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大兔子病瞭,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瞭,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十兔子問他為什麼哭,九兔子說,五兔子一去不回來。
這是一首極其詭異的童謠。
細思極恐。
這個故事與這首童謠有某種黑暗的關系。
別誤會,與兔子無關。
這個故事裡的兔子不是兔子,而是一隻狗。狗的名字叫兔子。
很多年前,一個女人死瞭。
她的丈夫把她埋在瞭石板橋的右邊,還在墳頭周圍種瞭四棵古怪的樹。那樹上粗下細,就像一個個倒立的墳頭。
很多年過去瞭,那四棵樹始終沒有長大。
有一天晚上,靜謐無風,老天仿佛都死瞭。
一個年輕人路過石板橋,不經意間往墳頭的方向看瞭一眼。有三棵樹紋絲不動,隻有西南角那棵樹在晃動,左一下右一下,十分規律,十分詭異。
明明沒有風,為什麼樹會動?
明明沒有風,為什麼隻有一棵樹會動?
那個年輕人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逃走瞭。第二天,他聽說瞭一件事:西南角那棵樹早就枯死瞭,十幾天前,有人把它推倒,扛回傢當柴火燒瞭。
那左一下右一下晃動的東西是什麼?
第一章 殺人童謠
劇團舉辦才藝比賽,袁魚腸獲得瞭第六名。
第一名是陳瓜瓜,他會變戲法。
第二名是兔子,它是一隻狗,會十以內的加減乘除,還會跳廣場舞。
第三名是李無帽,他會演皮影戲。
第四名是梅妝,她什麼都不會,但是長得十分好看,往臺上一站,一笑一顰一舉一動都是戲。
第五名是田芒種,他會武功。據說,他有一本祖傳的武功秘籍,練成之後天下無敵。據說,他快練成瞭。
袁魚腸表演的節目是詩朗誦,沒人喜歡,隻獲得瞭第六名。
縣劇團沒幾個人,第六名就是最後一名。
袁魚腸很鬱悶,決定去找李無帽聊聊。
太陽掉到瞭大山後面。
春天。百花香。
袁魚腸慢慢地走。
縣劇團太老瞭,都是青磚房子,外墻長滿瞭爬山虎。有一口水井,石頭壘成的井臺高出地面一米多,上面長滿瞭青苔。井邊有一棵高大的樹,遮天蔽日,那是幾隻大鳥的傢。現在,它們一聲不吭。
月亮瞇縫著眼睛掛在天上,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世界。風很大,吹著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在黑暗中竄來竄去,顯得有些鬼祟。隻有一間房子裡亮著燈,那燈光很昏暗,晃來晃去,映在窗簾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十分古怪。
袁魚腸走過去,敲瞭敲門。
門一下就開瞭,仿佛李無帽一直躲在門後等人敲門。他看瞭袁魚腸一眼,又往袁魚腸身後看瞭一眼,什麼都沒說,轉身回去瞭。
袁魚腸跟著進去瞭。
李無帽坐到桌子旁邊,擺弄一堆皮影人。那些皮影人是用驢皮做的,線條古拙,造型誇張。它們很老瞭,屬於一個已經死去的朝代。
後窗戶的玻璃碎瞭一塊,風吹進來,吊燈晃來晃去。
李無帽默默地坐著,不說話。
袁魚腸四下看。
墻上掛滿瞭密密麻麻的皮影人,或大或小,或長或短。它們都有眼睛,眼神竟然都不一樣,或喜或悲,或驚或怒。
有些東西如果太多瞭,會讓人覺得極不舒服,比如蟑螂,比如蚯蚓,比如皮影人。
袁魚腸收回目光,看著李無帽。
李無帽默默地坐著,不說話。
袁魚腸說:“我覺得,你應該是第一名。”
李無帽抬起頭,看著他。
袁魚腸又說:“陳瓜瓜變戲法,全靠道具,沒什麼真本事。兔子是你訓練出來的。在咱們劇團,你才是臺柱子。”
李無帽看著他,不說話。他平時也是這樣,寡言少語。
沉默瞭幾秒鐘,袁魚腸試探著說:“聽說咱們劇團要選一個副團長,這次才藝比賽就和選副團長有關。”停瞭停他又補充瞭一句:“第一名的機會更大一些。”
李無帽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低下頭擺弄皮影人。
袁魚腸接著說:“團長身體不好,常年住院,副團長其實就是一把手。”
李無帽沒什麼反應。
袁魚腸有些無趣,起身告辭。
“大兔子病瞭。”李無帽突然開口瞭。
袁魚腸一怔,轉過身看著他。
李無帽慢慢地說:“大兔子病瞭,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瞭,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十兔子問他為什麼哭,九兔子說,五兔子一去不回來。”
袁魚腸聽來聽去,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就幹咳瞭一聲。
李無帽定定地看著他,眼睛裡閃著異樣的光。
“什麼意思?”袁魚腸問。
“兔子的狐貍尾巴。”李無帽竟然笑瞭笑,笑得極具深意。他平時幾乎不笑。
“兔子的……什麼尾巴?”袁魚腸一頭霧水。
李無帽考慮瞭半天,突然說:“我說瞭你可別害怕。”
袁魚腸有些緊張:“你說。”
李無帽站起身走瞭幾步,幾乎貼到瞭袁魚腸的臉上,怪腔怪調地說:“兔子的狐貍尾巴露出來瞭。”
“我還是不明白。”
“咱們劇團有幾個人?”李無帽的表情有些古怪。
袁魚腸想瞭想,說:“團長、陳瓜瓜、田芒種、梅妝,再加上你和我,還有管道具的老胡,化妝師莫莫,一共八個人。”
“你忘瞭一個人。”
“誰?”
“夥房的韓廚師。”
“加上他,咱們劇團有九個人。”
“還有兔子。”
“它也算一個人?”袁魚腸愣瞭一下。
李無帽慢吞吞地說:“它是團長養的狗,當然算一個人。”
“那咱們劇團就有十個人瞭。”
“這首童謠裡有十隻兔子。”
“你到底想說什麼?”袁魚腸有些不耐煩瞭。
李無帽長出瞭一口氣,說:“這首童謠裡有十隻兔子,咱們劇團有十個人,這肯定不是巧合。”
袁魚腸看著他,等待下文。
李無帽又說:“這首童謠很邪門。我琢磨瞭兩天,越想越害怕。”
“你害怕什麼?”袁魚腸忍不住問。
“這首童謠有12句話,每句話的字數分別是5、4、5、4、5、4、5、4、10、9、4、8。你察覺到異常瞭嗎?”
“沒有。”
“你多念叨幾遍。”
袁魚腸在心裡默念瞭幾遍,臉上的表情慢慢地變瞭,怔怔地看著李無帽,緩緩地說:“我死,我死,我死,我死,死就死吧。”
“是不是很邪門?”李無帽問。
“可能是巧合。”袁魚腸不確定地說。
“這首童謠的第一句話是大兔子病瞭,咱們團長也病瞭。你說,這也是巧合嗎?”
袁魚腸想瞭想,倒吸瞭一口涼氣。
李無帽壓低瞭聲音,有些悲涼地說:“這是一首殺人童謠。我覺得,咱們劇團有人要死瞭,死於一場謀殺。”
“誰要死瞭?”袁魚腸一驚。
“不知道。”李無帽有些沮喪地說。
沉默瞭一陣子,袁魚腸問:“你從哪兒聽到的這首童謠?”
李無帽慢慢地走到床邊,蹲下來,從床底下掏出一個紙箱子,打開,裡面是一個老式的錄音機。那錄音機臟十分破舊,很多地方都掉瞭漆,還少瞭兩個按鍵,看樣子至少是三十年前的產品。
李無帽把錄音機放到瞭桌子上。
它的兩個喇叭像是一對巨大的眼珠子,冷冷地眼前的一切。它的長相很呆板,甚至有些陰險,一點都不好看。
“這裡面藏著一個秘密,一個要命的秘密。”李無帽低低地說。
袁魚腸下意識地左右看瞭看。
周圍很靜,比墳墓都靜。
李無帽給錄音機通瞭電,按下一個鍵。錄音機沒反應。他又按瞭幾下,還是不行。他有些不耐煩瞭,抬手給瞭錄音機一巴掌。
錄音機怪叫兩聲,活瞭。
袁魚腸嚇瞭一跳。
一陣“哧哧啦啦”的雜音飄瞭出來。這聲音很尖銳,有些刺耳,讓人感覺極不舒服,身上起雞皮疙瘩。
“你先聽著,我去廁所。”說完,李無帽快步走瞭出去,似乎是在逃避什麼。
袁魚腸豎起瞭耳朵。在“哧哧啦啦”的雜音裡,他聽出瞭一些別的聲音——
一隻狗高一聲低一聲地叫。
門“咣當”響瞭一聲。
一輛摩托車駛瞭過去。
水燒開瞭“咕嘟咕嘟”地響……
這些聲音一點都不嚇人。
袁魚腸打瞭個哈欠,想睡覺瞭。
錄音機還在轉。它不會打哈欠,也不想睡覺。隻要不停電,它會一直轉下去。突然,一個男人幹咳瞭幾聲,動靜挺大。這個聲音來得很突然,而且沒有後話,夾雜在“咕嘟咕嘟”的燒水聲裡,顯得很突兀,很瘆人。
袁魚腸打瞭個激靈,驚恐地四下看。很快,他把目光停在瞭錄音機上。剛才,是它在幹咳。
錄音機還在不停地轉,卻隻有“咕嘟咕嘟”的燒水聲飄出。很顯然,它在偽裝自己。它很深沉。
袁魚腸慢慢地湊瞭過去。
一個男人的哭聲毫無預兆地從錄音機裡竄瞭出來,鉆進瞭袁魚腸的耳朵裡。那哭聲極其淒慘,肯定不是丟瞭錢包或者失戀那麼簡單,似乎遭遇瞭天大的不幸。
袁魚腸嚇得哆嗦瞭一下,腿一軟,差一點跌倒。
墻上那些皮影人不動聲色地聽。
幾分鐘過去瞭,那個男人還在哭。
袁魚腸不想聽瞭,伸手要去關錄音機。那個男人似乎就躲在錄音機裡,看到瞭一切。他一下子不哭瞭,低低地說:“你好。”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還有些尖銳,完全不像是人類發出的聲音。
也許是因為錄音機太老瞭,老得聲音都失真瞭。
也許是因為錄音機裡的磁帶太老瞭,老得聲音都失真瞭。
袁魚腸的手僵住瞭。
那個男人等瞭一會兒,很執著地又說瞭一遍:“你好。”
袁魚腸回頭看瞭看,確定那個男人是在和他說話。他小心翼翼地說:“你好。”
那個男人沉默瞭一陣子,終於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袁魚腸輕輕地問。
停瞭片刻,那個男人說:“大兔子病瞭,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瞭,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十兔子問他為什麼哭,九兔子說,五兔子一去不回來。”
“我不明白。”袁魚腸說。
那個男人卻再也不開腔瞭。他出現得很突然,走得也很急,來無影去無蹤,幽靈一般詭秘。
袁魚腸有些摸不著頭腦,還有些害怕。他把磁帶倒回去,打算重新聽一遍,看能不能聽出那個男人是誰。
錄音機又開始轉瞭。還是那些聲音:一隻狗高一聲低一聲地叫,門“咣當”響瞭一聲,一輛摩托車駛瞭過去,水燒開瞭“咕嘟咕嘟”地響……
卡帶瞭。
袁魚腸好不容易才把錄音機的蓋子打開,發現磁帶纏在瞭磁頭上。費半天勁弄下來,磁帶已經不能再聽瞭,變成瞭一堆黑乎乎的垃圾,像是一個女人的頭發。
磁帶死瞭。
死無對證瞭。
李無帽回來瞭,看瞭錄音機一眼,問:“你聽完瞭?”
“聽完瞭。”袁魚腸怔怔地說。
李無帽把錄音機收瞭起來。
袁魚腸問:“這東西是哪兒來的?”
“不知道。”
“不知道?”袁魚腸一怔。
李無帽有些驚恐地說:“前天早上我剛打開門,就看見門口有個紙箱子。”
袁魚腸沉思不語。
李無帽長出瞭一口氣,說:“這件事很怪。”停瞭停,他又說:“童謠裡說五兔子死瞭。這兩天,我一直在想誰是五兔子。”
“你想出來瞭?”袁魚腸追問。
李無帽自言自語地說:“田芒種是第五名。”
“你是說他是五兔子?”袁魚腸詫異瞭,又問:“田芒種身強力壯,還會武功,誰能殺瞭他?”
李無帽似乎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說:“團長沒參加比賽,他應該是大兔子,第一名陳瓜瓜應該是二兔子,以此類推,五兔子應該是梅妝。”
袁魚腸震驚不已。
他暗戀梅妝很久瞭。
2、克隆的錄音機
袁魚腸覺得劇團有問題。
也可能是劇團裡的某個人有問題。
可是,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出在誰身上。他隻知道那首童謠已經向他發出瞭警報,下一步,他要用勇氣和智慧去拯救梅妝。
他睜大瞭眼睛,警惕地打量著劇團裡的每一個人。
李無帽抬頭看著天空,嘴裡念念有詞,似乎是在背誦戲詞,又似乎是在向老天講述某件事情。他很孤僻,總是獨來獨往,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袁魚腸不知道李無帽的年齡,可能是三十幾歲,也可能是四十幾歲,反正不到五十歲。
陳瓜瓜在制作道具,那是一個四四方方的木頭盒子,刷瞭紅漆,乍一看就像是一個骨灰盒,很喪氣。他很幹瘦,肯定不超過一百斤。除瞭變戲法,不管春夏秋冬,他都戴著手套,吃飯睡覺都不拿下來,好像胳膊上長的不是兩隻手,而是兩隻手套。陳瓜瓜說過,他靠兩隻手吃飯,得保護好它們。
除瞭變戲法,陳瓜瓜還會幹很多事情。
有一次,袁魚腸外出辦事,半夜才回來,看見一團綠色的火在院子裡飄來飄去。他心頭一冷,走過去,發現是陳瓜瓜在搞鬼。陳瓜瓜看瞭他一眼,並沒有解釋什麼,捧著那團綠色的火,慢慢地走開瞭。袁魚腸認為那已經超出瞭魔術的范疇,應該屬於一種巫術。
兔子趴在地上,定定地看著田芒種。它沒有眼白,眼神無比深邃,像院子裡那口不見底的水井。
田芒種耍大刀。現在是春天,別人都穿著毛衣,他卻光著膀子,放肆地展示著渾身的肌肉。
梅妝在化妝。她是一個美麗的姑娘,每天需要花大把的時間維護她的美麗。
他們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如果他們都沒問題,難道是劇團有問題?
袁魚腸看瞭看圍墻。
劇團的圍墻很高,比房子高出一大截,上面還有鐵絲網,看上去十分古怪。北邊圍墻的鐵絲網上掛著一件藍佈褂子,很肥大,已經有年頭瞭,藍色都發白瞭,不知道它是怎麼掛上去的。剛進劇團的時候,袁魚腸心裡極不舒服,覺得自己似乎是進瞭監獄。現在,他已經習慣瞭。
如果圍墻沒有問題,究竟是哪裡有問題?
劇團的制度?
袁魚腸上班第一天,團長隻和他說瞭一句話:不許靠近那口水井。
如果幼兒園制定這個制度,那還情有可原。可是,劇團裡都是成年人,就算是靠近那口水井,也不會出什麼危險,那為什麼要制定這個制度?
袁魚腸去問劇團裡的其他人,都避而不答。
是水井有問題?
一口水井而已,能有多大問題?
袁魚腸繼續思考。
最後,他把註意力集中到瞭錄音機上。
今天早上,他剛打開門,就看見門口有個紙箱子。他嚇瞭一跳,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箱子,看見裡面是一個老式的錄音機。那錄音機臟十分破舊,很多地方都掉瞭漆,還少瞭兩個按鍵,看樣子至少是三十年前的產品。
這是誰送來的?
袁魚腸抱著它去找李無帽。李無帽明顯也嚇瞭一跳。他從床底下掏出紙箱子,看見錄音機還在。
多瞭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錄音機。
袁魚腸抱著屬於他的錄音機回去瞭。他把它放到桌子上,坐在旁邊看著它,心裡越來越不安。
它肯定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有人把它放到瞭門口。
昨天晚上袁魚腸半夜才睡,出去上廁所的時候門口還什麼都沒有。也就是說,那個人下半夜才把紙箱子送過來。
劇團每天晚上九點就關門。前面說瞭,劇團的圍墻很高,沒有人能爬進來。
難道是劇團裡的人搞的鬼?
袁魚腸去找老胡。老胡除瞭管道具,還負責看大門。
劇團很大,人很少,院子裡的那些樹就放肆地生長,把枝椏都伸到瞭水泥路中央,有一種陰森森的美。袁魚腸走在兩排樹中間,不時往兩邊看一眼,生怕某棵樹後閃出一個抱著紙箱子面目陰沉的人。
傳達室到瞭。
老胡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瘸瞭一條腿,臉上有一條長長的疤痕,看著有點像壞人,其實人很老實。他正在吃早飯:小米粥、饅頭和咸鴨蛋。
“吃瞭嗎?”老胡問。
“我問你件事。”袁魚腸開門見山地說。
“你說。”
“昨天晚上有沒有外人進入劇團?”
“沒有。”
“白天呢?”
“也沒有。這幾天都沒有。”
錄音機是劇團裡的某個人送來的。
袁魚腸想瞭半天,也不能確定是誰幹的。他心裡的陰影更大瞭。身邊有一個居心叵測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老胡忽然笑瞭起來。
他正在吃咸鴨蛋,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咸鴨蛋太好吃瞭?
袁魚腸想起一件事:應該回去聽聽錄音機說什麼。
錄音機還在桌子上,不聲不響。
袁魚腸給它通瞭電,按下播放鍵,它沒反應。他又按瞭幾下,還是不行。他想起瞭李無帽的舉動,抬手給瞭錄音機一巴掌。
錄音機怪叫兩聲,活瞭,吐出一陣“哧哧啦啦”的雜音。
袁魚腸豎起瞭耳朵。
一隻狗高一聲低一聲地叫。
門“咣當”響瞭一聲。
一輛摩托車駛瞭過去。
水燒開瞭“咕嘟咕嘟”地響……
袁魚腸的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這個錄音機會自我繁殖,或者說它會克隆自己,一個又一個,動機不明,目的不明。
錄音機幹咳瞭幾聲。
袁魚腸沒搭理它。
錄音機哭瞭。
袁魚腸沒搭理它。
錄音機說:“你好。”
袁魚腸沒搭理它。
錄音機說:“你好。”
袁魚腸沒搭理它。
錄音機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袁魚腸沒搭理它。
錄音機說:“大兔子病瞭,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瞭,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十兔子問他為什麼哭,九兔子說,五兔子一去不回來。”
袁魚腸還是沒搭理它,在想心事。
錄音機慢吞吞地說:“這首童謠裡藏著一個要命的秘密,你想知道嗎?今天晚上你到劇團北邊的石板橋,我告訴你。”
袁魚腸打瞭個激靈。
這個錄音機說的話和李無帽那個錄音機說的話不一樣。
它會說更多的話。
它更加恐怖。
這一天,袁魚腸的臉色很不好。他不敢對任何人講起錄音機的事,因為他不能確定到底是誰在搞鬼。他不時打量四周,觀察有沒有人在觀察他。他變得多疑起來。
吃過晚飯,他離開瞭劇團。
石板橋離劇團三裡遠。
橋下那條河早就斷流瞭,河床上長滿瞭一人多高的荒草,還分佈著大大小小的水坑。那些水坑呈暗綠色,浮萍下面可能藏著某種怪異的水生物。
石板橋右邊有一個墳頭,周圍種瞭四棵古怪的樹。那樹上粗下細,就像一個個倒立的墳頭。很多年過去瞭,那四棵樹始終沒有長大。
聽說,墳裡埋著的那個女人是冤死的,死因不明。很少有人靠近那個墳頭。不過,每年清明節墳頭上都會添一些新土,不知道是誰幹的。
天已經黑瞭,靜謐無風,老天仿佛都死瞭。
袁魚腸走得很慢。
劇團在郊區,路上沒有人,也沒有車,十分冷清。在一個十字路口,一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在尋找什麼,他用手電筒照瞭一下袁魚腸,又低下頭繼續找。
袁魚腸走出一段路,回頭看瞭看。那個男人不見瞭,可能是回傢瞭,也可能是他把手電筒關掉,把自己藏在瞭某個黑暗的角落裡。
柏油路坑坑窪窪,路邊有一個簡陋的公交車站牌。白天,總有一輛破舊的中巴車停在那裡等人。現在,它不見瞭。
走過站牌,前面是無邊的黑暗。
石板橋藏在黑暗裡。
墳頭藏在黑暗裡。
袁魚腸忽然停瞭下來。到底去不去?他有些猶豫瞭。那個錄音機來歷不明,居心叵測,它說的話能信嗎?會不會是個陷阱?
徘徊瞭一陣子,袁魚腸掉頭往回走。這一次,他走得很快。
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那個錄音機。
它成瞭袁魚腸心裡一個古怪的疙瘩。
難道真的有人要謀殺梅妝?梅妝很開朗,愛說愛笑,劇團裡的人都喜歡她,誰會對她下毒手?難道那個人不是劇團的人?可是,錄音機明明是劇團裡的某個人送來的。
屋子裡太安靜瞭。
袁魚腸躺在床上,那個老舊的錄音機靜靜地放在桌子上。在淺淺的夜色裡,它看上去無比深邃。它應該是一個早就死去的物品,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有人讓它復活瞭。
夜一點點深瞭。
“咣當”一聲響,老胡關上瞭大門。
劇團一下子與世隔絕瞭。
更靜瞭,跟平時一樣。
不一樣的是,多瞭一個來歷不明的錄音機。
袁魚腸忽然想起一件事:磁帶的正反面都能聽,他隻聽瞭正面,反面是什麼內容?他下瞭床,先開瞭燈,又走到桌子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它雖然不會動,但是它會說話。袁魚腸的腦子裡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它其實是一個人,一個居心叵測的陌生人。
袁魚腸給它通上電,坐下來,聽它說話。
開始還是“哧哧啦啦”的雜音。
它一邊怪怪地響著,一邊意味深長地看著袁魚腸。
雜音過後,它開始說話瞭。可能是因為時間太久瞭,磁帶已經破損,聲音斷斷續續,中間夾雜著大量的雜音。
袁魚腸聽瞭一陣子,從背景聲判斷它說的似乎是一段評書。他的腦子裡突然迸出一個念頭,並被這個念頭嚇瞭一跳:它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說評書,肯定是在暗示什麼。他開始努力分辨那些零碎的字眼,並試圖把它們串起來。
它說:“滋滋滋……包拯……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哧……咔嚓……青蛙……嗡嗡嗡嗡嗡……咔嚓……”
袁魚腸記住瞭兩個詞:包拯、青蛙。
它說:“哧哧哧哧哧……嗡嗡嗡……咔嚓……嗡嗡嗡嗡嗡……咔嚓……滋滋滋……水井……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袁魚腸又記住瞭一個詞:水井。
它後面說的話全是雜音,無法分辨。
包拯。青蛙。水井。
什麼意思?袁魚腸絞盡腦汁地想。他敏感地意識到,隻要把這些隻言片語組合成一句完整的話,就能得到某種提示。
可惜,他失敗瞭。
過瞭一陣子,錄音機沒動靜瞭。磁帶轉到頭瞭。
夜已經深瞭。
袁魚腸去瞭趟廁所,回來倒在床上,一下滑進瞭夢鄉。他做瞭一個夢,夢見錄音機慢慢地變成瞭一個人,似乎是一個男人,個子不高,臉很白,眼神有點木……
他是誰?
袁魚腸想把夢做得更清晰一些,可惜夢是無法支配的。那個人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終於不見瞭。
早上,袁魚腸醒來時,錄音機還是靜靜地放在桌子上。他下瞭床,把磁帶倒回去,打算重新聽一遍。
它說:“哧哧哧……嗡嗡……咔嚓……嗡嗡嗡嗡嗡……咔嚓……滋滋……”
袁魚腸一邊聽,一邊穿衣服。
突然,錄音機的雜音變成瞭一個男人淒厲的哭聲,那哭聲異常高亢,異常突兀:“哇嗚!——哇嗚!——”
袁魚腸劇烈地抖瞭兩下,差一點從床上掉下去。他記得很清楚,昨天晚上聽的時候並沒有哭聲。那麼,哭聲是哪來的?
過瞭半天,錄音機帶著哭腔說:“我在石板橋上等瞭你一晚上呀!”
袁魚腸不寒而栗。
3、那個人出現瞭
古怪的哭聲一直在袁魚腸的耳邊回響,揮之不去。
他出瞭門,來到食堂。
隻有李無帽一個人在,其他人也許還沒起床。
袁魚腸打瞭飯,坐到李無帽對面,先說瞭幾句閑話,終於忍不住,說出瞭磁帶裡莫名其妙出現的哭聲。最後,他問李無帽:“你說,哭聲是哪裡來的?”
李無帽看著門外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麼,他說話的時候很少正視別人。
袁魚腸壓低瞭聲音說:“我覺得可能是有人趁我去廁所的時候,溜進我那屋,錄下瞭哭聲,還說瞭一句話。”
“可能是。”
“應該是劇團裡的某個人幹的。”
“你懷疑誰?”
袁魚腸沒說話。現在,他的心裡還毫無頭緒。不過,他堅信這件事經過瞭周密的安排,不管那個人是誰,肯定沒安好心。
“你聽磁帶的反面瞭嗎?”袁魚腸問。
“聽瞭。”
“什麼內容?”
“大都是些雜音,聽不出什麼。”停瞭停,李無帽又說:“似乎是一段評書。”
“我也聽出來瞭,是評書。我還聽出瞭幾個詞。”袁魚腸興奮地說。
“什麼詞?”
“包拯,青蛙,水井。”
李無帽沉思不語。過瞭一陣子,他說:“應該是《包公案》裡的一個故事。說的是包拯到瞭一個驛站,看見一隻青蛙總盯著他,似乎要告狀。他跟著青蛙到瞭一口水井邊,發現井裡有一具屍體。”
袁魚腸的腦子裡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那個人是不是在提醒我,劇團院子裡的那口水井裡有一具屍體?”
這句話似乎觸到瞭什麼忌諱,李無帽的臉色一下就變瞭。他四下看瞭看,站起身,匆匆走瞭。
袁魚腸心裡的陰影更濃鬱瞭。他覺得,劇團處在某種危險當中,盡管他不知道危險出自哪裡。他決定去找梅妝聊聊,提醒她註意安全。
梅妝的屋子鎖著門。門前的晾衣繩上掛著一件白色連衣裙,隨風飄動著。連衣裙還滴著水,應該是剛洗的。
袁魚腸怔忡瞭一陣子,離開瞭。走出去一段路,他回頭看瞭一眼,連衣裙的袖子上上下下地擺動著,似乎是在提醒他趕快離開。
今天是周末,劇團沒什麼事,人都出去瞭,院子裡十分安靜。
忽然,袁魚腸想去石板橋那裡看看。現在是白天,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袁魚腸一個人在柏油路上慢慢地走。
他的腳步很輕,有點飄。
走瞭一陣子,到瞭十字路口。那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竟然還在低頭找東西。他抬起頭,木木地看瞭袁魚腸一眼,又迅速地低下瞭頭。他的臉很白。
袁魚腸躲開他,繼續朝前走。
走瞭十幾米,他突然停瞭下來。他想起瞭昨天晚上做的那個夢。在夢裡,他看到瞭一個男人,個子不高,臉很白,眼神有點木。
袁魚腸回過頭,怔怔地看著佝僂著身子的男人,驚恐地想:夢裡的那個男人是他?為什麼會夢到他?
也許隻是因為多看瞭他一眼,袁魚腸想。
柏油路兩旁是法桐樹,還沒長葉子。路兩邊的溝裡有一些臟水,很黑。更遠的地方是一個工地,塵土飛揚。
走瞭半個多小時,石板橋到瞭。幾隻大鳥從橋下驚恐地飛起來,竄上天,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叫聲很喪氣。
袁魚腸一邊走一邊警惕地四下張望。他在尋找那個人。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最後,袁魚腸在橋上坐瞭下來。
現在是春天,夏天還遙遙無期,蚊子們就迫不及待地冒瞭出來。它們圍著袁魚腸亂飛,居心叵測。
袁魚腸看瞭一眼那個墳。墳頭上長滿瞭不知名的荒草,周圍的那四棵古怪的樹還沒長出葉子,光禿禿的枝椏耷拉著,毫無生氣。
這裡死氣沉沉。
這裡陰風陣陣。
那個在十字路口找東西的男人走瞭過來。他哭喪著臉,肯定是沒找到他想要找到的東西。走上石板橋,他停住腳步,看著袁魚腸。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神沒有一絲精神。
“你在等人?”他問。聽口音他是本地人。
袁魚腸想瞭想,說:“算是吧。”
“等一個女人?”
“不,應該是一個男人。”
他意味深長地笑瞭笑,說:“不,應該是一個女人。”
袁魚腸一怔:“什麼意思?”
“昨天晚上,有個女人在這裡坐瞭一夜。”
袁魚腸馬上繃緊瞭神經。
竟然是個女人!
竟然是個女人?
錄音機裡明明是一個男人在說話,卻有一個女人坐在石板橋上等袁魚腸,這是怎麼回事?袁魚腸意識到,那個一直藏在錄音機裡的人,那個一直在暗處搞鬼的人,那個面目模糊的人,終於顯形瞭。
“你看見她瞭?”袁魚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看見瞭。”
“她長什麼樣兒?”
“不知道。”
“不知道?”
“天黑,我沒看仔細。”
“她多大年紀?”
“天黑,我沒看出來。”
“她在幹什麼?”
他沉默瞭一陣子,突然說:“我說瞭你可別害怕。”
袁魚腸一怔:“你說。”
他低低地說:“她在化妝。”他看瞭袁魚腸幾眼,又補充瞭一句:“她左手拿著鏡子,右手拿著口紅,一下一下地抹。”
“化完妝她幹什麼瞭?”袁魚腸又問。
他的臉色變瞭一下,有些驚慌地說:“她一直在抹口紅,天快亮的時候才走。”
“她去哪兒瞭?”
他往劇團的方向指瞭指。
袁魚腸緊緊地盯著他,判斷他是不是在撒謊。
他低下頭,把表情藏起來,慢慢地走瞭。
袁魚腸突然問:“你一直在找什麼?”
他沒回頭,也沒說話,徑直走瞭。
袁魚腸並不確定這個舉止怪異的男人到底有沒有問題。他四下看瞭看,離開瞭。回去的時候,他的腳步明顯比來時慢瞭很多。他心裡的陰影面積更大瞭。之前,他隻能確定是劇團裡的某個人在搞鬼。現在,他又掌握瞭一條新線索:那是個女人。
劇團裡隻有兩個女人:梅妝和莫莫。
梅妝喜歡化妝,莫莫的職業就是給人化妝,她們都符合那個男人描述的特征。
石板橋上的女人到底是誰?
袁魚腸認為是莫莫。原因很簡單:他喜歡梅妝。在他的心裡,梅妝無比純潔,不可能與陰謀詭計扯上關系。
回到劇團,袁魚腸上床睡覺。昨天晚上他沒睡好。他在心裡做瞭一個大膽的決定:等到晚上,再去石板橋看看。
他迫切地想知道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落山瞭。
袁魚腸去找老胡借瞭一個強光手電筒。天黑之後,他出門瞭。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柏油路明晃晃的,兩旁一片漆黑。
月亮掛在天上,青青白白的,有點冷。
袁魚腸回頭看瞭看,劇團已經看不見瞭。他回過頭,繼續朝前走。柏油路上到處都是坑,他小心地盯著腳下。快到石板橋的時候,他敏感地抬起頭,頭發“刷”一下豎起來瞭。
石板橋上坐著一個人,看背影,應該是一個女人。
袁魚腸借著手電筒的光,死死地盯著她。
她背對著他。從動作上判斷,她似乎是在化妝,抹口紅。
難道是莫莫?
袁魚腸慢慢地湊過去,壯著膽子喊瞭一聲:“莫莫?”
她沒反應。
袁魚腸確定她聽見瞭,不知道為什麼,她不回頭。他有些害怕瞭,一步步朝後退。平時,莫莫總是冷著臉,沉默寡言,現在她神神秘秘地出現在這裡,鬼知道她要幹什麼。
袁魚腸掉頭往回跑。
她沒有追上來。
還沒跑到劇團門口,袁魚腸看見一輛出租車駛瞭過來,梅妝和莫莫從車上下來,走進瞭劇團。莫莫回頭看瞭袁魚腸一眼,眼神有點冷。
袁魚腸呆住瞭。
梅妝和莫莫都沒去石板橋,那個女人是誰?
袁魚腸越想越不甘心,又折瞭回去。
在路邊,他撿瞭一根木棍,掄瞭幾下,覺得挺順手。他想:不管石板橋上的那個女人是誰,隻要她做出任何危險的舉動,立刻地用木棍猛砸她的腦袋。
他豁出去瞭。
月亮不知道看見瞭什麼可怕的東西,悄悄地躲進瞭雲層,天地間漆黑一片。
這是個危險的征兆。
袁魚腸猶豫瞭幾秒鐘,還是朝石板橋走去。
他撲瞭個空。
他用手電筒四下照,尋找那個女人。同時,他不停地轉身,害怕那個女人突然出現在他背後,輕輕地拍一下他的肩膀,或者幽幽地喊他的名字,那樣他很可能會被嚇瘋。還好,背後沒有人。
周圍也沒有人。她去哪裡瞭?荒草叢裡?水坑的浮萍下面?石板橋底下?或者,她已經離開瞭?
手電筒的光漸漸暗下去,照不到十米遠。它快沒電瞭。
袁魚腸扔下木棍,回去瞭。
劇團裡沒有一絲光。
回到屋裡,袁魚腸開瞭燈,看見錄音機還在桌子上。它的兩個喇叭像是一對巨大的眼珠子,冷冷地看著袁魚腸,似乎是在嘲笑他。
袁魚腸呆呆地坐在瞭床上。他十分後悔。第一次看見那個女人的時候,應該沖上去看看她到底是誰。
或許,那個女人還會出現。
懷揣著這個恐怖的語言,袁魚腸睡著瞭。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袁魚腸又和李無帽聊瞭起來。
袁魚腸說:“昨天晚上,我在石板橋上看到瞭一個女人。她在化妝,抹口紅。”
李無帽的眼睛一下瞪大瞭:“你看見她瞭?”
袁魚腸立刻意識到這裡面有問題,立刻問:“你知道她是誰?”
李無帽沒說話,表情怪怪的。很久以前,袁魚腸問他為什麼不能靠近那口水井,他就是這幅表情。難道那個女人和那口水井有關系?
過瞭一會兒,李無帽很嚴肅地說:“以後,你別去石板橋瞭。”
“為什麼?”袁魚腸追問。
“那地方有問題。”
“什麼問題?”
“走,到外面說。”
站在陽光下,李無帽講起瞭一段往事。
很多年前,劇團裡死瞭一個女人。她姓周,是劇團的化妝師,長得非常漂亮。
那一天,劇團外出表演,很成功,晚上回來團長請大傢喝酒唱歌,折騰到半夜才睡。第二天早上,有人發現她死在瞭水井裡。
這件事一直沒有結果。
如果是他殺,動機不明。
如果是自殺,原因不明。
最後,劇團出瞭一大筆錢平息此事。她的丈夫拿瞭錢,同意不再追究此事,把她埋在瞭石板橋的右邊,還在墳頭周圍種瞭四棵古怪的樹。
這件事被定性為意外事故。
從此,劇團多瞭一項制度:不許靠近那口水井
李無帽最後說:“她死瞭之後,劇團的一個男演員辭職瞭,聽說是去瞭一個很遠的城市,再也沒有回來。”停瞭停,他又說:“聽說,那個男演員和她的關系有些曖昧,她可能因此而死。”
這一刻,袁魚腸模模糊糊地猜到瞭些什麼,卻說不清。
沉默瞭半天,李無帽突然說:“你看見的那個坐在石板橋上化妝的女人,其實是個魂兒,真正的她躺在石板橋右邊的墳頭裡。”
袁魚腸打瞭個激靈。
李無帽用一種十分淒涼的語調說:“開始,我認為梅妝是五兔子,現在看來,是我弄錯瞭。”他盯著袁魚腸,一字一字地說:“第二名是兔子,它是一隻狗,應該被忽略,你才是五兔子。”
袁魚腸完全僵住瞭。
李無帽嘆瞭口氣,說瞭一句讓袁魚腸終生難忘的話:“離開劇團的那個男演員和你一樣,除瞭會詩朗誦,還會報幕。”
一陣暖洋洋的春風吹過來,袁魚腸卻打瞭個寒顫。
4、多瞭一盒盒飯
袁魚腸把錄音機塞到瞭床底下。
眼不見為凈。
這個詭秘的錄音機竟然和一個死去多年的女人扯上瞭關系,袁魚腸的心裡一下就空瞭。
這天夜裡,外面打雷瞭。
袁魚腸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總覺得床底下有一個人,一個眼神陰冷沉默寡言的人。最後,他下瞭床,把錄音機掏出來,拎著它走出屋子,冒著雨跑到水井邊,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瞭看,把它扔瞭下去。
“撲通”一聲,這個世界徹底清凈瞭。
袁魚腸逃跑一樣地離開瞭。他想:哪兒來的就讓它回哪兒去吧。
解決掉錄音機之後,他開始琢磨那首童謠:大兔子病瞭,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瞭,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十兔子問他為什麼哭,九兔子說,五兔子一去不回來。
有幾個問題他想不明白:明明是大兔子生病瞭,為什麼五兔子死瞭?誰殺死瞭五兔子?為什麼要殺死五兔子?
雷聲漸漸地隱退瞭,隻剩下雨聲。
漸漸地,袁魚腸睡著瞭。
他做夢瞭,夢見他和那個女人並排坐在石板橋上。
沒有風,四周黑糊糊的。那個女人耷拉著腦袋,一直在抹口紅。黑暗遮住瞭她的五官,也遮住瞭她的表情。
“莫莫?”袁魚腸試探著叫瞭一聲。
她沒抬頭,冷冷地說:“我不是莫莫。”
聽聲音,她確實不是莫莫。
袁魚腸又問:“你是誰?”
“你說我是誰!”她突然生氣瞭。
袁魚腸沒敢說話。
她慢慢地抬起頭,慢慢地說:“我是十一兔子呀。”
太黑瞭,還是看不清她的五官。
袁魚腸說:“加上那隻狗,劇團裡隻有十個人,怎麼會有十一兔子?”
“你弄錯瞭。”她安安靜靜地說。
“我哪裡弄錯瞭?”
“我姓周,周字裡面就有十一,我就是十一兔子。”
袁魚腸忽然覺得她的精神似乎有問題。
過瞭一會兒,她冷不丁地問:“你知道莫莫姓什麼嗎?”
袁魚腸一怔:“她不姓莫嗎?”
“不。”她一邊說一邊笑,“莫莫姓周呀。”
袁魚腸的腦袋“轟隆”一聲,差一點嚇醒瞭。
第二天,劇團要下鄉演出。他們乘坐一輛中巴車,一路顛簸,直奔那個小鎮。除瞭團長和韓廚師,其他人都在,包括兔子。袁魚腸坐在最後一排,怔怔地看著車窗外。
昨天晚上的夢雖然很可怕,但是現實更恐怖。
袁魚腸打聽過瞭,莫莫竟然真的姓周。
恐怖的根源就在他的身邊,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袁魚腸覺得哪裡還有問題。
到底是什麼?
他始終捕捉不到它,心裡更加惴惴不安。
那個坐在石板橋上化妝的女人,真的是多年前死在劇團那口水井裡的周姓化妝師?袁魚腸開始不相信這個答案瞭。
他的心裡很亂,從頭開始想。
不許靠近的水井……
詭秘的錄音機……
殺人童謠……
錄音機裡的哭聲……
佝僂著身子在十字路口找東西的男人……
坐在石板橋上化妝的女人……
多年前的死亡事件……
石板橋右邊的墳頭……
袁魚腸忽然知道哪裡不對頭瞭——錄音機,錄音機有問題。按照李無帽的說法,多年前死去的周姓化妝師陰魂不散,通過錄音機,纏上瞭袁魚腸。可是,錄音機裡說話的明明是一個男人,這不合常理。
袁魚腸認為,就算是陰魂不散,也不可能變性,也得分男女。
難道周姓化妝師還有一個同夥?
袁魚腸馬上想到瞭李無帽。如果李無帽與此事無關,為什麼他也有一個錄音機?還有,從李無帽拿出屬於他的那個錄音機開始,怪事就接連上演,似乎他才是恐怖的源頭。
過瞭一陣子,袁魚腸又否定瞭上述想法,因為李無帽似乎並沒有要害他的意思,反而一直在提醒他,並且勸告他遠離危險。
袁魚腸的頭都大瞭。
想不明白的事先放到一邊,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坐在石板橋上化妝的女人真實存在,而且,她似乎和莫莫有某種黑暗的聯系。
袁魚腸轉過頭,盯著坐在斜前方的莫莫。
莫莫穿一件肥大的外套,把瘦小的身軀藏在裡面,看上去空蕩蕩的。她的頭發很長,很密,從頭頂流淌下來,給人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她似乎察覺到瞭袁魚腸在背後盯著她,慢慢地轉過瞭頭。
袁魚腸迅速把目光收回來,低下瞭頭。
莫莫戴一個寬大的口罩,遮住瞭大半張臉。袁魚腸驚恐地想:那口罩後面,會不會是多年前死去的周姓化妝師的臉?
也許,莫莫真的有問題。
幾個小時之後,到瞭那個小鎮。他們住進瞭招待所,等待明天演出。袁魚腸和老胡住一個房間,左邊是陳瓜瓜和田芒種,右邊是梅妝和莫莫,對門是李無帽和兔子。
房間裡的陳設很簡陋,有兩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大肚子電視機,還有臉盆和拖鞋。謝天謝地,被褥還算幹凈。
袁魚腸躺在床上想心事。老胡還在從中巴車上往房間裡搬道具。十幾個木頭箱子,夠他忙活一陣的。
過瞭一陣子,服務員在走廊裡大聲喊:“劇團的人出來領盒飯!”
劇團規定外出表演時吃盒飯,兩葷兩素,莫莫負責安排。
老胡坐在床邊,喘著粗氣說:“你幫我把盒飯領回來。”
袁魚腸答應一聲,出去瞭。
盒飯擺在吧臺上,服務員坐在旁邊看電視。袁魚腸拿起兩盒盒飯,剛要離開,忽然覺得不對頭。他數瞭一遍,發現吧臺上有九盒盒飯。就算是兔子也吃盒飯,八盒就夠瞭,為什麼多瞭一盒?
那個周姓化妝師也跟來瞭!
袁魚腸感覺身體一輕,竟然站不穩瞭,趕緊坐在瞭旁邊的椅子上。
莫莫來瞭,拿走瞭兩盒盒飯。她應該是替梅妝拿瞭一盒。她還戴著口罩,一直低著頭,沒看袁魚腸,似乎是在回避什麼。過瞭一會兒,李無帽也來拿走瞭兩盒盒飯。他看瞭袁魚腸一眼,問:“你在這裡吃?”
袁魚腸勉強笑瞭一下,沒說話。
吧臺上還剩三盒盒飯。
服務員一直在看電視,似乎一切都跟她沒關系。
“你買的盒飯?”袁魚腸問。
“是。”她心不在焉地說。
“你為什麼買九盒盒飯?”袁魚腸又問。
她掃瞭他一眼,警惕地問:“怎麼瞭?”
袁魚腸故作平靜地說:“沒什麼,隨便問問。”
她盯著電視機,輕輕地說:“你們讓我買幾盒我就買幾盒。”停瞭一下,她又說:“我有男朋友瞭。”
她肯定以為袁魚腸在找借口和她搭訕。
陳瓜瓜從外面進來,順手取走瞭一盒盒飯。他回頭看瞭袁魚腸一眼,很曖昧地笑瞭笑。他肯定也以為袁魚腸在找借口和服務員搭訕。
吧臺上還剩兩盒盒飯。
太陽一點點掉下去,光線變得越來越柔和,淺淺地鋪在地上。有一點風,空氣中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應該是桃花。
袁魚腸一直在等,始終不見有人來拿盒飯。他站起身,決定放棄瞭。他覺得天黑之後,他就弄不過暗中那個東西瞭。
田芒種出現瞭,頭發濕漉漉的,應該是剛洗過澡。他抱起兩盒盒飯,轉身就走。
袁魚腸喊瞭一聲:“田芒種。”
田芒種站住瞭。
“你怎麼拿走瞭兩盒盒飯?”
“我中午沒吃飯,一盒不夠,讓莫莫多買瞭一盒。”
袁魚腸一下子松弛下來。
生活就是這樣:如果你的心裡充滿陽光,它就鳥語花香;如果你的心裡漆黑一片,它就面貌猙獰。
吃完盒飯,田芒種喊人打麻將,袁魚腸去瞭。他覺得他的神經需要舒緩一下,否則可能會繃斷。可惜,他去晚瞭,田芒種、陳瓜瓜、梅妝和老胡已經坐到瞭桌子邊。他站到瞭梅妝後面,看著她玩兒。
房間裡很亮堂,很溫暖,很安全。
梅妝看著陳瓜瓜,笑著說:“都是自己人,在牌桌上你可不能變戲法。”
田芒種說:“他要是在牌桌上變戲法,我收拾他。”
陳瓜瓜說:“我戴著手套,不能變戲法。”
袁魚腸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他的心思全在梅妝身上。
大傢一邊打牌一邊閑聊,說到瞭選副團長的事。
老胡說:“我是沒希望瞭,安安穩穩地幹到退休就知足瞭。”他抬起頭看瞭看袁魚腸,又說:“在咱們劇團你的學歷最高,機會最大。”
袁魚腸謙虛地說:“我什麼都不會。”
老胡說:“所以你才能當副團長。”
大傢都笑瞭。
梅妝回過頭看著袁魚腸,笑嘻嘻地說:“你要是當上副團長,我就嫁給你。”
袁魚腸不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在開玩笑。
陳瓜瓜說:“我要是當上副團長,你嫁給我嗎?”
梅妝摸瞭一張牌,說:“你還不如兔子的機會大。”
老胡說:“對,因為兔子是團長養的狗。”
陳瓜瓜沒說話,默認瞭這個事實。
天很晚瞭,大傢才意猶未盡地散去。老胡贏瞭一些錢,招呼袁魚腸出去吃燒烤,袁魚腸不想去,老胡一個人走瞭。
走廊裡沒有燈,很黑。袁魚腸憑著記憶找到他的房間,推開門,立刻聞到瞭一股淡淡的腥味。他的心裡一冷,有瞭一種不祥的預感。打開燈,他看見那個錄音機靜靜地放在桌子上。它的身上濕漉漉的,還沾瞭一些青苔,似乎是剛從水裡爬出來。不,應該是剛從水井裡爬出來。
袁魚腸的腿一軟,差一點癱倒。他的心裡越來越冷,感覺暗中那個東西的力量太強大瞭,甩不掉。
周圍比墳墓還靜。
袁魚腸死死地盯著那個錄音機。它似乎也在盯著袁魚腸,眼睛一眨不眨。過瞭半天,袁魚腸心一橫,過去抱起它,沖瞭過去。
招待所外面是一條馬路,不時有拉石子的大卡車駛過。
袁魚腸把錄音機放在瞭馬路中間,躲到一棵樹後面,盯著它。他想看看死到臨頭的時候,它會有什麼反應。
一輛大卡車駛瞭過來。司機看見它瞭,一打方向盤,從它身邊駛瞭過去。
袁魚腸仿佛聽見它在得意地笑。
又過瞭幾分鐘,又駛來一輛大卡車。這一次,司機沒拐彎,徑直從它身上軋瞭過去,它頓時粉身碎骨瞭。
袁魚腸的心裡有瞭一股莫名的快感。回到房間,他躺在床上想心事。
錄音機不會走路,肯定是某個人把它送瞭過來。
那個人是誰?
田芒種、陳瓜瓜、梅妝和老胡在打麻將,不可能是他們。
袁魚腸馬上想到瞭一個人:莫莫。
正想著,走廊裡傳來一陣很輕微的聲音。
袁魚腸一下豎起瞭耳朵。
那聲音是這樣的:“滋滋滋……哧哧哧哧……咔嚓……嗡嗡嗡……咔嚓……”
很明顯,那不是人的腳步聲,也不是人的說話聲。
那是什麼?
是它!那個錄音機又回來瞭!
袁魚腸猛地坐瞭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外面的動靜。
那個聲音消失瞭。或者說,它停瞭下來,把耳朵貼在房門上,聽裡面的動靜。
袁魚腸不敢動。
它也不動。它很深沉。
袁魚腸想:如果這時候拉開房門,會看到什麼?一堆零碎的電子元件?不,應該是一個完整的錄音機。他覺得它擁有某種神奇的再生能力。或者說,它背後的那個東西有某種神奇的再生能力。
過瞭好久,可能是五分鐘,也可能是十分鐘,外面又有聲音瞭:“咚!咚!咚!”
袁魚腸一哆嗦,下意識地後退瞭一步。
這一次,是敲門聲。
收音機沒有手,肯定不會敲門。
門外是誰?
或者說,門外是什麼東西?
敲門聲還在響,動靜更大瞭。
“小點聲行不行?”田芒種拉開房門喊瞭一句,語氣有點沖。
沒有回應。
田芒種沒再說什麼。“咣當”一聲,房門又關上瞭。他是不是嚇得不敢說話瞭?他會武功,什麼東西能嚇著他?他到底看到什麼瞭?
是她!
坐在石板橋上化妝的那個女人找上門瞭!
看來,這一次是躲不過去瞭。
袁魚腸按下狂跳的心,慢慢地拉開瞭房門。
5、他掛在瞭墻上
門外空無一物。
那個聲音像噩夢一樣出現,又像噩夢一樣消失瞭。
第二天早上,袁魚腸起床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田芒種。他想問問田芒種昨天晚上到底看到什麼瞭。
田芒種還沒起床,和他同住一屋的陳瓜瓜已經醒瞭,正在穿衣服。穿衣服之前,他已經把手套戴上瞭。
袁魚腸在床邊坐下來,推瞭推田芒種。
“什麼事?”田芒種很不情願地睜開瞭眼睛。
“昨天晚上你看到什麼瞭?”袁魚腸開門見山。
田芒種怔怔地看著他,顯然還沒睡醒。
袁魚腸提醒他:“昨天晚上有人敲我房門,你出來喊瞭一聲。當時,你看見什麼瞭?”
“對瞭,你怎麼不開門?”
“我已經脫衣服瞭。你到底看見什麼瞭?”袁魚腸有些急瞭。
“你問得不對。”陳瓜瓜突然說。
袁魚腸一怔,看著他。
陳瓜瓜又說:“你應該問到底看見誰瞭。”他盯著袁魚腸的眼睛,狐疑地問:“你是不是被什麼東西纏上瞭?”
“沒,沒有。”袁魚腸支支吾吾地說。
田芒種說:“我知道,是個女鬼。”
“你看到她瞭?”袁魚腸嚇瞭一跳。
“看到瞭。”
“她長什麼樣兒?”
田芒種一邊穿衣服,一邊笑著問:“昨天晚上你沒和她睡覺?”
“你說的是誰?”袁魚腸有些懵瞭。
“別裝瞭,我都看見那個女服務員敲你房門瞭。”田芒種拍瞭拍袁魚腸的肩膀,又說:“還是你有本事,三言兩語就得手瞭。”
又是虛驚一場?
袁魚腸不能確定。
早上沒有盒飯,每人發二十塊錢,自己買東西吃。
袁魚腸是最後走的,他打算去買泡面。走出房間,他關上門之後突然再次推開,探頭往裡看瞭看,一切正常,隻是窗戶開著。
那個錄音機還會回來嗎?
袁魚腸走進去,把窗戶關上瞭。他不想給暗中那個東西留下任何可乘之機。他不知道,那個女人正在招待所大門外等著他。
那個女服務員坐在吧臺後面看電視。
袁魚腸走過去問:“昨天晚上,你敲我房門瞭?”
“是。”她小聲地說。
“什麼事?”
“我爸的聽戲機壞瞭,我想問問你會不會修。你不開門,我就走瞭。”
“我不會修。”說完,袁魚腸朝外走去。
“哎——”她在背後喊瞭一聲。
袁魚腸停下來,轉過身看著她。
她迎著他的目光,輕輕地說:“昨天晚上,我和男朋友分手瞭。”
袁魚腸一怔,轉身走瞭。走出招待所大門,他無意中抬頭看瞭一眼,猛地停住瞭腳步。
莫莫站在面前。她還穿著那件肥大的外套,戴著口罩,又長又密的頭發遮住瞭半張臉,表情不詳。她筆直地站著,靜靜地看著袁魚腸。
袁魚腸有些懵,不知道是該朝前走,還是該掉頭往回跑。
莫莫用露在外面的一隻眼睛盯著他,眼神一點都不兇,但是有點怪,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感覺。
終於,袁魚腸妥協瞭,繞過她,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走出去很遠,他回頭看瞭看,莫莫不見瞭,仿佛從未出現過。
上午十點,演出正式開始。
袁魚腸負責報幕。他還要表演一個節目,詩朗誦。
團長也來瞭,陪著幾個領導坐在臺下。臺下的觀眾不少,座位差不多都坐滿瞭。從臺上看下去,一大片黑糊糊的腦袋。
袁魚腸報完幕,轉身往後臺走。不經意間,他看到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坐著一個女人,頓時僵住瞭。那個女人穿一身款式很老的藍佈衣服,低著頭坐在那裡,木頭人一樣。直覺告訴袁魚腸,她就是那個周姓化妝師。
光天化日,她竟然出現瞭!
臺下的觀眾都察覺到瞭袁魚腸的異常,疑惑地看著他。團長皺起瞭眉頭,一臉不悅的表情,歪著頭向那幾個領導解釋著什麼。
“快下去吧。”臺下有人喊瞭一嗓子。
袁魚腸如夢方醒,有些狼狽地跑瞭下去。
老胡帶著兩個臨時工走上臺,開始換道具,佈置場景。很快,音樂聲響瞭起來,燈光開始閃爍。下一個節目是兔子表演的廣場舞。
袁魚腸在後臺走來走去,有些心神不寧。
“你怎麼瞭?”李無帽問。他正在收拾一堆皮影人,準備演出。
“沒什麼。”袁魚腸說。
“不用緊張,不就是幾個領導嗎?”
“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那是因為什麼?”
袁魚腸左右看瞭看,小聲地說:“剛才我在臺上報幕,看見臺下有個女人,一直低著頭。我感覺,是她來瞭。”
“誰來瞭?”李無帽疑惑地問。
“周姓化妝師。”
“莫莫?”
“不,多年前死在水井裡的那個女人。”
李無帽倒吸瞭一口涼氣:“你看清楚瞭?”
“她一直低著頭,我也沒敢多看。再說瞭,我也不認識她。”
“我去看看。”李無帽想瞭想說。
袁魚腸仿佛抓住瞭一根救命稻草,立刻說:“她穿一身款式很老的藍佈衣服,坐在最後一排最右邊的座位上。”
“知道瞭。”李無帽走瞭出去。
袁魚腸焦急地等待著。
舞臺上,兔子正在跳廣場舞,音樂很刺耳。
過瞭幾分鐘,李無帽回來瞭,臉色不太好看。
“怎麼瞭?”袁魚腸問。
李無帽沉默瞭幾秒鐘才說:“那個座位空著。”
袁魚腸呆住瞭。
“你肯定是看花眼瞭。”李無帽安慰他。
袁魚腸沒說話。他確定他沒有看花眼。音樂聲停瞭下來,兔子的表演結束瞭,下一個節目是李無帽表演的皮影戲。袁魚腸平復瞭一下呼吸,上臺報幕。走上臺,他首先朝臺下看瞭一眼,那個女人還在。
是她剛才出去瞭,還是李無帽看不見她?
報完幕,袁魚腸並沒有退回後臺,而是迎著團長和觀眾異樣的目光,徑直走向臺下。他豁出去瞭,一定要看看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他離那個女人越來越近。
那個女人一直沒抬頭,似乎毫無察覺。這一點很反常。她不看演出,總低著頭幹什麼?她是不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臉?
袁魚腸繞到她的身後,站住瞭。
那個女人的頭發很長,很密,像莫莫一樣。袁魚腸幹咳瞭幾聲。她應該聽見瞭,但是,她還是一動不動。
袁魚腸心一橫,拍瞭拍她的肩膀。他感覺她的身體輕飄飄的,像個魂兒一樣。
她慢慢地抬起頭,慢慢地轉過瞭身。
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四十歲左右,表情木然。
袁魚腸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因為他不認識那個周姓化妝師。他用求助的目光環顧四周,希望有人站出來說句話。
沒有人回頭,都在看皮影戲。
袁魚腸感覺無比孤獨,無比淒涼,無比恐怖。
那個女人有恃無恐地盯著他,終於開口瞭:“你幹什麼?”她的聲音比面相還要蒼老。
袁魚腸壯起膽子問:“請問你貴姓?”
她意味深長地笑瞭笑,輕輕地說:“我姓周。”
袁魚腸感覺身體裡的力氣瞬間全部消失瞭,似乎要飄起來。他驚恐地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她又笑瞭笑:“看演出。”
“看什麼演出?”
她想瞭想才說:“詩朗誦。”
袁魚腸頭皮一麻:“你喜歡詩朗誦?”
她慢吞吞地轉過身,盯著臺上的皮影戲,慢吞吞地說:“你該上去報幕瞭。”
袁魚腸回到後臺,等李無帽表演完皮影戲,袁魚腸拉著他去找那個女人。他想讓李無帽辨認一下,那個女人是不是周姓化妝師。
那個女人已經走瞭。她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隻讓袁魚腸一個人看。
演出結束之後,他們返回瞭劇團。團長請大傢喝酒唱歌,沒讓袁魚腸去。很顯然,袁魚腸今天的表現很不好,團長生氣瞭。
偌大的劇團裡隻剩下袁魚腸一個人。
院子裡空蕩蕩的。
他的心裡空蕩蕩的。
天已經黑瞭,有月亮,光線有點怪。
袁魚腸沒有脫衣服,在黑暗中躺在床上。
該如何向團長解釋今天的反常行為?
實話實說?
團長能信嗎?
說實話,袁魚腸自己都不太相信活見鬼這件事。他甚至懷疑這是一個夢,一個很長的噩夢。很可惜,這不是夢——他接觸過那個女人的身體,手上至今似乎還有感覺,不可能是做夢。
如果不是夢,那是怎麼回事?想著想著,袁魚腸忽然想起一個很可怕的問題:今天晚上那個女人會不會再出現?
今天晚上,劇團裡隻有他一個人。如果那個女人要出現,這是最好的時機。
袁魚腸忍不住朝房門看去。
在黑暗中,門板像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什麼聲音?
袁魚腸豎起瞭耳朵。
“滋滋滋……哧哧哧哧……咔嚓……嗡嗡嗡……咔嚓……”
袁魚腸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瞭,昨天晚上他聽到的也是這種聲音。這一次,袁魚腸確定外面肯定不是那個女服務員——為瞭修一個聽戲機,她不至於追到這裡。
袁魚腸束手無策,隻能睜著雙眼靜靜地聽。
門外沒有動靜瞭,無比寂靜。
袁魚腸確定門外有人。那個人應該是把耳朵貼到瞭門上,紋絲不動地站著,聽裡面的動靜。他想:下一步,那個人該敲門瞭。
等瞭很長時間,門外始終無聲無息。
這一次,劇本變瞭。
袁魚腸的神經始終緊繃著,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一分鐘?十分鐘?應該不會超過一個小時。
袁魚腸的膽子慢慢地萎縮。終於,他決定逃走。不是逃出這間屋子,而是逃出劇團,再也不回來瞭。他長出瞭一口氣,沮喪地想:反正已經得罪瞭團長,在劇團也沒什麼前途瞭,還是離開吧。
袁魚腸簡單地收拾瞭一些東西,走到門口,平復瞭一下呼吸,猛地拉開瞭門。
門外漆黑一片,看不到人。
看不到人不等於沒有人。
袁魚腸貼著墻,慢慢地走,突然摸到一團軟軟的東西,應該是一個女人的胸部,不太豐滿。他抖瞭一下,瞬間縮回手,下意識地問:“誰?”他的聲音很大,按理說頭頂上的感應燈應該亮起來,可是它沒亮。
“你去哪兒?”黑暗中響起瞭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她!那個穿一身款式很老的藍佈衣服的女人!
袁魚腸魂飛魄散,拔腿就跑。他的肩膀撞到瞭對方的肩膀,感覺對方打瞭個趔趄,他趁機沖瞭出去。
外面不是很黑,月光淺淺地灑在地上。
袁魚腸跑到大門口,使勁拉門,沒拉開。大門從外面鎖上瞭。
隻能翻墻瞭。
袁魚腸知道傳達室後面有一個梯子,老胡修剪樹木用的。他跑過去,搬起梯子搭到墻上,手忙腳亂地往上爬。他回頭看瞭一眼,還好,那個女人還沒追來。爬上墻頭,他小心翼翼地翻越鐵絲網。
那個女人出現瞭,距離他不到二十米。
袁魚腸翻過瞭鐵絲網,外套卻被鐵絲鉤住瞭。他掙瞭幾下,沒掙脫,幹脆脫下瞭外套,一閉眼,跳瞭下去。
下面是軟軟的草地,他沒受傷。他爬起來,撒腿狂奔。跑出去幾十米,他回頭看瞭看,不見那個女人,隻看見他的外套輕飄飄地掛在鐵絲網上,像一個沒有腦袋沒有雙腿的人。在他的外套右邊,鐵絲網上掛著一件藍佈褂子,已經有年頭瞭。
以前,袁魚腸不知道它是怎麼掛上去的,現在他知道瞭——很多年前,有個男演員離開瞭劇團,他肯定也是翻墻逃走的。
那個離開劇團的那個男演員和袁魚腸一樣,除瞭會詩朗誦,還會報幕。
6、故事照進瞭現實
其實,劇團並沒有舉辦才藝比賽。
劇團打算拍一部微電影,團長讓大傢提供劇本。
以上故事就是袁魚腸寫的劇本。
袁魚腸寫的是發生在劇團裡的事,有些地方是虛構的。比如說,化妝師莫莫其實是一個很陽光的姑娘,看見誰都笑。又比如說,佝僂著身子在十字路口找東西的男人並不存在,袁魚腸把他虛構出來,隻是為瞭烘托氣氛。
當然瞭,故事裡的大部分內容都是真實的。
陳瓜瓜確實會變戲法,而且成天戴著手套。
兔子確實是一隻狗,會十以內的加減乘除,還會跳廣場舞。
李無帽確實會演皮影戲。
梅妝確實什麼都不會,但是長得很好看。
田芒種確實會武功,也確實有一本祖傳的武功秘籍。
袁魚腸確實隻會報幕和詩朗誦。
劇團的院子裡,確實有一口水井,而且不允許靠近。很多年前,有個姓周的化妝師死在瞭水井裡,原因不明。
劇團的圍墻確實很高,上面有鐵絲網,鐵絲網上確實掛著一件藍佈褂子,不知道它是怎麼掛上去的。
劇團裡確實有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錄音機,很多年前劇團排練的時候,用它放音樂。
距離劇團三裡遠,確實有一座石板橋。石板橋的右邊確實有一個墳頭,周圍種瞭四棵古怪的樹。那樹上粗下細,就像一個個倒立的墳頭。
袁魚腸確實暗戀梅妝。
還有那首童謠。劇團有個小禮堂,在外墻上不知是誰用粉筆寫下瞭那首童謠,已經存在很多年瞭。
你肯定也註意到瞭,袁魚腸寫的這個故事沒有結局。那一連串的詭怪事件是如何發生的?他沒有解釋。
莫莫曾經問過袁魚腸。
袁魚腸說他已經江郎才盡,寫不出結局瞭。他還說他寫的劇本不可能被選中,胡亂寫個故事能交差就行。
在劇團,袁魚腸沒什麼地位。也許和他的性格有關。他是一個很內向的人,還有些清高,似乎看誰都不順眼。當然瞭,別人看他也不順眼。
袁魚腸把劇本交上去之後,就出差瞭。聽說在一個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出瞭一個唱民歌的高手,團長讓他去看看。
這一天,天黑之後,莫莫和團長一起走出瞭劇團。團長在前,莫莫在後,中間有一米的距離。他們一邊走一邊低聲交談。
團長說:“你寫的劇本我看瞭,還不錯。”
莫莫沒說話。她寫的是一個愛情故事,風花雪月,結局美好。
團長說:“不過,投資方覺得袁魚腸的劇本更精彩。”
莫莫還是沒說話。
“他寫的劇本你也看過,你覺得怎麼樣?”
莫莫想瞭想才說:“挺好的,隻是沒寫完。”
“他為什麼沒寫完?”
“他說他已經江郎才盡,寫不出結局瞭。”
“可惜瞭。”
走出去一段路,兩個人停瞭下來。前面是一個岔路口,團長傢在右邊,那是一個封閉的小區,莫莫租住的大雜院在左邊,那裡污水橫流,十分嘈雜。
團長四下看瞭看,發現沒有人,就輕輕地攬住瞭莫莫的腰。
莫莫沒動。
團長小聲地說:“我一定說服投資方,讓他們選用你的劇本。”
“那太好瞭。”莫莫說。
“如果你的劇本被選中,你不但可以得到一筆錢,還有可能當上副團長。”
“我現在隻是一個臨時工。”莫莫有些傷感地說。
“沒關系,我會想辦法讓你轉正的。”團長的手開始不老實瞭。
莫莫羞赧地低下瞭頭。
團長一邊忙活一邊說:“我老婆出差瞭,今天晚上不在傢。”
莫莫跟著他,朝右邊走去。
馬路上很冷清,路燈幽暗,兩邊的綠化帶看上去無比深邃。
團長說:“過幾天我給你安排一間宿舍,你就不用在外面租房子瞭。”
“好。”莫莫輕輕地說。
停瞭停,她有些遲疑地問:“如果投資方執意要用袁魚腸的劇本,那怎麼辦?”
“他的劇本雖然精彩,但是有頭無尾。”
“如果他寫出瞭結局怎麼辦?”
團長笑瞭笑:“他寫出瞭結局也沒用。”
“為什麼?”
“他去的那個地方沒有手機信號,等他回來,劇本已經定下瞭。”
“你想得真周到。”
“為瞭你,我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瞭。”團長摸瞭摸莫莫的臉,又說:“袁魚腸那個人,太清高,如果讓他當上副團長,會給我添很多麻煩。”
突然,莫莫停瞭下來。
“怎麼瞭?”團長也停瞭下來。
莫莫問:“袁魚腸為什麼要把那首童謠寫進劇本裡?”
“故弄玄虛吧。”
“他是不是在暗示什麼?”
“暗示什麼?”
“有人要害他。”
團長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莫莫想瞭想,又說:“在袁魚腸寫的劇本裡,要害他的人應該是我。你說,他是不是察覺到什麼瞭?”
團長沒有回答,他慢慢地轉過頭,朝後看去。一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站在他們後面,相隔僅有兩米遠,他低著頭,似乎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你幹什麼?”團長色厲內荏地問。
那個人朝前邁瞭一步,沒說話。
莫莫抓住瞭團長的胳膊。
“你站住!”團長故作強硬地喊瞭一聲。
那個人站住瞭,低著頭說:“你們忙,我找個東西。”聽口音,他是本地人。
“找什麼東西?”
那個人沒回答。
團長愣瞭一會兒,拉著莫莫走開瞭。走出去一段路,他們回頭看瞭一眼,那個人已經不見瞭,仿佛從沒出現過。
團長慢慢地停住瞭腳步。
莫莫也停瞭下來。
他們同時察覺到瞭異常。
終於,莫莫開口瞭:“在袁魚腸寫的劇本裡,就有一個佝僂著身子找東西的男人。我問過他,他說那是一個虛構出來的形象。”
“可是,我們剛才都看見他瞭。”團長的語氣有些虛。
“會不會是巧合?”
“也許是吧。”團長一直低著頭,似乎一直在想著什麼。沉默瞭一會兒,他突然說:“今天晚上我們不能在一起,你回去吧。”
“你讓我一個人回去?”莫莫警覺地四下看瞭看,聲音有點發顫。
“有人看見我們在一起瞭,我不能送你回去。”
“可是,他又不認識我們。”
“你怎麼知道他不認識我們?”
莫莫沒說什麼。
團長也不再說什麼,快速地走開瞭。
莫莫站在空寂的馬路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很長,很淡。良久,她轉過身,朝劇團走去。她想去找李無帽問問那首童謠的事。她一邊走,一邊四下看,生怕那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從某個黑暗的角落裡鉆出來。
還好,一路平安。
莫莫一直在想那首童謠。她覺得,那首童謠邏輯上有問題:明明是大兔子病瞭,為什麼五兔子卻死瞭?“六兔子抬”這句話也有毛病。抬這個動作需兩個以上的人才可以完成,一個六兔子如何做到?
劇團職工都下班瞭,院子裡十分安靜。
春天。百花香。
莫莫進瞭門,看見李無帽正在擺弄皮影人。有一瞬間,她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走進瞭一個故事裡,一個虛構的故事裡。
莫莫把那首童謠講瞭一遍,問李無帽有什麼看法。她知道李無帽是最早到劇團工作的人,或許知道些什麼。
莫莫沒提劇本的事。
李無帽說:“那首童謠寫在墻上很多年瞭,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是誰寫的?”
“不知道。我來劇團的時候,它就在墻上瞭。”
那首童謠竟然比李無帽資歷還老。在莫莫心裡,它更加深邃瞭。
沉默瞭一會兒,李無帽突然問:“你寫劇本瞭嗎?”
“我隨便從網上抄瞭一個故事交上去瞭。”莫莫裝作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打量著掛在墻上的皮影人。
李無帽慢慢地走到床邊,蹲下來,從床底下掏出一個紙箱子。
莫莫睜大瞭眼睛,驚恐地想:紙箱子裡不會是一個老舊的錄音機吧?
謝天謝地,紙箱子裡隻是一些皮影人。
李無帽整理著皮影人,一直不說話。
莫莫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她回頭看瞭一眼,李無帽正在背後盯著她,眼睛裡閃著異樣的光。看到莫莫回頭,他迅速低下頭,繼續整理著皮影人。
回到出租屋,打開燈,莫莫看見桌子上竟然出現瞭一個老舊的錄音機。她頓時僵住瞭,盯著它看瞭足足有三分鐘。
這不是故事。
現實中,竟然真的出現瞭一個老舊的錄音機。
莫莫慢慢地走過去,伸出手摸瞭摸它。它的身上有一層塵土,應該是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裡靜立瞭很多年,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它鬼鬼祟祟地冒瞭出來。
有人在搞惡作劇?
可是,隻有她和團長看過袁魚腸虛構的那個故事,團長不可能用這種方法嚇她。如果不是團長幹的,那會是誰?
莫莫一頭霧水。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應該聽聽錄音機說什麼。她給它通瞭電,按下播放鍵,它沒反應。她又按瞭幾下,還是不行。
在故事裡,要拍一下它才會響。
莫莫慢慢地抬起手,咬咬牙,拍瞭下去。它果然出聲瞭,和劇本裡袁魚腸虛構的那些聲音一模一樣。最後,錄音機慢吞吞地說:“這首童謠裡藏著一個要命的秘密,你想知道嗎?今天晚上你到劇團北邊的石板橋,我告訴你。”
莫莫打瞭個激靈。
她給團長打電話,團長關機瞭。
過瞭一會兒,她又想起一件事:在袁魚腸的劇本裡,磁帶的反面也有內容,應該是一段評書,中間夾雜著幾個古怪的詞語。
莫莫把磁帶翻過來,繼續聽。
全是雜音,聽不出什麼。
在袁魚腸的劇本裡,錄音機裡還有一個男人在哭,還撕心裂肺地說瞭一句話:“我在石板橋上等瞭你一晚上呀!”
直到磁帶轉到頭,莫莫也沒聽到哭聲。
對瞭,袁魚腸睡醒之後,才聽到那些聲音。
莫莫懷疑如果等明天早上再聽,錄音機就會哭,而且會說話瞭。她甚至懷疑今天晚上她會做一個夢,在夢裡,錄音機慢慢地變成瞭一個人,似乎是一個男人,個子不高,臉很白,眼神有點木……
莫莫意識到,她的麻煩來瞭。袁魚腸虛構的那個故事,正在一點點地侵入她的生活。更可怕的是,那個故事沒有結局。也就是說,她不知道最後會發生什麼。
因為未知,所以恐怖。
在故事裡,莫莫是恐怖的化身。
在現實中,莫莫是恐怖的受害者。
是誰顛覆瞭這一切?
除瞭團長,隻有一個人知道那個故事:袁魚腸。也許,他根本就沒去那個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而是躲在暗處,導演瞭這一切。他肯定也希望自己的劇本被選中,也想當副團長,所以他要害莫莫。
那麼,袁魚腸是何如把錄音機送來的?
這間出租屋隻有莫莫有鑰匙,窗戶也沒有被破壞的痕跡。在莫莫心裡,袁魚腸的形象一下子變得陰森神秘起來。
她的心裡突然有瞭一個大膽的想法:去石板橋上看看。或許,袁魚腸正等在那裡,有事跟她說。
她想:該來的總會來,既然躲不過,不如去面對。
關上門的一剎那,莫莫的腦子裡突然迸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在石板橋上,她會不會看到一個正在化妝的女人?在袁魚腸虛構的故事裡,那個女人應該是莫莫,就算不是,也和她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莫莫有點怕自己瞭。確切地說,是害怕看到在石板橋上化妝的自己。
她深吸瞭幾口氣,走瞭出去。
9、最後一夜
終於輪到莫莫值夜班瞭。
前幾天,竟然風平浪靜,看上去一切正常。沒有人再提劇本的事,也沒有人再提副團長的事,大傢似乎都在回避什麼。莫莫認為,這一切都是假象,更大的陰謀正在醞釀中。
下班瞭,大傢都往外走,沒有一個人理莫莫。
莫莫正要走出去,袁魚腸突然說話瞭:“今天晚上就要到頭瞭。”
莫莫四下看瞭看,其他人都走瞭,確定袁魚腸是在和她說話。
“你說什麼?”莫莫問。
袁魚腸深切地看著她,似乎有很多很多話要對她說,最後卻什麼都沒說就走瞭出去。
到頭瞭?什麼意思?
莫莫越想越覺得不舒服。
過瞭午夜12點就是明天凌晨瞭,今天還剩下六個小時,會發生什麼?
莫莫不知道,她也不敢去想。吃過晚飯,她去小禮堂轉瞭一圈。那些學員在小禮堂打地鋪睡覺,互相開著玩笑,很愉快的樣子。
莫莫回到瞭她工作的地方,也就是化妝間。她把燈打開,想瞭想,又把門反鎖上瞭。那是一扇劣質的木門,一腳就能踹出一個大洞,隻能防得住正人君子。
化妝間亮堂堂的,外面黑糊糊的。
莫莫又把燈關上瞭。
現在,她和暗中那個人都看不見對方瞭。
周圍一片死寂。
漫漫長夜,幹點什麼呢?最應該幹的事情就是睡覺。但是,莫莫睡不著,也不敢睡。她從窗戶朝外看。遠處有很多人傢亮著燈,大都是溫暖的黃色。她搬來一把椅子,坐瞭下來。
今夜,她決定就這樣坐著。
時間一點點流逝。
莫莫拿起手機看瞭一眼,沮喪地發現時間才過去半個鐘頭。太慢瞭,要做點什麼事打發時間才行,否則這樣坐下去可能會瘋掉。
莫莫的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去翻看一下袁魚腸的東西,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
這是個好主意。
她立刻站瞭起來。
袁魚腸有一張辦公桌,很舊瞭,有抽屜,沒鎖。桌面上有一大塊玻璃,下面壓著一張照片,是梅妝。劇團的人都知道,袁魚腸暗戀梅妝。
莫莫拉開瞭第一個抽屜,裡面是一些雜物:剃須刀、體溫計、U盤、手機充電器、訂書機和一張飯卡。
莫莫又拉開瞭第二個抽屜,裡面隻有一本字典。
莫莫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拉開瞭最後一個抽屜,裡面有一沓紙。她拿起來,紙上寫的應該是一部劇本,名字叫做《兔子的狐貍尾巴》。這劇本莫莫之前看過,她剛打算放回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這一沓紙明顯要比袁魚腸之前交上去的那一沓紙厚很多。
莫莫往後翻瞭翻,倒吸瞭一口涼氣。
這是一部完整的劇本,有結局。
結局大約有五六千字,莫莫一目十行地看完,愣瞭足足三分鐘。
莫莫驚恐地發現,她之前遇到的那些怪事,在劇本裡早有描述,隻是某些細節稍有不同。比如說,在劇本裡莫莫和團長遇到那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之後,團長把莫莫送回瞭出租屋,而現實中團長讓莫莫一個人回去。又比如說,在劇本裡莫莫被石板橋上那個女人嚇跑之後,並沒有掉頭回去,而現實中莫莫又回去瞭。
看來,袁魚腸高估團長的膽量瞭。
看來,袁魚腸低估莫莫的膽量瞭。
莫莫終於確定瞭,一切都是袁魚腸在搞鬼。一個看上去十分斯文的人竟然會這麼狠,這讓莫莫無比震驚。
在劇本的最後,袁魚腸是這樣描寫的——
最早,袁魚腸覺得背後藏著一個人,後來,他發現這個人是莫莫,現在,莫莫依然覺得背後藏著一個人……
這個人該出現瞭。
莫莫看瞭看時間,距離午夜12點還有五分鐘。她的心提到瞭嗓子眼,手心已經出汗,緊張地盯著房門。
有人走瞭幾步,“噠噠”地響,穿的應該是一雙硬底的皮鞋。很快,聲音消失瞭,那個人踮起瞭腳。
莫莫立刻意識到,袁魚腸來瞭。她往外看瞭看,院子裡黑漆漆的,隻有幾十米外的小禮堂還亮著燈。幾隻蝙蝠在夜空中低低地飛,它們的嘴巴很尖。又過瞭兩分鐘,小禮堂的燈滅瞭,僅有的一點亮光也消失瞭。
莫莫的膽氣一點點地散去瞭。
終於,敲門聲響起瞭:“砰,砰,砰。”
莫莫抖瞭三下。她知道,她不是袁魚腸的對手。她決定逃跑。袁魚腸在門口守著,隻能從窗戶逃出去。幸好,這裡是一樓。莫莫打開窗戶,跳瞭出去。
沒刮風,沒下雨,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任何聲音,整個世界仿佛都死瞭。
莫莫拼命地往大門口跑。
袁魚腸已經追出來瞭,他的腳步聲很急促,很響,越來越近。莫莫始終沒敢回頭看一眼,隻是拼命地跑。
莫莫竟然跑得比袁魚腸還快。
袁魚腸放棄瞭追逐,嘆瞭口氣。
周圍的樹一動不動,草一動不動,水井一動不動,整個劇團一動不動,隻有莫莫還在跑,還在跑。
大門從外面鎖上瞭。
隻能翻墻瞭。
莫莫想起瞭劇本裡的情節,跑到傳達室後面,果然發現瞭一個梯子。她搬起梯子搭到墻上,手忙腳亂地往上爬。她回頭看瞭一眼,還好,袁魚腸還沒追來。爬上墻頭,她小心翼翼地翻越鐵絲網。
一個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瞭出來,從身形上看,他不是袁魚腸。
不是袁魚腸!
劇本寫到這裡,戛然而止。
難道一直藏在莫莫背後的那個人竟然不是袁魚腸?莫莫思考瞭片刻,認為這是袁魚腸的陰謀,目的是為瞭讓莫莫打消對他的懷疑。他肯定猜到莫莫會翻看他的東西,就把劇本故意留在瞭抽屜裡。
莫莫把劇本放回去,返回瞭化妝間。
四周鴉雀無聲。
鳥睡著瞭,蟲子睡著瞭,劇團睡著瞭,世界睡著瞭。隻有莫莫還醒著。她必須保持清醒,因為午夜12點快到瞭。
午夜12點是一個很古怪的時間,它是一天的結束,又是一天的開始,許多恐怖的事情都發生在這個時間。
莫莫的內心無比糾結,她盼著那個時間早點到來,又盼著那個時間永遠都不要到來。在糾結和不安中,距離午夜12點隻差5分鐘瞭。
袁魚腸該出現瞭。
莫莫死死地盯著房門。
現實和劇本裡一模一樣。有人走瞭幾步,“噠噠”地響,穿的應該是一雙硬底的皮鞋。很快,聲音消失瞭,那個人踮起瞭腳。
現實中的莫莫不像劇本裡的莫莫那樣拖沓。她不等袁魚腸敲門,就打開窗戶跳瞭出去,然後拼命地跑。
背後有腳步聲,袁魚腸追瞭出來。
按照劇本裡的安排,莫莫從傳達室後面搬出梯子,爬上瞭墻頭。當然瞭,她也沒忘瞭回頭看一眼。
一個人慢慢地從黑暗中走瞭出來,從身形上看,他不是袁魚腸。
真的不是袁魚腸!
是那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他沖著莫莫緩緩地招手,就像招魂兒一樣。過瞭幾分秒,他一邊招手,一邊朝莫莫走過來。
莫莫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她已經魂飛魄散。
她一閉眼,跳瞭下去。
從這一刻開始,莫莫和這個故事就沒什麼關系瞭。
因為故事已經結束瞭。
10、片尾曲
劇團裡。
佝僂著身子的男人靜靜地站在墻下,仰頭看著那堵很高很高墻,半天都沒動。他已經直起瞭腰。
有幾個人從黑暗中走瞭出來:袁魚腸、周孌、李無帽和陳瓜瓜。他們靜靜地站在墻下,仰頭看著那堵很高很高的墻,半天都沒動。
良久,袁魚腸扭頭看瞭一眼佝僂著身子的男人,問:“宋導演,咱們的電影這就算拍完瞭?”
“拍完瞭。”宋導演嘆瞭口氣,又說:“隻是出瞭點差錯。”
“什麼差錯?”
“女主角把自己嚇跑瞭。”
“她還會回來嗎?”
“應該不會回來瞭。”
沒有人再說話,一直沉默著。又過瞭半天,他們散去瞭。劇團又恢復瞭平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畫面消失瞭,字幕開始出現——
導演:宋送
編劇:袁魚腸
副導演:周孌
錄音:李無帽
道具:老胡
擬音:陳瓜瓜
攝影:田芒種
場記:梅妝
制片主任:韋孚
領銜主演
周莫莫 袁魚腸
主演
宋送 周孌 李無帽 陳瓜瓜 老胡 田芒種 梅妝
參加演出人員
韋孚 韓德仁 毛尖尖五花 譚什 支離嬰勺 馮合
特別鳴謝:
木勺縣劇團
木勺縣委宣傳部
木勺縣交通局
尺溝鄉大富豪招待所
尺溝鄉好再來盒飯
支離嬰勺
……
其實,這不是一個平面的故事,而是一部立體的電影。這部電影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的主演是袁魚腸,第二部分的主演是莫莫。
劇團裡的人演劇團裡發生的事,很真實。
隻有女主角莫莫不知道這是在演戲。
因為莫莫沒有表演經驗,導演怕她演不好,就決定瞞著她,躲在暗處拍攝。
導演說瞭,沒有表演痕跡的表演才能打動觀眾。
導演說得沒錯,莫莫演得非常好,把她自己都嚇跑瞭。
其實,團長根本就沒生病,那份體檢報告是偽造的。他這麼做並不是要害莫莫,而是想通過這部電影捧紅她,沒想到事與願違。
其實,那首童謠裡根本就沒有秘密,它隻負責渲染恐怖。
其實,劇團裡壓根就沒有人想要害莫莫。
是她自己想多瞭。
至此,謝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