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奇緣

楔子

時值正午,卻是秋風蕭瑟,一片陰霾。

一個丫鬟模樣的年輕女子走進瞭“王記棺材鋪”,店裡的夥計——一個眉清目秀的後生見到她,急忙迎上去。

丫鬟名叫燕兒,是鎮上李傢員外的仆人。她無限同情地看著小夥計,從貼身衣袋裡掏出一束青絲遞給他:“這是我為小姐梳頭時悄悄積攢下的。小姐的婚期定在下月的十月初二。你,多保重。”燕兒說完,轉身離開。

小夥計手捧青絲,不禁悲從中來,落下男兒淚。

“有人嗎?”棺材鋪的木門被打開,帶進一股涼風。進來的是鎮上的暴發戶趙根。

“夥計,給我紮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就照著妓館裡的香香姑娘的樣子做。”趙根噴著滿嘴的酒氣,“啪!”將一錠銀子拍在桌上。

趙根倒賣皮毛生意發傢後,第一件事便是將父母親改葬。趙根生父早亡,母親再醮。兩年前,母親和繼父相繼去世。趙根將母親的棺木啟出,與生父合葬。繼父那邊,趙根為他燒瞭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算是作為瞭彌補。原本以為兩方都處理圓滿瞭,哪知麻煩大瞭。

李月芝做夢瞭。夢到瞭自己的身體一路下墜,一路下墜,終於墜到瞭底。睜開眼,四周一片幽深混沌,耳邊清靜的可怕,隻有前方的一處地點閃著微弱的光亮。李月芝隱隱感到不安,因為方圓幾裡她感受不到一點人的氣息。

我這是在哪裡?李月芝懵瞭,今天是她新婚大喜的日子。她睡下後便進入瞭夢境,來到瞭這裡。

她正發愣之際,前方傳來瞭喜樂吹打的聲音,漸漸越來越清晰,是一支迎親隊伍。仔細看去,李月芝嚇瞭一跳,這支隊伍中的人一個個目光呆滯,動作機械,打扮怪異,慘白的臉上塗著紅暈。

陰婚!李月芝渾身發冷,它直沖自己而來。

迎親隊伍走到她身旁停下,妖裡妖氣的喜娘將她扶上轎,一路吹吹打打繼續上路。

李月芝悄悄掀起蓋頭,隊伍正走進一扇門裡,抬眼一瞧城門上的題字,頓時魂不附體。自己真的靈魂出竅,到瞭陰曹地府瞭。

李月芝被抬進瞭新房。扯開蓋頭一瞧,一間豪華氣派但浮華庸俗的宅院。房內燈光幽暗,鬼氣森森處處透著詭異。

“啊哈!”有人,不,有鬼進來瞭。是個男的,走路歪歪斜斜,喝得酩酊大醉,酒氣沖天。邊走邊自言自語:“這小子對我倒也夠意思,不枉我養他一回。老的走瞭,給我個小的。我讓他按照香香姑娘的樣子做的,也不知道像不像。”

嗯,這不是錢大嗎。兩年前死於一場疾病。我真的是到瞭地府瞭。

“喲,這不是李傢小姐嗎?”錢大認出她來瞭,“嘿嘿”地傻笑著:“這小子真孝順,懂我。知道我嘴裡說香香,骨子裡卻是想也不敢想的李傢大小姐。哈,來,讓我親一口。”錢大婬笑著,撲瞭上來。

李月芝急忙躲閃:“不許碰我!”

“這是地府。你已經不是陽間的千金大小姐瞭,是我錢大明媒正娶的老婆瞭,來、來嘛。”

錢大將李月芝逼到瞭一個死角,張著雙臂撲過來。

“啊!”快要接近時,錢大忽的一震,身前像是有雙無形的手將他擋瞭回去。

錢大吃瞭一驚。與她近距離接觸,他分明嗅到瞭人的氣息。這女子的前身並非紙軀,而是帶著人的魂魄入瞭陰間且身上帶有僻邪之物。

怎麼回事,哪裡搞錯瞭?這裡面一定有事。

好好的洞房花燭夜被攪合瞭,錢大帶著一肚子氣和疑惑退到瞭外室,呼呼大睡。

李月芝等瞭一會兒確認安全後,將門窗堵嚴實後疲倦地躺在瞭床上,閉上瞭眼睛。

夢裡她有又來到瞭城外的那片翠竹林。

當日,她陪同父母外出遊玩,因事與他們慪氣,獨自跑開瞭。不想在竹林中迷失瞭方向,天公也在此時不作美下起雨來。李月芝就近尋瞭一處茅屋避雨。推開門,裡面坐著一個年輕男子。為避嫌疑,男子走出門去,將屋子讓給瞭她。

不多時,外面竟來瞭三五個潑皮,也要到屋中避雨。年輕男子攔住,不讓其進入。

“這茅屋又不是你傢的,憑什麼不讓我們進去?”潑皮頭子牛二(李月芝後來知道)嚷道。

“因為——”年輕男子假意說:“在下的舍妹在屋中避雨。為瞭女兒傢的清白,還請各位見諒。”

“你妹妹?”牛二打量一下男子,不懷好意的笑道:“既是你傢妹妹,我更要看看瞭。萬一看準瞭,你就是我大舅哥瞭。”

“哈——”潑皮們一陣哄笑。

“去、去、去,別擋瞭大爺的道。”牛二推搡著年輕男子。

“不可。”男子伸開雙臂,擋在門前:“你們不能進去。”

“就憑你也想攔住我?信不信大爺一個拳頭讓你滿地找牙。”牛二一揮手:“弟兄們,進去!”

“想要推開這扇門,除非從我身上踏過去。”

潑皮們傻瞭,呆愣片刻後,牛二擼胳膊挽袖子:“好,老子今天就從你身上踏過去。”

李月芝在茅屋中聽到瞭一陣拳腳擊打的聲音,夾雜著潑皮們的猥瑣謾罵。任憑如何,年輕男子始終一聲不吭。

牛二急瞭,抬起一雙大腳跺向瞭年輕男子的心口,“噗!”男子吐出一口鮮血,昏瞭過去。

“敢擋老子的道,活得不耐煩瞭。”

眼見茅屋的木門被打開,李月芝心急如焚,誠惶誠恐。恰在此時,府上尋找小姐的人馬及時趕到。李月芝得救瞭,潑皮們被教訓,年輕男子被抬入李府養傷。

“若不是聽到此處傳來打鬥聲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父親心有餘悸。

兩人的情緣由此展開。

年輕男子叫安順,是鎮上“王記棺材鋪”的夥計,專擅紙紮各種祭品,尤其是人物,鮮活靈動,栩栩如生。

“你照著我的樣子紮一個吧?”李月芝對他說。

“不可、不可。這紙紮人乃是陰間地府所用,活人紮來隻會增添晦氣。”

看著他滿臉通紅的局促樣子,李月芝忍不住“撲哧——”笑瞭。

“呀,快來看,小姐有反應瞭,小姐有反應瞭!”耳邊傳來一陣叫喊,李月芝睜開眼睛,一片光芒刺目,這裡分明是她的新傢啊。

“怎麼回事?”她問身邊的丫鬟冰兒,她跟隨自己陪嫁到瞭夫傢。

“娘子可醒瞭。”夫君一臉關切:“一早醒來,發現娘子渾身冰涼,任憑如何叫喊也沒有反應,為夫嚇壞瞭。倘若娘子再不蘇醒,為夫可就要去請郎中瞭。”

李月芝抱歉地一笑:“我沒事,勞煩相公掛念瞭。”

“我傢小姐自幼身子骨弱,想來是昨晚太過勞累以至於……”冰兒說著,突然臉一紅,止住瞭口。

夫君安撫瞭一陣後,離開瞭。冰兒湊近李月芝的耳朵:“小姐,小安他、昨晚死瞭。”

什麼?李月芝心頭猛的一震,肝膽俱裂,碎瞭一地,“怎麼會這樣?”

“小姐昨晚成親之時,小安服毒自盡瞭。死前,手裡攥著一支蝴蝶。”

蝴蝶。曾經在自傢的花園中,安順捉瞭一隻蝴蝶贈與她。想到此,李月芝淚如雨下。

“小姐,別哭、別哭啊。要是讓夫傢看到如何是好啊。”冰兒慌忙為小姐拭淚。

李月芝哭罷,打開首飾盒取出幾件首飾遞給冰兒:“拿去當瞭,替我買些紙錢給他。”

趙根再次酒氣沖天來到瞭“王記棺材鋪”。

“掌櫃的,做紙活。”說著,拍下一錠銀子。

“誒呀,你怎麼又來瞭。”王掌櫃一見是他,頓時臉拉的老長。

“怎麼,嫌煩瞭。有錢不掙,找抽啊!”趙根瞪大眼睛,粗聲喝道。

“不、不,不。”王掌櫃連連陪不是:“我這夥計不是死瞭嗎,店裡一下子忙不開。你前些日子不是做瞭一批嗎,怎麼還做啊?”

“唉,別提瞭。”趙根像王掌櫃訴起苦來。

“嗚、嗚、嗚——”朱氏坐在“錢傢大廳”門口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邊哭邊數落錢大:“他不要我,你也不要我,都是混蛋,沒一個好東西,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天殺的陳世美!”

西臥房內,錢大正摟著一年輕女子飲酒快活,對朱氏的哭鬧充耳不聞。

錢大心裡那叫一個美:兒子對自己這個繼父真夠意思。幾天前托夢給他,這小子便又給他燒瞭一個。這次是按照妓館裡香香姑娘的模樣做的,錢大高興得三天沒睡著。

東臥房內,李月芝將事情聽瞭個明白:趙根的生父趙二在地府結交瞭一門親事,閻王爺伯父小舅子三姑侄女叔叔的小姨子。元配朱氏的到來攪擾瞭趙二的美事,趙二將朱氏趕瞭出來。朱氏跑到瞭錢大這裡,不想同樣受到瞭冷遇。朱氏氣憤之餘又極不甘心,連著幾天跑到兩個男人傢裡哭鬧。

李月芝懶得理會他們之間的亂事。她躺下來合上眼睛。這次,她來到瞭與安順分手的那一晚。她偷跑出來與他在斷橋邊相會。

四目相望,默默無言。

“此生雖無緣,望小姐一生幸福,比翼齊飛,為瞭彼此,好好活下去。”

為瞭我,你卻去瞭地府。我如今在這裡瞭,你在哪裡呢?

“小姐、小姐。”安順在叫她。

“我一定是在夢裡。”李月芝睜眼,扔身處地府。

“小姐。”真的是安順在叫她,他來找我瞭!

“小安。”她喊道。

窗戶被推來,果然是安順跳瞭進來。

“小安,真的是你。”

“小姐。”

兩人情不自禁抱在一起。

“你怎麼在這裡?”她問道。

安順嘆口氣:“我本不該在這裡的。因為朱氏,她托夢給趙根,說她對兩個丈夫失望瞭,希望趙根給她紮一個年輕後生過來。不知怎的,我被帶來瞭。我打聽到你在這裡,於是趕來瞭。”

“我又是怎麼回事?”

“是我,對你施瞭定魂咒。”

“定魂咒?”

“對。”安順告訴李月芝:“我從小無父無母,跟著師傅長大,教瞭我定魂咒:將一個人的模樣紮成紙人,取其頭發、指甲等近身之物念動咒語,與其血液一起燒瞭,便可以將此人的魂魄帶入地府。倘若七日內不能還陽,魂魄永留地府。”

“對不起。”安順滿心愧疚:“我用這種方法將你帶到瞭地府。頭發和指甲是我托冰兒拿到的,血液則是——那次在後花園你不小心踩到瞭荊棘,血染的襪子。不過,七日之後你便可以回歸人間瞭。”

李月芝還是不明白:“可是,我又怎麼成瞭錢大的小妾?”

安順也說不清楚:“一定是哪裡出瞭差錯。不過你放心,我用瞭護身符,你在這裡不會受到傷害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想不到兩人的再次相見卻是陰陽兩隔,李月芝十分心痛:“你說過即便此生不能為夫妻,也要為瞭彼此好好地活下去,你說話不算數。”

安順眸光淒然:“你有所不知,那次被牛二踢中瞭胸口後我便患上瞭惡疾,至多還有半年的壽命。早晚也是死,不如早點死。為瞭能在陰間見你一面,我隻有如此。你成親那晚的子時正是實施定魂咒的最佳時機,月芝。”他第一次叫瞭她的名字:“你不會怪我吧?”

“不會。”李月芝偎進他懷裡:“我們終於可以見面瞭。”

“對瞭。”安順從衣兜裡掏出一把“錢”:“這是你給我的吧?”

“我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瞭。”

“你把這個送給我,算是定情信物嗎?”安順又掏出一枚流蘇。

“這個、的確是我的,不過後來送給冰兒瞭。”

雙方溫馨片刻,安順推開她:“我要回去瞭。朱氏發現我不在會有麻煩的。還有——我在地府無意中得知有人要對你傢不利。”

“我傢?”李月芝吃瞭一驚。

“對。”安順肯定地點點頭:“你回去後問一問員外大人,是否得罪過什麼人或是曾與何人結過怨仇,一定要他提防些。”

安順走瞭,李月芝躺回到床上。

“娘子。”夫君在叫她。

李月芝睜開眼睛,“娘子醒瞭。”見她沒事,夫君松瞭口氣:“我叫仆人燉瞭碗湯給你,趁熱喝瞭吧。”

“先放著吧,過後梳洗完畢再喝。”

夫君略一遲疑:“也好,不過不要等涼瞭。”

夫君出去瞭。李月芝突然想到:會不會是相公?

她的懷疑不無道理。張李兩傢有世仇,後來逐漸有所緩解。自傢為表心意特將女兒嫁過來以示修好。正因為這個決定,一向溫順乖巧的李月芝賭氣在城外與父母走散,迷失在瞭翠竹林,遇見瞭安順……難道,是他!

李月芝連忙從頭上拔下銀簪探入湯中,片刻,果然有異樣。

夫君真的有問題,李月芝頓覺渾身冰涼。

“小姐,準備好瞭嗎,今天是你和姑爺回門的日子。”冰兒過來催促瞭。

李月芝想著,正好找爹爹問個明白。

回娘傢,父母盛情款待,一團和氣。飯後,李月芝找瞭個機會問爹爹是否與人結過仇怨。自然,她隱瞞瞭地府的情節,隻說自己連日夢到瞭兇兆。

李員外沉吟半響直搖頭:“除瞭親傢之外並無仇傢,不過現在兩傢已修好。”

“女兒多慮瞭。”

李員外提醒女兒:“再過三日就是你姑姑的周年祭瞭,你要記得到墳前祭拜。”

想到姑姑,李月芝是一陣心痛。

“隻可惜,王記棺材鋪的夥計前幾日過世瞭,那一手紙活手藝你姑姑享用不瞭瞭。”

“怕什麼。”李夫人在一旁說道:“王掌櫃的紙活手藝一點不比他的差。”

李月芝再次進入地府。她與安順相約來到瞭一處小河邊。夜晚,月色皎潔,楊柳依依,水面星光點點。

李月芝向安順講瞭今日的事情。安順思考片刻後說道:“員外雖未與人結仇,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從商多年,難免會有些恩怨,凡事小心一些為好。”

“會不會是相公?”李月芝猜測道。那天過後,她偷偷查看瞭食材的廢渣,發現裡面有一味避孕藥材。

“你小心些吧。”

兩人靜靜享受著靜謐優美的夜色。李月芝眼望明月:“想不到,我竟然到瞭地府,不知能不能見到我姑姑。”

“你姑姑?”

“對。”李月芝點頭:“我姑姑一年前不幸去世,隻有三十五歲。我與姑姑感情甚好。有件事,外人一直不知道,其實姑姑在未嫁前有自己喜歡的人。可是,地位懸殊、身份有別,最後還是嫁給瞭姑父。”

姑姑之所以早逝,多半原因在此。想到此,李月芝感同身受,不禁潸然淚下。

“娘子、娘子。”夫君在叫她。

李月芝正要伸手拭淚,一方羅帕遞瞭過來。睜開眼,夫君正無比憐惜地望著,“娘子因何這般傷心?”

“我——夢到姑姑瞭。”

夫君勸道:“娘子與姑姑感情深厚,為夫略知一二。祭日臨近,不免傷感。不過人死不能復生,還望娘子為生者考慮,不要過於悲痛。”

臨走時夫君送給他一對鴛鴦喜枕,說是好友為慶祝新婚相贈。李月芝連忙翻看喜枕,屬於自己的那個裡面縫進瞭壓勝的人偶。

果然是夫君!李月芝認定瞭事實,必須馬上告訴父親。近日來,父親正與夫傢一起做一筆大買賣,裡面一定有陷阱。

“冰兒。”她喊道:“收拾一下,我要回老爺傢。”

“來瞭。”冰兒走瞭進來。近身時,李月芝嗅到瞭一股紙灰的味道,再一看冰兒腳下踏過之處留有些許黑灰足跡,不禁眉頭皺起。

晚上,李月芝在地府裡見到瞭安順。

“不是他。”李月芝說道:“我告訴瞭爹爹,多加小心。可後來知道瞭不是的,是我誤會他瞭。”

李月芝眼中閃過的深深歉意,安順看在眼裡,“我真的是杞人憂天瞭。”

消除瞭懷疑,李月芝心情大好。“對瞭,我帶來瞭一幅姑姑的畫像,你幫我在地府裡找一找。”

安順緊盯著畫像:“她?是你姑姑?”

“怎麼瞭?”李月芝驚訝於安順的異樣。

“我曾在師傅的房中見過這幅畫,原來她是你姑姑。”

安順的師傅就是“王記棺材鋪”的掌櫃。

“不好,有危險!”兩人同時脫口而出。

王掌櫃是姑姑年輕時的戀人。

“我們得回去阻止他。”

“可是,你怎麼回去?”

安順掏出“一沓錢”:“有錢能使鬼推磨。”

黑夜幽深,陰風陣陣,王記棺材鋪一片死寂。

後院柴房,一燈如豆,墻角邊立著一排僵硬的“人”,在搖曳的燭光中忽明忽暗,鬼氣森森。

王掌櫃森寒的目光掃過這群“人”,嘴角挑起一絲詭笑。伸手將油燈打翻在地,點燃瞭柴草堆,頓時大火熊熊。

“隻要將它們投入火中,李傢就會萬劫不復。”

“師傅,不要啊!”

王掌櫃正要將一個老爺模樣的紙人投入到火中,大門被撞開瞭。

“你怎麼來瞭?”見到安順,王掌櫃大吃一驚。他身旁還跟著李傢小姐。

李月芝一一掃過那排各式各樣、表情怪異的紙人偶,觸目驚心:“你、你為什麼要害我傢?”

“為什麼?”王掌櫃冷哼道:“因為你爹!當年我和嬌顏(李月芝的姑姑)相愛,你爺爺卻將她許給瞭別人。我和她決定私奔,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過我們的好日子。可是,你爹——”他將憤怒的目光指向手中的人偶:“知道瞭我們的事,報告給瞭你傢裡。我和嬌顏被硬生生分開瞭。我眼睜睜看著她被抬上瞭花轎,做瞭別人的新娘。嬌顏過得並不好,整日悶悶不樂、以淚洗面,三十五歲就……是你們害瞭她,我要你們全傢陪葬!”

隻要王掌櫃一松手,紙人便灰飛煙滅。

安順連忙阻止:“師傅,你何必呢?即使害瞭他們全傢,嬌顏姑姑也活不過來呀,為什麼還要再添一份冤孽呢?”

“不,你不知道失去愛人的痛苦。”

“不,我知道。”安順低下頭:“這種痛苦,我感同身受。”

王掌櫃看瞭一眼李月芝:“那你為什麼不帶她走?”

“帶她走,我憑什麼?”安順淒然一笑:“我一個人受苦就夠瞭,怎能拖累她?我從小苦到大,飽嘗辛酸、歷盡艱苦,知道其中的滋味。我怎忍心讓她與我一起過著吃不飽、穿不暖,饑寒交迫的苦日子。”

“你怎知她不願意與你一起受苦?”

“即便她願意,就可以一走瞭之嗎?我孤身一人,無牽無掛,可她不是。我若帶她離開,她的父母必定會為她牽腸掛肚、擔驚受怕,她的傢族也會因此蒙羞受辱,我怎能心安理得地過自己的好日子?師傅,我們不能這麼自私。若你非要一意孤行,九泉之下的嬌顏姑姑不會原諒你的。”

王掌櫃握緊紙人的手微微顫抖,飄忽的火苗一簇一簇向上躥。

“你就忍心讓她像嬌顏一樣抑鬱而終嗎?”

“我相信張傢公子會替我照顧好她的。”

李月芝緊握住安順的手,早已熱淚盈眶。

正在沉寂之時,“他說得對,我們的確不能這樣。”一個聲音自門外幽幽傳來。

“姑姑?”李月芝甚是驚訝。

門外,站著李嬌顏。

“人活一世,不是隻有情愛和你我,還有更多無辜的人。”

趙根打著酒嗝,踉踉蹌蹌來到王記棺材鋪,竟是鐵將軍把門。

“怎麼搞的?”趙根眉頭擰瞭個川字。昨夜,生父托夢給他,見繼父錢大有美女相陪氣不過,也要趙根給他燒兩個過來。

誰想到棺材鋪關門瞭。

“去別傢吧,王掌櫃前幾日走瞭。”一過路人告訴他。

“走瞭,去哪兒瞭?”

“不清楚。”

趙根犯難瞭,王掌櫃的紙活手藝可是一絕,隻怕外人紮出來的生父不會滿意,到時又要折騰他不安生瞭。想到此,趙根頭又大瞭。

地府第七日。

李月芝與安順依依惜別。

“回去後,好好過日子。”

“放心吧,我會的。”

李月芝躺倒床上,閉上眼睛。意識漸漸遊離,身體開始向上飄、向上飄,眼見已接近肉身,“啊!”隻差最後一步,李月芝被狠狠撞瞭一下,摔瞭下來。

怎麼回事?李月芝重回瞭地府。

“糟瞭,有人用符紙封住瞭你的肉身,魂魄回不去瞭。”安順暗叫不好。

“怎麼辦?”

“揭去符紙,解除咒語。不過,恐怕來不及瞭。”安順急得團團轉:“都怪我、都怪我。這個人是誰,為什麼要對你下手?”

李月芝略一思考:“冰兒。”

“冰兒?”

“對。”李月芝十分肯定:“我早就察覺到她不對勁。現在看來,所有的事都是她做的手腳。她私下裡和王掌櫃接觸,我幾次嗅到她衣服上的紙灰味道。”

安順連連自責:“是我不好,把你帶到這裡來。現在怎麼辦,時辰已到,你回不去,就永留地府瞭。”

李月芝想清楚瞭:“回不去就回不去吧。既然陽間我們不能做夫妻,陰間總可以在一起瞭。”

安順一怔:“你真的願意?”

李月芝鄭重地點頭:“我願意。”

安順用剩下的錢在地府購置瞭一套宅院,買瞭喜品,做瞭新衣,與李月芝拜堂成親。

新婚之夜,李月芝依偎著安順,甜甜地睡去。有夫如此,地府又如何?

她幸福得飄瞭起來,越升越高,眼前逐漸光明。

“月芝,能與你在陰間做一日的夫妻,我此生無憾瞭。多保重,再見瞭。”

“不!”李月芝驚叫著,睜開瞭眼睛:她回來瞭,回到瞭夫傢。旁邊,站著面如死灰的冰兒。

安順呢?安順怎麼樣瞭?

“你還是回來瞭。”

什麼意思,到底怎麼回事?

冰兒落下淚來:“他把魂魄交給瞭你,換你回到人間。沒有瞭魂魄,他在陰間就會灰飛煙滅,永無重新做人的機會。他犧牲瞭自己,保全瞭你。”

李月芝聞聽,也是淚如雨下。

“我恨你,也恨他。為什麼他的心一直在你那裡,無論我怎麼努力,從不多看我一眼。我原想成全你們在陰間做一對恩愛夫妻,誰想到他……”冰兒的淚流幹瞭:“如今我也要去地府瞭,可惜,我再也見不到他瞭。”

李月芝意識到不好,想阻止已來不及,冰兒面朝南墻一頭撞瞭過去,血流如註。

冰兒再度睜眼,頭疼欲裂,自己仍身處人間。床前,坐著李月芝。

“為什麼救我?”

李月芝握緊她冰涼的手:“即使今生你們不能做夫妻,也要好好活下去。”

主仆兩人四目相對,淚眼相望。

李月芝一生樂善好施,兒孫滿堂,八十善終。

神思遊離之際,李月芝聽到瞭來自天外的空靈回音:“安順已投胎到人間。一個罪孽深重的惡徒將魂魄交給瞭他,以贖在人間犯下的深重罪惡。原本他可以早些重新做人,可他一定要等到六十年以後。”

“這個人是誰?”

“牛二。”

尾聲

“轟隆隆——”接連不斷的雷聲預示著接下來一場大雨將至,零零星星落下點點雨滴淋濕瞭衣衫。從鎮上趕集回來的月兒尋瞭竹林中的一處茅屋避雨。

打開門,裡面已有一位年輕的後生。見到她,一愣,隨即說道:“你進來吧,我到外面的屋簷下。”

年輕後生剛踏出門檻,瓢潑大雨急促而至,響聲如擂戰鼓,聽得月兒心驚肉跳。她不禁擔心起屋外是年輕後生來,不時朝門口望去。

雨勢漸小,傳來一陣腳步聲。

“請留步,此處不能避雨。”

“你算老幾,憑什麼不讓避雨?”聽聲音,是個粗壯漢子。

“呃,在下的妹妹在屋中,男女有別,還請見諒。”

“我管你什麼姐啊妹啊的,老子要進去。”

“不可、不可,此事關系到女兒傢的聲譽清白,還請見諒。”

“找死啊。”

門外傳來瞭撕扯衣衫的聲音。年輕後生哪裡是莽漢子的對手。緊接著就是一陣拳腳聲,“讓你攔老子的道,讓你攔老子的道!”

月兒又擔心又害怕。

“呔,住手!”憑空一聲大喝:“何人在此撒野,看刀!”

莽漢子落荒而逃。

“哥哥!”月兒推開門,喜出望外。

“娘見你多時不歸,叫我在路上迎你。”

見姑娘兄長到來,年輕後生放心瞭。恰在此時,雨停瞭。

“在下告辭。”

年輕後生濕淋淋、滿是泥漿的背影消失在瞭小路盡頭,月兒一直望著,直到望不見。

“妹妹,你是不是、看上那小子瞭?”哥哥人雖粗獷,但心思細膩:“可是我們不知道他的來路。”

月兒臉上一紅,展開手裡的名帖。剛才在茅屋中撿到的,想必是他不小心掉落的。

東街面塑張小安。

她的姻緣到瞭。

《聊齋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