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夜叉

受“莫拉克”臺風影響,很多地方都是暴雨連連。何江和女友顏貝貝被堵在傢裡半月有餘,兩人的心情都是鬱鬱的,連玩遊戲都沒瞭精神。

這一天,顏貝貝起床做早點,一拉窗簾,陽光如鴿子一樣撲棱棱地闖瞭進來。窗外丁香花帶著撲鼻清香,開得正熱鬧。顏貝貝不禁連蹦帶跳地拉起睡懶覺的何江: “懶蟲,出大太陽瞭!咱們出去透透氣吧!”

何江睡意正濃,嘟嚷著說: “你想去哪兒呢,我的大小姐?”

“鬼城!”顏貝貝似乎早有準備。

“鬼城?”何江打瞭個冷戰,睡意一掃而光。

顏貝貝呵呵一笑,指著剛從報箱裡取出來的晨報說: “這裡。”

何江望向女友的手指,那是一個手持三叉法器的夜叉。夜叉青面獠牙,眼中射出一股兇煞的威嚴。旁邊還有一行粗黑體的字:豐都“鬼城”——人間的陰膏地府,您靈魂歸宿的地方!

本來隻是一則別致的旅遊廣告,但何江看到卻渾身發毛——就在剛才,他正做著一個夢,但突然被女友推醒,夢也被打斷,而夢被打斷的地方正是這個三叉法器。因為夢被打斷,這個三叉法器仿佛在腦子裡生瞭根,揮之不去。當他看到報紙上的廣告的一剎那,噩夢更加清晰地回放瞭。天哪,他猛然想起,噩夢裡那法器似乎正釘在黑影上,上面還沾滿瞭鮮血!

何江打瞭個哆嗦: “不去瞭吧?這天還陰著半邊呢!你看烏雲壓得多低,怕還有大暴雨呢!”

“哼,狡辯!咱們吃喝在車裡,即使下雨瞭也淋不著!”顏貝貝撇瞭撇嘴,佯裝生氣。

“好瞭,我帶你去還不行嘛,誰讓您是大小姐呢?”何江苦笑瞭一下。

顏貝貝這才歡天喜地地做早點去瞭。

何江並不是那種疑神疑鬼的人,他覺得戰勝恐懼的最好方法就是面對。他也沒有打退堂鼓,而是簡單收拾瞭一下,背著軍用的那種草綠色行軍包,開著他那輛彪悍的改裝雪佛蘭出發瞭。

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女友是看瞭報紙心血來潮想到鬼城,還是早有“預謀”。

雪佛蘭飆瞭百裡之遙。太陽早沒瞭影子,空中懸著的烏雲大山一樣壓下來,接著紫色的閃電劃破黑沉沉的天幕。何江被那閃電驚呆瞭,三點的形狀呈“叉”狀,與夢中夜叉手中的帶血的法器很是相像,他心中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彌漫開來。

暴雨說來就來,指甲蓋大的雨點子將雪佛蘭的車身砸得呻吟不斷。何江開瞭GPS夜視系統,車燈在雨簾中挖開一個黃蒙蒙的隧道。

雪佛蘭走走停停好幾天。這天下午,GPS顯示,豐都快到瞭。然而顏貝貝的興奮勁早被這連天暴雨給淹沒瞭,無精打采地托著腮,看著車窗外迷離的景色。

忽地,近處傳來一陣山崩地裂般的巨響!

一輛滿載著鋼筋的卡車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卡車的司機不顧滔天大雨,下車對著他們直揮拳頭,高聲叫著什麼。

何江搖下車窗,司機的嘶叫聲在雨中有些飄忽: “快回頭啊,蠢貨!前面出現泥石流瞭!”

何江忙將雪佛蘭掉頭,車子剛開出一段路程,身後一陣強勁的奔馬聲襲來瞭。他從後視鏡上看到,剛才那輛大噸位的卡車被泥水沖刷得不見蹤影。忽地,那個司機的影子在洪濤中浮現,他的胸腔上釘瞭三根鋼筋!

啊!何江想起那個夢,那個三叉法器釘在某個黑影身上!

司機的死令他的旅程蒙上恐怖的陰影。

何江瘋瞭似的踩油門換擋,發動機晌起一陣刺耳的轟鳴、與洪水賽跑著。何江的心蹦到瞭嗓子眼,眼看著洪水猛獸一樣追瞭上來,顏貝貝忽而伸手一點前面: “啊,那裡有個修車場——可是……”

“跳車!”何江一腳踹開車門,拉著顏貝貝下車。他們連滾帶爬地到瞭修車廠,死死抱住一個大號的輪胎。

洪水帶著毀天滅地的轟鳴,將那輛雪佛蘭吞噬,接著是修車廠。

何江一隻手握著女友的手,一隻手拽著輪胎,兩人在浪潮中劇烈地沉浮。身邊漂過一頭頭泡得腫脹的牲畜,一具具頭發蓬亂的屍體,那個胸腔上刺著三根鋼筋的司機的屍體跟個鬼影似的總跟著他們,顏貝貝嚇得不敢睜開眼睛。

也不知道隔瞭多長時間,天邊漸漸有瞭亮光,一抹血色夕陽掙紮著浮現出水面。何江兩人已經筋疲力盡,他們趴在輪胎上,任憑洪水將他們載向不知名的地方。

殘陽下,一陣淒涼的號子聲從遠處傳來。

何江佈滿血絲的眼中燃起瞭希望,啞著嗓子叫瞭起來。

號子聲近瞭,一隻竹筏出現在兩人的視野中。一個赤膊的老頭身子弓得像米蝦,把竹筏撐瞭過來。在老人的幫助下,何江把虛脫的顏貝貝推到竹筏上,然後也掙紮著爬上瞭竹筏。

老人給何江喝瞭幾口黃酒,看一眼面色慘白的顏貝貝道: “你的女人吧?放心,她死不瞭,晾曬個半天就好瞭。唉,這場洪澇災害,毀瞭多少村莊啊!多少莊稼地兒一眨眼就毀瞭!”

何江這才稍微放下瞭心,環視四周: “老人傢,這裡是哪兒?”

老人搖瞭搖頭: “我也不知道,待會帶你去黑山,幾個村子的人都困在那裡。我剛撈瞭一頭死豬,給村子當口糧,你們也湊合著在山上過夜吧。”

何江這才註意到,竹筏的一頭晾著一隻瘦得皮包骨的豬。

“放心,這豬肉還新鮮著呢!這頭豬比狗還精。洪水一來就往高處跑,不吃不喝地挨瞭幾個晚上,到底是死瞭。”

“這麼說,洪水已經發瞭幾天瞭?”何江拿手掌按一按腦門。

“可不,昨天這裡還是一片好地界,今天又成汪洋瞭!還好政府派直升飛機調來瞭大量的方便面,不然我們幾個村的老百姓都得活活餓死嘍!”老人說著,眼中有瞭淚花在閃爍, “老婆子,你在水下別跟我賭氣,等開山種地瞭,.老頭子我給你燒幾刀紙去。唉,都怪那個二愣子,得罪瞭鬼神瞭!”

何江聞言微驚: “老大爺,你說得罪瞭鬼神?”

“可不!咱們王傢墩祖祖輩輩在那塊土地生活瞭千百年瞭,都活得滋潤著呢!那個張三愣偏偏不滿足幾塊地,鼓搗著村民去黑山上開荒種地!這一挖,挖瞭個鬼不像鬼神不像神的東西出來,他看那東西黑乎乎的像是銅鐵做的,就賣給瞭李莊的一個破爛王!”老人一雙佈滿褐斑的手顫抖著點燃煙鍋子,深深吸一口煙,眼中有瞭驚惶的神色。

“誰知,當天晚上,二愣子就口吐白沫死瞭。他女人說,夜裡二愣子還推醒瞭她,神神叨叨地說夢見鬼瞭。就是那個挖出來的東西,那個鬼要殺他,說在地下躺得好好的,被人挖瞭出來,還當廢鐵賣瞭!”

可能是剛才煙吸得猛瞭,老人劇烈地咳嗽起來。何江連忙輕拍著老人的背,老人無力地擺擺手,示意不要緊。他又吸瞭一口煙,繼續說下去: “起初誰在意呢?二愣子死就死瞭唄,那是他活該!哪個曉得,李莊的破爛王第二天一早也死瞭,是被毒蛇咬死的。身上那個瘡口啊,死瞭半天還在流黑血呢!嘖嘖,可是嚇破人膽!這些都不算邪門,邪門的是啊,那些去山上開墾的村民,三天兩頭就挖到那個東西。村子裡隔三差五就死人,都說村子被鬼摸頭瞭!這洪水怕是水鬼發的洪澇災害,來報復我們啊!”

何江聽在耳中,不禁心生強烈的好奇心,那個 “鬼不像鬼神不像神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東西?它真 的像大爺說的那樣邪乎嗎?他疑惑地問: “老大爺, 那東西你見過嗎?到底什麼樣子?”

老大爺擺擺手: “嘿,年輕人,你可別咒我啊!見到那東西的人,都死瞭啊!”

何江叫道: “可是,現在你們不得不去開山啊?那東西——”

“唉,命啊!”老人搖頭嘆息,把煙鍋子抽得吱吱響, “我們不得不開山種地啊,要活人啊!這些天村裡的人一邊開山一邊重操瞭驅鬼的舊把式。年輕人,你到黑山有得看噦,我老人傢活瞭這麼多年也隻看過六次驅鬼把式呢!嘖嘖!大城市裡多少記者想到村子裡拍攝都灰頭土臉地回去瞭,你們運氣好啊!”

竹筏在渾濁的水面漂浮著。日光早已消寂,上弦月不知什麼時候升上瞭天幕,三兩顆寒星閃著冷冰冰的光芒。水面不時漂過一具屍體,老人就會對著屍體念叨幾句: “那是二丫她姥姥,好人啊!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自己啃樹皮,硬是拉扯著幾個孩子活瞭過來……那是村長的三叔公,喜歡開娘兒們的玩笑,可是個好的莊稼把式……”

何江看著那些屍體,聽著耳邊老人的嘀咕,不知怎麼心中一陣荒涼。他守在顏貝貝身邊,雙手緊握著她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就會消失瞭似的。

前面隱約可見一片高地的輪廓,黑影中晃動著火光。老人咧嘴一笑: “到瞭,你看,那幫兔崽子連篝火都升好瞭,等著豬肉吃呢!嘖嘖,這豬瘦是瘦,可肉耐吃啊!”

竹筏靠瞭岸,何江抱著顏貝貝上岸。幾個臟兮兮的小孩等在岸邊,看著老人扛著一頭死豬上瞭岸,都笑鬧著上前。這個扯豬蹄,那個扯豬耳朵,叫囂著:“張七爺爺,我要吃豬耳朵!” “我吃豬蹄!” “我要把豬牙攢起來當項鏈!”

張七叼著煙鍋子,吧嗒吧嗒地吸著,陶醉在這一派溫馨中,向篝火升起的地方走去。

一個膀大腰圓的農傢漢子早已磨刀霍霍,一看那架勢就是個殺豬的。他麻利地剝瞭豬皮,將豬肉大卸八塊,用鐵叉架著,放在篝火上烤。豬肉特有的香味很快彌漫開來,那些小孩舔著嘴唇,紅著眼睛盯著豬肉。

何江將顏貝貝抱到篝火下烤身子。良久,顏貝貝虛弱地睜開眼睛,對他笑瞭笑,忽而又叫道: “哎呀,我們這是在哪裡?”說話間她的肚子咕咕地叫瞭起來。

“沒事瞭,我們上岸瞭。”何江撫慰她。

張七扯瞭一大塊豬肉給何江,又把一團騷兮兮的東西塞進何江的嘴巴: “吃吧,這是豬睪丸。我特意給你留的,你是客人。”

何江強咽下去,道瞭聲謝,又將豬肉撕爛瞭喂顏貝貝。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在那個烤架上,三個鐵叉插著紅乎乎的豬肉,在火光中閃著詭異的光。他又一次想起那個怪異的夢,那個滴血的三叉法器,喉嚨裡一陣癢。

遠處忽而傳來一陣喧天的鑼鼓之聲,接著,一團團鬼火似的火光在黑暗中閃現。

“啊,村長開始驅鬼瞭!”張七抖著花白的胡子,眼中射出興奮的光芒。 “走,咱們跟去看看!”

何江背著顏貝貝,跟上張七的步伐。一些小孩竟忘瞭鐵叉上香噴噴的豬肉,瘋叫著向黑暗中奔去。看來驅鬼儀式在他們心中比豬肉還有誘惑力。

黑暗中走過來一群戴著面具的赤膊壯漢。那面具很奇特,竟是用麥秸稈和稻草編織而成,面具上似乎塗抹瞭暗紅的東西,仿佛是幹涸的血。前頭兩個一個戴著牛頭面具,一個戴著馬面面具,一雙眼睛在面具後閃著陰森森的光,極其詭異。他們握著同樣詭異的三叉稻草法器,在黑暗中無聲地跳著前進。

牛頭馬面後面是個戴著高聳的稻草帽子的白面無常。猩紅的舌頭長長地拉著,左手握著一根哭喪棒,右手握著一桿招魂幡。

無常的後面便是一些小鬼,敲鑼打鼓,搖頭晃腦。

“那個無常就是村長!”張七在鞋底敲瞭敲煙灰,臉上有瞭紅光, “你們知道為什麼要裝扮成鬼來驅鬼嗎?一物克一物啊,鬼也怕鬼,白面無常和牛頭馬面是閻王身邊的紅人,小鬼都怕著呢!嘖嘖,那個神不像神鬼不像鬼的東西再厲害也會怕這三個鬼將的,除非它是閻王!”

張七的最後一句話頗有幽默感,顏貝貝撲哧一聲笑瞭出來,這下她成瞭眾人關註的焦點。大傢都惡狠狠地瞪著她,她也覺得不敬,連忙收住瞭笑。

何江也覺張七的說法有些道理,但村子裡連續的死亡真的是鬧鬼嗎?他不相信鬼神之說,他總覺得事有蹊蹺,如果自己能親眼看一看那個禍根子.或許會解開這個謎。

他看著牛頭馬面手上的三叉法器,後背一陣發涼。

這一群閻王身邊的鬼將幾乎在每一片新開墾的土地上踏過瞭,沿著山坡向即將開墾的土地而去。

前面忽而鬼火閃爍,又是一群人舉著火把向這邊湧瞭過來。

張七的臉色大變: “是李莊的人!他們也要在這裡開墾土地瞭不成?麻煩瞭!”

何江在竹筏上已經聽張七說過,好幾個村莊都被洪水淹瞭,村民都困居在黑山腳下。黑山就這麼大塊地方,幾個村莊的人都拼命搶奪著有限的荒地開墾。張傢墩和李莊兩個村子的爭奪尤為激烈,幾天之內都不知吵瞭多少回,打瞭幾場架瞭。

李莊的人披麻戴孝,抬著幾口薄皮棺材,一陣腐臭的味道撲鼻而來。棺材裡的人顯然死瞭很長時間瞭。

張傢墩的驅鬼大隊和李莊的送葬大隊在那塊荒地上相遇瞭,數十支火把在寒風中變幻著怪異的姿勢,氣氛有些緊張。一隻野狗在荒地一露瞭個頭,怪叫瞭一聲,灰溜溜地跑走瞭。

那個無常往前走瞭一步,開口說道: “李莊的,這塊地我們早就看中瞭。你們看,都已經動瞭土瞭!”說著,他指瞭指一小塊新翻的土地,泥土特有的土香氣還在空氣中彌漫著。

“你們動瞭一鍬就是你們的瞭?”李莊那邊走出來一個又矮又壯的中年人,一臉橫肉, “我們李莊的狗還在這裡拉瞭泡屎呢!”

張七的煙鍋子火光劇烈地明滅著,他壓低瞭聲音罵道: “日你個鱉熊!虧這孫子還是個村長,說起話來怎麼這麼不上路子!”

李莊的村長叫李躍進,本來就是個潑皮無賴。但他偷雞摸狗都是在別村幹,在自個兒的村子裡可算個扶貧濟困的大好人;而張傢墩的村長張四福則老實巴交,伺弄莊稼上還有一手,能當上村長隻因他幫村子裡不少村民擺脫瞭揭不開鍋的日子。

這當口,張四福啞瞭口,但羊急瞭還會咬人。他哆嗦瞭半晌,才道: “李躍進,你不要欺人太甚!誰都知道,第一個挖地的就有權占有這塊地,這是規矩!”

“規矩?哪門子的規矩?誰定的規矩?哈哈!災禍是你們村子裡人惹的,那個東西也是你們的人得罪的!我們憑什麼跟著你們遭受這份罪?”李躍進對身後的幾個村民做個手勢,幾口棺材轟然落地,揚起一股煙塵, “這塊地我們是要定瞭,我們不開荒,當墓地使!埋葬我們死去的村民!”

他最後幾句話令張傢墩的人惱火不已,活人都沒土地種口糧瞭,死人還要占地方,這不是明擺著挑釁嗎?張傢墩的人已經忍瞭很久瞭,這幾口棺材成瞭他們爆發的導火索。

“媽的,操傢夥!”那個人高馬大的馬面怒吼瞭一聲,當下就扯下面具,將手上的法器劈頭向李躍進砸過去。

雙方的人頓時喝叫著廝打起來。他們都事先有準備,鋤頭、扁擔、耙子在火把下揮動著,慘叫聲連連。張七也操起一塊石頭,加入瞭混戰。何江背起顏貝貝,往後急退,唯恐有人傷瞭女友。

那個李躍進平時把張傢墩的人欺負得夠嗆,這一次他成為眾矢之的,幾把鋤頭紛紛朝他身上招呼。李躍進跟個血人似的在人群裡滾爬著,嘴裡還兀自罵著不幹不凈的話。一把鋤頭狠狠地鋤在他的後腦勺上,揚起一陣腥風血雨。

“啊,村長死瞭!張傢墩的人把李村長打死瞭!”李莊一個人號哭著說。

張傢墩和李莊的人都停下手來,看向地上那具血糊糊的屍體,噤若寒蟬。

還是張七經的事多,他第一個反應過來,叫一聲: “他是李莊的人自己打死的,不關我們張傢墩的事!”他邊叫著邊把手上的石頭扔得遠遠的,張傢墩的村民明白瞭過來,紛紛丟下鋤頭、扁擔。

何江斜眼看過去,一把鋤頭上染著濃稠的鮮血。

李莊那邊沒有瞭領頭人,都不敢再群毆下去,惡狠狠瞪一眼張傢墩的人,抬著幾口棺材去瞭。臨走,李莊一個又高又瘦的年輕漢子忽而冷笑道: “你們會遭報應的,那個東西還會來找你們,你們一個也逃不瞭!”

年輕人的話令張傢墩的人不寒而栗。

這一晚,何江兩人住在張七傢裡。那個“傢”不過是一般破敗的木船上撐瞭片打滿麻袋補丁的帆佈。這還算好的,很多村民都睡在山洞裡。那一場洪水令很多村民過上瞭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

張七點著煙鍋子嘮叨瞭很久,說起洪水來臨前幾個村子的人如何友好,上山采藥彼此見瞭都會遠遠地打招呼,農忙時還會互相幫忙——不是遠親還是近鄰呢,每個村子都有別村的新娘子呢。然而,當土地丟失,當溫飽丟失,村子之間就隻剩下瞭爭奪的仇恨瞭。

天蒙蒙亮,外面傳來一陣驚惶的人語聲,不知出瞭什麼事。

有人過來叫張七: “七爺,不好瞭!”

張七驚道: “怎麼瞭?”

“你快去村長傢看看,出大事瞭!”

張七連煙鍋子也忘瞭拿,就胡亂地套瞭一下衣服出去。何江也醒瞭,將破毯子往顏貝貝身上掖瞭掖,下瞭床,貍貓一樣跟上張七的腳步。他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村長張四福傢出事可能與那個臟東西有關。

張四福的傢靠著山腳,那“傢”是用樹幹拼湊起來的。看起來就像一個蓄養牲畜的窩棚,屋頂是塊政府救濟的大油佈,上面積著厚厚的水。王傢墩的村民幾乎都聚到瞭這裡,對著村長門口指指點點,神情都很驚慌。

何江湊上前一看,一棵老樹上,竟掛著一具屍體!

那具屍體分明是李躍進,隔瞭一夜,屍體已經有瞭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幾隻大拇指大的綠頭蒼蠅正“嗡嗡”貼著屍體裸露的部分。

張四福蹲在地上,雙手撓著頭,神色很是不安。他女人披頭散發,被嚇得不輕。見瞭張七,像見瞭救命稻草,帶著哭腔上前拉扯道: “七爺,這是怎麼整的?你說句話兒啊!我們晚上沒聽到啥動靜,大清早的起來,就看到瞭這麼個……這是報應啊,誰讓四福他在發洪水的時候……天啊,我不要活瞭!”

張七也有些慌神,強作鎮定地說: “你別哭哭啼啼的,死的是個惡棍,又不是你傢的!把屍體偷偷送回李莊埋瞭吧,依我看,八成是李莊的人搗的鬼!”

人群一陣騷動,有人說: “狗蛋來瞭,放牛的狗蛋來瞭!”

人群裡鉆出來一個瘦小的孩子。他臉上都是泥巴,一雙眼睛瞪得溜圓,看向那具屍體。

有個村民間: “狗蛋,你昨晚是真看見有人背著屍體過來瞭?”

狗蛋咬著嘴唇點瞭點頭,忽而把一張臉轉向埋著頭的張四福,眼中有莫名的怨恨。

“那個背屍的是誰?什麼樣子?”張七的表情好看瞭些。

狗蛋乜斜瞭一眼張七,加大瞭嗓門說: “那不是人,是個佛!金佛!”

他這話一出口,村民們臉上都變瞭色,佛?難道是那個東西?張七喉結大幅度動瞭一下,咽下一口唾沫,呵斥道: “小孩子傢別胡說,什麼金佛銀佛的!我問你背屍的長什麼樣子?什麼打扮?”

“就是金佛嘛!”狗蛋有些委屈地跺瞭跺腳, “我半夜裡聽到牛叫,牛嚼碎瞭繩子逃跑瞭。我一路追,追到瞭村長門口,看到一個佛跑過來瞭,他身上穿著袈裟,臉上黃黃的像年畫上的元寶呢。他到瞭村長門口,就把個屍體撂下瞭,轉身不見瞭。”

他說得神乎其神,由不得眾人不信。何江暗想,那個“佛”會不會是有人故意裝扮的?但還有個可能,那就是狗蛋在撒謊。可是,一令小孩子為什麼要撒這樣的大謊?

張七緊瞭緊腰帶,上前拍拍張四福的肩,輕輕地說: “四福,現在別聳!帶幾個村民,趕緊把這具屍體送回李莊埋瞭!民警們估計也快來驗屍瞭,看到屍體在你門口,還有你受的!”

張四福這才站瞭起來,他女人拉扯瞭兩個村民說: “他張三兄弟,他石頭兄弟,平時我們傢這口對你們也不薄吧?就幫我們傢這口個忙,把屍體送回去吧!”

張三和張石頭不好拒絕,隻好點頭。張七讓他們把屍體裝進麻袋,放進獨輪車,又在車上放瞭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掩人耳目,這才讓他們上路。何江看瞭出來,那個張三和張石頭就是那晚戴著牛頭馬面面具驅鬼的人。

中午時分,何江正幫著張七開墾一塊泥石地,張四福的女人急巴巴地來瞭。她遠遠就叫瞭起來: “不好瞭,他七爺,我們那口子遇到鬼瞭!你去看看吧,村子裡數你最有膽識瞭!”

張七帶著何江去村長傢,張四福正擺弄那個無常的稻草面具,臉色有些發青。張三和張石頭都像丟瞭魂似的,蹲在地上一言不發。腳邊是一片稻草,想來是牛頭馬面面具撕爛後的碎片。

“怎麼回事?”張七抽一口煙鍋子,吐出一個大煙圈。

張四福長長嘆一口氣,忽而雙手一絞,將那個無常面具撕成兩片,嘶啞著嗓音說: “祖宗保佑不瞭我們瞭,還驅勞什子鬼!”

那個高大的張石頭從腰間摘下酒壺, “咕咚”瞭幾聲說: “七爺,邪乎瞭!我們三兄弟去李莊,打聽到李躍進棺材下葬的地方。那裡是個亂墳崗子,靠著南山,我們找瞭半天,找到瞭那個龜兒子的墓地。一塊木頭做墓碑,刻著個名字,我心裡冷笑,這龜兒子在他的村民心中也不咋地,連塊像樣的石碑也沒有!我們殺瞭他,還是為李莊除害瞭!不知多少被他欺負過的村民暗地裡叫好呢!

“我們用鏟子扒開瞭墳墓,裡面是口薄皮棺材,可奇怪的是,棺材竟用鉚釘釘得牢牢的!幸好帶足瞭人,我們起瞭鉚釘,往裡一看……”張石頭一雙牛眼裡血色亂顫,他又喝瞭口酒,呆呆地說: “裡面躺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張七知道瞭,棺材裡躺著那個神不像神鬼不像鬼的東西。何江暗想,難道有人事先知道瞭張四福要去還屍,所以早早將那個神秘的東西藏進棺材裡唬人?那黑乎乎的是什麼樣的東西?

“後來呢?”張七連抽煙鍋子也忘瞭, “屍體埋瞭嗎?”

“哪裡還敢埋啊,我們連獨輪車都扔在亂墳崗子裡瞭!”張三搖搖頭。

張七沉吟瞭半晌,說道: “好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們各自回傢息著吧。看來我們還是要請幾個外來的道士做做法事瞭。我去趟遠門,看能不能請個手藝好的來。”

張四福的女人忙將幾張皺巴巴的票子送到張七手上,含著淚道: “他七爺,你可得早點回來啊!我怕那個東西……”

張四福臉色一黑,罵瞭聲: “呸!臭婆娘,烏鴉嘴!”

張四福的女人忙扇瞭自己一個巴掌。

從村長傢回來,張七匆匆收拾瞭東西,對何江說: “你們兩口子先在我那裡將就著住幾天吧。等她的病好瞭,我撐竹筏帶你們出山。如果可能的話,幫我保護村長,他是村裡最後的希望瞭!如果他出什麼事,就……我相信我沒看錯人,你能從大洪水裡輕松地活過來,就不是一般人的體力。”又把藏在地下的糧食的位置說瞭,背瞭個藍佈包就上路瞭。

何江點頭答應瞭,張七對他有救命之恩,就是要他這條命他也會給。

何江看一眼床上睡著的顏貝貝,去做瞭碗黃魚湯放在床邊,也出瞭門。他想親眼看一下那個村民們口中充滿怨氣的“神不像神鬼不像鬼”的東西。

抵達李莊已是傍晚時分,何江順著幾個放牛娃的指引向黑山南側而去。那裡果然有一個亂墳崗子,烏鴉“嘎嘎”的叫聲淒厲得很,到處是帶刺的藤蔓,爬滿一個個墳頭。他撿起一根樹枝開路,陰暗中,一隻毛乎乎的東西一閃而過。

前面忽而傳來一陣野狗的爭食聲,何江加快瞭步子上前,卻見兩條野狗正啃著一具屍體。從屍體身上的衣衫看,不是李躍進是誰?何江大喝瞭幾聲,兩隻野狗被嚇走瞭一段距離,它們不甘心地守在;,邊,咽喉間一陣惡心的悶吼。

距離屍體不遠處是輛獨輪車,正是張四福三人推來的。車的旁邊是個暴露的墓穴,一口薄皮棺材敞開著,裡面赫然躺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像具木乃伊似的。

何江將彈簧刀彈開,跳進墓穴中。

他終於看清瞭那個東西的真面目,是個拳頭大的雕像。闊鼻獅口,頭上長著角,手上拿著一柄三叉法器——那是他噩夢中的夜叉啊!

何江心念一轉,那些看到它的人都將死去,莫非這個雕像有毒,或者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放射性物質?他從身上摸出一塊破佈包在手上,托起雕像,他的手不自覺地一沉,雕像很重。

他拿彈簧刀一點一點地刮著雕像,他想看看雕像是什麼材質。那層黑乎乎的物質被削去瞭,裡面竟露出金燦燦的東西——這夜叉雕像竟是金子做的!

兩隻野狗忽而在近處悶號瞭一聲,撒腿便跑,驚散瞭一群覓食的烏鴉。何江覺得有些不對,正要轉身,耳後一陣風響,他忙偏過頭去,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砸在棺材板上,發出“轟”的一聲。

何江冷喝道: “誰?!”

一個人影從灌木中一閃,鬼魅一樣消失瞭。他爬出墓穴,在亂墳崗子中潛行瞭一回,那個人影沒有再出現。何江回到墓穴邊,捏著鼻子將李躍進的屍體推進棺材裡,本想將棺材掩埋瞭,他又想起什麼,將那個夜叉雕像從棺材裡拿瞭出來。

回去的路上,何江思忖,方才那個黑影是誰?莫非一切都是他的障眼法?他用夜叉雕像嚇走瞭張四福三人,又回來取雕像,繼續嚇人?他這樣做到底是什麼目的?何江將夜叉雕像在手上掂瞭掂,雖然不是什麼赤金,但也是個值錢的東西。看來兇手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為瞭達到不為人知的目的下瞭血本瞭。

回到張七的傢,顏貝貝已經醒過來瞭,正在舢板上晾衣服。何江愛憐地問: “身體好些瞭嗎?”

顏貝貝勉強一笑: “快好瞭,隻是走路吃力些。咦,你手上拿的什麼東西?”

何江看看四周無人,將她拉進船艙,把夜叉雕像擺到船板上,說道: “這是夜叉雕像。據說他生下來就具有雙重性格,既吃人也護法,是佛教的護法神。”

顏貝貝來瞭興致: “你從哪裡得來的?”

何江嘆瞭一聲: “一言難盡,等我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再詳細告訴你,我懷疑這個雕像背後藏著巨大的陰謀!”

這一晚,何江幾乎沒怎麼睡,他擔心那個黑影趁夜來取夜叉雕像,甚至下殺手將他滅口。他半夜時分似乎聽到幾聲腳步聲近瞭,接著幾聲野狗的吠聲響起,那個腳步聲又遠瞭。他爬起瞭床,躡手躡腳地出去一看,黑夜無邊,伸手不見五指,哪裡能看到什麼影子,隻好作罷。

天還沒亮,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何江一個激靈,起瞭身。外面一個驚恐的聲音叫道: “七爺?七爺回來瞭嗎?”

何江見是幾個王傢墩的村民,打個重重的呵欠說: “七爺昨天出去找做法事的道士去瞭,還沒回來呢。怎麼瞭?”

一個村民說: “七爺如果回來瞭,你趕緊通知他去張三傢看看,張三昨晚掉進河裡淹死瞭!怕是……那個地下挖出來的東西在作怪!”

何江心中一驚,難道昨天晚上兇手見殺他不成,又去瞭張三那裡?他加快瞭腳步說: “帶我去看看。”走瞭幾步,忙又回頭,他實在不敢把女友一個人留在這裡。

顏貝貝似乎覺察到瞭什麼,也起瞭床說: “我陪你一起去吧。”

何江關切道: “你的身子——”

“我鍛煉鍛煉就好瞭。”顏貝貝笑瞭笑。

兩人跟著村民到瞭張三傢,張三的屍體被人撈瞭上來,放置在一張草席裡。村子裡的人都來瞭,村長和張石頭跪在張三的屍體前,久久不起,他們的臉上都是恐怖的陰影。何江走上前去細看,他註意到屍體的十根手指的指甲裡都沒有淤泥,而一般溺死的人指甲根子裡都會有淤泥——那是溺水者在水底掙紮的痕跡。

顏貝貝忽然碰瞭碰何江,把嘴朝張三的咽喉處努瞭努。何江看過去,隻見張三的咽喉處有一道深陷的勒痕,破開的皮膚被水泡得起瞭毛。

何江心中明白瞭,兇手先勒死瞭張三,然後將他拋屍在河裡!

他忽而有些心驚肉跳:看到夜叉雕像的人都得死,那麼下一個又是誰?是那人高馬大的張石頭還是村長?或者就是自己?

接下來的這一夜,何江過得心驚膽戰。他又是一夜沒睡,雙眼佈滿瞭厚厚的血絲。夜總算過去瞭,他在晨光中沉沉睡去。

傍晚醒來,又有村民來找張七。說張石頭去黑山上采摘茵子,摔進瞭山溝溝裡,頭破血流,腦漿都出來瞭!

何江帶著顏貝貝趕到現場,張石頭的屍首被幾個村民埋瞭,村長嚇得沒敢來。他的女人顫巍巍地扶著一棵樹,雙眼木木的,口中喃喃地不知說著什麼。村民們都明白,下一個是村長瞭!

何江站在山溝下,仰頭看上去,又循著山溝爬到山上。山石上掛瞭把柴刀,石縫問灑瞭些菌子,看來這裡就是張石頭摔下去的地方瞭。何江蹲下身來,目光在山石草隙中搜尋著,忽地,他的目光頓在一塊石頭上,那塊石頭上染著的鮮血已經幹瞭。何江想起昨天傍晚遭遇到石頭的襲擊,莫非兇手又暗地裡打傷瞭張石頭,然後將他推下瞭山?

他伸手捏起那塊拳頭大的石頭,石頭下一小片佈片引起瞭他的註意。那是塊黃佈,上面還壓著細微的金線,他的腦海中閃過那個放牛娃狗蛋說過的話:“他身上穿著袈裟,臉上黃黃的像年畫上的元寶呢……”

這是袈裟的料子!

何江心弦一顫,難道兇手就是那個神秘的“金佛”?

他將那片黃佈揣進口袋裡,正要下山,山後忽然“轟”的一聲,似乎什麼東西塌陷瞭。何江心中尋思,難道是山後發生瞭泥石流?他又登高瞭一些,隻見山後雲霧迷蒙,林木茂盛,想來是個未開墾的原始森林。

剛才那聲巨響是怎麼回事?他未及細想,就下瞭山,他離開這麼久.有些擔心女友的安全瞭。

回到張七的傢,何江便讓顏貝貝收拾衣物,今晚和他一起去一個地方,這裡不安全。顏貝貝狐疑地看著他,見他臉色沉沉,似乎心事重重,便不再耍小姐脾氣,依瞭他。

何江帶著顏貝貝一路偷偷摸摸,唯恐有人看見,最後,他敲開瞭村長傢的門。張四福夫婦臉上都掛著悲傷和恐怖的影子,屋裡都是濃重的煙味和酒味,嗆得顏貝貝直咳嗽。

何江知道他們害怕的是什麼,幾次要將夜叉雕像的真相說出來都忍住瞭。他怕如果告知瞭真相,會打破自己的計劃。

夜幕悄然降臨,何江從門縫裡看一眼外面,遠方天幕隻有幾顆星星閃著枯寒的光——真是個絕佳的殺人夜!

“七爺臨走時,讓我保護村長。”何江問張四福要瞭支煙,狠狠抽瞭口, “七爺懷疑,那些張傢墩死去的人,都是李莊的人殺害的。李莊的人為瞭得到這片山地,不知從哪裡請瞭個古怪的佛像過來,想借著佛像嚇唬張傢墩的人,暗裡好下殺手!”他所說的都是他的推測而已,他也不能肯定就是李莊的人在作怪。

張四福的女人瞪大瞭一雙眼睛,照中有瞭希望的光芒。她忽而雙腿一軟就跪瞭下來: “大兄弟,你可要幫我這口子啊!”

何江忙將她拉起來: “大嫂不要這麼說,我會盡全力的。今晚,你們都不要深睡,‘但要發出鼾聲,明白嗎?”

張四福夫婦眼見看到那個佛像的張三和張石頭莫名其妙地死瞭,正自絕望,聽瞭何江這番話,重又燃起生的希望。張嫂把傢裡一些好的山貨都拿瞭出來,款待何江兩人。張四福嚷著要喝酒,張嫂立刻翻瞭臉,把酒壇子都打破瞭,點著他的鼻子低聲罵道:“大兄弟費心地幫你,你就不怕喝醉瞭,辜負瞭大兄弟?”

夜已深沉,村子裡的油燈幾乎都熄滅瞭,外面蟲聲唧唧,偶或傳來幾聲野狗的吠叫。張四福夫婦都上瞭床,顏貝貝睡在灶臺前的柴火堆中。何江抽完幾根卷煙,估摸著時間差不多瞭,爬到床下,握緊瞭彈簧刀。

一陣陰風從門縫裡吹瞭進來,門外隱約響起一陣古怪的聲音,像是什麼牛蹄聲。

張四福夫婦的鼾聲陡然停住瞭,何江忙輕輕叩一下床板,他們的鼾聲又起瞭。

門外牽惠牽牽響起一陣細微的撬門聲,接著“咔嗒”一聲,門栓子被撥開瞭。隨著門“吱吱”輕響,一個黑影走瞭進來。黑影很瘦小,但機警得很,反手關上瞭門,側耳聽瞭一會,向床邊摸過去。

何江聞到瞭一股牛糞味,那味道他有些熟悉。

黑影在床邊辨別瞭一下,雙手舉著一把刀,向張四福的身上砍過去。

何江在床下猛地一扯黑影的腳,黑影“哎呀”一聲尖叫,撲倒在地,手上的刀子“當啷”落地。何江從床下飛速匍匐上去,用手上的彈簧刀頂住瞭黑影的咽喉。

“別殺我,我是狗蛋啊!”黑影中響起一個小孩的號哭聲。

張四福夫婦驚慌失措地下瞭床,燃起瞭油燈。燈光所照,卻是那個放牛的狗蛋。他面如土色,一隻小手在地上摸索著,似乎在找那把落地的柴刀。

何江沒想到兇手竟是狗蛋,收起瞭彈簧刀,冷冷地說: “怎麼會是你!”

狗蛋咬著嘴唇不說話,隻把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惡狠狠地盯著張四福看。張四福忽而拿手狠狠抽打自己幾個嘴巴,蹲下身去。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何江皺眉看向一邊掌著燈的張嫂,心覺蹊蹺。

張嫂驚魂未定,看著狗蛋,眼中落下淚來: “小狗子啊,我知道你稂你張叔,我何嘗不恨呢!唉,怪就怪那場大洪水啊!”

原來,暴雨連下三天三夜,水壩決堤,洪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瞭幾個村莊。張傢墩為數不多的十幾隻竹筏載著村裡的人逃生。然而人實在太多瞭,眼看竹筏翻瞭一個又一個,村長張四福當即號召,將那些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推下水去。

張三和張石頭順著張四福的意思,無奈地將很多老人推下瞭水,那個場景真是悲慘得很,老人的號哭聲令洪水為之失色。

狗蛋是個孤兒,從小和奶奶相依為命。他眼見最親的奶奶被村長幾個推下瞭竹筏,號哭著消逝在洪濤中,心中的悲傷轉為瞭無盡的憤怒……

“小狗子,張嬸不怪你。但……唉。”張嫂不住地搖頭苦嘆。

顏貝貝也過來瞭,見狗蛋嘴唇咬出血來,忙說:“你瞧你,都出血瞭。”愛憐地拿袖子擦拭他的嘴唇,又蹲下身來, “小弟弟,你能告訴姐姐,誰讓你這麼做的嗎?”

狗蛋舔瞭舔嘴唇,還是不說話,瞟一眼木桌上沒吃完的山貨。顏貝貝笑瞭笑,將一隻烤紅薯送到他手上: “我知道你餓瞭,吃吧。”

門外又響起那陣牛蹄聲,狗蛋咬一口紅薯,叫道: “我的牛——”就要跑出去。

何江卻像拎小雞一樣將他提瞭起來: “小傢夥,別想跑!張嫂,你去幫他把牛拴一下。”張嫂揉著眼睛去瞭。

顏貝貝白瞭何江一眼: “有你這樣對待一個小孩的嗎?”

何江聳聳肩,隻好放下狗蛋。狗蛋撇著嘴,躲到顏貝貝身邊,盯著何江,狠狠地咬一口紅薯解氣。

“告訴姐姐,是哪個壞人讓你這麼做的?”顏貝貝循循善誘。

“他是好人!”狗蛋撅起瞭嘴, “他說幫我報仇,把推奶奶下水的人殺掉!”他的眼中閃爍著超越年齡的兇殘。

何江鼻子裡冷哼一聲,忽而從一隻包裹裡摸出一個東西擺到木桌上,狗蛋臉色蒼白,顫聲說道:“你……你怎麼拿到的……”

張四福看到那個古怪的佛像,眼睛都直瞭。

何江冷笑道: “就是你一直幫著那個人幾次三番地將這個東西從土裡挖出來的對不對?!你是個放牛娃,去哪裡放牛都沒人懷疑,這個東西王傢墩的人一埋回去,你隨後就到瞭!那個晚上,你說你看到瞭一個穿著袈裟的什麼‘金佛’,我沒猜錯的話,他就是指示你來殺張村長的人吧!”

狗蛋內心深處的秘密被人赤裸裸地抖瞭出來,他的臉一沉,竟“哇”一聲哭瞭起來。顏貝貝忙將他攬在懷中安慰著: “別哭,堅強點。姐姐知道你是為瞭給奶奶報仇才跟那個人一起的。”

“你再不說,我割瞭你舌頭!”何江將彈簧刀“啪”一聲彈開,惡狠狠地撲向狗蛋。

狗蛋被嚇著瞭,雙手抱住顏貝貝的腿,說道:“我說,我說……是李莊的……李平哥……”

“啊,是那個畜生!”張四福腮幫子上肌肉抽動一下。

李平是李莊的二把手,也是個潑皮,跟李躍進是拜把子兄弟。那次群毆死瞭李躍進,李平還曾放下話來: “你們會遭報應的,那個東西還會來找你們,你們一個也逃不瞭!”

何江聽張四福說完,陷入沉思。如果那個“金佛”是李平,那場群毆之前給李莊搗鬼的會不會也是他呢?他的目的隻是將張傢墩的人驅趕出這片土地這麼簡單?

張傢墩的村民們從村長口中聽說一切神秘死亡事件都是李莊的李平設計的,都義憤填膺,同時大大舒展瞭一口氣。正當張傢墩的人張羅著報警,要把李平繩之以法的時候,一件詭異事情的發生使整個黑山又蒙上瞭恐怖的陰影。

李平的屍體出現在村長傢門口!

李平的屍體被一桿三叉法器釘在瞭門板上!那桿法器張四福再熟悉不過瞭,正是那個兇煞的古佛手上握著的法器!李平的臉被劃花瞭,鮮血從七竅裡流出來,慘不忍睹!

村子裡有很多流言傳開,古佛又開始復仇瞭!

何江勘察瞭現場,那桿法器引起瞭他的註意。法器銹蝕,顯然有些年代瞭,法器上印著兩個黑乎乎的手印。何江用手指沾瞭些黑色物質放到鼻頭苔聞,有一股煤灰味。他皺起眉頭,問張四福: “村長,這附近有煤窯嗎?”

張四福搖搖頭: “沒有啊,十裡八村都是靠燒木柴過活呢。”

何江心生疑惑,兇手殺死李平時,手上顯然沾染瞭煤灰,這些煤灰從何而來?

幾個遠道而來的民警調查瞭幾天,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李平的屍體被李莊的人認瞭回去埋瞭。

接著,更為詭異的事情發生瞭!

那天,何江正在村長傢吃飯,一個村民闖門而入,口齒不清地說: “血!大地流血瞭啊!”

原來,這個村民中午去剛剛播瞭種的新地裡澆水,誰知那片土地一夜之間竟流出殷紅的血來!

何江臉色大變,跟著那個村民趕到山腹的那片土地,那裡果然紅瞭一片。

他將帶血的土疙瘩放到鼻頭下一聞,所謂的“血”不過是被顏料染紅瞭的水。他的眉毛擰成瞭一團:是誰不惜血本將一桶桶的顏料倒在水裡?這背後到底有什麼陰謀?

大地流血的事件在李莊也發生瞭,幾天之間,張傢墩和李莊的人都有瞭退耕之心。他們認為得罪瞭神靈精怪,這裡呆不下去瞭。

張七終於回來瞭,他帶回瞭一個瞎道士,據說瞎道士連張七的面都沒見過,就一口道出瞭他的身世,所求之事,神乎其神的。瞎道士瘦得像一根麻花,身披八卦衣,左手搖著一個鈴鐺,右手握著一個黃乎乎的破旗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算命打卦,鎮宅辟邪。

張傢墩的村民們都來到張七傢門口,看瞎道士如何施法。李莊一些村民也畏畏縮縮地過來瞭,遠遠地看著。連續的詭異事件令兩個村子的村民忘記瞭往日的仇恨。

瞎道士搖著旗子在流血的大地上走瞭一遭,忽而頓住,掐著手指一算,臉色沉下來: “你們得罪瞭佛教天龍八部神眾之一夜叉老爺!你們挖瞭他棲息的居所,還在他的地盤上動土,真是大不敬啊!”

村民們大驚失色,張四福忙問道: “大師有什麼法子可以破解的嗎?”

瞎道士冷笑瞭幾聲,搖頭說: “沒法子,除非——”

“怎樣?”張七也急道。

“除非你們離開這片大地,去別的地方謀生。”瞎道士眼皮一翻,露出白乎乎的眼球。

“唉!”村民們紛紛搖頭嘆息。

瞎道士又對著空中虛抓瞭幾下,身體像被什麼附體瞭一樣劇烈顫抖幾下,臉色凝重地說: “夜叉大神,讓你們速速離開這片大地,否則他會……這是天機,不可說,不可說啊!”他對身邊的張七拱拱手,,甚是驚恐的樣子, “這裡是兇煞之地,不宜久留,老道去瞭!”拄著破旗子便走。

村民們面面相覷,在流血的大地上徘徊,久久不散。

李莊那邊忽而連滾帶爬地走過來一個人,遠遠對那些正呆在張傢墩的李莊村民叫道: “你們怎麼還呆在張傢墩?李莊出大事瞭,地裡的莊稼都被什麼野東西拔出來瞭!可憐那些剛抽苗子的莊稼啊!”

何江也在人群中,他目光灼灼地看著瞎道士離去的背影,一種神秘的預感襲上心頭。他心念一轉,貍貓一樣跟蹤上去。

瞎道士翻過幾條山溝,繞過黑山,抄近道向山後那片陰森森的原始森林走去。

一路上,他打退瞭幾隻野狗。傍晚時分,瞎道士抵達瞭原始森林邊緣。他盤腿坐在地上,從行囊裡摸出半隻叫花雞狼吞虎咽起來。

原始森林那邊一陣寒風吹來,瞎道士依著樹的招牌迎風狂舞起來。他忽而側一下耳朵,似乎聽到瞭什麼,叫瞭一句: “你來瞭!”

一個又瘦又高的黑影無聲無息地走向瞎道士,他的雙手捧著一塊碗大的石頭!黑影身上穿著袈裟,臉上金光燦爛,正是狗蛋口中的“金佛”!

何江潛伏在灌木叢中,手上的彈簧刀隨時準備拋出去。

金佛舉起瞭手上的石頭。

轟……山後響起一陣巨響,金佛回過頭去,看向聲源處,眼中閃過一絲貪婪的神色。原始森林中揚起一股沖天的煙塵,林木搖曳,鳥獸四散。何江在下風口聞到一股濃烈的氣味,正是他從那桿三叉法器上聞到的煤灰味! 莫非……

金佛又舉起瞭雙手,石頭對準瞭瞎道士的後腦勺!手法與殺死張石頭時一模一樣!

何江豹子一樣從灌木叢中一躍而出,彈簧刀在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紮在金佛的手腕上。金佛“啊”一聲慘叫,石頭脫手,砸在瞎道士的後背上。

瞎道士似乎明白瞭什麼,抖索著一躍而起,顧不得疼,摸索著捏住那個銅鈴鐺護身,嘴上還叼著一截雞爪子。

何江飛速上前,將金佛按倒在地,一拳頭砸在他那張“金臉”上。

“金臉”被打花瞭,露出裡面的人臉。何江冷笑一聲,將那張破碎的金紙從兇手臉上揭瞭下來。

他看到瞭一張熟悉的臉,一個死人的臉一一李平!

“嘿嘿!沒想到吧,外鄉人!”李平齜牙咧嘴笑著,鮮血從嘴巴流出來。

“那個死去的李平是個替身吧!裝神弄鬼也夠瞭,你該攤牌瞭!”何江抓起彈簧刀,抵住他的咽喉。

李平笑得有些發嗆,他忽而劇烈咳嗽起來,眼睛鼻子裡都流出血來。何江心中一沉,這傢夥居然服毒!

“你別想從我口中得到什麼……可惡的……外鄉人……”李平身軀抽搐幾下,蹬一下腿便死去瞭。

何江唯恐他又裝死,探瞭探他的鼻息和心跳,這回是真的死瞭。何江回頭瞅瞭一眼,那個瞎道士還不安地捏著鈴鐺,額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子。

何江鼻子裡冷哼瞭一聲,走向瞎道士。

“我……我說……好漢饒命啊……”瞎道士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原來,這個瞎道士有一次誤入瞭原始森林,遇到瞭李平。李平給瞭他不少錢,讓他幫忙嚇走張傢墩和李莊的人。瞎道士和張七的相遇不是偶然,都是李平一手安排的。何江看著李平的屍體,暗想,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嚇走張傢墩和李莊的人?何江忽而想起剛才原始森林中那陣驚天的聲響,李平的臉上為什麼會出現徹骨的貪婪?

“你趕緊去村子裡把真相跟村民交代瞭。否則,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找到你!你的下場隻會跟李平一樣!明白嗎?”何江惡聲惡氣地說道。

瞎道士忙磕頭道: “多謝好漢。我一定交代,一定交代!”

何江踢瞭他一腳: “還不快滾!”瞎道士連滾帶爬地往來路去瞭,連招牌也沒敢拿。

夜色漸沉,陰風肆虐,原始森林裡傳來一陣陣獸類的吼叫。不知名的飛禽叫得異常得兇。何江踏著厚厚的落葉,向那個巨大聲響的源頭走去。他有預感,那裡藏著一個非同尋常的陰謀。

原始森林深處忽而豁然晾出一塊龐大的開墾地。地上沒有種植莊稼,而是堆著墳墓,一座連著一座,不下千座!隻是,這些墳墓上沒有墓碑,隻有黑乎乎的煤渣子,荒草搖曳其上。

何江雙手齊用,挖開瞭一個墳墓,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

他咬著嘴唇,繼續向前走去。

千座墳墓過盡,前面忽而燈火搖曳,一陣機器的轟鳴聲敲擊耳鼓!

燈光下無數的人影在忙活,數百輛卡車運輸著一車車金光奪目的礦物質。有人正用鏟子往上覆蓋黑乎乎的煤渣子,這裡是一座天然的大金礦!

一個熟悉的人臉闖入眼簾——正是媒體上傳得沸沸揚揚的長江三角洲十大財經風雲人物之一的地產老總——謝不凡!

謝不凡手上拿著一個三叉法器,正扒著金礦。他忽而停下手來,對那些忙得熱火朝天的工人喝道:“大傢好好幹,老子有的是賞錢!張傢墩和李莊的人都跑瞭,這金礦就是咱們的瞭!哈哈!”

那些工人也叫囂起來: “謝總,你倒是手狠啊,連哄帶嚇,把兩個村子的人都趕跑瞭,到底是成大事的人啊!他們死也想不到,他們差點就把金礦給開墾瞭,哈哈!”

謝不凡冷哼瞭一聲: “他媽的,這年頭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那些村民老子也想拉過來一起幹啊,要都像李平那傢夥一樣既有賊心又有賊膽倒好瞭,可都他媽的是軟蛋,上不瞭臺盤!還是你們這幫道上混過的兄弟行,口風也緊!”

何江在“墳墓”後倒抽一口涼氣,原來如此!謝不凡為瞭守住金礦,不讓張傢墩和李莊的人發現,便下瞭殺手!

何江貍貓一樣向來路跑去,回到張傢墩。村子裡的人走得差不多瞭,張七正坐在船梆子上,大口大口抽著煙鍋子,看著山腳下一片片新開墾的土地,眼角掛著一滴風幹的老淚。

張七見何江回來瞭,悲嘆瞭一聲,說道: “年輕人,有聚有散,我老人傢今天就撐竹筏送你們出山吧。”

顏貝貝也收拾瞭行李出來瞭,穿著碎花裙子,顴骨微凸,這些日子她瘦瞭很多。

張七用竹筏將何江兩人送上岸,洪水似乎退瞭不少,兩人在淺水灘竟看到瞭那輛深陷在泥沙中的雪佛蘭。

何江與張七臨別時,笑著說: “七爺,你先不要離開那裡,再等一天。”

張七問他為什麼,何江笑而不答。等到張七走瞭,何江兩人去瞭就近的車站,何江向當地警方打瞭匿名電話,將黑山中發生的一切說瞭,警方迅速出動。

何江又給附近的汽車4s店打瞭個電話,很快有吊車過來瞭,將那輛泥沙中的雪佛蘭吊瞭上來。

雪佛蘭經過一番維修,居然恢復瞭功能。

回杭州的路上,何江從廣播中聽到消息:黑山後山原始森林被封鎖,警方抓獲數百名非法開采金礦的礦工。然而,正當警方準備下井捉拿礦主時,那座金礦忽而倒塌……礦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在回傢的路上,何江精神有點恍惚,眼前總是閃動著一個滴血的三叉法器,那是被定格的噩夢。他一直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做瞭個這樣的夢,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第六感?

許多天後,張傢墩和李莊存活的村民又回到瞭黑山,在政府的號召下,開山挖金。

第三個晚上,張四福又一次挖到瞭一個黑乎乎的夜叉雕像…

《周末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