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掉腦袋活三年

早些年,在我居住的那個縣城發生過一件奇聞怪事,到我這代為止,這個故事已經流傳好幾代人瞭。

張一挑是個貨郎兒,就是挑著兩隻貨箱子整天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的小販。雖說也算是個商人,可他為人忠厚,不狡詐,做買賣從來都是童叟無欺。

這天,張一挑挑著擔子正在街上行走,恰逢知縣劉松坐轎從衙門口出來。張一挑聽到銅鑼開道的聲音趕緊往道旁兒躲閃。也是躲得急瞭點,後邊的貨箱子脫瞭鉤,扁擔頭子一下就把旁邊的老頭兒給撅倒瞭。這老頭兒年過七旬,身體糟爛得像朽木,哪能禁受得住?一口氣沒上來,兩條腿一蹬,當時就咽氣瞭。

這下麻煩可大瞭,張一挑攤上瞭人命官司。衙役們聞訊上前連推帶搡,把他抓進瞭縣衙。劉松端坐在大堂上,用力一拍驚堂木,張一挑就被問成瞭死罪,打入天牢,隻等秋後開刀問斬瞭。

噩耗傳回傢,張一挑的媳婦柳氏當時就背過氣去瞭。也不知過瞭多久,在兒子的哭喊聲中她才慢慢蘇醒過來。柳氏的舅舅在衙門裡當差,是行刑的劊子手。她沒有別的門路,隻好前去求助舅舅。來到舅舅傢,柳氏跪在地上,懇求舅舅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搭救自己的相公。舅舅不答應,柳氏就不起來。實在沒招瞭,舅舅隻好答應瞭她的請求。舅舅對柳氏說:“探監時你就告訴你女婿,行刑前我向他的後背拍一巴掌,順勢割斷捆綁他的繩索,讓他爬起來就跑,跑得越遠越好,從此以後就再也不要回來瞭。”

柳氏去探監,就把舅舅交待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瞭丈夫,張一挑本來就有一肚子的委屈,人是他打死的不假,可不是故意的呀!那時候還沒有過失殺人罪這一條,反正甭管你咋弄死的人,殺人就得償命。張一挑被判瞭死刑,可是他打心眼兒裡不服。如今聽說舅丈人準備救自己,滿心歡喜,就把這番話牢牢地記在心中瞭。

天氣涼瞭,大雁南飛,老秋說到就到瞭。這天上午,張一挑和另外幾個囚犯在牢裡吃瞭頓斷頭飯,隨後被押上囚車,一直被送到瞭殺人場。

我們縣的殺人場在西門外的一座大沙坨子上,四周沒有一戶人傢,所有的死刑犯都是被送到這地方處決的。多少年來,有成百上千的罪犯都在這兒被砍掉瞭腦袋。有的屍體無人認領,就被黃沙掩埋起來瞭。一陣大風吹過,總會露出幾塊白刺刺的人骨頭。平時這兒看不見人,隻能瞧見紅眼睛的野狗。這種狗專吃死人肉,越吃眼睛越紅。什麼時候殺人瞭,這兒才會有人來。聽說有個人夜裡從這地方經過,見一個無頭之人拎盞燈籠在尋找什麼。那人就仗著膽子問他在找什麼,無頭之人說,他在找自個兒的腦袋哪。你瞧瞧,這嚇不嚇人?

話說張一挑等人剛一下囚車,刑場就被看熱鬧的老百姓給圍住瞭。

因為舅丈人留下話兒,張一挑就什麼都不害怕瞭。在大牢裡吃斷頭飯的時候,他比別人吃得都多。他想隻有吃飽喝足瞭才能有勁兒跑,所以一連吃瞭三大碗飯。此時,張一挑跪在地上,腰板兒拔得溜直,可以說是臉不變色心不跳。

再看那幾個囚犯,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兩眼發直,跟丟瞭魂似的。其中還有個強盜頭子,這傢夥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不料剛走上刑場,他就被嚇成瞭一攤泥。

張一挑四下撒目幾眼,見西南角看熱鬧的都是老年人和半大孩子,他就決定從那個方向逃跑。

當舅丈人手提鬼頭大刀走過來的時候,張一挑心裡不由得一陣興奮,他就要重獲自由瞭!監斬官坐在臨時搭起的監斬棚裡,漫不經心地在喝茶水。那些手握刀槍保護法場的官兵,和張一挑也有一定的距離。現在,離張一挑最近的就是他的這位舅丈人瞭。戴在脖子上的枷鎖已經打開,可兩隻胳膊仍被一根拇指頭粗細的繩子捆得緊緊的,想動都動彈不瞭。張一挑挑貨郎箱子走慣瞭路,練就瞭一雙飛毛腿,跑起來這些官兵還真就追不上他。隻要舅丈人幫他割斷這根繩子,他就會像離弦的箭,“嗖”地一下射出去,要多快有多快。張一挑憋足瞭勁兒,隻等舅丈人給他發暗號瞭。

追魂炮響瞭一聲。

有一群烏鴉飛過來,在半空中打著旋兒。這些烏鴉跟野狗一樣,吃慣瞭死人肉,炮聲一響準來。

滿臉橫肉的舅丈人懷抱鬼頭大刀,站在瞭張一挑的身後。

追魂炮響瞭第二聲。

舅丈人一伸手就拔掉瞭張一挑背後插的那隻招牌。

第三聲追魂炮還沒來得及響,全神貫註的張一挑覺得後背被猛拍一掌,隻聽見舅丈人低聲說瞭句:“快跑!”

張一挑身子往起一挺,頓時覺得全身輕松,就知道繩子準被舅丈人割斷瞭,忽地站起身來,也顧不得許多瞭,直奔西南角沖去。人墻沒擋住,張一挑擠巴擠巴就逃出去瞭。

張一挑逃離刑場後,哪還顧得上回頭看後邊是否有官兵追趕,隻顧拼命往前跑。他跑呀跑,也不知道跑瞭多久,就到瞭一個叫三江口的小鎮上。張一挑實在跑不動瞭,便找瞭一傢客棧住瞭下來。

店掌櫃姓馬,他還有個女兒叫馬金鳳,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大閨女。馬金鳳柳葉眉,杏核眼,不說貌美如花,也稱得上是一個很不錯的姑娘。可她因為心太高,沒遇上合適的,這些年就一直沒嫁人。張一挑身無分文,哪還有錢住店呢?他和馬掌櫃的商量,情願在店裡打雜,不要工錢,管吃管住就成。馬掌櫃的見張一挑是一個落難之人,就收留瞭他。

張一挑人勤快,閑不住,什麼活都搶著幹,又有點文化,算個小賬啥的不成問題。一來二去,馬金鳳就看上他瞭。馬掌櫃也很喜歡這個樸實憨厚的年輕人,和女兒一商量,也不管張一挑如何推辭,硬是把這門婚事給定瞭下來。

張一挑和馬金鳳成親後,夫妻倆相敬如賓。可是在張一挑的心中,始終忘不瞭柳氏母子,隻是無法回去瞭。這天是八月中秋,到瞭晚上,張一挑眼望天上明月,心中思念柳氏,忍不住流下瞭淚來。馬金鳳瞧見瞭,便追問到底有什麼事情瞞著她。張一挑是個實在人,就把他如何攤瞭人命官司,又是如何從法場上逃出來的經過講瞭一遍。誰知馬金鳳聽瞭,非但沒有責怪張一挑,反而對他更加敬重瞭。她說:“相公不必難過,等案子平息瞭,我們把姐姐和孩子接過來就是瞭。”張一挑見馬金鳳如此通情達理,感動得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轉年開春兒,馬金鳳生瞭一個男孩兒。這孩子聰明伶俐,出生才幾個月就啥話都會說。再大點兒,四書五經一學就會,大傢都說這孩子是個機靈鬼兒。

不知不覺,張一挑逃出來整整三個年頭瞭。這時馬掌櫃已經去世瞭,張一挑就當上瞭這傢客棧的新掌櫃。

有一天,張一挑在街上遇見瞭個同鄉,他托這人給柳氏母子捎去二十兩銀子和一封傢書。

柳氏接到銀子和傢書後不覺大吃一驚。當年她的相公在刑場上分明被舅舅一刀砍掉瞭腦袋,如今又怎麼可能托人往傢裡捎銀子呢?她拆開傢書一看更是困惑不解,張一挑在信中告訴妻子,他在三江口開店,讓她用這些銀子做盤纏,立即帶上兒子去找他。

柳氏為瞭弄清真相,就領著兒子上路瞭。幾天後,柳氏母子來到瞭三江口,在馬傢客棧還真的見到瞭張一挑。

是他,真的是相公啊!柳氏也顧不得害怕瞭,上前一把拉住張一挑的手,淚水像斷瞭線的珍珠“噼裡啪啦”往下落。

“娘子──”張一挑一臉淚水,把妻子緊緊地擁入懷中。

這天晚上,馬金鳳讓他倆住在瞭一個房間。

熄燈後,夫妻倆誰也睡不著覺瞭。分別三年,有那麼多的知心話要說,又如何能睡得著呢?

“你不是死瞭嗎?你怎麼還會在這兒娶媳婦過日子呢?”柳氏好奇地問。

“我沒有死呀,在刑場上不是你舅舅把我放走的麼?”張一挑說。

“不對。”柳氏說,“當時我舅舅是答應放你走,可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在第三聲追魂炮響之前,我舅舅向你的後背拍瞭一下,還說瞭句什麼。你的身子往起一拱,緊接著追魂炮就響瞭。我舅舅是個有名的劊子手,刀法快得驚人,隨著炮響手起刀落,你的人頭就落到瞭地上。過後我去找舅舅,他說劊子手的職責就是砍頭,哪有放人的權利?你死瞭以後,我把你的屍骨收斂起來,就埋在北荒甸子上瞭。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明明被砍瞭頭,怎麼還能活在這個世上?”

柳氏說完這番話,張一挑沒吭聲。伸手一摸,張一挑的被窩是空的。柳氏有些心慌,點上油燈一照,被窩兒裡隻有一攤血水。

馬金鳳聞訊後哭得死去活來,她根本不相信柳氏說的話,一口咬定是柳氏謀害瞭她的相公,一狀子把柳氏給告瞭。

這個案子從三江口移到瞭我們縣。這時候知縣劉松因貪贓枉法已被革職查辦,新任知縣李大人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清官。李知縣對這起案子進行瞭詳細調查,證實張一挑當年在刑場上確實已被正法。於是判柳氏殺人罪名不成立,當堂釋放瞭。

馬金鳳不服,說她既然和鬼魂結為夫妻,又怎麼可能會懷孕生孩子呢?李大人曾斷過不少蹊蹺的案子,他思索一下,吩咐差人把張一挑的兩個兒子帶到院心讓太陽曬。

正是三伏天,驕陽似火。不大工夫,張一挑的大兒子被曬得大汗淋漓,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再看小兒子,越來越小,終於化成瞭一攤鮮血。

李知縣告訴眾人,張一挑的大兒子是人生人養,根本就不怕陽光暴曬,而他的小兒子雖為人生的,卻是一個鬼胎,所以最怕陽剛之氣,因此才被太陽給曬化瞭。大傢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這孩子如此聰明伶俐,原來還真是一個小鬼兒。馬金鳳無話可說,也算是心服口服。

後來有人分析,張一挑被砍掉腦袋後又活瞭三年,憑的完全是一種超強的求生意念。如果不是柳氏一語道破玄機,他沒準兒還能多活幾年哩。

《聊齋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