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故事之離魂計

1、死亡

晚上十一點。

這是一片沒有人的河灘,長滿瞭荒草。沒有風,荒草紋絲不動。河水裡有野生的雜魚,不時跳出水面。一條草魚躺在河灘上,已經變成瞭魚幹。岸邊的蘆葦叢裡還有叫聲古怪的水鳥,隔一陣子叫一聲,就像人說夢話一樣毫無規律。

胡山奎渾身濕漉漉的,蹲在岸邊的蘆葦叢裡。他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就成瞭一個死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瞭。或許,他的名字還能在親朋好友的心裡存在一段時間,可惜用不瞭多久,他們就會把他遺忘。

思念永遠不是時間的對手。

這令人沮喪。

不過,與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相比,這點沮喪算不瞭什麼。

遠處的大橋上,開始有警燈閃爍。

胡山奎松瞭一口氣,取出事先準備好的饅頭、榨菜、煮雞蛋、泡椒鳳爪和礦泉水,找到一塊幹燥的沙灘,把雨衣鋪在地上,坐下來吃晚飯。吃瞭幾口,他的胃就滿瞭。有心事,肯定吃不下。

周圍黑糊糊的,蘆葦叢裡的青蛙沒心沒肺地叫著,聒噪人。還有蚊子,鋪天蓋地地沖過來,讓人抓狂。胡山奎知道,藏在這裡不是長久之計,必須耐下心來,尋找一個可以長期潛伏的地方。

遠處的大橋上,警燈還在閃爍。

胡山奎躺瞭下來,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快點睡著,讓時間快點過去。痛苦的時候,清醒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如果不能昏迷,那就睡覺吧。睡著之後,痛苦無處安身,慢慢地就淡瞭。

他一直沒睡著。

等到下半夜,遠處的公路上沒有瞭行人,他才鉆出來,往北走。盡管是下半夜,路上也沒有行人,他也不敢走大路,隻能沿著河岸,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走。終於,他的身影消失在瞭無邊的黑暗裡。

第二天上午十點。

胡山奎的妻子何冬雲正盯著傢裡的那盆金邊虎皮蘭發呆。她沒有工作,在夜市賣拖鞋,下午五點出門,晚上十點回傢。有一次,隔壁攤位賣花的小夥子送給她兩片金邊虎皮蘭的葉子,說插在土裡就能活。她拿回傢,栽在一個漏水的塑料盆裡,不出一年,竟然長滿瞭盆。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它漂亮的金邊消失瞭。

這裡是一個大雜院,住瞭十幾戶人傢,有人賣水果,有人搞裝修,有人做拉面,有人當廚師,有人收破爛,有人求簽算命,有人送快遞,還有一個小夥子什麼都不做,成天貓在屋裡玩遊戲,據說也能掙錢。

隔壁李奶奶帶著孫女又過來瞭。她的兒子和兒媳婦在附近的小吃街經營著一傢拉面館,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平時她給帶著。

“山奎還沒消息?”李奶奶問。

“沒有。他的手機關機,打不通。”何冬雲苦著臉說。

李奶奶勸她不要著急,不行就去找葛先生算一卦。何冬雲知道她和葛先生是搭檔,她負責招攬顧客,葛先生負責求簽算命,得瞭錢倆人四六分成。她慢慢地說:“我再等等吧,實在沒辦法瞭再去請教葛先生。”

李奶奶見她不太熱情,就開始介紹葛先生有多麼神通廣大,認識的神仙多,不管多難的事,多大的災難,他動動嘴就給辦瞭,就給免瞭。

何冬雲心不在焉地聽著,一直不說話。

李奶奶就走瞭。

何冬雲給蔡老板打電話。蔡老板是胡山奎的老板,傢裡有七八輛大貨車,雇瞭七八個司機給他運貨,胡山奎就是其中的一個。電話通瞭,但是一直沒人接。何冬雲又打瞭幾個電話,還是沒有人知道胡山奎的下落。

過瞭大約兩個小時,蔡老板突然打來電話,讓何冬雲趕緊過去一趟。在蔡老板傢,何冬雲才知道胡山奎開車出瞭車禍,車從橋上沖進瞭河裡。忙活瞭一個晚上,剛把車打撈上來,人還沒找到。

何冬雲一下就昏瞭過去。醒過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哭,撕心裂肺地哭,邊哭邊喊胡山奎的名字,還時不時昏厥幾分鐘。

“胡山奎一定能活著回來。”蔡老板安慰她。

“他不會水。”

“吉人自有天相。”

“他不會水。”

“我們不會放棄尋找他。”

“他不會水。”

不管別人和她說什麼,何冬雲隻說這一句。

蔡老板拿出三萬塊錢,給瞭她,說:“這些錢你先拿著,過些日子如果胡山奎還不回來,咱們再商議賠償的事。還有,他買過幾分保險,我會替你去和保險公司交涉,肯定不會讓你吃虧。”

“他不會水。”何冬雲說。

第二天,幾傢保險公司的人陸續找上門,詢問胡山奎買保險的事。他們似乎在懷疑胡山奎騙保。何冬雲什麼都不知道,那些人隻好去找蔡老板。蔡老板說,那幾分保險不是胡山奎自己買的,是他給買的,車隊裡每個人都有份。他還說司機走南闖北,很辛苦,也很危險,出瞭事車老板得賠償一大筆錢,不如給他們買份保險,以防萬一。保險公司的人就不再問什麼,走瞭。

何冬雲在傢躺瞭三天,不吃不喝。

鄰居們都過來勸她,說丈夫沒瞭日子還得過,勸她想開點。何冬雲靜靜地聽著,不說話,眼珠子都不動,就像一截木頭一樣。

半個月過去瞭。

日子慢慢地恢復瞭平靜。

何冬雲又去夜市擺攤賣拖鞋,還是下午五點出門,晚上十點回傢。一起擺攤的人都知道瞭她的遭遇,湊過來安慰她,開導她。賣花的小夥子還送給她幾棵金邊虎皮蘭,栽在一個精致的陶瓷花盆裡,盆土上覆蓋瞭一層五顏六色的小石子,漂亮極瞭。何冬雲收下瞭那盆金邊虎皮蘭。回到傢,把兩盆金邊虎皮蘭擺在一起,原來那盆就顯得很寒酸。何冬雲把它端出去,放在瞭院子裡。

第二天,它不見瞭。

何冬雲沒有放在心上,以為是鄰居喜歡給端走瞭。

這天中午,她在傢吃過午飯,半躺在床上看報紙。胡山奎不抽煙,不喝酒,最大的愛好就是看報紙。他訂瞭一份當地的晚報,交瞭一年的錢,還沒到期。何冬雲手裡的這份報紙是昨天的,沒什麼有意思的新聞。

屋子裡靜悄悄的,隻有她翻動報紙的聲音:“嘩啦,嘩啦,嘩啦……”

有那麼一刻,她抬起頭,瞥瞭一眼窗臺下的躺椅。胡山奎在傢的時候,最喜歡躺在躺椅上看報紙。何冬雲不知道為什麼要看一眼躺椅,難道是因為胡山奎經常躺在那裡?接下來,她的心裡一直不踏實,不知道為什麼。

她低下頭,繼續看報紙。可是,她總感覺躺椅上躺著一個人,就是胡山奎。她一次次抬頭看,心裡忐忑不安。

在報紙的最後一版,她看到瞭一則簡短的新聞,大意是:前天中午,在本市郊區平安路,一個老太太摔倒瞭,一個過路司機把她扶起來,送去瞭醫院,還給墊付瞭醫藥費,然後就走瞭。老太太的傢人想找到那個司機,當面道謝,並把醫藥費還給他。新聞還配瞭兩張圖片,看著像是監控視頻截圖,一張是那個司機在交費的畫面,另一張是他開車離開的畫面。圖片不是很清晰,拍攝角度也不理想,再加上那個司機又戴著太陽鏡,因此看不清他的臉。

何冬雲睜大瞭眼睛,呆住瞭。

她認出來瞭,那個司機就是胡山奎。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是他的身形和發型都和胡山奎極為相似。他身上穿的衣服,和胡山奎出事前穿的衣服一模一樣。還有那輛車,很像是胡山奎出事前開的那輛。最重要的是,老太太記住瞭那輛車的車牌號,就是胡山奎出事前開的那輛車的車牌號!

身形、發型和汽車都有相似的,衣服也有一模一樣的,但是車牌有相同的嗎?

答案是否定的。

也就是說,胡山奎不但還活著,而且還做瞭一件好事。可是,他為什麼不回傢?何冬雲激動萬分。過瞭大約十分鐘,她才想起應該先把事情弄清楚。她按照新聞裡提到的老太太傢人的聯系方式,打瞭過去。

電話很快就通瞭。

“你好。”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何冬雲沉默瞭兩秒鐘,說:“你是不是在找一個司機?”

“是。你認識他?”對方的語氣顯得很激動。

“認識。”

“他是誰?”

停瞭一下,何冬雲說:“我想見見老太太。”

對方說瞭一個地址,在郊區,還說要開車來接何冬雲。她拒絕瞭對方的好意,說馬上就趕過去。掛斷電話,她愣瞭幾分鐘,出門打瞭一輛出租車,直奔郊區。

半路上,老太太傢人打來電話,說他在一個路口等她。何冬雲告訴出租車司機,在那個路口停車。下瞭車,何冬雲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路邊。他穿得很整齊,長相斯文,看上去很和善。

“你認識那個司機?”他迎瞭上來。

何冬雲點點頭。

中年男人請她到傢裡做客,說老太太一直在等她。走瞭十幾分鐘,到傢瞭。那個老太太躺在床上,拉著她的手,說瞭一大堆感激的話,又問那個司機是誰。何冬雲沒敢說實話,怕嚇著他們,就說司機是她朋友。她拿出手機,找出胡山奎的照片,讓老太太辨認。老太太看瞭幾眼,激動地說這就是救她的人。

中年男人拿出一沓錢,請何冬雲轉交給她的朋友。她沒敢要,逃跑一樣地離開瞭。在出租車上,她給蔡老板打電話,想問問那輛車在哪兒。

“小何,有事兒嗎?”蔡老板問。

“山奎出事前開的那輛車去哪兒瞭?”何冬雲開門見山。

“那輛車報廢瞭,讓回收公司給拆瞭。”

“車牌呢?”

“車都沒瞭,車牌當然也沒瞭。”

何冬雲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瞭。那輛車和胡山奎一樣,都死瞭,可是他們又同時出現瞭,這是怎麼回事兒?

“你沒事兒吧?”蔡老板問。

何冬雲敷衍瞭幾句,掛瞭電話。回到傢,她躺在床上,越想越害怕:胡山奎為什麼不回傢?那輛車明明已經報廢,為什麼又出現瞭?難道是見鬼瞭?

這天晚上,她沒有出攤。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太陽亮得有些晃眼。

何冬雲收拾瞭秋天要穿的外套和毛衣,打算去院子裡曬一曬。馬上就要立秋瞭。胡山奎的衣服靜靜地躺在櫃子裡,它們或許再也等不到主人瞭。何冬雲鼻子一酸,差一點流下淚。她把胡山奎的衣服拿出來,打算曬幹以後好好保存,留個念想。收拾瞭一陣子,她悚然一驚:胡山奎的衣服似乎少瞭幾件。

何冬雲把胡山奎所有的衣服都找出來,放在床上,仔細檢查。很快,她有瞭一個驚人的發現:少瞭一件灰色的毛衣,兩件外套,兩條長褲,還有一件襯衫和三套內衣。她無比震驚,又檢查瞭傢裡的其他東西,結果更驚人:剃須刀不見瞭,牙刷和杯子不見瞭,男式拖鞋不見瞭,旅行包不見瞭……

如果不是已經知道胡山奎出瞭車禍,何冬雲肯定會認為他收拾瞭東西,去外地送貨瞭。難道是胡山奎陰魂不散,回傢拿走瞭屬於他的東西?

何冬雲倒在床上,久久不動。

屋子裡靜悄悄的,隻有墻上的掛鐘“各滴各滴”地響。

雖然是夏天,何冬雲卻感到有點冷。她的心裡忽然產生瞭一個可怕的念頭:胡山奎就在這間屋子裡,就躺在躺椅上看報紙。他是隱形的,看不見。

她的心裡虛虛的,一直盯著躺椅。

突然,躺椅動瞭一下。也許,胡山奎看到瞭一條讓他感到高興或者憤怒的新聞,心情一激動,忘瞭掩飾自己,身體動瞭一下,躺椅就跟著動瞭……

何冬雲抖瞭一下。也許是看花眼瞭,她想。

“山奎。”她小聲地喊瞭一聲。很多天沒喊這個名字瞭,她甚至都覺得有些陌生瞭。

沒有回應,躺椅也沒動。

“山奎,是不是你回來瞭?”她繼續試探它。

躺椅還是無動於衷。

剛才肯定是看花眼瞭,她下瞭一個結論。

可是,消失的那些東西去哪兒瞭?

2、復活

晚上九點。

何冬雲張羅瞭一些供品,整雞整魚饅頭水果啥的,還買瞭一些紙錢,要去胡山奎出事的地方祭奠一下他。

她把供品裝進一個竹籃,騎著自行車出發瞭。那是外環路上的一座大橋,距離她傢有七八裡地。路上行人不多,昏黃的路燈下有不少蟲子在飛,道路兩旁的綠化帶裡黑糊糊的,顯得無比幽深。

何冬雲騎得不快,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到瞭那座大橋,她很容易就找到瞭事故地點。

撞斷的欄桿已經修好瞭,水泥的痕跡還很新鮮。

她把東西擺在地上,摸出打火機,點燃瞭紙錢。有風,黑色的紙灰漫天飛舞,如同一隻隻來自陰間的蝴蝶。飛著飛著,有些紙灰毫無預兆地下墜,掉進瞭河裡,仿佛水裡伸出一隻無形的手抓住瞭它們。

何冬雲抖瞭一下。

祭奠完瞭,她把東西收拾起來,離開瞭。她總感覺背後有一雙眼睛,回過頭,什麼都沒有。快走下大橋的時候,她又回頭看瞭一眼,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瞭。她看見一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正蹲在她剛才祭奠胡山奎的地方,用手扒拉著那堆紙灰,似乎是在尋找什麼。他的動作很慢,很僵硬。

他是胡山奎?

距離太遠瞭,路燈又不是很亮,看不清楚。

何冬雲愣瞭片刻,調轉車頭回去瞭。這一次,她騎得很快。

一輛汽車迎面駛來,開著遠光燈,很刺眼。她下意識地扭過頭。擦身而過的一剎那,她看見開車人的臉很白,不是一般的白,是那種毫無雜質的白,像石膏一樣。

石膏臉?

她打瞭個哆嗦,再看前面,那個佝僂著身子的男人已經消失瞭。她下瞭自行車,壯起膽子慢慢地走瞭過去。

那些紙灰已經不見瞭,還有她扔下的一條雞腿和一些水果也消失瞭。水面上,有一圈圈的漣漪,似乎有什麼東西剛剛鉆進瞭水裡。

這是怎麼回事?

似乎隻有一種解釋:胡山奎拿走瞭他的東西。

何冬雲的腦子裡浮現出一幅畫面:胡山奎仰面躺在水底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瞭。幾隻泥鰍從他的嘴巴鉆進去,又從耳朵鉆瞭出來,還有一隻長著體毛的大螃蟹在啃他的腳趾頭。他突然抽瞭抽鼻子,聞到瞭雞腿的香味,於是無聲無息地浮出水面,飄到橋上,打包帶走瞭他的東西……

何冬雲趴在欄桿上,沖著水面輕輕地喊瞭一聲:“山奎……”

一隻青蛙受瞭驚喜,“撲通”一聲跳進瞭水裡。

“山奎。”她又喊瞭一聲。

水面上再沒動靜瞭。

何冬雲愣瞭半天,回去瞭。她租住的大雜院在巷子的最深處。巷子裡沒有路燈,腳下的水泥路坑坑窪窪,有些坑裡還有臟水。她推著自行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不時有毛茸茸的東西從身邊跑過,不知道是野貓,還是老鼠。

前面是公共廁所,臭氣熏天。

四周光線暗淡。

何冬雲感到要撒尿。她把自行車停在門口,走進瞭女廁所。過瞭大約兩分鐘,她走出來,下意識地瞥瞭一眼男廁所。她看見一個人的背影,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一閃,輕飄飄地走進瞭男廁所。

她的腿一下就軟瞭。她認出來瞭,那是胡山奎出事前穿過,後來神秘消失的外套。

胡山奎回來瞭?

她輕手輕腳地走到男廁所門口,等著他出來。

很長時間過去瞭,不見一個人。

何冬雲輕輕地叫瞭一聲:“山奎……”

男廁所裡有人打瞭個噴嚏,是那種憋不住突然噴出來的噴嚏,噴到一半戛然而止,似乎是捂住瞭嘴。從聲音上判斷,那肯定是個男人。

何冬雲身上的雞皮疙瘩一下就起來瞭。她下意識地後退瞭幾步,想逃跑,猶豫瞭片刻之後,還是決定進去看看裡面的男人是不是胡山奎。為瞭丈夫,她豁出去瞭。她用手機屏幕的光照著路,一步步走進瞭男廁所。

手機屏幕的光很微弱,能見度隻有一米。

周圍黑咕隆咚的。

空氣裡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這個廁所很老瞭,地面高低不平,而且污水橫流,右手邊是長長的小便池,左手邊是一個個的蹲坑,中間沒有隔斷。

何冬雲第一次走進男廁所,心裡忐忑不安。

她照瞭照第一個蹲坑,沒有人。

第二個蹲坑也沒有人。

她突然停下腳步,不敢再往前走瞭。她想:手機屏幕的光照得不遠,她看不見對方,可是對方一定能看見她手裡的手機,他為什麼不吭聲?他肯定是一個很深沉的人,而且不懷好意。

何冬雲斷定他不是胡山奎,因為她堅信胡山奎就算是死瞭也不會嚇唬她。她的大腦緊張得一片空白,覺得自己是一隻走進瞭狼群的羊。

那個人始終一聲不吭。

何冬雲悄悄地後退瞭一步,裝作喃喃自語地說:“怎麼走到男廁所瞭?”她在給自己找一個離開的借口。

那個人突然咳嗽瞭一聲,拆穿瞭她的伎倆。他隱藏在男廁所的最深處。

她抖瞭一下,手一松,手機掉在瞭地上,不亮瞭。

一片漆黑。

她一下子不敢動瞭,瑟瑟地抖。眼睛失去瞭作用,耳朵突然變靈敏瞭,她聽見黑暗中有細碎的聲音,應該是鞋底摩擦地面發出的聲音。她更加驚恐,懷疑那個人已經站到瞭她的面前,正在直直地看著她。

時間仿佛都停滯瞭。

“你找誰?”那個人突然開口瞭,他距離何冬雲不足半米。

何冬雲覺得他的聲音有些耳熟。她迅速地回憶著,想從記憶裡把他挖出來。可是,她把記憶一直翻到瞭上個世紀,也沒想起他是誰。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他“噗嗤”笑出聲,得意洋洋地說:“嚇壞瞭吧?我逗你玩呢……”

“你找誰?”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瞭。

“我走錯路瞭。”她壯起膽子說。

他沒吭聲,似乎退回去瞭。

難道他並沒有惡意?

何冬雲的膽子大瞭一些,蹲下來,摸到瞭手機,又小心翼翼地問:“我聽你的聲音有些耳熟,咱們是不是認識?”

他沉默瞭一陣子,說:“我見過你,你也見過我。”

“我們在哪兒見過?”

“巷子口,大槐樹下。”

有瞭提示,何冬雲很快想起他是誰瞭——他是一個流浪漢,四十歲左右,夏天經常在大槐樹底下乘涼。有一次,幾個穿制服的人要把他送去救助站,他不去,爭辯瞭幾句,何冬雲正巧路過,聽到瞭他的聲音。他的口音有些古怪,應該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

“你在這裡幹什麼?”何冬雲不那麼害怕瞭。

他沒說話。

“你穿的外套是哪兒來的?”何冬雲又問。

“你老公給我的。”他馬上說。

“他什麼時候給你的?”何冬雲一驚。

“昨天下午。”

“幾點鐘?”

“兩點左右。”

那個時間,何冬雲離開傢去瞭郊區。她想瞭想,又問:“你在哪兒見到瞭我老公?”

“你傢門口。我正溜達著,他提著一個旅行包走出大門,叫住我,說要送給我一件外套。我和他聊瞭幾句,他說要出差,後天晚上十二點回來。”停瞭一下他又說:“不對,已經過去一條瞭,明天晚上十二點他就回來瞭。”

明天晚上十二點,胡山奎真的會回來嗎?

何冬雲的腦子裡亂成瞭一鍋粥。

第二天早上,何冬雲出門買早點。

院子裡的水龍頭旁邊,圍著幾個人正在洗漱。他們看見何冬雲,都停下動作,沖她點頭微笑,眼神裡充滿瞭同情。何冬雲點點頭,匆匆離開瞭。她知道,在這個大雜院裡,每個人都不簡單,身上都有故事,他們和善的笑容後面,很可能包藏禍心。

不信你往下看。

趙義除瞭開面館做拉面,還送外賣。別人傢裡有人的時候他去送,沒人的時候也去,臨走還不忘瞭帶走值錢物品。他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工具,其中有一個工具能從貓眼裡把門鎖打開。

收破爛的陳文化什麼都敢收,大到挖掘機,小到打火機,隻要有人賣他就收,且不問來歷。有一次,一個小夥子和女朋友吵架,說不要她瞭,把她扔在瞭路邊。陳文化就過去把她當破爛弄到瞭三輪車上,賣瞭兩萬塊錢。

賣水果的朱大強還捎帶著賣手機。過來一個人,買蘋果。他說蘋果兩塊錢一斤,蘋果手機兩千塊錢一部,要什麼?如果對方表示要手機,他就變戲法一般從褲襠裡掏出幾部八九成新的蘋果手機,任人挑選。

大雜院裡雖然臥虎藏龍,卻沒有秘密。都是老狐貍,心裡那點事兒根本瞞不住他們的眼睛,不如幹脆說出來,讓大傢樂呵樂呵。當然瞭,所有的秘密隻能在大雜院裡傳播,不能讓外人知道。如果有人違反約定,那他就有大麻煩瞭,說不定還會把命搭上。

何冬雲不想讓人看穿她的心事。

吃過早飯,她坐在床上,等天黑。有兩個問題她一直想不明白:如果胡山奎還活著,他為什麼不回傢?如果胡山奎已經死瞭,他為什麼還會出現?這兩個問題很深邃,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

大雜院裡靜悄悄的,人都出去忙活瞭。

有人敲門,聲音很輕。

難道是胡山奎提前回來瞭?何冬雲屏住呼吸,悄悄地走到門口,拉開瞭門。門外站著一個女人,五十歲左右,懷裡還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孩子。何冬雲經常在巷子裡遇見她,隻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是何冬雲?”她開口瞭。

何冬雲點瞭點頭。

她又說:“我在巷子口碰見你老公,他讓我過來告訴你一聲,他晚上十二點回來。”

“他怎麼不回傢?”何冬雲緊張地問。

“他說他的手機在水裡泡得太久,壞瞭,要去買個手機,還得補辦手機卡。”

何冬雲悚然一驚:難道胡山奎真的從水底浮上來瞭?可是,什麼人能在水底呆半個多月?她終於觸摸到瞭一股陰森森的鬼氣。

那個女人沒再說什麼,抱著孩子走瞭。

何冬雲在門口呆站瞭一陣子,決定去找葛先生討個主意。

今天是周末,葛先生沒出門,在屋裡喝茶。他說他上的是行政班。從二十歲到五十歲,三十年間葛先生隻做一件事:裝神弄鬼。他以此為生,騙人無數。哪怕是被人打斷腿,也不放棄,不悔改。

何冬雲敲瞭敲門。

屋門立刻開瞭,葛先生熱情地招呼她進屋喝茶。屋子裡有一股血腥味,桌子上有一碗雞血,旁邊還有一個三尺高的紙人,方頭大耳,小眼睛,紅嘴唇,戴著瓜皮帽,穿一身三百年前的衣服,看上去很喪氣。

葛先生沒說紙人是誰,何冬雲也不好細問。

“找我有事兒?”葛先生給她倒瞭一杯茶。

何冬雲很客氣地接過茶杯,沒有喝,輕輕地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小聲地說:“胡山奎出事半個多月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葛先生揮手打斷瞭她,開始講述他從事的職業,從扶乩、風水一直說到瞭電腦算命,從張天師一直說到瞭王大師,中間夾雜著一些晦澀難懂的話: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

何冬雲聽得雲裡霧裡,完全搞不懂。

“我就想問問胡山奎是不是還活著。”她小心翼翼地說。

葛先生起身關上門,又把窗簾拉上瞭。

屋子裡的光線一下子變暗瞭。

葛先生從抽屜裡拿出幾張黃表紙,仔細地疊成元寶,一邊燒一邊對何冬雲說:“不能白問,得給他們咨詢費。”

何冬雲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敢問。

燒完元寶,葛先生又從懷裡摸出幾個銅錢,捧在手裡,嘴裡念念有詞,突然把銅錢拋瞭出去,銅錢在桌子上滾瞭幾下,停住瞭。他伸長瞭脖子,盯著那幾個銅錢看瞭半天,說:“胡山奎今天晚上十二點就回來瞭。”

葛先生不說胡山奎是不是還活著,隻說他今天晚上十二點就回來,這讓何冬雲的心裡結瞭一個疙瘩,一個恐怖的疙瘩。

“這半個多月,他去哪兒瞭?為什麼不回傢?”何冬雲問。

“天機不可泄露。”葛先生盯著她的眼睛,“等他回來,你問他吧。”

何冬雲靜靜地聽著,沒說話。

夜一點點深瞭,已經到瞭晚上十一點。

何冬雲半躺在床上,緊張地盯著屋門,手心出汗瞭。半個多月沒見瞭,胡山奎是胖瞭還是瘦瞭,白瞭還是黑瞭?他是不是依舊不愛說話?他是不是還愛看報紙?他為什麼一直不回傢?他在逃避什麼?

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很暗,玻璃罩已經發黃,裡面原來有三個燈泡,壞瞭兩個,隻有一個燈泡還亮著。昏黃的燈光照在何冬雲僵硬的臉上,顯得有幾分恐怖。

掛鐘不急不慢地走著,越來越接近十二點瞭。

還差十分鐘。

還差五分鐘。

還差一分鐘。

何冬雲的心跳越來越快。

吸頂燈毫無預兆地滅瞭,停電瞭。早不停電,晚不停電,馬上就到十二點瞭卻突然停瞭電,這絕不是巧合,裡面肯定有鬼。

有鬼?

何冬雲抖瞭一下,下意識地用被子蒙住瞭身體。

門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音,似乎有人正在用鑰匙開門。十二點,屋門準時打開瞭,一個黑影慢慢地走進屋子,站在瞭床邊。太黑瞭,何冬雲不知道他是不是胡山奎,隻能從身形上判斷那是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始終不說話。

何冬雲的頭發都要豎起來瞭,心裡的悲傷被無邊的恐懼取代。又過瞭半天,她隱約發現那個男人的腿不停抖動,想起胡山奎也有這毛病,就小聲地叫瞭一聲:“山奎……”

那個男人用鼻子答應瞭一聲。

何冬雲無法從聲音上確定他的身份。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唉——”那個男人突然長嘆一聲,慢慢地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已經死瞭?你是不是害怕我?”

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聽起來似乎是胡山奎的聲音,卻又不完全一樣。哪裡不一樣,何冬雲說不清楚,不過,她能確定他和胡山奎的聲音相至少有3%的差異。

“你的聲音……”何冬雲沒敢再說下去,怕激怒他。

他沉默瞭幾秒鐘,說:“落水的時候,我的喉嚨受瞭傷,聲帶受損,聲音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瞭。”

這個理由很牽強,很難讓人信服。

“你為什麼一直不回傢?”何冬雲小心翼翼地問。

“原因很簡單,我怕嚇著你。”他坐到瞭床邊,又說:“畢竟,大傢都認為我已經死瞭,如果我突然回來,你肯定會害怕。我先做瞭一些事情,讓你慢慢地接受瞭我還活著的事實,這才回傢。”

何冬雲沒說話。此時此刻,她在想一個很嚴重的問題:眼前這個男人要跟她一起生活下去,可是,他到底是不是胡山奎?說他是胡山奎,可是聲音不對,說他不是胡山奎,可是他有傢裡的鑰匙。

“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她輕輕地問。

“什麼話?”

“有一次咱們去逛商場,我對你說,等咱們有瞭錢之後,我就買……”她打算試探他一下,看他到底是不是胡山奎。

“我有點累瞭。”他突然說。他不給她試探的機會。

何冬雲一下子緊張起來,害怕他提出跟她親熱的要求,到時候是接受還是拒絕?這時,他一抬腿,上瞭床,沒脫衣服就躺下瞭。他躺在外面,堵住瞭何冬雲的退路,如果她想下床,必須得翻過他的身體。

他可能是真的累瞭,很快就打起瞭呼嚕。

胡山奎從不打呼嚕。

何冬雲迫切地想清楚他的臉,哪怕隻是一眼。她的手慢慢地伸向瞭枕頭底下的手機。手機的亮光雖然微弱,但是足以看清楚一個人的五官。

他翻瞭個身,把胳膊壓在瞭枕頭上。

何冬雲再也不敢動瞭。

夜一點點死去。

他的鼾聲極具感染力,惹得何冬雲昏昏欲睡。她掐瞭自己一下,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她害怕睡著之後,那個人會爬上她的身體。還好,他隻是打呼嚕,沒有別的舉動。

院子裡響起瞭腳步聲,有人發動瞭摩托車,出去瞭。那是一個當廚師的小夥子,每天凌晨四點準時出門,去農貿市場買肉買菜。

天快要亮瞭。

何冬雲死死地盯著那個人的臉。再過一會兒,她就能看清楚他的長相瞭。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仿佛一具等待親屬告別的屍體。幾縷淡淡的光從窗簾的縫隙裡鉆瞭進來。他突然坐起身,無聲無息地下瞭床,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你去哪兒?”何冬雲壯起膽子問瞭一句。

他沒回頭,低低地說:“我今天得去送貨,路很遠,早點出發晚上才能趕回來。”說完,他拉開屋門,出去瞭。

何冬雲始終沒看清他的臉。

3、保安

該說說胡山奎瞭。

從他出事之後開始說。

白天,胡山奎藏在蘆葦蕩裡睡覺,晚上趕路。第三天早上,他覺得已經走得夠遠瞭,周圍應該沒有人認識他,這才上路攔下一輛長途客車,一路往北。途中他換瞭三次車,來到瞭一個北方小城。

胡山奎有一張假身份證,上面的名字是古大山,是根據他的名字改編的。他用假身份證在小城郊區租瞭一套房子,兩室一廳,帶一些簡單的傢具,還有一臺老式的大肚子電視,月租金七百元。

這裡遠離鬧市,空氣很新鮮,不知名的蟲子飛來飛去。甬道一旁是一排排高大的法桐樹,白天遮天蔽日,晚上又擋住瞭路燈的光,小區就顯得很深邃。

胡山奎租的房子在一樓,樓下是車庫,樓上沒人住,對門住著一對老夫妻。傢裡安靜極瞭,像墳墓一樣。他很少出門,大部分時間都在傢看電視。他每天隻吃一包方便面,睡五個小時。不到半個月,他瘦瞭二十斤,胡子長長瞭,頭發也長長瞭。照鏡子的時候,他看著自己都覺得眼生。

胡山奎這才決定出去找工作。還沒走出小區大門,他看見門衛室門口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招聘保安,於是決定去試試。

物業經理是個胖子,三百多斤。他掃瞭一眼胡山奎的假身份證,說:“有業主不交物業費,還鬧事,你說該怎麼辦?”

胡山奎低眉順眼地說:“領導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他說的是普通話,不想讓人聽出他來自哪裡。

“九號樓三零二的業主一直不交物業費,你去收一下。”說完,胖子遞給他一張催費通知單。

“行。”胡山奎接過來,出去瞭。過瞭大約一個小時,他回來瞭,把一沓錢交給胖子,低眉順眼地說:“這是九號樓三零二業主交的物業費。”

胖子數瞭數錢,疑惑地說:“太多瞭。”

胡山奎低下頭,仿佛做錯瞭什麼事,小聲地說:“他主動表示願意預交三年的物業費,我覺得你應該不會反對,就把錢收下瞭。”

胖子瞪大瞭眼睛盯著他,半天才說:“他傢我去瞭二十多次,沒收到一分錢,還差點挨瞭揍,你是怎麼說服他交物業費的?”

“我什麼都沒說。”

“他就把錢給你瞭?”胖子更吃驚瞭。

“不是。他看瞭一眼催費通知單,就讓我滾,還說要砍死我。”

“那你怎麼辦?”

“我就從樓梯上滾下去瞭。”

“然後呢?”胖子瞠目結舌。

“然後我走到他前面,等著他砍死我。他沒砍我,還把錢給我瞭。”

胖子呆呆地看瞭胡山奎半天,樂瞭,讓他去領一套保安服,找保安隊長報到。保安隊長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滿臉粉刺,一身的腱子肉,斜著眼睛看人。他讓胡山奎值夜班,從晚上十點到第二天早上七點。

胡山奎回到傢睡瞭一覺,等到晚上九點四十分,他換上保安服,出門去上班。那保安服是灰色的,不合身,穿上之後顯得很邋遢。還有一個保安跟胡山奎一起值夜班。他大約五十歲,身材不高,長臉長下巴小眼睛,牙齒又黃又黑。他讓胡山奎叫他老白。

值夜班其實沒什麼事,大部分時間都在門衛室裡幹坐著。老白抱著一個磚頭大的收音機,聽戲,聽本地新聞,聽專傢講養生。每隔兩個小時,他就提醒胡山奎去小區裡溜達一圈,就當巡邏瞭。

胡山奎是一個謹慎的人,步伐很輕。走著走著,他聽見他的腳步聲裡,似乎夾雜著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很輕,像貓一樣警惕。他回頭看瞭看,後面是一條幽暗的石板路,路燈在法桐樹的縫隙裡孤獨地亮著。

沒有人。

胡山奎繼續走。沒走幾步,他又察覺到瞭那個腳步聲。這一次,他迅速轉身,環顧四周,還是一無所獲。他不敢再走瞭,找瞭一個明亮的地方,呆站瞭一陣子,就回去瞭。

下瞭班,胡山奎在小區門口買瞭兩個肉火燒,提溜著回傢。進瞭樓道,他看見一個紙箱子靜靜地躺在他傢門口。誰給他送瞭東西?什麼東西?他愣瞭幾秒鐘,打開門,抱著紙箱子進瞭屋。

在客廳,胡山奎打開瞭紙箱子,發現裡面是一盆植物,一盆金邊虎皮蘭。看瞭幾眼,他的頭皮一下就炸瞭——這盆金邊虎皮蘭和他原來傢裡的那盆一模一樣!

一年前,何冬雲收攤回傢,帶回瞭兩片金邊虎皮蘭的葉子,讓他出去弄點土。他隨手拿起一個因為漏水廢棄不用的塑料盆,去路邊的綠化帶裡挖瞭一盆土。他記得清清楚楚,那個塑料盆是黃色的,邊緣缺瞭一塊,盆底有一條十厘米左右的裂縫。

呆站半晌,胡山奎慢慢回過神,仔細檢查瞭一遍,發現眼前這個黃色塑料盆的邊緣同樣缺瞭一塊,盆底也有一條十厘米左右的縫隙。很顯然,這就是原來傢裡的那盆金邊虎皮蘭。可是,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胡山奎站不住瞭,癱坐在地上。想瞭半天,他決定給何冬雲打個電話。這樣做很危險,但是他顧不瞭那麼多瞭。他拿出新買的手機,顫抖著按下瞭那一串熟悉的號碼。

等待的幾秒鐘,如同幾個世紀那樣漫長。

電話終於通瞭。

“你好。”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胡山奎一驚,覺得對方的聲音有些耳熟。仔細一想,嚇傻瞭——那似乎是他的聲音。他壓制住狂跳的心,顫顫地問:“你是誰?”

“我是胡山奎,你找誰?”對方有些不耐煩瞭。

他說他是胡山奎!他竟然說他是胡山奎!胡山奎的大腦一片空白。之前,他想過逃亡路上可能會遇到危險的事,可怕的事,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會給自己打電話。這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對方罵瞭一句神經病,掛斷瞭電話。

胡山奎要崩潰瞭。

他變成瞭一隻驚弓之鳥,都不敢回那個租來的傢瞭。

那盆金邊虎皮蘭出現之後的第三天,他的傢門口又出現瞭一個紙箱子,打開,裡面是一件灰色的毛衣。那件毛衣的袖口開線瞭,用藍佈縫瞭一圈包邊,針腳勻稱,看上去很別致。那是何冬雲的手藝。

那件毛衣,胡山奎已經穿瞭五年,也許還要再穿五年。他甚至想穿一輩子。它應該在千裡之外的那個傢的櫃子裡,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胡山奎想不明白。

下瞭班,他沒回傢,去網吧上網。他不玩遊戲,不聊天,不看電影,隻關心傢鄉的新聞。他在他訂的那份晚報的網站看到瞭這樣一條新聞:在本市郊區平安路,一個老太太摔倒瞭,一個過路司機把她扶起來,送去瞭醫院,還給墊付瞭醫藥費,然後就走瞭……

看瞭圖片,他頓時魂飛魄散。

他看見瞭他!

他出現瞭!

他已經從聲音變成瞭圖片,用不瞭多久,他就會出現在他的傢裡,抱著何冬雲訴說他是如何死裡逃生的。他們一起吃飯,還喝瞭一點酒。到瞭晚上,他們會睡在一張床上,他會撫摸何冬雲,親吻何冬雲……

想到另一個男人趴在何冬雲身上,胡山奎的牙齒都要咬碎瞭。

他又給何冬雲打電話。

“你好。”還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他一下掛斷瞭電話,不敢跟對方說話,感覺就像是一個人對著鏡子說話一樣。不,比那可怕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至少,鏡子不會跟你對話。

胡山奎懷疑那個男人現在就在他的傢裡,也許是在看報紙,也許是在用他的茶壺喝茶,而且還跟何冬雲睡過覺。他憤怒極瞭,想回去把事情弄清楚,卻不敢回去,因為他已經死瞭,再也回不去瞭。

必須聯系上何冬雲,告訴她,小心身邊有鬼。可是,何冬雲不會上網,不會用聊天工具,手機又在那人手裡,怎麼聯系她?

胡山奎想到瞭寫信。

二十年前,他十七歲,在縣城上技校。何冬雲十六歲,在小鎮的一傢服裝廠打工。他們青梅竹馬,彼此在心裡牽掛著對方,卻不能見面,隻能寫信。等信的日子,心情是焦急的,也是甜蜜的。直到現在,胡山奎還清楚地記得,撕開信封的一剎那,幸福感是多麼的強烈,如遭電擊一般渾身發抖。

胡山奎寫瞭一封信,去瞭郵局。多年不寄信瞭,他不知道該在信封上貼多少郵票。最後,他買瞭十塊錢的郵票,全貼上瞭。肯定足夠瞭,他想。

信的內容隻有一句話:還記得月圓之夜西山腳下的涼亭嗎?

這是一句暗語,隻有何冬雲才能看懂。

信寄出之後,胡山奎稍微松瞭一口氣,慢慢地往傢走。他在這個小城住瞭一個月瞭,還是不習慣。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口音,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吃食,所有的一切都讓他覺得不適應。

他停下來,蹲在馬路牙子上休息。

這天是中伏第九天,天氣能熱死人。那個三百多斤重的物業經理,每天下班之後都對著空調鞠一躬,一本正經地說:“感謝你又救瞭我一命。”

胡山奎不覺得熱,反而覺得有點冷。他的心底有一股陰冷之氣,不停地往外擴散,讓他寢食難安。他努力地靜下心來,思前想後。

千裡之外的事暫且放到一邊,把眼前的事弄明白再說——是誰把那盆金邊虎皮蘭和那件毛衣放到瞭他傢門口?

這個人躲在暗處,居心叵測。

胡山奎認為,如果不把他(她)找出來,後面會有更大的危險。他住的小區是開放式的,監控設施和保安一樣,形同虛設,隻是為瞭糊弄交瞭物業費的業主。也就是說,無論是誰都可以隨便進出小區,想把那個搞鬼的人找出來,難度很大。

隻能守株待兔瞭。

胡山奎請瞭三天病假,除瞭吃飯睡覺上廁所,其他時間都躲在門後,透過貓眼觀察外面。他想:就算不能當場抓住那個人,也要看清楚他(她)到底是誰。

一連兩天,毫無收獲。

第三天下午,下雨瞭,很急,很大。雨點打在玻璃上,“噼裡啪啦”地響。天上電閃雷鳴,動靜挺大,嚇得大地仿佛都在顫抖。

窗簾拉上瞭,沒開燈,屋子裡很暗。

有那麼一刻,胡山奎覺得傢裡還有一個人。他回過頭,掃視著客廳。客廳裡隻有沙發和電視機。電視機關著,屏幕黒糊糊的,裡面有一個人影。他動瞭動胳膊,那個人影也跟著動瞭動胳膊。

他松瞭一口氣,想起瞭一個成語:杯弓蛇影。

外面似乎有腳步聲,很輕,不那麼理直氣壯,不那麼光明正大,略顯鬼祟。

胡山奎趕緊把一隻眼睛貼到貓眼上,往外看,什麼都看不見。他有些奇怪,外面雖然光線不好,但也不至於漆黑一片,怎麼回事兒?

外面始終沒有動靜。

胡山奎堅持不住瞭,後退一步,揉瞭揉眼睛。

一股微弱的亮光透過貓眼鉆瞭進來。

胡山奎一怔,又湊過去看,樓道裡空無一人。奇怪瞭,剛才為什麼看不見任何東西。仔細一想,他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瞭——剛才有東西堵住瞭貓眼,可能是一根手指,也可能是一個眼珠子。

什麼人在門外裝神弄鬼?

胡山奎想出去看看,又不敢。過瞭半天,一個小夥子拎著一個西瓜上樓瞭,路過胡山奎傢門口,他沒多看一眼,說明門口沒有異常。

胡山奎開瞭門。

一個男人蹲在門口,腦袋夾在褲襠裡,一聲不吭。

“誰?”胡山奎嚇瞭一跳。

那個人抬起頭,是老白。他拘謹地笑瞭笑,露出又黃又黑的牙齒。

“你幹什麼?”胡山奎忿忿地說。

“聽說你病瞭,我過來看看。”他站起身,從兜裡摸出一塊黑色的可疑物體,遞瞭過來。

“什麼東西?”胡山奎沒接。

“阿膠。我兒子給買的,我沒舍得吃。”

胡山奎接過來,聞瞭聞,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他懷疑那是風幹的豬血,或者雞血。他請老白進屋。開瞭燈,打開電視機,他又去泡茶。老白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的眼睛很小,裡面有一絲深不可測的笑意。

“我的病好瞭,明天就去上班。”胡山奎給他倒上茶。

“那就好。”他小心翼翼地喝著茶。

胡山奎無話可說瞭。他和老白並不熟悉,甚至都沒正眼看過他。老白突然登門造訪,他覺得有些意外。還有,他覺得老白剛才在門外的舉動十分可疑,肯定是不懷好意。他甚至懷疑那盆金邊虎皮蘭和那件毛衣都是老白送來的。

老白也不說話,一直盯著電視看,沒有要走的意思。

“你是哪裡人?”胡山奎突然問。

老白說瞭一個地名。

胡山奎是個司機,走南闖北,見識頗廣,卻從沒聽說過那個地方。他又問:“你傢裡還有什麼人?”

老白沉默瞭一陣子才說:“沒有瞭。”

“你在這兒上班多久瞭?”

“沒多久。”他瞥瞭一眼胡山奎,“我隻比你早來一天。”

這麼巧?胡山奎的心裡結瞭一個疙瘩。

“你是哪裡人?”老白問

胡山奎撒瞭個謊,隨口說出瞭一個地名。兩年前,他去那地方送過貨,多少瞭解一些那裡的風土人情。

老白又瞥瞭他一眼,疑惑地說:“你的口音不對。”

“我離傢好多年瞭。”胡山奎反感地說。

老白笑瞭笑,說:“不管離傢多久,最後還是要回去,落葉歸根嘛。”

這句話飽含深意。

胡山奎感覺他的笑容很假,是硬擠出來的。風更大瞭,雨也更大瞭。陽臺的窗戶沒關,雨點爭先恐後地鉆瞭進來。胡山奎起身去陽臺關窗戶。

老白跟瞭過來。

“你養的?”他指著那盆金邊虎皮蘭問。

“不知道。”

“哪兒來的?”

“不知道。”胡山奎盯著他的眼睛,“可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老白迎著他的目光,突然笑瞭。

胡山奎覺得他的笑容有些熟悉。盯著他看瞭一會兒,他嚇瞭一跳:在老白的臉上,他看到瞭另一個人的臉,是葛先生。他越看越覺得老白和葛先生長得有些像,尤其是牙齒,都是又黃又黑,還有笑容幾乎是一模一樣。

難道這一切都是葛先生搞的鬼?胡山奎懷疑葛先生已經知曉瞭他的秘密,來找他麻煩瞭。如果真是這樣,事情會變得很棘手。

老白蹲下來,仔細觀察那盆金邊虎皮蘭,慢吞吞地說:“這是用葉子扦插的。”

“你怎麼知道?”胡山奎問。

“用葉子扦插的金邊虎皮蘭,金邊會慢慢消失,時間長瞭就變成瞭普通的虎皮蘭。要想保留金邊,隻能用分株的方法繁殖。”

“你還懂養花?”

老白笑瞭笑,沒說話。

“端走吧,送你瞭。”

“你不要瞭?”

“我喜歡有金邊的虎皮蘭。”

老白端起瞭那盆沒有金邊的金邊虎皮蘭,說:“那我就把這盆端走瞭,改天我送你一盆有金邊的虎皮蘭。”

“你慢走。”胡山奎下瞭逐客令。

老白卻不走,盯著他,一言不發。

“你還有事兒?”胡山奎有些不耐煩瞭。

老白的眼裡閃出一種異樣的光,摸著下巴,怪腔怪調地說:“你印堂發黑,今年犯小人。”他的動作和語氣,都像極瞭葛先生,說的話也一模一樣。

胡山奎的臉色一點點白瞭。

胡山奎站起身,踢瞭他一腳,恨恨地說:“死到臨頭瞭還不忘裝神弄鬼。”

“他們都死瞭?”何冬雲小聲地問。

胡山奎挨個試瞭試他們的鼻息,說:“都死瞭。”

“下一步怎麼辦?”

“我早就計劃好瞭,這個村子裡有很多挖煤廢棄的巷道,把他們扔進去埋起來,肯定沒有人會找到他們。”

何冬雲低下頭,沒說什麼。

胡山奎又說:“天黑就動手。”

何冬雲明顯不想和三具屍體待在一起,走到大門口,坐在臺階上抬頭看天。胡山奎拎著一瓶啤酒,也跟瞭出去。

已經是下午瞭,距離天黑還有三個小時。

天氣不錯,太陽亮亮的,沒有一絲雲彩,天藍得有點假。

何冬雲不時回頭看一眼。

“你看什麼?”胡山奎喝著啤酒,漫不經心地問。

何冬雲看著他的眼睛,用一種很憂傷的語氣說:“葛先生說你今年犯小人。”

“別聽他胡扯。”胡山奎滿不在乎。

“他的臉朝上,怪嚇人的。”何冬雲又回頭看瞭一眼。

胡山奎站起身,走到葛先生身邊,用腳使勁蹬瞭他幾下,把他翻瞭個個,變成瞭臉朝下趴著。在這個過程中,葛先生的腦袋幾次磕碰到瞭地面,他都沒叫。他已經是一具屍體瞭,再也不知道疼瞭。

“我把他翻過來瞭。”胡山奎坐到瞭她的身邊。

何冬雲回頭看瞭一眼,沒說什麼。

“明天你就回傢,和以前一樣過日子,別讓別人看出什麼異常。”

“知道瞭。”

“盡量不要給我打電話,實在有急事,用公用電話聯系我。”

“知道瞭。”

太陽一點一點地往西邊走,比蝸牛還慢。

胡山奎打瞭個哈欠,靠在何冬雲身上,閉目養神。

何冬雲每隔三分鐘就回頭看一眼,似乎是害怕他們活過來。她再一次回過頭,驚恐地發現葛先生好像換瞭一個姿勢,腦袋往左偏瞭一點。

“葛先生還沒死!”她推瞭推胡山奎。

“他已經死瞭。”

“你再去砸他幾下。”

胡山奎起身從面包車裡拿出一把鐵鍁,徑直走向葛先生。

“砸腦袋。”何冬雲說。她捂著臉,不敢回頭看,隻聽見身後傳來幾聲悶響,還有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下行瞭,連他媽都認不出他瞭。”胡山奎走出來說。他穿瞭一雙白色的旅遊鞋,上面濺瞭幾滴血,很醒目。

他們不再說話,依偎在一起,靜靜地等著天黑。

院子裡,三具屍體一動不動,老實極瞭。一隻貓頭鷹嗅到瞭死亡的氣息,大白天就飛瞭出來,蹲在一棵枯樹上,不懷好意地看著那三具屍體。突然,它撲棱著翅膀,笑瞭兩聲,那聲音極其陰森。

天終於黑瞭。

胡山奎說:“你搭把手,把他們抬到面包車上。”

何冬雲點點頭,跟著他來到院子裡,抓住瞭葛先生的腳脖子。葛先生的身體已經很僵硬瞭,直撅撅的,跟電線桿子似的,死沉死沉的。他們費瞭好大力氣,才把三具屍體都搬上瞭面包車。

胡山奎發動瞭面包車,直奔村後的一個廢棄小煤礦。

他提前踩過點,熟門熟路。

何冬雲坐在副駕駛座上,緊張地看著前方。

周圍一片漆黑,面包車的燈光顯得格外孤獨,格外渺小,隻能照亮眼前很短的一段路。道路兩邊,有一些高大的白楊樹,樹幹上的傷疤像一隻隻眼睛,木木地盯著這輛破舊的面包車。

路上有個坑,面包車猛地顛簸瞭一下,後面的三具屍體也跟著跳瞭一下。

何冬雲抖瞭一下,沒敢回頭看。

一路山,兩個人都沒說話。

過瞭大約十分鐘,面包車停下瞭,胡山奎下瞭車,指著前面一個黑糊糊的洞口說:“到瞭。這洞裡全是水,很深,把他們扔下去,肯定沒人能發現。”

“他們會浮上來嗎?”何冬雲也下瞭車。

“在他們身上綁上石頭就行瞭。”

“哪裡有石頭?”

“旁邊就有。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搬幾塊石頭過來。”說完,胡山奎轉身快走幾步,消失在瞭荒草叢中。

隻剩下何冬雲和三具屍體瞭。她走到面包車前面,站在燈光裡。她豎起耳朵,又聽見那隻貓頭鷹在很遠的地方笑瞭兩聲,也許,它正朝這邊趕過來。過瞭一會兒,她蹲下來,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扔向瞭那個洞口。

“撲通。”在靜謐的夜裡,石頭落水的聲音格外刺耳。

胡山奎搬來瞭一塊長條石頭,得有一百多斤,把他累得氣喘籲籲。他把石頭放到洞口,顧不上休息,又走瞭。

周圍沒有路,長滿荒草,坑坑窪窪,走路都費勁,更別說搬石頭瞭。忙活瞭大半個小時,胡山奎終於找齊瞭三塊長條石頭。他渾身就像散瞭架,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上氣不接下氣。

何冬雲從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讓他喝。

他一口氣都喝完瞭,站起身說:“我去把他們弄過來。”說完,他走到面包車後面,抓住葛先生的腳脖子,一使勁,就把他從面包車上抽瞭出來,拖到瞭洞口。在這個過程中,葛先生的腦袋幾次碰到瞭路上的石頭,發出沉悶的響聲。用同樣的方法,胡山奎把陳文化和老白也拖到瞭洞口。

這一刻,洞口變成瞭地獄的入口。

月亮從雲彩後面閃出瞭半張臉,冷冷地看著這罪惡的一幕。

胡山奎從面包車的座位底下掏出一捆繩子,對何冬雲說:“這是我特意去買的登山用的繩子,泡在水裡十年都不會爛。”

“你綁結實點。”她小聲地說。

“知道瞭。”

胡山奎往手心吐口唾沫,動手瞭。把屍體和石頭綁在一起,也是一項沉重的體力勞動,他忙活瞭半個小時才完成。繩子還剩下一截,他要拴上石頭扔進洞裡,何冬雲不讓,小心翼翼地收瞭起來。

起風瞭,很大。

葛先生的頭發很長,被風吹得舞動起來,看上去跟詐屍似的。

何冬雲打瞭個冷戰,躲到瞭一邊。

胡山奎就像踢足球一樣踢瞭葛先生的腦袋幾腳,說:“死人沒什麼可怕的,活人才可怕。過來搭把手,把他扔進去。”

何冬雲湊過去,抓住瞭葛先生的腳脖子。葛先生身上綁瞭石頭之後,體重增加瞭一倍,他們用盡全身力氣,才把他抬起來。

胡山奎喊:“一,二,三,扔!”

他們同時用力,松手。

“撲通。”

葛先生不見瞭。

然後是陳文化和老白。

處理完三具屍體,兩個人的力氣都用完瞭,疲憊不堪地坐在地上。何冬雲又從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讓胡山奎喝。胡山奎的手有些抖,那是體力嚴重透支的癥狀。喝瞭一些水,他的體力也沒恢復多少,還是累得站不起身。

何冬雲看著黑糊糊的洞口,慢慢地問:“他們不會浮上來吧?”

“肯定不會。”胡山奎說。

“我一直在想葛先生說的那句話。”

“哪句話?”

何冬雲看著他,虛虛地說:“他說你今年犯小人。”

胡山奎笑瞭笑,漫不經心地說:“他見瞭誰都這麼說,不用理他。”

沉默瞭一陣子,何冬雲突然問:“你知道我的乳名叫什麼嗎?”

“不知道。”胡山奎一怔。

“我的乳名就叫小仁,果仁的仁。”何冬雲一字一字地說。

“隻是巧合。”胡山奎試圖讓她打消顧慮。

何冬雲定定地看著他,終於說:“不是巧合。”

胡山奎猛地意識到瞭什麼,臉色一下子就變瞭,張瞭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何冬雲低下頭,輕輕地說:“我在礦泉水裡下瞭藥,五個人的量。”

那隻貓頭鷹終於找到瞭他們,聽到這句話,它怪笑瞭兩聲。

胡山奎的頭發“刷”一下就豎瞭起來,他死死地盯著何冬雲,眼珠子都變紅瞭。半晌,他終於開口瞭,聲音比貓頭鷹的笑聲還難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何冬雲仿佛做錯瞭事的小學生,低頭不語。

胡山奎想站起來,嘗試瞭幾次,都失敗瞭。他能明顯感覺到身上的力氣正在一點點地消失,用不瞭多久,他就會和葛先生一樣,變成一具硬邦邦的屍體。他太陽穴上的青筋都鼓出來瞭,兩眼通紅,跟兔子一樣。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有氣無力地問。

何冬雲不說話。

周圍靜得令人不安。

胡山奎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斷斷續續地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的聲音就像是在狂風中搖擺的枯草,隨時都會折斷。

“隻有你死瞭,這個計劃才能圓滿。”何冬雲輕輕地說。

胡山奎想瞭想,覺得也對,就死瞭。

何冬雲靜靜地看著他,半天才說:“現在,終於沒有破綻瞭。”

幾個水泡從水底冒上來,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有人在水底呼吸?

是葛先生?

是陳文化?

是老白?

《周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