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隻有十歲,是浮來山鎮宋記鐵匠鋪的學徒工。六月裡的一天,宋二伯帶著我去給陵陽鎮的蔣傢送十三柄鐵鋤頭,路過莒城的時候,突然遇上瞭大雨。
雨實在太大瞭,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就算是披上蓑衣也不能趕路瞭。宋二伯很無奈,隻好帶我在城隍廟旁的一傢餛飩店裡停住瞭腳。我們在一張雨篷下面坐下來,要瞭一碗餛飩,慢慢地吃著,等著雨停。
除瞭我們兩個人,餛飩店裡還有三個客人。一個灰白頭發的老人,領著一個年紀很小的男孩坐在角落裡,小男孩趴在飯桌上睡得正香;另一個是一條中年漢子,腳邊放著一隻木箱。我們都不說話,一邊喝著餛飩,一邊透過雨幕,眺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莒縣城。
那時候,莒城還是一片綿延十餘裡的舊城墻。城墻裡盤踞著一支日軍,他們的隊長叫棚田,所以,莒城周圍都成瞭日偽軍的統治區。統治區裡的很多村民都逃走瞭,剩下的村民也都成瞭驚弓之鳥,極少有人膽敢從城墻下走過。
但是那天傍晚,我們奇怪地看見,幾條人影竟然越過護城河上的鐵鏈橋,鉆進莒城的西門樓裡去瞭。
“膽子可真不小。”坐在角落裡的那個老人一聲冷笑。
大雨一直下著,漸漸地,天也黑下來瞭。
忽然,城墻那邊傳來瞭幾聲模糊的驚叫,接著,那幾條人影朝城隍廟跑來。他們跑得飛快,像是身後有什麼惡鬼追趕一般。轉眼間,他們就跌跌撞撞地沖進瞭我們的餛飩店。
三個人裡帶頭的是一個瘦子。剛跑進餛飩店,他連滿臉的泥水都來不及擦,就牙齒打著冷戰說:“俺們……碰上鬼打墻瞭。”
坐在角落裡的老人哼瞭一聲,轉過瞭頭去。那個中年漢子張瞭張嘴,欲言又止。宋二伯笑瞭笑,說:“什麼鬼打墻?是鬼子打槍吧?城樓裡邊住瞭幾百個鬼子兵,你們不知道嗎?”
帶頭的瘦子搖瞭搖頭:“俺是外鄉人,要去龍山鎮投奔一個親戚,碰上瞭大雨,就跑進城樓裡避雨。俺們不知道那是鬼子的城樓,也沒有看見什麼鬼子兵。”
宋二伯說:“雨太大瞭,可能鬼子兵也回營睡覺去瞭。”
瘦子臉上的驚恐還是沒有散去,說:“可是,俺們真的碰上鬼打墻瞭……”
“別急,坐下說。”宋二伯是一個熱心人,給他們倒瞭幾碗水,擱在瞭餛飩桌上。
三個外鄉人端起水碗,一口氣喝幹瞭,擦擦嘴,在竹凳上坐瞭下來。
瘦子轉頭望瞭望篷外的大雨,說:“剛才,俺兄弟三個剛跑進城門,就聽見瞭幾個怪聲,聽起來像是牲口在磨牙。俺們也不害怕,在地上坐瞭一陣子,想等雨停瞭就走。但是雨下瞭這麼久,一點也沒有要停的樣子。俺這個三弟就坐不住瞭,說要四處瞧瞧。”瘦子身旁的年輕人點點頭,眼神直直的。
瘦子接著說:“不知道你們進去過沒有,那座城樓裡有很多門洞。俺三弟走進瞭最近的一個門洞,腳步踩在磚地上,響得很。過瞭一陣子,他的腳步聲變小瞭,後來就什麼聲也聽不見瞭。俺覺得很奇怪,就帶著二弟進去找他。俺們上瞭一道樓梯,拐瞭一個彎,路忽然變得有點斜,走不太平穩。俺們就扶著墻接著往前走,走不幾步就聞著屋子裡的味變得很怪,有點腥臭。三弟,你聞著瞭沒有?”那個年輕人還是點點頭,不說話,嘴唇有點發抖。
那個中年漢子突然說:“鬼子在城門裡殺過很多老百姓,肯定會有腥臭味的。”
瘦子朝他看瞭一眼,說:“俺們就四處打量,想知道腥臭味是從哪裡來的。忽然,俺覺得腳下一軟,身上一涼,急忙抬頭一看。天哪,大雨嘩嘩下著,俺竟然站在瞭城墻外面!”
我一直豎著耳朵聽著,聽到瞭這裡也覺得身上一涼。
“你們是不是從另一個城門出來瞭?”宋二伯問。
瘦子剛要開口,那個中年漢子說:“莒城隻有四個城門,城門之間不是相連的。”
瘦子點點頭,咽瞭口唾沫說:“這時候俺看見瞭三弟,他也是這麼莫名其妙地跑到城外來的。俺們一起回頭一看,身後確確實實是一堵城墻,根本沒有什麼門洞。俺能看見的唯一的一個門洞在幾十米開外,就是那個西城門。”
宋二伯看瞭看我,笑著說:“害怕不?”我不知道說什麼,遠遠地看瞭莒城一眼,陡然間覺得它果然鬼氣森森的。
這時候,那個中年漢子咳嗽瞭一聲,說:“其實,根本不是什麼鬼打墻。”
三個外鄉人一齊看向他,問:“你怎麼知道?”
中年漢子說:“你們是外地人,所以不知道這座城門還有一個傳說,是跟鬼子有關的。”他低頭抿瞭一口餛飩湯,慢慢地說,“五年前正月裡的一天,日本鬼子從北方殺瞭過來,國民黨的軍隊根本抵擋不住,邊戰邊逃。當天下午,鬼子就攻下瞭莒縣城。後來,鬼子在城裡燒殺搶掠,過瞭一百多天,才繼續向南開進。鬼子走瞭,臨陣逃跑的國民黨莒縣縣長許樹聲就率領著部隊回來瞭。許縣長怕鬼子還會回來,就下令拆毀瞭四面的城墻。”
宋二伯說:“多瞭一道城墻就多瞭一層屏障,既然許縣長怕鬼子,為什麼還要拆城呢?”
中年漢子微微一笑:“這個許縣長根本就不打算跟鬼子打仗,鬼子來瞭他就跑。不過他想,如果鬼子再來,看見墻都拆瞭,就不會再在莒城盤踞不去瞭吧?一年後,鬼子真的卷土重來瞭。為瞭阻擋八路軍的進攻,鬼子征用瞭大量民夫,花瞭兩年的時間修復瞭莒城的城墻。但是,怪事也就跟著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