母,過來看看。
起風瞭,吹得窗戶“啪啦啪啦”地響。
白白看瞭看那個女人,似乎特別害怕,嘴裡不停地說:“爸爸爸爸,打,打,走,走……”
薑不瞭聽說過一種說法:小孩子能看見某些成年人看不見的東西。他有點瘆。
那個女人抬頭看瞭一眼白白,眼神簡直就是換瞭一個人。
木勺鎮很安寧,以前都是夜不閉戶。不過,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出現之後,傢傢戶戶都把大門關死瞭,盡管他們還不能確定那兩個人到底是什麼。
是仙?
是鬼?
到目前為止,木勺鎮很太平,沒出什麼事。沒有誰遭到天打五雷轟,沒有誰觸電身亡,沒有誰離奇失蹤……
直到那天中午。
天氣不錯,天上沒有一朵雲彩,也沒有飄來飄去的雷公電母。
薑寶抱著白白溜達過來,跟薑不瞭打招呼:“忙著呢?”
薑不瞭抬頭看瞭他一眼:“閑著呢?”
薑寶把白白放下來,蹲在旁邊看薑不瞭修車。
白白在地上撿瞭一根鐵條,搖搖擺擺地走向路邊的一隻小狗,嘴裡“嘿嘿哈哈”地叫,手上還有動作。她不敢靠近小狗,隻是虛張聲勢。
薑寶看著她,笑瞇瞇地說:“她像個小男孩一樣,喜歡打狗逗雞。”
薑不瞭埋頭修車。無意間,他抬頭看瞭一眼那個女人,發現她正盯著白白,眼神有點怪,說不上是喜愛,還是厭惡。
薑寶去買煙。
雜貨店距離薑不瞭的修車鋪不遠,來回用不瞭五分鐘。
薑寶買瞭煙,又給白白買瞭一盒酸奶。
有兩個人在雜貨店門口下棋,旁邊站著幾個看熱鬧的人。薑寶過去看瞭幾眼,還給其中一個人支瞭一招。
然後,薑寶朝薑不瞭的修車鋪走去。
天氣還是不錯。
悲劇沒有任何征兆。
薑不瞭還在埋頭修車。
白白不見瞭。
薑寶忽然有些發憷,手忙腳亂地四處看瞭看,沒找到。他傻眼瞭,扯開嗓子喊:“白白!白白!”
沒有回音。
薑不瞭聽見動靜,抬起頭,看見那個男人坐在對面的馬路牙子上,手裡拿著一個火燒,慢條斯理地咬。
“白白!白白!”薑寶的聲音開始發抖。
薑不瞭放下工具,幫他找。
修車鋪裡,電視機在響:“剛擒住瞭幾個妖,又降住瞭幾個魔,魑魅魍魎怎麼就這麼多! 殺你個魂也丟來魄也落,神也發抖,鬼也哆嗦,打得那狼蟲虎豹無處躲……”
那個女人又在看《西遊記》瞭。薑不瞭認為,她經歷過電視劇裡的那些事。至少,也是一個見證者。
薑寶朝修車鋪裡看瞭一眼,心急火燎地跑瞭進去。
一聲慘叫:“救命——”
薑不瞭第一個沖瞭過去。
鄰居們很快都來瞭。
可憐的白白趴在地上,已經死瞭。她的身體扭曲,手裡還攥著那根鐵條,手上有明顯的燒灼痕跡,可能是把鐵條捅到瞭插座裡,觸電而死。
薑寶像個野獸一樣嚎叫,想把白白叫醒。
白白的媽媽爺爺奶奶都來瞭,抱頭痛哭,肝腸寸斷,那情景極其悲慘。
薑不瞭死死地盯著那個女人。發生在身邊的悲慘一幕對她毫無影響,她還是饒有興趣地看《西遊記》,甚至還笑瞭一下。
薑不瞭想到瞭另外一種可能:白白用鐵條打那個女人,結果觸電而死。
有人把白白的小床搬瞭過來,把她抱瞭上去。她靜靜地躺在,仿佛睡著瞭。隻是,她再也不會醒過來瞭。
大半個木勺鎮的人都來瞭,他們靜默而立。
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哭瞭。
那個女人無動於衷,興致勃勃地看《西遊記》,不時抽動著嘴角,笑一下。
薑不瞭恨不得一棒子打死她。
薑寶強忍住悲傷,默默地處理後事。
他沒再抽一支煙。
8、恐怖變味瞭
天色變暗瞭,天上佈滿瞭厚厚的烏雲,隱隱有雷聲。
薑不瞭又去瞭那傢福壽店。
他剛進門,雨點就噼裡啪啦地落瞭下來。
店裡沒開燈,很暗淡。店主正在糊一個紙人,是個童女,身體還沒完全合攏,裂著一條黑糊糊的縫兒,裡面沒有心肝脾肺腎。
白天,那些花圈壽衣骨灰盒之類的東西看上去不那麼可怕,光線變暗之後,它們頓時變得叵測起來,透著一股鬼氣。
“坐吧。”店主的語氣很平靜,似乎早就知道他會回來。
薑不瞭坐下來,左邊是牛頭,右邊是馬面。他左右看瞭看,覺得不吉利,起身坐到瞭觀音菩薩身邊。
“玉皇大帝不管用?”店主頭也不抬地問。
“對。”
“到底發生瞭什麼事?”
薑不瞭把事情從頭到尾說瞭一遍。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成天和鬼神打交道的人,可能有辦法救他。
店主靜靜地聽著,手上一直在忙活。聽完,他沉默瞭幾秒鐘,說:“我跟你去看看那個女人。”
“好。”薑不瞭仿佛抓住瞭一根救命稻草。
天已經黑瞭,木勺鎮一片漆黑,靜極瞭。
他們不快不慢地走。
薑不瞭有些擔心,因為店主空著手,沒帶桃木劍,沒寫符咒,也沒準備任何看上去能伏仙抓鬼的東西。
“你怕瞭?”店主停瞭下來。
薑不瞭默認瞭。
“你怕什麼?”
薑不瞭一時語塞。他不知道自己怕什麼。怕鬼?怕雷公電母?
店主又說:“你害怕,是因為你不知道那一男一女是什麼,對不對?”
“對。”薑不瞭立刻說。
店主繼續朝前走,一邊走一邊說:“我入行三十年,從沒見過真正的鬼神。我也相信,世上沒有那些東西。我賣鐘馗,賣玉皇大帝,隻是想讓大傢能有個壯膽的東西,不再疑神疑鬼,不再胡思亂想。”
薑不瞭若有所思。
到傢瞭。
屋子裡沒開燈,很黑。那個女人隱在黑暗中,不知道她在幹什麼。
薑不瞭打開瞭燈。
那個女人蹲在電視機前面,雙手摸來摸去,可能是在尋找開關。她回頭看瞭一眼薑不瞭,不動瞭。
薑不瞭走過去,幫她打開瞭電視機。
店主盯著那個女人看瞭半天,說:“她的精神不太正常,或者,她的智商低於常人。”
薑不瞭沒說什麼。
店主又說:“你用電筆試試她。”
薑不瞭找出電筆,戳瞭戳那個女人,電筆亮瞭,又戳瞭戳那尊泥像,電筆也亮瞭。
店主的眉頭皺瞭起來。思索片刻,他說:“你把電筆給我。”
薑不瞭把電筆交給瞭他。
店主拿著電筆,戳瞭戳那個女人,電筆亮瞭,又戳瞭戳那尊泥像,電筆也亮瞭。
薑不瞭說:“我試過很多次瞭,她身上確實有電。”
店主拿著電筆翻來覆去地看,忽然戳瞭戳自己。
電筆亮瞭。
店主說:“電筆壞瞭。”
那個女人不是電母。
隻是電筆壞瞭。
後來,這件事傳瞭出去。有傢電視臺聽說瞭,派來幾個人,把薑不瞭的遭遇拍攝出來,在電視臺播出瞭。
那是一檔很有名的科普欄目,你或許也看過。
他們還調查瞭住在水泵房裡的那個男人,最後證明他也不是雷公。那個轟隆隆的聲音,隻是他的鼾聲。
恐怖一下子變成瞭笑話。
隻是,沒有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