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夢魔

1

你遇到過噬夢魔嗎?老爸說,每個大人都曾遇到過噬夢魔,隻是就算看到,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去年底,住在後街的女生弄丟瞭她的貓咪——我不認識那個女生,也不真的認識那隻貓咪,隻是偶爾放學時會看到它在路邊曬太陽而已,這種時候,如果附近沒人的話,我會去摸摸它,它跟其他貓咪不一樣,它會讓我摸,其他貓咪不讓我摸通常是因為它們不認識我,不過,我也不知道那隻會讓我摸的貓咪是不是真的認識我,因為有一次我的同學去摸它,它也讓他摸瞭,而他跟它是第一次見面,我想,那隻貓咪大概是不管誰來都會讓人摸的吧——扯遠瞭。

總之,那隻貓咪現在已經不見瞭,可能是被別人抱走瞭。老爸說那麼乖的貓咪放在外面本來就很容易被人抱走,也可能是繩子沒綁好,它自己跟朋友跑掉瞭,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一隻白色的、身上有灰色花紋的貓咪,那可能就是它,也可能不是,隻是剛好長得很像的貓咪而已。噬夢魔就像這樣子,你說不定早就遇見過它瞭,可是你不會知道它是不是噬夢魔,你也不會特地去問它,因為它跟你的語言不通,就像你跟貓咪一樣,而且更多的時候,你可能遇到瞭卻裝作不知道。

老爸曾說:“有些大人——少數的大人,其實很早就知道自己遇到過噬夢魔瞭,隻是他們不想承認而已。”我問他:“為什麼?”“那是因為他們還想繼續做夢,但當你知道那是夢的時候,你就沒有辦法再繼續夢下去瞭,因為那表示你已經醒瞭。”他這樣說。

“可是有時候,如果你趕快睡回去,其實還是可以夢到剛剛的夢的。”我這樣跟他講,但他隻是笑瞭笑,說:“那種幾率很少,可遇不可求。大多數時候,你隻會夢到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而已,而且就算你這次可以夢到最後——夢境也通常不會像一開始那麼美好。”

說瞭半天,還沒提到我老爸是做什麼的,我知道你可能沒什麼興趣,但因為這跟我剛剛講的話題有關,所以我還是得告訴你才行,我老爸是個飛行員,不過他的工作內容可能跟你想象中的飛行員有一點點不一樣,他不用在國慶節表演,也不用飛到別的國傢去丟炸彈。該怎麼說呢,雖然我覺得直接說出來有一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讓我直說吧:他的工作就是負責抓噬夢魔。

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在開玩笑,或是我被我爸騙瞭,不過,我也不指望你相信,所以沒關系,你聽聽就算瞭,但我可以告訴你,我爸是全天下最不會說謊的傢夥。

事先聲明,我不是在推銷我老爸,不要誤會,隻是關於他的事還必須多說一些,這樣我才能好好地把接下來的事——尤其是關於噬夢魔的那些事講給你聽。

2

我小時候——忘瞭是幾歲時的事瞭,總之應該是五歲以前吧,有一陣子我每天跟我老爸吵,說我想要一個弟弟——這話現在想起來真讓人臉紅,不過畢竟我那時還不太瞭解制造小孩是怎麼一回事——現在知道得也不多,隻是大概知道一點,我還是很純潔的,請相信,我那時一直深信隻要想辦法說服我老爸找個女人結婚,我就可以有個弟弟跟我一起玩,雖然當時我身邊所有有兄弟姐妹的人都告訴我,那不是個好主意,後來他大概是被我煩得受不瞭瞭,有一天他出門後,一直到太陽完全下山瞭才回來,而且還抱瞭個小嬰兒。

後來我發現照顧小嬰兒是全天下最糟糕的差事,就沒有再跟他吵瞭,不過當那個小鬼稍微長大後,我發現照顧小孩有時候還是很有趣的,我們會玩樂高積木、變形金剛或是遙控賽車之類的——除瞭我的遙控車或飛機老是被弄壞,還有“我弟”並沒有小雞雞之外——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是很確定,這一定是當初我跟我爸在溝通上出瞭什麼問題。

說到這裡,你應該會覺得我跟我妹——雖然直到現在我還是寧可叫她“老弟”——大概都是我爸收養來的吧?不,我在這裡要很嚴肅地告訴你,我跟我妹妹都百分之百是他的骨肉,隻是我們沒有媽媽,不是我們的媽媽跟人跑瞭或是死掉瞭,而是一開始就沒有這個人。

請別誤會,我這樣說不是對她有什麼仇恨或者其他什麼,而是真的從一開始就沒有。老實說,這方面的細節我不太想去追究,不過我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雖然老爸他從來沒真的對我們說過這方面的事。

當然,小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自己不是老爸親生的,也懷疑過我妹是偷抱來的——照我上面的說法看來,的確是很像,尤其是我妹,她的膚色跟頭發的顏色都很淡,而且還有些自然卷,這有點像混血兒,可是我跟老爸的頭發都是直的——我的發色比起我爸略微淡一點,我爸的頭發就完全是黑的,不過最近多瞭些白頭發,他對這件事簡直在意得不得瞭,但我一直覺得全白明明就很帥,搞不懂他為什麼想盡辦法遮遮掩掩——我又扯遠瞭。

我曾經問過我老爸,為什麼隻有老妹有卷發,他告訴我,那是“雞音”的關系,因為他有自然卷的“雞音”,所以我老妹才會有卷毛。

當時我盯著他看瞭幾秒,然後告訴他“可是你沒有卷發”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很認真地回答我,他有卷頭發的“雞音”,隻是沒有顯露出來而已,我問他“那以後你會有卷頭發嗎?”他說不會,永遠也不會,我回問他“那你怎麼知道你有卷頭發的‘雞音’?”他說,因為妹妹是卷頭發。我很困惑地想瞭想,因為這問題又回到瞭原點,最後他摸摸我的頭——他很愛摸我的頭,我曾問過他為什麼老愛這樣,他說因為他自己的頭不好摸,然後告訴我一個千篇一律的結論——“等你長大後就知道瞭”。

當時我一直不瞭解為什麼雞的聲音會讓老妹的頭發變卷,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應該是“基因”,跟雞一點關系也沒有,但就算是到瞭現在,我也依然不甚瞭解基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老爸當初告訴我這個詞,是因為他指望當時才七歲的我能理解那麼復雜的東西嗎?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對我期望過高還是單純的缺乏常識。

雖然,現在我已經完全確定,我不可能不是我老爸親生的,但我也很清楚,我跟我老妹並沒有媽媽——我猜老妹應該或多或少知道這回事,因為她很愛看書,她看過的書比我看過的還多,她一定知道我們是怎樣來的,隻是她跟我一樣,不會無聊到拿這種事去問老爸,那太尷尬瞭,大傢自己心裡明白就好。

3

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知道你會說這根本隻是對我重要而已,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但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呢——我想說的是,我從小就想跟老爸一樣,當個飛行員,我猜“以後想跟老爸一樣”這個想法,應該是每個男生小時候都或多或少會有的——不過,這好像也不僅限於男生就是瞭,我有個表妹,五六年前我見到她時,她說她以後想跟她爸一樣當個卡車司機,算起來,她應該已經十一歲瞭,不曉得她現在還想不想開卡車。

老爸當然也知道我有這個夢想,畢竟他很清楚是誰從小就老愛跟他到工作地點,又老是趁他不在時跑到飛機上搞破壞——我發誓我隻是不小心按瞭下按鈕而已,誰知道它會真的動起來!後來等我稍大一點的時候,他開始教我一些簡單的飛行知識,我猜他是高興這麼做的,隻是他總是愛裝成因為他剛好有空才順便教我似的。

後來,他才終於讓我實地體驗飛行——用那臺他不知從哪兒買的二手舊機種,還花瞭不少工夫改裝,才讓它真的能飛。雖然那跟正式飛行員開的還是有很大的差距,不過能飛已經讓我興奮得要死——盡管飛行中老爸還是經常在我耳邊嘮叨,讓我值得紀念的第一次飛行變得有點窩火,而且我還差點跟老爸吵起來,不過實際飛行在天空中還是很棒的一件事,我才飛完一次就忍不住期待下一次瞭。

我忘不瞭那晴朗的天空以及廣袤的綠地、繁華的城市,還有山川、河流,那是很自由、很舒服的感覺,雖然要我現在形容,我也吐不出什麼像樣的詞匯——這種時候我就有點羨慕我老妹,她讀的書超多,文筆也比我好一百倍,不過,那感覺真的很棒,你會覺得自己在這世上何等渺小,可是又何等幸運,能生在這世上,看到那麼美的景色,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想一輩子飛下去,永遠不要降落。

老爸說,剛開始飛總是會很興奮,要一直學到覺得這是件很稀松平常、很習慣的事為止,這樣才能真正成為一個靠駕駛飛機吃飯的人,不然每次上去時都跟小鬼一樣興奮地鬼叫,飛的時候又隨心所欲亂飛一通,誰會雇用這種人啊?

不過,我才不相信他在飛行的時候一點都不興奮。

他說,要等到我成年,念完書後才能去考飛行執照,不過我問過他的同事,我老爸早在比我小的時候就開始在飛瞭——不過那也是當時法令不太嚴格的關系,我真恨自己沒有早一點出生,雖然以我老爸的年紀來說,我大概已經算是太早被生出來瞭。

“噬夢魔到底是什麼東西?”有一個晚上,老妹早早就窩到房裡寫她準備拿去投稿給校刊的大作,我跟老爸龜縮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一點也不恐怖的恐怖片,一邊下西洋象棋時,我這樣問他。

他沒有馬上回答,隻是繼續盯著棋盤,正當我懷疑他沒聽清楚,準備再重復第二遍的時候,他這樣說:“就是吃夢的怪物啊。”

這回答跟沒回答是一樣的,於是我問:“為什麼會有那種東西存在啊?”

“沒有那種東西的話,你爹我不就要喝西北風去瞭嗎?”

“誰跟你講這個啊……我是說,那種東西是怎麼來的?怎麼形成的啊?”

“我怎麼知道?”他這樣說的時候,稍微把他的王後移到我的主教吃不到的地方去瞭。

“難道你工作的時候,從來不會去想它的原理嗎?”

“沒想過。”他仍然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

有時候我覺得,這大概就是我跟他之間的代溝吧,我習慣刨根問底,但他卻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從不去問多餘的事。

“那,噬夢魔長什麼樣子?”

“這個說不好。”他過瞭很久才回答。

我皺起眉頭,“說不好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不好啊。”

“你這樣講很籠統,我不明白!”我有點惱瞭。

“我怎麼知道?它們每隻都長得不一樣啊,有紅的,有綠的,形狀也千奇百怪,我要怎麼跟你形容呢?”

他的口氣比我還兇,我隻好閉上嘴。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它們到底長什麼樣子,畢竟,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以後應該也會跟老爸一樣當個飛行員,專抓噬夢魔,所以我當然會很好奇我未來將要面對的敵人長什麼樣子——雖然說成“敵人”有點嚴重,因為它們並不像殺人犯或強奸犯那麼危險,它們不會真的殺掉你或傷害你,但是他們會吃掉你的夢,所以它們還是得被抓起來,而且它們也跟殺人犯和強奸犯一樣,永遠也抓不完,永遠都會有新的噬夢魔出現,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把出現的噬夢魔抓起來,盡量把它們的數量壓低,除此之外,我們沒什麼能防范的方法。

“當它們出現在附近的時候,你會知道的。”

老爸這麼說時,抬頭看瞭我一下,他眼睛的顏色很淡,幾乎要退變成淡金色,我記得他的同事們也有這種眼睛,那是長期面對噬夢魔才會有的後遺癥,不過那並不會使他的視力受損,隻是會讓你眼睛的顏色變淡而已。

老爸說:“當你抓到噬夢魔時,那也等於是偷看瞭別人的夢,所以那些夢為瞭不讓你繼續偷窺它們,就會想辦法把你眼睛的顏色偷走,讓你的眼睛在晚上變得跟貓咪的一樣亮,那樣它們就可以在被抓之前先發現到你,它們的同伴就可以趁機逃走。”

所以,老爸總是戴著有色的護目鏡。

不過老爸說他偶爾也會故意把護目鏡拿掉,因為有些噬夢魔的模樣實在很特別,隔著護目鏡看太可惜瞭。

“如果你當時帶著照相機的話,就可以把它拍下來啊。”我說。

“神經病!誰開飛機時還有那種閑工夫?”他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吐掉老妹那天發明的新菜品——蜂蜜蛋卷。我覺得那東西太甜瞭,而且還有一股焦味,但老爸好像沒什麼感覺,隻是說他不喜歡吃雞蛋的味道,所以才吐掉。

“那你下次帶我去嘛,”我說,“我可以幫你拍,我的技術很好的。”

“你不用上課嗎?”他白瞭我一眼。

“等放假的時候啊。”

“再說吧。”

我知道他這麼說等於拒絕我的提議,我猜他大概是嫌麻煩。

4

有一次,我在學校圖書館借到一本骨灰級的老書,這本書現在已經絕版瞭,你在外面根本買不到,它是一位已經退休的飛行員寫的,內容介紹瞭不少他生平所見過的噬夢魔——可惜他跟我老爸一樣沒有拍照的習慣,書中隻有一些根據他的描述所畫的模擬圖,不過畫得很醜,我老妹畫的比他畫的好看多瞭。

老實說,看到這本書裡畫的噬夢魔,我真的非常失望,難道我以後會在天空上每天遇見這種醜八怪?我真搞不懂為什麼老爸會為瞭看這種東西特地拿掉護目鏡——如果它們真的都長得那麼醜的話。

我把那本書拿給老爸看,雖然他一回傢就坐在電視機前,看起來無事可做的樣子,但你要找到他會理你的時機真的有點困難,我老是得擔心自己是不是又煩到他瞭。他大概隻花瞭0.1秒瞟瞭一眼那本書上的插畫,然後就繼續看他的電視,導致我必須再問他一次:“噬夢魔是不是真的長這麼醜?”

他這才懶洋洋地回答我,“可能有這種的吧,不過我沒看過。”

我拉瞭張椅子坐到他旁邊:“所以你看過的比這上面畫的好看?”

他想瞭一下——我不確定他隻是盯著電視發呆還是真的在思考——然後說:“對。”

無論如何,至少他的回答給瞭我一點希望。

後來我沒看完那本書就還回去瞭,大概是因為那是老伯伯寫的東西吧,內容真的很悶,最主要的是,我覺得那本書會讓我對這個工作產生不好的情緒,在實際見到噬夢魔前,我不想讓任何事物影響到我對它的第一印象。

我猜這也就是為什麼現在市面上幾乎沒有關於噬夢魔的書的原因。

有一次,老爸在例行飛行練習前,很認真地教我各種裝備的用途,還有制服上為什麼要縫口袋,他說飛行員必須至少有一兩個牢固的口袋,這樣遇到噬夢魔的時候,就可以把它裝到口袋裡去。我問他:“那是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說:“不,很簡單,因為噬夢魔最喜歡溫暖、窄小的地方,你打開口袋,它們就會自動鉆進去,然後你隻要把拉鏈拉上就好瞭。”

“其實比你想象的還要簡單。”他補充說。

我盯著他身上的口袋,然後說:“聽起來噬夢魔長得很小嘛。”

“才怪,”他說,“噬夢魔小的是很小,但大的可以很大,有的比一棟房子還要大。”

“遇到那種大個兒的怎麼辦?”

“一樣啊,”他回答得簡單,“打開口袋就行瞭。”

“可是你不是說比房子還要大嗎?口袋哪能裝得下啊!”

他笑瞭笑,一副“你在問蠢話”的表情,“夢這種東西,沒有實際體積的,隻要你相信你的口袋裝得下,那就一定裝得下,不管它看起來有多大。”

此外,他一再強調的是,無論如何,抓噬夢魔的時候一定要戴著手套——當然如果隻是“看”的話,護目鏡可以拿下來無所謂,但絕對不可以直接讓它碰到你的皮膚,打開口袋的時候,它可能會碰到你的手,所以一定要戴手套,穿長袖衣服,把自己包得緊緊的,除瞭可以禦寒外,也是為瞭避免跟噬夢魔直接接觸。

“碰到的話會怎樣?”我問。

他揚起那張有點年輕過頭的臉,抬眼看瞭看我。我想,再過幾年,他就得抬頭看我瞭,然後面色有些陰晴不定地對我說:“那是一個秘密。”

真是的,老爸總是這樣耍我!當時我氣得捶瞭他一拳。直到後來,我終於知道皮膚接觸過噬夢魔後有什麼樣的後果時,我非常感激他——他其實也是個很可憐的人,不過這都是後話。

5

那一天,我第一次遇到瞭噬夢魔。

老爸說過,像我跟老妹這種年紀的小鬼,通常還不太可能會碰得到噬夢魔這種東西,不過現在的小孩都很早熟,他大概沒料到這點。

原本,老爸的飛機就在我後面,無線電裡還聽得見他叫我照例行路線飛的嘮叨,可是突然就在某一刻,所有的聲音都不見瞭,不但無線電好像突然罷工瞭一樣,連耳邊呼呼吹著的風聲都似乎安靜瞭下來,空氣像是凝固瞭一樣,本來還很舒服地吹過來的,可是在那個時候,卻變得既沉又黏。

我拉下坐標儀,看見原本整齊排列,一格一格的坐標線完全亂瞭,變得像一團白色的線球,亂七八糟地在屏幕上扭來扭去。

現在想起來,我那時候應該會很慌才對,可是當時我卻變得很冷靜——這不是我事後才這樣跟你講,而是那個時候我根本忘瞭驚慌,隻是覺得很疑惑而已。

當時我回頭看老爸還有沒有跟在後面,卻發現他居然不見瞭,這簡直是破天荒的一次,但我當時卻很單純地懷疑他隻是在跟我開玩笑——雖然他一向沒什麼幽默感,天知道我那時為什麼會那麼想,大概等一下他就會出現瞭,所以我沒有掉頭回去,也沒有嘗試找地方降落,我還是繼續飛。雖然空氣裡的味道變得很奇怪,但那反正聞起來不像是引擎燒起來或漏油的味道,我也就沒有多想。

然後,那東西出現瞭。

當它出現時,天空頓時變得像晚上一樣黑,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一樣——而且那是一瞬間就發生的事,你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天空就整個黑掉瞭。我嚇瞭一跳,難道我已經飛瞭那麼久嗎?為什麼太陽那麼快就下山瞭?但我很快就找到瞭答案,因為我馬上就看到在前方不遠處有一團白白的東西在飛——一開始我還以為那大概是一隻鳥,但隨著它越飛越近,我才發現那根本不是鳥,而是另一種東西,而且我很確定那東西是我今生第一次見到。

那東西看起來很大,幾乎比我那架小飛機還大,而且全身閃著淡淡的白光,很漂亮,就像月亮的光輝一樣,柔柔的,不會很刺眼,我當時沒戴護目鏡,所以看得很清楚,它一開始什麼也不是,就是一團白色的東西,雖然它沒有眼睛或任何像眼睛的特征,可是我覺得它好像知道我在這裡,就那樣慢慢地朝我飛瞭過來,很……怎麼說呢?優雅吧,它飛的樣子真的很優雅,然後,它飛到我的飛機正下方,這時我可以看得見它的全貌。

接著,它慢慢地從身體兩側伸展瞭開來,伸出像翅膀一樣的東西,這讓它看起來更加龐大。我小心翼翼地跟著它,讓它能夠一直飛在我底下,這樣我才能把它看得更清楚。它一直在變化、變形,可是不管它變成什麼樣子都很美,我簡直看呆瞭!

最後,它變成瞭一隻像蝴蝶一樣的生物,大大的翅膀緩緩地拍動著,上面有著半透明精巧的花紋,透過那對白得幾近透明的翅膀,我甚至可以看見底下的雲,而它的中心——也就是身體的那部分,始終散發著淡淡的白光,隻是那樣看著就覺得好像全身都要被它吸進去一樣。

我知道在白光底下有某個人的夢境。

那個時候,我其實不太確定是不是該把它抓起來——雖然能夠親手抓到噬夢魔一直是我的夢想,但那次隻不過是一次飛行練習而已,我該做的應該是立刻回頭去把老爸找來才對。可是我又想多看它一會兒,因為它實在是太漂亮瞭,跟那本爛書上的插圖一點都不像,光隻是看著就讓人覺得很舒服,很想永遠就這樣跟它一起飛下去。

可是,我當然不能像個白癡一樣在這裡啥都不做,雖然它真的很美,但這種東西是一定要抓起來的,問題在於我要不要動手而已。

我想,如果我掉頭去找我老爸,等到回來時它可能早就飛走瞭。

我就這麼邊飛邊考慮瞭一會兒,幸好那東西飛得不快,否則在我猶豫的時候它可能早就跑瞭,最後我決定凡事都應該自己先試著做一做再說——反正我那時穿的是長袖衣服,也戴著手套,身上也剛好有口袋,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不動手抓它,所以我抓著口袋,將開口朝著它,看會發生什麼事。

而幾乎在我打開口袋的那一瞬間,那道白光就一下子朝我沖瞭過來,我當時嚇瞭一大跳,差點想把口袋關上,但幸好我沒這麼做,那東西像棉花糖的糖絲一樣卷瞭過來,飛進我的口袋裡,原本巨大的形體一下子就不見瞭,全都被吸瞭進來,一點也不剩,我立刻將拉鏈拉上,感覺口袋裡鼓鼓的,可是稍微一捏又軟綿綿地像是灌瞭空氣,如果不是口袋摸起來暖暖的,看起來又微微透著白光,我還真以為裡面什麼都沒有呢。

然後,天空又恢復成瞭藍色,微風也吹瞭起來,無線電裡又傳來瞭沙沙的雜音。

6

“兒子,你剛才在做啥?我喚瞭你半天,怎麼都不回答?”老爸的聲音又傳瞭過來,聽到他這樣問,我忍不住想對他賣個關子。

“我剛剛看到好東西瞭,等降落後再給你看。”

“你遇到噬夢魔瞭嗎?”

我有些失望,老爸為什麼會猜到啊?於是我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有沒有摸它?”

“沒有,怎麼瞭?”我立刻警覺地問道。

“沒什麼,沒有就好……你把它抓起來瞭嗎?”

“嗯。”

“不要說‘嗯’,我是那樣教你的嗎?”

“是,我抓起來啦。”

“好,那等降落以後拿給我,這東西得交上去才行。”

“知道啦——”我重重地回答道。

直到降落時,那東西都一直窩在我的口袋裡,暖暖的,給人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開始能夠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喜歡上老爸這種職業瞭——如果那麼美的夢,可以變成自己的就好瞭。我想,隻要是看過噬夢魔的人,一定都或多或少這樣想過。

可是,別人的夢再怎麼樣也是別人的,不可能會變成自己的東西,而且,那些夢都是已經被“吃掉”的,既然被吃掉瞭,那就表示原本做那個夢的人已經醒瞭——雖然那個做夢的人可能還是會很想把夢找回來,可是已經被吃掉的東西,是不可能再回到一開始時那樣的,就像老爸說的:“大多數時候,你隻會夢到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而已,而且就算你這次可以夢到最後——那也通常不會像一開始那麼美好。”

這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噬夢魔時的體驗。

之後,老爸把那當成自己的業績呈報上去瞭,他說那是因為沒有飛行執照的人抓噬夢魔是違法的,不過我覺得他這麼做隻是想充分讓我瞭解,很多時候你的功勞總是會被別人搶去——尤其是你又比他們年輕很多的話。

不過,我是這麼想的:至少第一個教會我這道理的人是自傢老爸,不是不相幹的其他人,雖然我不確定哪一邊比較令人火大。

7

好吧,下面我將揭曉謎底——關於皮膚碰到噬夢魔後會有什麼後果。

其實,從我老爸的身上我已猜到會是什麼後果,但是我始終不敢確定,直到許多年後——我接替瞭老爸的工作,成為瞭一名真正的飛行員,並無意間觸碰瞭一隻紫色的噬夢魔——我才真正確定,原來我的猜測竟是真的!雖然我已經有瞭一些心理準備,但當得知真相後,我還是大吃一驚。

後來有一次,我拿著噴漆槍在補飛機掉漆的地方,老爸站在我後方不遠處——我不確定他是在看我,還是在看天上的星星——那天晚上的天氣很好,星星非常多,老爸說過他以前住的地方污染很嚴重,晚上根本看不見星星,所以現在隻要晚上天氣還不錯,他就不會待在屋子裡。

他這個習慣也沒什麼不好的,隻是我常常會希望他別光著膀子就跑出來。

所幸,這天他套瞭件T恤,這使他顯得很老,我也就懶得跟他計較瞭,不過我本來打算順便在飛機上噴些藝術性的文字,可是因為他就在附近,所以我就沒辦法弄瞭——萬一他問起我在寫什麼的話,解釋起來實在很麻煩。

過瞭一會兒,我註意到他點瞭根香煙抽瞭起來。我完全沒發現他有帶煙出來,我跟他說別在年輕人面前抽,他隻是聳瞭聳肩,然後回瞭句“反正你戴著口罩”。這實在很不公平,因為在老妹面前他就從來不會抽煙。

又過瞭一會,他問我:“你那天碰到的噬夢魔是什麼樣子的?”

“紫色的,”我說,並想瞭一下,“有點像熱氣球。”

“喔。”他淡淡地應道,然後又不講話瞭,隻是盯著我微微隆起的小肚子。良久,他才說:“你打算把他(她)生下來?”

我用力地點瞭點頭。

讀到這裡,聰明的讀者已經知道謎底瞭——觸碰噬夢魔的後果便是懷孕!

作為一個男人,這真是一件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同時又難以啟齒的事,然而這都是真的。這也就解釋瞭為什麼我和我老妹是老爸親生的,但我們卻沒有母親。

那天,我突然問他:“老爸,老妹的噬夢魔是什麼樣子的?”

我抬眼看瞭他一下,他的表情沒什麼顯著變化,仍然在抽他的煙,我看他沒打算要回答我的意思,隻好回頭去噴我的漆。

“是天藍色的,長得有點像棉花糖。”

我轉頭看著他,而他又吐瞭一口煙,“那時候我抓到瞭兩個,一個是天藍色的,另一個則是粉紅色的,”他停頓瞭一會,說:“後來我選瞭那個藍色的。”

“你是不是以為藍色的會是男的?”

他的眉頭皺瞭一下,用煙霧遮住瞭自己的表情,“對。”

“那我的呢?”我盡量想讓我的口氣聽起來讓人覺得我對他的回答一點也不在乎,但好像不太成功。

“金色的,有點像太陽,但沒那麼燙。”

“那時候你幾歲?”

他想瞭一下,“十六歲。”

我本來想問他為什麼要去摸那種東西,但我覺得再問下去隻會更令人尷尬,就把話吞瞭回去。

有些細節你不必問也能猜得到,隻要你夠細心的話。畢竟,我怎麼可能會忘記我老妹出生的那一天他出門時的模樣呢?更別說在那之前,他都已經那個樣子好幾個月瞭。

“唉,我真的很擔心啊。”

他突然這麼說,把我嚇瞭一跳,我忙問:“擔心啥?”

“你啊,”他看瞭我一眼,金色的眼睛像貓咪一樣亮,“你現在就快成為爸爸瞭,可是你隻能獨自撫養自己的孩子,你今後該怎麼辦呢?”

我忍不住想挖苦他一下,但還是忍住瞭,“我很開心啊!別忘瞭,你不也是獨自撫養我和老妹兩個孩子嗎?”

“那怎麼會一樣?現在時代不同瞭,養孩子是很費錢的一件事……而且你從小學習成績就不好,這很讓人擔心。”

“怎麼會呢?書讀得好不好跟這有什麼關系啊?”

“怎麼會沒關系?書讀得好不好跟很多事情都有關系。”他一本正經地說道,那表情跟他上身穿著T恤、下身穿著四角大短褲的樣子非常不搭調。

“你不要老是打擊我,我可是你的兒子啊!我的肚子裡懷著你的孫子啊!”

“就因為你是我兒子,我才擔心啊。”

唔,真是難以反駁——畢竟他們老是說,我跟我老爸很像,可是,總是會有不一樣的地方吧,至少我自己覺得,我跟我老爸的個性是完全相反的。

他把煙舉到唇邊,“你現在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我愣瞭一下,“……幹嗎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隻是問問,”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我隻是想先告訴你一聲,如果你一旦生下瞭孩子,那你以後大概就再也沒機會碰女孩子瞭。”

我尷尬地問:“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他皺瞭皺眉頭,“你見過哪個女孩子願意嫁給一個帶著孩子的男人?更何況這個孩子還是通過正常的途徑得到的。”

他說這話的語氣並不是“隨便問句”,我隻好摸瞭摸鼻子,回瞭聲:“喔。”

“算瞭,反正你將來怎麼樣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他又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看到老爸很泄氣的樣子,我有些心酸的感覺。不過,那句長時間以來始終壓在我心頭的話在我考慮再三後還是從嘴巴裡冒瞭出來。

“老爸。”

“嗯?”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哼”。

“你會後悔嗎?”我問。

“後悔什麼?”

“後悔……碰瞭噬夢魔這件事?”

他盯著我看瞭好一會兒,然後笑瞭起來,仿佛我剛剛問瞭個全天下最蠢的問題,“怎麼可能啊?你這個笨兒子。”

我也不後悔!我在心裡默默地說著。

8

他們說,所有的小孩都是帶著夢出生的。

小孩都喜歡抱抱,喜歡溫暖、窄小的地方,所以一有人碰到那些夢,它們就會跑到人們的懷裡,然後就窩著不走瞭。

我就是這樣被生下來的。

我的兒子也是這樣被生下來的。

我想,這大概就是為什麼我始終很在意噬夢魔這種東西的緣故。

每個小孩出生時,都伴隨著一個美好的夢,但等到他們慢慢長大,變成大人以後,噬夢魔就會慢慢把他們的夢吃掉——當然,有的人就算是在變成大人後,也還是能保有著自己的夢,沒有讓噬夢魔偷走。隻是,那畢竟是很少數的一部分。

偶爾,被噬夢魔吃掉的夢還是會被某人拾獲,然後再次出生在這個世上——就像我,還有我妹。

我們都曾經是某個人遺失的夢。

然後老爸把我們撿瞭回來。

再然後,我把我兒子撿瞭回來。

《周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