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古老的一座小縣城,北關的城隍廟前面是每月初一的廟會,至於源於何時,就連老人傢們也記不清瞭。我從小就喜歡趕廟會,那時城隍廟前有各式各樣的小吃,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油炸臭豆腐的氣味,那味道永久的留在瞭我童年的記憶中。
黃昏時,西山那邊的天空更加陰沉瞭,烏雲密佈。可能快要下雨瞭,我想。
“喂,皇甫小明,有事先走一步啦。”頭發已經有些斑白的老主任對我喊瞭一聲,夾起皮包徑直地走出瞭文物所辦公室。
我抬頭看瞭看墻上的掛鐘,已經要五點瞭。於是趕緊胡亂收拾瞭一下辦公桌,溜出門直奔城隍廟而去。
廟會還沒有全散,賣臭豆腐的老頭正準備收攤,油鍋裡香氣繚繞。我咽瞭口唾沫,趕緊上前將已經炸好的最後幾串臭豆腐買瞭下來。
天際處響起瞭幾聲悶雷,風吹起瞭塵土,有股子雨腥氣。雲層更加黑暗瞭,山雨欲來瞭。
我穿過行色匆匆的遊人,不經意間,瞥見廟墻下一賣古董的攤子。攤主又是那個獨眼老頭,我轉身向他走去。
這個老頭我們處理過。他販賣的假古董裡,有時會隱藏著一些真傢夥呢,我一向懷疑他與盜墓賊有關聯。
“喂,蕭老頭,又搞到些什麼真玩意兒?”我邊走邊說道。
“嘿,哪兒有什麼真東西啊!還不就是一點仿古小飾品之類,不值錢。”蕭老頭嘿嘿笑瞭兩聲,滿臉堆笑。
這老頭猴精,鬼才相信呢。
我的目光掃過地攤上的那些人工做舊的銅鏡、長著銅綠的小佛像等。突然,我的心裡一動,眼睛很自然地停留在瞭一個褐色的小雕像上……
我伸手拿起來,這是一個骨質的裸嬰雕像,雕工精細、栩栩如生,尤其是嬰兒的那雙眼睛,似乎隱藏著一股邪惡之氣。
“啊,這是新收來的雜貨,不值錢。你喜歡就送給你吧。”蕭教養不以為然地說道。
我是縣文物管理所的文物稽查貫,怎麼能白拿人傢的東西?我摸瞭摸口袋,掏出二十元錢,扔給瞭蕭老頭,握著雕像轉身離去。
回傢的路上,我輕輕地攤開右手掌,那雕像靜靜地臥在掌心裡。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那嬰兒的右手上多瞭一個小手指,而我自己叉開的手指也是六個……
我的傢在城南,是建於民國初年的三間老宅子。灰色的佈瓦頂,生著一尺長的蓬草,青磚墻上坑凸不平,鐫刻著年代之久遠。還有一個不大的小院落,卵石地,一株大大的李子樹。
“小明,你回來啦!傻小子快進屋,別淋濕瞭。”堂屋裡傳來父親那讓人心暖的吆喝聲。
冰涼的雨滴落在瞭脖頸裡,我不禁打瞭個寒顫,雨真的下瞭。
父親三年前從文物所傳達室退休,由我頂替上班。我望著他越來越佝僂的駝背,雙手端著菜盆,心裡一熱。
“老爹,讓我來吧。”我急忙上前接手。
父親右手也是六指,據說這是皇甫傢的遺傳,已經好多代瞭。我從沒見過母親,她是生我時難產去世的,父親從此也再未續弦,一個人辛辛苦苦將我帶大,嘗盡瞭人間辛酸。
飯桌上除瞭青菜和豆幹外,照例還有一盤毛蛋,那是父親的摯愛。雞蛋的孵化期一般是二十一天,父親專門去養雞農戶挑來十四天左右的毛蛋來。清水一煮,剝殼熏著鹽面來吃,再來上一壺燙熱的米酒。每當這時,我看見他那蒼老臉上的皺紋就全部舒展開來,話也多瞭起來。
“你媽媽是這一帶最俊的妹子……”總是這一句,隨後一雙眼睛頓時也較平時明亮瞭許多。
我從不吃毛蛋。看著父親熟練地敲碎蛋殼,右手指尤其是那靈巧的第六指從裡面利落地拖出渾身絨毛的死雞崽兒,自得地塞入口中時,我就一陣反胃。
“老爹,你又沒有刷牙,難聞死瞭。”我嗅到瞭父親呼出的口氣,皺著眉頭說道。
“我不覺得啊。”他臉頰紅瞭一下,囁嚅著。
我生氣地扒拉著菜入碗,起身坐到瞭床上去吃。
我看到瞭父親蒼老的臉上閃過瞭一絲痛苦與無奈。頓時,我的內心裡也是一陣內疚。
“老爹,你看這是什麼?”我趕緊岔開話題,自懷中掏出那個古董裸嬰雕像來。
父親的目光果然被雕像吸引瞭,臉上充滿瞭疑惑。他數著嬰兒右手的手指,口中自言自語說道: “咦,這孩子也是六指?小明,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廟會上,那個倒賣文物的獨眼蕭老頭。”我回答道。
“還有一半呢?”父親疑問道。
“就這一個呀。”我說。
父親翻過來調過去的看著,然後手指著雕像說道: “你看這臂膀上的痕跡,應該還有一個才對,這是一尊連體雙胞胎。”
我湊過去仔細觀察,果然那裸嬰的左臂膀上有些許凹凸不平,像是被人硬生生掰去的痕跡。
“還真是的。老爹,什麼人雕一對連體六指雙胞胎幹什麼呢?而且我看這嬰兒的眼睛好像很邪門呢。”我說道。
“嗯,這是個男孩,還有小雞雞,像真的一樣。”父親目不轉睛地盯著裸嬰。
“這是什麼骨頭做的,看樣子又不像是象牙。”我猜測著說道,因為象牙應該是土黃色。
父親沾瞭點唾沫,拿衣袖用力地蹭瞭蹭雕像,臉色微變。
“怎麼瞭,老爹。”我詫異地望著父親。
“這不是雕像,這是真身!”他說。
我嚇瞭一跳,忙抓起裸嬰雕像湊到燈下細看。
嬰兒腦殼大身子小,五官上尤其是眼眶出奇的大,眼球上面似乎蒙著一層灰褐色的銹斑。我也學老爹的樣子,沾瞭口唾沫,狠狠地擦瞭兩下,褐斑抹去瞭,露出兩隻僵直的眼珠,黑色的瞳孔凝視著我……
一陣寒意由心底升起, “呀”的一聲驚呼,幾乎松脫瞭手: “是真身!”我輕聲叫喊起來。
我抬眼望著父親,戰戰兢兢又說道: “這,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絕對不是化石。”
父親看著我,半晌才說話: “這是八九個月大還未出世的胎兒。早年聽說過古時民間有一種‘石化胎’,大概這就是瞭,但誰也沒見過。”“石化胎?”我頭回幾聽說。父親又悶頭摳起瞭毛蛋,不再說話瞭。我索性打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清理起這尊石化胎來。
褐色的一層膜樣的東西洗掉瞭,裸嬰的身體呈現出瞭灰白色。看他的模樣竟如同個小老頭似的,皺皺巴巴的腦瓜頂上生有稀疏的黑絨毛,有點雞胸,右手是六根指頭,竟然還長著指甲。
你是誰呢?還沒出世就夭折瞭,也是怪可憐的。我想。
晚上,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窗外雷鳴閃電,雨點打在屋簷上簌簌作響。湘西夜雨素來纏綿,我側耳傾聽著遠處小河漲水的汩汩聲,慢慢進入瞭夢鄉。半夜時分,迷迷糊糊聽到父親住的東廂房裡傳來潑水的聲音,我知道他又在洗澡瞭。
父親很愛清潔,不但房前屋後打掃得井井有條,而且一年四季堅持每天都洗冷水澡。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他白天從未都不沖涼,無論天氣有多熱,打我記事兒時起,父親就每晚夜深時獨自在房間內洗澡,而且窗簾房門都遮得嚴嚴實實的。
也許他的駝背怕人笑話,我想著打瞭個哈欠,翻過身睡過去瞭。
天亮瞭,我爬起床來,突覺一陣眩暈,頭痛欲裂,隱約聽得窗外依舊是細雨綿綿。
父親已經熬好瞭稀飯,進屋來發現我有些不對勁兒。他一面用力地揉著我的太陽穴,心疼地望著我,眼眶微微發紅。
“好點瞭嗎?”父親關切地嘮叨著。
我使勁地甩瞭甩頭,腦袋裡仿佛針刺般麻酥酥的,這種情形以前從未發生過。
“去醫院。”父親不由分說地拽我起來,穿好衣裳,陪我來到瞭縣醫院。
“看來需要檢查一下腦部和脊椎,做一下全身的核磁共振吧。”神經科的王主任和藹地對我解釋說。
我猶豫著,此刻父親輕輕俯在耳邊說: “一定要做,別考慮錢。”
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結果時,父親忐忑不安地始終拉住我的手,一刻也不願分開。許久,王主任神情古怪地站在診室門口招瞭招手,我們走進瞭診室。
“報告出來瞭,我們在你的腹腔內發現瞭一個正在發育著的胎兒。”王主任嚴肅地對我說道。
“怎麼可能啊,小明是個男孩子呀!”父親漲紅瞭臉,爭辯道。
王主任苦笑一下,手指著報告書上的彩色斷層掃描圖像說道:“你們自己看嘛,腹腔這裡……”
我和父親睜大瞭眼睛盯著圖像,果然在我的腹腔裡有一個躺著的胎兒。儀器甚至剖析瞭胎兒體內,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小小的內臟器官等都已經發育成形。
“是個男嬰。”王主任在一邊說道。
父親吃驚地抬起眼來,生疏的目光望著我。
我噗哧一聲笑瞭起來,別人不曉得,可我一眼就認出瞭那個小老頭模樣的胎兒。我轉身從口袋裡摸出那個裸嬰雕像,說道: “方才檢查的時候,它就在我腹部上方的衣服口袋裡。”
王主任疑惑地接過裸嬰雕像,一面將眼鏡向上推瞭推,仔細地觀察起來。
“奇怪!這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骨質雕像,沒理由有內臟的呀。”王主任喃喃說道。
父親也笑將起來,對我使瞭個眼色,然後問王主任: “小明的腦袋還有什麼問題嗎?”
“腦部和脊椎的掃描結果都很正常,沒有發現異常現象,你是不是最近休息不好?或者思慮過度?”王主任問道。
“沒有啊。”我搖瞭搖頭,要回瞭那個裸嬰石化胎。
“註意多休息。”他叮囑道。
父親同我離開瞭診室,臨關門時,我瞥見王主任眼盯著掃描報告,在自言自語說著:“這個裸嬰雕像怎麼會有腦電波的呢?”
我的心裡咯噔一下,腦電波?我想起來瞭,昨晚睡覺時,這個裸嬰石化胎就放在我的枕頭邊,莫非是它的腦電波侵入並導致瞭我的頭疼與眩暈?
所謂“石化胎”,理應就像埃及木乃伊一樣,不可能是個活物,怎麼會有腦電波呢?難道……它真的有生命?
我自己想到這兒,不由得把自己嚇著瞭。伸手到衣袋裡,觸著那裸嬰的身體,心中怦怦直跳。
“老爹,你先回傢吧,我想一個人走走。”我說。
父親那關切的目光,他默默地點瞭點頭,駝著背蹣跚地回去瞭。
文物稽查員的工作是比較彈性的,上班時間到處溜達溜達也很自然。況且今天是周末,我們主任搞不好也沒來上班呢。
我信步朝城北的城隍廟走去,得設法找到那個獨眼蕭老頭才行,問清楚這裸嬰雕像的來歷。
我知道那個蕭老頭平日裡一般都會在廟墻腳下擺攤的,便徑直走瞭去。
西廟墻腳下,蕭老頭經常擺攤的地方圍著一條黃色的警戒標志帶,地面的佈攤上依舊擺放著那些仿造的假古董,兩名身著制服的警察站在一邊抽著煙聊天。
我驚奇地看瞭看,遂轉身走回到炸鍋旁。
“老板,那邊出瞭什麼事兒?”我問熟悉的攤主老頭。
“今天早上,賣古董的蕭老頭死瞭。”攤主悄聲說道。
清晨,連綿瞭一夜的細雨初歇,霧氣靄靄,若隱若現。有早起的人們經過城隍廟西墻時發現倒於墻腳的獨眼蕭老頭。屍體面目猙獰,驚恐萬狀,連那隻灰白色的盲眼都瞪瞭出來。
有人即刻報瞭案,警察圍起瞭警戒線,勘查完現場後拉走瞭屍體。
“一定是黑吃黑要瞭那老鬼的命。”攤主講完後又自言自語道。
小縣城裡的人們習慣把與盜墓有關的人鄙夷的稱為“鬼”,蕭老頭常年鼓搗出一些出土的銅錢瓷碗等小東西來賣,自然是老鬼瞭。
蕭老鬼的死很有可能與墓贓有關。奇怪的是昨天晚上剛剛出現瞭那隻裸嬰石化胎,今早他就暴死瞭,莫不是……我心中隱約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下意識地摸瞭摸口袋裡的雕像,越來越覺得這個裸嬰的來歷可疑,難怪我第一次看到就感到它的目光十分邪惡。
我轉身離去,心想是不是把這個傢夥找個野外的地方丟棄掉,但是好奇心迫使我打消瞭這個念頭,我的腳步還是走向瞭文物管理所。
進瞭辦公室,老主任果然沒來上班。我打開文件櫃,翻出來以往處理古董販子的登記簿,很快查到瞭蕭老頭的那一頁。
一年前,蕭老頭倒賣瞭幾件清代道光年間的瓷器,被文物所稽查到。後來因為那幾件瓷器非官窯制品,所以也就罰款瞭事。
我查到瞭他當時登記的住址,是武陵山脈酉水邊上一個叫做“烈烈排”的地方。湘西苗族土語 “烈烈”意為老鼠的意思, “排”則是坪,普通話就是老鼠坪,顧名思義那兒的老鼠一定很多。
我找紙筆迅速地記下瞭地址,鎖好文件櫃,匆匆離開瞭辦公室。
我算計著,如果這個時候出發,天黑時分應該可以趕到酉水邊,至於那個“烈烈排”能否找到,就要憑運氣瞭。
回到傢裡,父親正在準備午飯,我瞥瞭一眼,依舊是青菜豆腐,瓷盆下扣著幾隻毛蛋。
“老爹,我要出差,一兩天回來。”我對父親說道。
“啊,吃瞭飯再走吧。”父親慈愛的目光,他知道幹文物稽查員這行經常時不時地會外出。
我又瞥瞭一眼盤裡的青菜豆腐,說道: “不瞭,早去早回。”進瞭西屋,簡單收拾瞭一下,轉身出門。
“回來時爹給你燉肉吃。”聽得身後父親的叮囑聲。
長途客車顛簸於武陵山脈的崇山峻嶺之中,車上的乘客寥寥無幾,都是短途客,近黃昏時分,終於來到瞭酉水邊。我在縣公路邊的一個小站下瞭車,向一個蹲在路邊抽著水煙的老頭問路。
“烈烈排?七八裡山路呢,你去那兒做麼事?”那老頭遲疑的目光盯著我,慢吞吞地問道。
是啊,我去那兒做什麼呢?獨眼蕭老頭已經死瞭,他傢中會有什麼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嗎?也不曉得公安局是否已經瞭解到瞭死者的住址,可別跟他們碰上,到時候就說不清瞭。
老頭見我猶豫著,便哼瞭一聲站起身來,臨走時說瞭一句話: “那兒的人大都搬走瞭,隻剩下瞭墳地。”
我吃瞭一驚,忙上前兩步追問道: “老伯,那兒一戶人傢都沒有瞭嗎?”
“聽說還有一兩戶吧。”老頭邊說著走遠瞭。
也就七八裡地,我抬頭看瞭看天色,毅然地向大山的深處走去。
天色越來越暗,山路崎嶇不平,兩側的山峰黑沉沉的,樹木和竹林隱匿其中,路上一個途人都沒有,隻聽得自己的鞋底在碎石子路上的踢踏聲。
我掏出手電筒,微弱的光線勉強看得清前面的道路。
路邊及林中遊動著點點綠芒,那是螢火蟲,古人曾有捕螢火蟲入袋借光讀書的傳說。我隨手捉瞭一隻,放在手心裡,熒光閃閃。不一會兒,綠芒漸漸黯淡下去瞭。
約摸走瞭一個小時,拐過一座山腳時,手電筒徹底沒光瞭。我沮喪地望瞭望前方黝黑的樹林,驚奇地發現好幾團無聲無息,遊動著的綠瑩瑩的磷火,便試探著走瞭過去。
月出東山,大地一片清明,山路清晰瞭,彎曲著穿過那片鬼火。走到近前,方才的遊動著的綠芒竟不見瞭,低頭看去,果然是一處墳塋地。蓬蒿之中的土墳前後大大小小竟然有七八十座,月光下,每一座墳頭土堆上,都蹲著一隻貓頭鷹!
我從小不怕走夜道,可這種情形還是第一次遇到。霎時覺得後脖頸冷颼颼的,渾身雞皮疙瘩。如落入冰窖般,心都涼瞭,腿腳邁不動……
我呆呆地怔立在瞭那兒,而那些貓頭鷹也瞪著綠瑩瑩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
許久,我透過口氣來,試著移動著腳步,緩緩向前走去。眼睛餘光瞥見那些綠色眼睛沒有反應,便踉踉蹌蹌地急速奔跑起來。
也不知跑瞭多遠,前面樹林裡終於出現瞭燈光。
這所農宅深藏於竹林之中,透過搖曳的竹影,看到微弱的油燈投射在窗上的影子,沒有狗吠,也聽不到其他動靜。
我回頭望,方才的一切都已隱匿到瞭黑暗之中。
“喂,老鄉,有人嗎?”我走上前去在門板上扣瞭兩下。
聽得門內窸窸窣窣的聲音,門開瞭,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斑白零亂的頭發下是一雙呆滯的眼睛,這是個上瞭年紀的女人。
“你是誰?”門內的阿婆狐疑的眼光盯著我問道。
“我與同伴走散瞭,我迷路瞭。”我想還是不要透露此行的真實意圖才好,這山裡的氣氛有點詭異。
阿婆閃開身讓我進屋,湘西山裡人一般是不會拒客的。
這是三間土房,堂屋裡十分簡陋。除瞭靠墻角立著鋤頭鐵耙之類的幾件農具外,隻有一張粗糙的八仙桌和兩把椅子,桌上點著破油燈,光線暗淡。
“阿婆,不知還有沒有吃的?”我的肚子空空的,實在是餓瞭。
“隻有紅薯。”阿婆邊說著轉到後堂端來瞭一簸箕煮紅薯,放在瞭桌子上。
我伸手抓起瞭一隻紅薯,阿婆的目光掃瞭一眼我手掌上的六指,面露詫異之色。
“阿婆,這裡是什麼地方?”我嚼著紅薯問道。
“烈烈排。”阿婆說道。
嗯,終於找到瞭。
“方才來的路上,我看到瞭好多墳,還有好多貓頭鷹呢。”我又抓起瞭一隻紅薯。
阿婆看瞭我一眼,說: “烈烈排在我們苗傢土語中的意思就是老鼠很多的意思。老鼠又喜歡在墳墓裡做窩,因此就引來瞭貓頭鷹。”
哦,原來那些貓頭鷹是在墳墓上捉鼠啊,我心中一陣寬慰,虛驚一場。
“你們這個村子挺偏僻的,好像住戶不多?”我試探著問。
“村裡沒有電,上個月蕭老頭也搬走瞭,現在就隻剩下我們一戶瞭。”阿婆嘆瞭口氣道。
白跑一趟瞭,我想。
油燈暗瞭下去,噼啪作響,阿婆拔出發簪挑瞭挑燈芯,光線重又亮瞭許多。
此刻我註意到瞭桌子上方緊貼在墻上的一個鏡框,鏡框中央有一張發黃瞭的兩寸黑白照片吸引瞭我的目光。那是一張三個人的合影,左面是一個清癯消瘦的中年男人,表情嚴肅,右邊是個上瞭年紀的女人,盤著發髻,裝束古怪,帶著異域情調,那雙眼睛仿佛在直視著我。而那中間那個面龐清秀的青年男子身著淺色中山裝便服,頭戴灰帽,右手輕輕地搭在瞭左面那個男人的肩頭,面露著微笑。這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孔瞭,尤其是他那搭在中年男人肩頭的右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長著六根手指……
那人是我的父親。
阿婆留意到我在盯著看的這張照片,臉上流露出一絲笑容,她指著照片說道: “這是當年在老撾時拍的照片。算算都已經有三十多年瞭,左邊的那個就是我的男人,瞧那時候多年輕啊。”
“是啊。”我隨口附和道。
“中間的叫皇甫哲人,是我男人在勘探隊時的老鄉。右邊的女人是當地人,聽說是個巫師。”阿婆解釋道。
我以前從來沒見過父親有這張照片,他是一個不喜歡照相的人。
我望著我那老父親年輕時的模樣,那清秀的面孔,憂鬱的眼神,淡淡的微笑,心裡覺得甜絲絲的。
“他死瞭三十多年瞭。”身後傳來阿婆嘆氣的聲音。
“誰?”我不經意地問道。
“皇甫哲人。”
我笑瞭,甚至微微地笑出聲來,我的父親,我的六指老爹明明在傢裡活得好好的。
“阿婆,您錯瞭,皇甫哲人尚在人世。”我說。
“你怎麼知道?”阿婆眼睛盯在瞭我的六指上。
“是的,我叫皇甫小明,是皇甫哲人的兒子。您瞧,這是皇甫傢的遺傳。”我將右手掌湊到瞭油燈下,第六根手指長在瞭小拇指的外緣,與照片上父親的六指一模一樣。
阿婆的眼睛盯著我,許久,最終依舊搖瞭搖頭,開口道: “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為什麼?”我奇怪道。
“我傢男人親手將皇甫哲人下葬的。”阿婆說道。
“那你傢男人在哪裡?”我心中不快起來。
阿婆站起身,端起油燈,說道: “跟我來吧。”然後轉身走入西屋,我疑惑地跟在瞭後面。
西屋裡靠墻立著一張古舊的老式床。天長日久,遮起著的蚊帳已經發黃,散發著黴味兒,我感受到瞭一絲死亡的氣息。阿婆拉開蚊帳,撩在瞭掛鉤上,將油燈湊近前。
床上躺著一個垂死的老人。骨瘦如柴,顴骨高企,眼窩深陷,緊閉著雙目,發須及枕,仿佛看不到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這就是我的男人吳子檀,已經睡在這裡二十來年瞭。”阿婆平靜說道。
我靜靜地望著這個人,一個曾經與父親熟識的人。奇怪的是,我父親從未提起過,一絲不安隱隱約約浮現瞭。
“子檀,你聽到我說話嗎?”阿婆對那人溫柔的說道。
床上的老人沒有反應,空氣凝固瞭般的死寂。
阿婆停頓瞭一下,又繼續說下去:“你還記得三十年前在老撾時,勘探隊的同事皇甫哲人嗎?你說他已經死瞭,是你親自下的葬,可是今天他的兒子卻來瞭。”
我發現那老人臉上的肌肉抽搐瞭一下。裸露在被子外面的那隻瘦骨嶙岣的手動瞭一下,幹癟的嘴唇無力地張開瞭,吐出幾個字來: “帕蘇姆。”
“帕蘇姆,你說那個照片上的巫婆?”阿婆問道。
“找,帕蘇姆……”老人說完又歸於沉寂,再也不吭氣瞭。
“我們出去吧。”阿婆重又放下帳子,端著油燈走出房門。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忍不住問道。
阿婆將油燈放回到桌子上,眼睛望著我,嘆口氣道: “好吧,我就把當年子檀告訴我的皇甫哲人的事兒說給你聽。”
一九七二年的七月,印度支那戰爭還在進行中。老撾北部的瑯勃拉邦山區正值雨季,連日陰雨連綿,修築公路的工程已經完全停頓下來。地質勘探隊駐紮在湄公河邊一個叫做勐烏的地方,人數不多,隻有十餘人,組長就是吳子檀。
隊裡年輕的測量員皇甫哲人是湘西老鄉,性格開朗,人也長得很帥氣。測量員的工作需要爬山涉水,經常接觸當地寮族山民,聰明好學的皇甫哲人竟然也懂得瞭一些簡單的寮語,一般性的溝通已沒有問題,因此吳子檀經常派他去與山寨進行聯絡和溝通。
吳子檀後來才知道,勐烏山寨頭人的女兒占巴花喜歡上瞭皇甫,兩人經常偷偷在山上幽會。
在那個年代,中國築路工程人員與老撾婦女談戀愛絕對禁止,那是嚴重違反外事紀律的。皇甫是湘西老鄉,這件事如果上報上去,這個年輕人的前途就毀瞭,可是如果隱瞞下來,自己也將受處分。正當吳子檀左右為難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情況使整個事件發生瞭變化。
印度支那的雨季,原始密林中彌漫著瘴氣。不幸的是,皇甫哲人染上的是一種令人聞風色變的出血性瘧疾,這是不治之癥。
數天後,瘧原蟲在他的血液中爆發。皇甫哲人七竅流血,渾身毛細血管也都滲出血液來,他痛苦地死去瞭。
吳子檀和同事們親手將他安葬在瞭勐塞省的中國烈士陵園裡。下葬那天,冒著連綿細雨,吳子檀將皇甫哲人安放在棺材裡,並親手揩幹凈死者臉上幹涸的血跡。
吳子檀瞥見一株粗大的木棉樹後,占巴花在痛苦地哭泣著,身旁站著帕蘇姆,她是勐烏山寨裡的一個巫婆。
此後,吳子檀的身上始終保留著那張有皇甫哲人的合影,就是現在墻上掛著的那張黑白照片。
若幹年後,吳子檀逐漸感覺身體不適,經檢查在血液中發現瞭鉤狀螺旋體。他明白那是喝瞭老撾原始密林裡一種山鼠尿液污染的溪水所致。
在一些大醫院輾轉治療無效後,他就病退回到瞭湘西酉水邊的烈烈排的老傢。數年後,病情惡化,漸漸地人就癱瘓瞭。
“皇甫哲人是我男人親手將他安葬的,他確確實實已經死瞭三十多年瞭。”阿婆講完瞭有關父親的故事,平靜地對我說。
我盯著阿婆,半響沒有做聲,她和她的男人沒有必要撒謊,那樣做沒有絲毫意義。
如果她講的話是真的,那麼我的父親又是誰?
父親的照片、皇甫哲人的名字和他的六指,都沒有錯,他應該是已經死瞭。三十多年過去,恐怕屍骨也應經蕩然無存瞭。二 傢中的那個父親呢?同樣的面孔,同樣的六指,含辛茹苦將我帶大,慈祥的父親,活生生地存在於我的生活裡。
難道沒有一丁點疑點嗎?我抬眼重新仔細審視著那張褪色的照片,年輕的父親天真無邪的笑容,筆直的身板……
對瞭,駝背,自我記事時起,父親就一直是個駝背。
“阿婆,您有沒有聽到您丈夫提到過皇甫哲人是否駝背?”我問道。
“沒有,我傢男人說皇甫是一個很標致的小夥子。”阿婆回憶道。
當然,父親的背也許是後來才駝的,我想。
“你父親有沒有孿生兄弟?”阿婆突然問。
我一愣,搖瞭搖頭,說: “從來沒有聽說過呀。”
阿婆撤下盛紅薯的簸箕,從灶間端來一盆清水,要我洗瞭臉早點休息。
我睡在東屋,床上的被褥好像很久沒有曬過瞭,有股子潮氣。唉,出門在外,有得睡也就不錯瞭。
山裡的夜晚寂靜得緊,偶爾幾聲梟啼,一定是那貓頭鷹捉到瞭獵物。清涼的月光透過窗戶撒瞭進來,天上的雲淡而稀疏,有顆流星劃過黑暗的夜空,轉瞬即逝。
望著窗外月光如水,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一直慶幸有著一個慈愛的父親,他彌補瞭我自幼缺失瞭的母愛,能讓我沒有遺憾的長大成人,我愛他。
可今晚這一切竟悄然起瞭變化。我不能裝作視而不見,我必須要搞清楚,真相到底是什麼,否則我的生活將始終籠罩在陰影之下。
帕蘇姆,吳子檀要我去找帕蘇姆?為什麼?這個瀕死的老人一定知道些什麼,明天我一定要設法問清楚。
回想起來,這一切都是由買來瞭那個裸嬰雕像開始的。我摸出來雕像,托在掌中在月光下仔細地瞧著……
這個所謂的真身石化胎,赤裸的身體冰冰涼涼的。它的雙眼微微反射著月光,面無表情的臉冷峭異常,小小的右手掌,第六根手指生得與我的一模一樣,也是長在小拇指的邊緣。
哪裡似乎有什麼不對頭,我思索著。回憶著前晚第一次見到它時的情景,邪惡的目光。對瞭,是它的目光! 我定睛細看,裸嬰的眼神裡已經不見瞭前日的那種邪惡,現在凝視我的目光竟然是如此得溫柔……
這時,裸嬰的手指動瞭一下,沒錯,那是第六指,我揉瞭揉眼睛,心想莫不是看花瞭眼?月光下,裸嬰突然咧開瞭嘴,微笑起來……我大吃一驚!忙松開瞭手,裸嬰雕像滾落到瞭床下。
床下發出瞭一陣怪桀的笑聲……
我的心一下提到瞭嗓子眼兒裡,渾身汗毛直豎。放眼望去,裸嬰站在瞭地上,目光炯炯,張開瞭小嘴,兩排白森森的小牙,上面沾滿瞭鮮血。
“你不是想要找我嗎?”裸嬰口中發出蒼老嘶啞的嗓音。
“你是誰?”我顫抖著聲音問。
“帕蘇姆。”裸嬰舔著下唇的鮮血回答道。
“啊,你是那個巫婆!”我驚道。
裸嬰不答話,呼地一下躍起,撲到瞭我的脖頸上,咬住瞭我的喉嚨……
我“啊”的大叫瞭一聲,醒瞭過來……原來是場噩夢。
月光斜射在床上,裸嬰雕像靜靜地躺在枕邊,目光依舊是那樣得溫柔。
我苦笑瞭一下,伸手揩瞭揩額頭上的冷汗。
清晨,一陣輕輕的嗚咽聲驚醒瞭我,那聲音傳自西屋。我翻身下床,穿好衣服,睡眼惺忪地來到瞭西屋裡。
阿婆滿面淚痕地坐在那張古舊的老式床邊,蚊帳已撩起,她望見我走進來,隻是輕輕說瞭句:“他走瞭。”
我立在瞭那兒,半晌說不出話來。許久,我默默地來到床前,看到瞭那個老人。
老人深陷的眼眶裡面,是兩隻驚恐而瞪圓瞭的眼睛,同獨眼蕭老頭的一樣。我下意識地輕輕分開老人及枕的灰白長須,在他瘦弱的脖頸兩側,清晰地印著兩排碩大的齒痕。
帕蘇姆,頭腦中念頭一閃,我口袋裡的手掐緊瞭裸嬰雕像。
。解脫瞭,二十多年啦,你這個活死人終於解 脫瞭。“阿婆對著吳子檀喃喃細語,輕輕放下瞭帳子。
”走吧,孩子,回傢去吧。“阿婆對我說道,一夜之間她仿佛蒼老瞭許多。
我不知說什麼好,隻是怔怔地立在那兒。
”阿婆,您以後怎麼辦?“我內心有一種愧疚和憐憫。
”我也快瞭。“她幽幽道。
我走出瞭房門。四下裡霧氣靄靄,外面落起瞭小雨,水滴滴在瞭脖頸上,使人倍感淒涼。
”孩子,你過來。“阿婆的身影出現在屋門口。
我轉身望著阿婆。
”這個沒有用瞭,你拿去吧。“她遞給我那個滿是灰塵的鏡框,裡面是那張合影照片。
我走遠瞭,回頭望去,依舊看得見土屋前阿婆那孤獨單薄的身影。
雨驟然大瞭起來,雨點擊打在佈傘上簌簌作響,山路上濺起的泥漿掛滿瞭褲腳。我四處望瞭望,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下有一個小土房子,看來是一個小土地廟,我趕緊走過去,先避避雨再說。
土地廟不大,隻有一人來高,裡面倒挺寬敞。背面墻供著一尊泥塑的土地公公,一隻破瓷盆,盛著些紙灰。
墻角蜷縮著一個衣衫襤褸、乞丐模樣的老頭,身上散發著一股酸臭味兒。他微閉著雙目,似乎在打著盹兒。
我猶豫著,不知是否應當擠進去。 ”天有不測風雲,小兄弟何不入內一避?“那乞丐睜開眼睛說道。
我吃瞭一驚,心想這要飯的講話竟然是文縐縐的,口音軟綿綿,不似我們湘西話。於是對他微微一笑,鉆瞭進來。
”聽口音,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我收回雨傘,試探著問道。
”浙江湖州人士。“他說。
”您是……“我上下打量著他。
”相宅的,陰宅。“那人淡淡地說道,之後又閉上瞭眼睛。
哦,原來是個風水先生。湘西民間自古以來迷信、熱衷一些神秘的東西,地理堪輿。也就是風水術較為盛行,這個行當也好掙錢。我望著雨霧,心中一片茫然。
腦海中浮現出吳子檀脖子上的那兩排碩大的齒痕。正好位於兩側的頸動脈上,切斷瞭腦部的供血,老人最終因缺氫窒息而死。
帕蘇姆?夢中滿嘴鮮血的裸嬰,不對,那裸嬰是一排尖利的小牙,沒有這麼大的嘴巴。
”那是個邪惡的女人。“身後有人說道。
我唬瞭一跳,回過頭來,正好撞上風水師那陰鷙的目光。
”誰是邪惡的女人?“我不解地問。
”這個照片上的女人。“他手指著鏡框裡的那張舊合影。
我心中暗暗吃驚,帕蘇姆,那個老撾的巫婆。
”何以見得?“我狐疑地問道。
”你看,“他拿過鏡框左右擺動著, ”無論在任何角度,這個女人的目光始終都在盯著你。“
我定睛望去,果然不管在左或是右,帕蘇姆的目光都一直跟隨著你,而她身旁的父親和吳子檀則不然。
”是有些奇怪啊。“我註意到瞭,照片裡的人物成像都是平面的,怎麼她的眼光可以轉動呢?
”這個女人是誰?“風水師問。
”她是帕蘇姆。“我告訴他,帕蘇姆是老撾王國北部的一個巫師,這張照片拍攝於三十多年前。
”唉,這旁邊的兩個人十有八九都不得好死瞭。“風水師自言自語道。
我更加驚奇瞭,如此看來這人定是個道中高手。機緣巧合,我是不是應該把發生的事情如實地向他和盤托出呢?
湖州山人端坐在土地廟中,面目表情嚴肅。
”小兄弟,你與生俱來有著異於常人的悟性,是我行走江湖四十多年僅見的,可願聽我一言?“
”先生請說吧。“我點頭道。
”照片上,你的父親神氣漸枯,山根有節,左右邊城浮筋見黑暈,乃邪靈侵入,命不久矣。你說昨夜那個叫做吳子檀的人當年親手埋葬的你父親,我看此言非虛。“湖州山人說道。
我疑惑地望著他,沒有吭氣。
柳莊相法言道,凡六指者必為單傳,其命多舛,匪見於巫。我看照片上的這個女巫,雙眸中透出殺氣,恐對你父親不利。”湖州山人推測道。
“那傢中的父親又是誰?難道真是我父親的孿生兄弟不成?”我想起瞭昨晚阿婆的問話。
湖州山人搖搖頭: “不可能,六指單傳,絕無兄弟姐妹。”
我自小到大,傢中從未來過一個親戚,問父親,每次他都是說皇甫傢一脈單傳。母親則是逃荒來的外鄉人,想想,多少也是有點蹊蹺。
“照先生所說,父親非但沒有兄弟,而且肯定他當年就已經去世,那麼和我一同生活這麼多年的人,難道是……鬼魂?”我不滿地說。
“光天化日之下幾十年,怎可能是鬼魂?我不過是將自己心中的疑惑告知小兄弟而已。”湖州山人說道。
雨後的武陵山,層巒間一片黛色,白雲出幽谷,恍若仙境。
“您說要找個降頭師?”我不放心地問道。
“南洋的那巫巫術怪異得很,這兩天發生在你身邊的事情,很難說與這個怪嬰像沒有關系。去找一個道行高深的降頭師,應該可以搞清這個怪嬰的來龍去脈。”湖州山人解釋道。
我想起來昨天晚上,吳子檀說的那句話: “找帕蘇姆。”他是什麼意思呢?那個帕蘇姆說不定就是一個降頭師,嗯,看來應當盡快地去找一找她。
神秘的湘西山中,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廟裡端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風水師,此刻我的心裡有著一種莫名的脫俗感。
“常聽人說,湘西山裡藏龍臥虎,果然不虛呢!今天機緣巧合,為避雨而有幸結識瞭先生,學到瞭許多知識,真是萬分感謝。”我眼睛看著邋遢的湖州山人,嘴裡的話卻是由衷地發自內心。
湖州山人摸出一支皺皺巴巴的香煙點著瞭,自得地吞雲吐霧起來。
我蹲下身,拆開瞭鏡框,取出那張照片揣入懷中,這樣行起路來就方便瞭。
“還想請教一下先生,這個裸嬰像如果真的是您所說的‘人石’的話,該如何來服用呢?”我恭恭敬敬地問道。
湖州山人詫異地望著我,想瞭想說道: “據《本草綱目》中記載,需上屜隔水蒸十二個時辰,然後直接吃下去就可以瞭。”
“那就多謝先生瞭,今日一別,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我真誠地說道,實有些戀戀不舍。
湖州山人揮揮手,轉過身去重又躺倒,打起瞌睡來瞭。
高人啊,我心悅誠服地再次道謝,輕輕退後,轉身沿著山道而去……
峽谷中升騰起縷縷煙霧,幽蘭秀谷須臾便是白茫茫一片瞭,蒼翠的山峰若隱若現,使人恍若漂浮其中。
我斜依在長途車座椅上,無心瀏覽窗外的景色,思索著自昨晚到今晨十多個小時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忐忑的心情越發不安起來。就這樣,顛簸之中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瞭去。
夢中,我來到瞭印度支那的原始密林裡,參天大樹上掛著一條條的雞血藤,茂密的灌木上生滿瞭尖利的刺,我手舞著柴刀,一路披荊斬棘而去。前面是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河,河岸上開滿瞭美麗的罌粟花,花叢的盡頭有一座小廟,金黃色尖尖的頂,好像是小乘佛教的殿塔。我走瞭進去,看見瞭祭壇上的那些衣著古怪的泥塑神像,其中的一尊引起瞭我的註意,我上前兩步仔細觀看,這是一對連體嬰兒,綠色的眼睛冒著邪惡的目光。
“連體怪嬰!”我脫口而出,心中著實嚇瞭一跳,
“你是誰?渾身是血來到這兒做什麼?”身後響起人語。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原來沾滿鮮紅色雞血藤汁的皮膚突然一瓣瓣地裂開,冒著熱氣的鮮血自內滲出。回頭一望,一個帶著骨質耳環,雙目邪光,滿臉皺紋的老女人在緊緊地盯著我。
“帕蘇姆!”我叫瞭起來。
猛地醒轉來,長途汽車一個急剎車,車廂內一陣輕微的叫聲。
司機罵瞭一聲,開瞭車門跳下瞭車。
我伸頭出窗一看,心想壞瞭,前面道路塌方,山上滑下來瞭很多的山泥,夾雜著樹木和大石塊,將路給堵死瞭。
司機愁眉苦臉地走回來車上,掏出手機開始撥打電話,對方詳細問明瞭細節情況,告知會盡快派人疏通搶修。
幾個小時之內是沒戲瞭,車上的旅客紛紛走下車,伸伸懶腰,抽支煙或走進樹叢小解。我坐在座位上沒動,剛才的那個奇怪的夢,夢境異常清晰。那高大的樹木,無邊的罌粟花,那廟,仿佛親歷一般,尤其是那個身後的女人,好像熟識多年。
帕蘇姆,我叫出瞭她的名字。
一陣輕微的啜泣聲引起瞭我的註意,那是坐在側後方一排座位上傳出的。我望過去,隻見一黑色衣衫的老年村婦正在低頭拭淚,孤獨無助的身影,令人憐憫。我起身走瞭過去,聽到腳步聲,老婦抬起頭來。
“阿婆有什麼為難之處嗎?”我問道。
阿婆欲言又止,晃瞭晃滿頭斑駁的白發。在我再三追問下,她終於開口瞭,原來她接到通知,前往酉陽縣認屍,死者很可能是她的老伴。老阿婆是第一次出門,原先是住在山裡面的,一個多月以前才搬下山來的,新鄰居還都不熟,所以一人前來。
“阿婆您原來住在哪兒?”我問。
“烈烈排,你知道嗎?”阿婆說。
我的心中一緊,烈烈排,當然知道……
“您老伴是不是姓蕭?他的一隻眼睛不太好。”我平靜地問道。
“咦,你怎麼知道?”阿婆差異地瞪大瞭眼睛。
“哦,我們小縣城的人都知道,剛剛幾天前發生的事兒。”我輕描淡寫地說道。
“這麼說是真的啦。”老阿婆重新哭泣起來。我站在旁邊不住地安慰著。
“我早就說那鬼娃兒不吉利,可他就是不聽,嗚嗚……”阿婆泣訴道。
“什麼鬼娃兒?”我心中一凜。
阿婆止住瞭哭聲,自知說走瞭嘴,隻是一個勁地揩拭著紅腫的眼睛,不肯再說話瞭。
後方傳來沉悶的隆隆聲,周圍一陣雜亂的歡呼,是公路段派車來瞭。鏟車司機問明瞭情況,馬上就幹瞭起來,看來用不瞭多久,就又可以上路瞭。
我似乎有點明白瞭。
“吳子檀。”我輕聲說道。
“你說什麼?”老阿婆的面色驟變,雙目露出驚恐的眼神。
我笑瞭笑,仍舊柔聲道: “鬼娃兒是從吳子檀那兒弄來的是嗎?”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老阿婆結結巴巴地說道。
看來我的推測沒錯,肯定是獨眼蕭老頭或是收或是偷從吳子檀處得來的。所有在與怪嬰有聯系的人裡面,除瞭我父親以外,隻有吳子檀去到過東南亞,而我那個父親據說又是已經死在瞭東南亞。那麼,隻剩下瞭吳子檀瞭,而且他又認識帕蘇姆。
我決定再給老阿婆施加點壓力。
“昨天晚上,吳子檀被咬死瞭。”我不經意地說道。
老阿婆臉色慘白,兩鬢滲出冷汗。
“你是誰?”她顫抖著聲音問道。
“我叫皇甫,是酉陽的文物稽查員。我認識你的丈夫蕭老頭,昨晚也到過烈烈排,見到瞭吳子檀。”我盡可能以柔和的聲調說,生怕老阿婆受不住打擊而暈倒。我看著老阿婆臉色慢慢恢復,神情放松下來……可以告訴我那個鬼娃兒的事情嗎?“我輕聲說道,並挨著她坐瞭下來。
老阿婆躊躇著點瞭點頭,從多年之前開始講起。
烈烈排是苗語,意為老鼠坪。山村裡的老鼠自古以來就特別的多,不分白天晚上,房前屋後隨處可見,不但偷吃糧食,還經常咬死傢禽和傢畜。村民們起先養瞭一些貓,以為可以克制住老鼠的泛濫,不料老鼠們根本不懼怕,它們群擁而上,將那些貓逐一撕碎吃掉。村民們無奈隻有下藥,開頭確實毒死瞭幾隻小老鼠,緊接著它們根本就不吃那些毒餌瞭,無論怎樣偽裝,老鼠們一嗅就知道瞭。
不知從哪一年開始,老鼠們襲擊人瞭,村裡時常有孩子睡熟時被老鼠咬傷,有些嬰兒甚至被咬掉瞭耳朵和腳趾。有一年秋天,地質隊的吳子檀病退回到瞭傢中,也就是自打那一年冬天開始,老鼠們開始第一次殺人瞭。
村裡先是死瞭一些老弱病殘的,後來連青壯年人也陸續地死去,屍體被啃食地殘缺不全。村民們恐懼萬分,一戶接一戶地搬離瞭烈烈排。
發現鬼娃兒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蕭老頭在吳傢裡間一個隱秘的角落裡,看到瞭一個小神龕。神龕平時以佈簾遮住,裡面供奉著一尊來自東南亞的鬼娃兒像,吳傢經常在半夜時分焚香上供,十分詭異。
蕭老頭夫婦懷疑那個鬼娃兒像是個邪物,或許是個老鼠精什麼的。要不然怎麼自從吳子檀回到瞭村裡之後,當年村裡的老鼠就開始行兇殺人瞭呢?
蕭老頭將鬼嬰偷拿瞭出來,準備銷毀扔掉,後來想著還不如混到假古董裡賣點錢算瞭。
奇怪的是,自從偷走瞭鬼娃兒之後,烈烈排周邊突然出現瞭大批的貓頭鷹……
老阿婆敘述到這兒,不禁打瞭個冷戰。
原來是這樣,連體怪嬰一定是吳子檀自老撾帶回傢來的。
”鬼娃兒就是一個,還是連體的?“我問。
老阿婆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不解地看著我說:”就是一個呀。“
此時,耳邊聽到客車司機在喊叫著,乘客們陸陸續續地登上瞭車,道路已經挖通瞭。
酉陽縣汽車站,兩名等候的警察接走瞭老阿婆。下車時她回眸望瞭我一眼,我把臉側瞭過去,不願意再看見她那悲傷無助的眼神。
馬路上已經亮起瞭路燈,街上的行人稀少,人們都在自己的傢裡和傢人一同吃著晚飯。
我沿著雨水沖刷過的人行道低頭走著,心中忐忑不安。
我的頭腦中出現瞭自傢的那三間老式青磚房,微弱的燈光,一個孤獨的駝背老人,一碟毛蛋,那人是我的父親嗎?那個年輕的皇甫哲人,已經死在瞭異國他鄉,可是這個從小養育瞭我的皇甫哲人呢?我的心中已經種下瞭陰影,也許從今以後,我再也不能夠回到三天前無憂無慮的環境中瞭。
我默默地站在瞭傢對面的一株老樟樹下。望著那熟悉的燈光,腿腳沉重,實在是沒有勇氣走進那門裡。
天空中淅淅瀝瀝地落下瞭雨點,我定瞭定神,最後還是邁步走向自己的傢門口。
”老爹,我回來啦。“我如同往常一樣喊著,不過耳朵聽起來好像生疏得很。
一股濃烈的燉肉的香氣撲鼻而來,灶間裡熱氣騰騰,父親佝僂著身子微笑地站在瞭我的面前。
”小明,終於等到你回來瞭,好香吧?“父親蒼老的臉上透著愉快的笑容。
”嗯,我有點累瞭。“我說著徑直走進瞭我的房間。 ”好好,馬上吃飯。“父親手忙腳亂地忙活著,沒有留意到我情緒上的反常。
飯桌上,父親不停地往我碗裡夾肉,一面嘴裡埋怨我胃口不好,同時一面利索地用六指勾出毛蛋殼裡的雞雛。一仰脖,但見喉頭蠕動瞭兩下,便吞落瞭下去。
”老爹,今天你又不刷牙。“我聞到瞭那股熟悉的口臭,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令人作嘔的氣味。父親忙閉上瞭嘴巴,不好意思的臉上滿是歉意。
我望著父親的面龐,那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看得出來與那張照片上的是同一人。
”老爹,你年輕的時候也是駝背嗎?你怎麼從來都不曾提起過你年輕時候的事情?“我旁敲側擊地問道。
父親定睛望著我,我則報以微笑。
”哎,陳年往事還提它幹什麼。不過你老爹年輕的時候可是英俊得很,也不是駝背。“父親似乎開始回憶瞭。
”那時你做什麼工作?“我追問道。
”在一個地質隊裡工作。“他說。
我的心裡猛地一跳,血往上湧……
”那倒挺有意思的呀!到處亂跑,這兒鉆一下,那兒鉆一下,就當是旅遊瞭。“我沉住氣,繼續說道。
”小明,你以為地質工作好玩兒啊,測量員要翻山越嶺,是最辛苦的活瞭。“父親的六指又勾出瞭一個渾身茸毛的雞雛。
”是湘西的山嗎?“我的心跳越來越快。
”比這兒的山大,在老撾。“父親隨口而說,咕嚕一下將剛勾出的那隻雞雛咽下瞭。
此刻,我頓覺渾身上下冰冷一片。現在我已經沒有理由懷疑那張照片上的皇甫哲人就是眼前的這位”父親“瞭。
可是那人已經死瞭。
”你是誰?“我顫抖的聲音問道。
父親詫異地望著我,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
我默默地從衣袋中掏出那張照片,輕輕地放在瞭他面前的桌子上。
父親奇怪地瞟瞭我一眼,低下頭仔細地盯著那照片看。
”三十多年啦,吳子檀……噫,還有帕蘇姆……你從哪兒弄來的?“父親抬起頭來,凜冽的目光直射過來。
”吳子檀。“我說出瞭那個名字。
父親發出瞭一聲長嘆: ”唉,他已經死瞭三十多年瞭。“
”誰?“我驚詫道。
”吳子檀,我們的地質隊長,是我親手埋葬的他,也是咱們湘西人。“父親蒼老的臉上顯出一絲痛苦的神色。
”你說吳子檀當年就已經死瞭?“我疑心耳朵是不是聽錯瞭。
”死瞭,他得瞭鉤狀螺旋體,據說是喝瞭密林中的一種山鼠尿污染的溪水,沒能挺過幾天。“父親說道。
窗外響起瞭一聲炸雷,大雨傾盆而下,雨水擊打在屋簷上嘩嘩流下,閃電撕裂著夜空。
”他葬在瞭勐塞的中國烈士陵園。“我說。
”咦,你是怎麼知道的?“父親疑問道。
我完全糊塗瞭,天哪,到底是誰死瞭?
我顫抖著手抓過父親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你沒事吧?“父親關切地問道。
”我見到瞭吳子檀,就在昨天晚上!“我幾乎是叫喊著說出來。
窗外又是一聲炸雷,玻璃震得嗡嗡響,電燈突然熄滅瞭。閃電的白光瞬間映出父親詭異的笑容……
黑暗中,聽到父親夢囈般的話語: ”不可能啊!是我親手將他放人墓穴裡的,它的手上拿著另一半的連體怪嬰……“
”連體怪嬰?“我顫栗道。
燈亮瞭,父親空洞的目光直直地盯在瞭我的頭上。
我伸手一摸,發現頭頂上的毛發都豎立起來瞭。
屋裡瞬間聲音靜止瞭,空氣仿佛凝固瞭般。許久,我打破瞭沉寂: ”你說的是那個連體怪嬰?“
”是的,你那天拿回傢來時,我看著就眼熟,同吳子檀墓穴裡的一模一樣,當時怕嚇著你就沒說。“
”可是老爹,我昨天確確實實看見瞭活著的吳子檀,就是照片上的那個人。“我不覺得口中又喊他老爹瞭。”小明,人死不能復生的,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頭還痛嗎?“父親慈祥的目光關切地望著我。
我搖瞭搖頭,將蕭老頭的死以及前往酉水邊那個叫做烈烈排的小村莊調查的情況大致述說瞭一遍。
”照片就是從那兒得到的。“我說。
”小明,你是一個文物工作者,應當遠離迷信才是,更不應該相信鬼魂靈異那類虛無的東西。告訴老爹,你那照片究竟是從哪兒弄來的?“父親嚴厲地說道。
”我……“我真的無法解釋得清楚瞭。
窗外依舊是雷雨交加,閃電不時地劃破夜空,屋子內瞬間映照的白森森的。枕頭邊躺著的那個怪嬰,它的眼神似乎怪怪的,說不上來是正是邪。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我望著怪嬰的眼睛,仿佛被催眠瞭般,迷迷糊糊進入瞭夢鄉……
我又來到瞭印度支那的原始密林中,那些似曾相識的參天大樹上依舊掛著雞血藤,茂密的灌木上生滿瞭尖利的刺,它們掛破瞭我的衣衫,我的右手用力地舞著一把染血的柴刀。前面來到瞭那條熟悉的小河,河岸上開滿瞭美麗的罌粟花。我看見瞭小廟金黃色的尖頂,便沿著花徑走瞭過去。祭壇上的那些衣著古怪的泥塑神像對我微笑著,那對連體嬰兒不知為何隻剩下瞭一個,原先連接的臂膀處鮮血淋淋,綠色的眼睛冒著邪惡的目光。
”誰把你們掰開瞭?“我驚奇地問那雕像。
”皇甫,你回來瞭?“腦後傳來親切的耳語。
我回頭望去,帕蘇姆帶著骨質耳環,雙目閃動著邪光,滿臉皺紋,近在咫尺地盯著我。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原來沾滿鮮紅色雞血藤汁的皮膚突然一瓣瓣地裂開,冒著熱氣的鮮血自內滲出……
我醒瞭,額頭上俱是冷汗。不知什麼時候,雨停瞭,四下裡一片寂靜。
又是同一個奇怪的夢,夢中的場景歷歷在目。那密林、古老的大樹、滿山遍野的罌粟花、清澈的小河和廟宇,仿佛多年前就已到過。帕蘇姆,滿臉皺紋的老巫婆,既親切又陌生,心中有一絲甜甜的回到瞭傢的感覺。
是連體怪嬰,一定是它,它的腦電波影響瞭我,我斷定。
我抓起枕邊的怪嬰,惡狠狠地準備摔出去,可冷靜一想,又禁不住地自己笑出聲來。
如果這個怪嬰就是中原所說的人石呢?也許它就是世上極為罕見的至聖補品一一石化胎。隻要能夠證實和確認,把它蒸熟瞭吃下去,豈不快哉?
我興致勃勃地想著,對怪嬰頓生瞭許多的好感。
西屋裡傳來瞭”嘩嘩“的水聲,父親又在深夜裡洗澡瞭。
清晨,雨過天晴,一陣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吵醒瞭我。
我爬起床,頭腦中一片清爽,不像是接觸怪嬰的第一晚,看來它對我並無惡意。
洗漱完畢後,發現父親還沒起來,早飯也沒有做,幹脆到街上吃算瞭。於是我對西屋喊瞭一聲,便走出瞭門外。
信步來到瞭城隍廟,一股濃鬱的炸臭豆腐的味道飄瞭過來。那老頭遠遠地瞧見我,對我招招手。
”警察沒找你嗎?“老頭說著遞給我熱氣騰騰的五串臭豆腐,同時抹上瞭辣椒醬。
”找我做什麼?“我邊問著邊把錢拿給他。
”警察在找目擊證人,頭天晚上你不是經過蕭老頭的地攤瞭嗎?“老頭一本正經道。
”那又怎樣?他不是第二天早上才死的嗎。“我不在意地說道。
老頭說: ”三天之內接觸過蕭老頭的人都要詢問呢。“
”嗯,我曉得瞭。“我含糊著走開瞭。
時間來早瞭,文物所都還沒有上班,我打開瞭辦公室,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桌子前,
蕭老頭是什麼人殺的呢?
吳子檀又是誰殺的?他頸項處的齒痕明明是一種動物咬過的痕跡,而且那動物的體型還不小。
吳子檀說當年皇甫哲人已死,父親又說當年墓穴中埋葬的是吳子檀,而且吳子檀的屍體手中就握著目前在我口袋裡的那半個連體怪嬰。他倆究竟是誰說謊瞭?
這時,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腦中,也許他們都在說謊!對,他們一定在刻意隱瞞著什麼,也許那墓穴裡本來就是空的,沒錯。
哈,想瞞過我皇甫小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你是皇甫小明嗎?“正當我沉浸在自我陶醉中,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在我身邊響起。
我抬頭一看,是警察。
”你認識獨眼的蕭老頭嗎?“那個年長些的警察問。
”認識。“我回答。
”你是怎麼同他認識的?“那警察接著說道。
”去年他倒賣文物被我們處理過。“我說。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另一警察問道。
”他死亡的前一天傍晚,我下班路過城隍廟,看見他在擺地攤,我記得當時馬上就要下大雨瞭。“我回憶道。
”你們說話瞭嗎?“警察問。
”嗯,隻是打瞭個招呼。“我想絕不能說出怪嬰的事兒。
”隻是打瞭個招呼?“警察追問。
不會有人看見我買裸嬰像吧?那時天色已晚,飛塵揚沙,山雨欲來,誰會留意到我呢。
”你到蕭老頭的傢幹什麼去瞭?是叫烈烈排吧。“年輕的警察突然問。
完瞭,一定是汽車上的那個蕭老頭的老婆告訴警察的。我在頭腦中飛快的搜尋著那天在車上與她談話的所有情節,嘴上先敷衍著。
”我,我不過是尋訪一下父親當年的同事,他姓吳,就住在烈烈排。“我說。
”找到瞭嗎?“警察問道。
”找到瞭。“我有些口幹。
”哦……他被咬死瞭嗎?“那警察突然道。
”是……的。“我支吾著說。
”皇甫小明,我們發現你在本案中有著重大嫌疑,請你跟我們回去協助調查。“警察們厲聲道。
”皇甫小明,我們知道你從沒有過前科,在文物所工作也是盡職盡責,所以我們也不為難你。這裡是紙和筆,請你把這幾天的活動詳細的寫下來,有什麼需要就說。“那年長些的警察和藹地對我說,然後倒瞭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就走出去瞭。
天明時,我醒瞭過來,翻身跳下床,我知道我應該做什麼瞭。
帕蘇姆,我來瞭。
早餐時,我告訴羅老板,我要去湄公河邊去遊覽一番,羅老板點頭稱是。那畢竟是老撾最大也是最有名的河流,於是叫夥計去找車,差不多一百多公裡呢,他說。
出勐塞不久就進入瞭山區,道路顛簸不平,沿途人煙稀少。汽車在原始密林中穿行,灌木叢中偶爾會有不知名的野獸探頭探腦,甚至還發現瞭一條蟒蛇迅速地穿過公路。
我坐在駕駛員的旁邊,無心瀏覽車窗外那原始的風光。隻是盤算著如何才能找到帕蘇姆,萬一語言不通,那個老巫婆翻臉,豈不很是有危險?
“勐烏,勐烏。”我對司機打著手勢。
“沙海,沙拜裡?”司機詢問地神色。
“勐烏,勐烏。”我隻會講出地名,這還是吳子檀的老婆說的。
“哦,拜勐烏。”司機明白瞭,點頭沖我一笑,露出幾顆金牙。
前面橫陳著一條大江,江面不太寬闊,江水混濁而湍急,湄公河到瞭。
我下瞭車,環顧四周,那熱心的司機手指著密林中的一條羊腸小道,口中說著:“勐烏勐烏。”
我知道,看來我要徒步進人原始密林瞭。
咣當一聲,車上扔下一把破柴刀。那司機沖我笑瞭笑,加足馬力揚長而去。
我拾起那把帶有缺口的破柴刀,在印度支那雨季的叢林裡,危險無處不在。但回想湘西老傢裡那些警察正在張網等著捕捉我,咬牙也要堅持前行。
天空陰沉沉的,原始密林深處的光線也十分暗淡。我手握柴刀,毅然決然地一步踏瞭進去。
小道兩邊是叫不出名字的參天大樹,谷底是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溪,腳底踩著厚厚的落葉。密林裡傳來類似啄木鳥敲擊樹幹的渾厚擊打聲,不時地有野果自高空墜下,砸到地面上發出噗噗響聲。
我邊走邊留意躲避著草叢中那些細如火柴梗般的紫紅色旱螞蟥。據說那東西吸食人血貪得無厭,而且被叮咬處會流血不止的。
彎曲的羊腸小道蜿蜒伸向高山深處,密林中的灌木越來越密,不時地散發出一股枝葉腐敗的氣息。
前方傳來瞭腳步聲,迎面走來兩個身子矮瘦的挎著獵槍的山民,我上前攔住瞭他們。
“勐烏,帕蘇姆。”我比劃著說著,掏出瞭照片遞給他們看。
他倆看到瞭照片上的帕蘇姆,面色驟變,目光中閃過一絲驚恐,連忙擺著手,匆匆離去。
看來這個巫婆人緣不太好呢,我想。
我氣喘籲籲地攀上瞭山頂,抬頭一望,剎那間驚呆瞭……
山這邊的原始密林被砍伐光瞭,滿山遍野種上瞭罌粟,盛開著白色的和粉紅色的罌粟花,艷麗無比。山坳裡有一條蜿蜒清澈的小溪水,花叢的盡頭有一座小廟,金黃色尖尖的頂,竟然和夢中的景致一模一樣!
原來那夢是真的,怪嬰真的是在向我傳遞著某種信息。
我深深地吸瞭一口氣,沿著溪邊尋路向那座廟宇走去。
走近瞭,虛掩著的廟門斑駁陸離,油漆剝落。我輕輕地推開,裡面光線暗淡,彌散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我慢慢地走過一尊尊的泥塑神像,最後站在瞭夢中的連體怪嬰像的位置處,望著那空空的須彌座。我默默地從口袋裡掏出裸嬰像來,放在手掌心裡,怪嬰的眼睛是濕潤的。
我在心中祈禱著,怪嬰啊,你多次在夢中給我啟示,我今天終於如願帶你回傢瞭……
下一步應該是在我的身後突然出現女巫帕蘇姆,夢中就是這樣演示的,我靜靜地等待著。
許久,身後沒有一點動靜,我忍不住瞭,轉過身來,殿內空空如也,沒有帕蘇姆的身影。
我環顧四周,殿西墻有一個小門,是虛掩著,我輕輕地走瞭過去。推開瞭門,裡面燃著一盞微弱的油燈,一張簡陋的竹床,上面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老婦,帕蘇姆,我知道是她。
我默默地走到瞭床前,輕輕將怪嬰放在帕蘇姆的枕邊。
“你是吳子檀還是皇甫哲人的孩子?”女巫虛弱地睜開瞭眼睛,桔槁的手撫摸著怪嬰,用生硬的普通話對我說道,原來她懂得漢語。
“我不知道,”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照片,望著帕蘇姆對她說道, “我找到瞭勐塞的那座墳墓。”
“哦,孩子,把手給我。”她說道。
我伸出瞭右手,女巫摸到瞭我的六指,長嘆瞭一口氣,緩緩說道: “真的是六指,你是皇甫哲人的兒子。”
我怔住瞭,支吾道: “我挖開瞭墓穴,那屍骨是……六指。”
“死去的不是皇甫哲人。”帕蘇姆輕聲道。
“那是誰?”我問。
“孩子,說來話長,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瞭,聽我慢慢說給你……”帕蘇姆望著手中的照片,開始述說。
那是一九七二年的雨季,印度支那戰爭還在繼續。中國築路工程地質隊駐紮在湄公河邊,照片上的吳子檀就是地質隊的隊長,那個長相英俊的小夥子皇甫哲人是測量員,懂得些寮語,經常來山寨中辦事。頭人的女兒叫占巴花,那年隻有十六歲,她喜歡上瞭皇甫哲人,他倆私定瞭終身。
不久,皇甫哲人染上瞭瘴氣,渾身出血,眼看就快要不行瞭。占巴花找到瞭我,求我施救,我不同意,她就跪在廟前三天三夜。因為救皇甫哲人必須要借助連體血嬰的力量,施巫的降頭師還需自斷一指,血煨血嬰施術才行。最後,我被感動瞭,這時皇甫哲人已經下葬瞭。
當夜,我與占巴花掘開瞭墓穴,切下瞭我的一根手指,鮮血塗在瞭連體血嬰的身上,施以降頭術,令皇甫哲人活瞭過來。
不料,中間出瞭致命的差錯。
施降頭術醒來之人會在一個時辰之內召喚親人的名字,這時親人絕對不可答應,否則降頭反噬極為兇險。此禁忌我已經百般叮囑瞭占巴花。
皇甫哲人醒來後第一句就呼喊著占巴花的名字,占巴花竟然情迷意亂地答應瞭,破瞭禁忌。結果降頭反噬,連體血嬰迸裂開來,占巴花口噴鮮血,她為瞭救心愛的人,自己卻死去瞭。
那墓穴裡的屍骨就是占巴花的,是我親手葬瞭她,還有我的那一根手指。
我默默無語,已經深深地被這個淒婉的故事打動瞭。
“那皇甫哲人呢?”許久,我開口問道。
“他也遭到瞭血嬰的反噬,瘋瞭似的沖進瞭密林裡,後來一直杳無音訊。”帕蘇姆有氣無力地嘆道。
我明白瞭,皇甫哲人隻有一個,就是我的駝背父親,我那蒼老、慈愛和可憐的父親。
我親愛的老爹,我此時此刻最想的就是投入你的懷抱……
“還有另一半的連體怪嬰呢?”我問。
女巫吃力地張瞭張嘴,最後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她慢慢地閉上瞭眼睛,帕蘇姆死瞭。
我默默地將她的手放在瞭她的胸前,在她的手裡放入那半隻連體怪嬰。然後鞠瞭一躬,輕輕地走瞭出去。
滿山遍野的罌粟花,那純潔的山寨少女,東南亞的降頭術,寮國的女巫,真身的連體怪嬰,這一切都將成為過去,變為午夜夢回時的淡淡記憶。
數天後的一個漆黑的夜晚,我悄悄潛回瞭湘西小縣城。
我靜靜地站在傢對面那株老樹下,默默地望著那熟悉的老宅,老爹,你已經睡瞭嗎?
老宅的西屋燈亮瞭,裡面傳出嘩嘩的沖水聲,父親又在深夜裡洗澡瞭。
我輕輕地走到窗下,透過窗簾邊的一個細微的縫隙,朝裡面瞧去……
燈光下,赤裸的父親,佝僂著脊背正吃力地用毛巾揩拭著身體。剛剛過去瞭幾天,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卻仿佛一下子蒼老瞭許多。
我心裡一熱,淚水盈眶,我可憐的父親啊。
父親佝僂著轉過身來,燈光下,他的背影駝起處,碩大的肉丘隆起,起皺的皮中間露出一道肉褶,肉褶中端坐著一個赤裸的怪嬰,那怪嬰打瞭個哈欠,轉過頭來,呲著帶血的牙齒,對著窗外的我詭異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