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放眼望去除瞭山還是山,青黑色的大山重重疊疊不但遮蔽著離開山村的路,也阻隔瞭山外世界的一切來到被大山圍繞的村子。一年中有四分之三的時間這裡都會彌漫著白白的霧氣。老人們都說在放霧的時候,常常有山鬼精怪出沒,將那些企圖進入或者離開的冒失者拖進萬劫不復的迷霧裡屍骨無存。
我出生在這個群山籠罩的閉塞村寨,阿娘是寨子裡的唯一巫醫。她為我取名辛梓,意在讓我像梓樹一樣堅強地長大。
我從沒見過我的阿爹,阿娘也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他。阿爹,阿爹,對我來說隻是個沒有意義的稱謂。隔壁阿旺叔有一雙女兒,喚作阿紅、阿綠。每天在村子裡曬谷子的暘場上,成群的小女孩們總是以阿紅為首地在一起玩耍,而我隻是個旁觀者。那天,我終於鼓足瞭勇氣,走到孩子群裡,怯生生地問她們能不能帶我一起玩?我依稀記得隻是引起瞭一頓嘲笑。當時阿紅帶頭笑我是野孩子,有阿娘生,沒有阿爹養的野孩子,其他孩子也有樣學樣起來。我突然意識到,他們都有阿爹,隻有我沒有。我是跑回傢的,到傢時,阿娘正在晾藥草,我哭著質問她:“我阿爹在哪裡?”阿娘沒有說話,隻是頓瞭一下,然後回過頭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她沒有說話,隻是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進黑漆漆的內屋。任由我在院子裡哭鬧著要阿爹,直至昏厥在院子裡。當我慢慢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自傢的床鋪上,被子散發著淡淡的藥草味。透過緊閉的門透露出來的淡淡的火光,我隱約看見,阿紅的爹娘跪在我傢門口的青石上,似乎正在哀求著什麼,而阿娘隻是在門邊默默地用腳將石穴裡的藥草研磨成粉末,她衣服上的銀飾發出好聽的鈴聲。生病是常事,作為寨子裡唯一的醫生,阿娘在村子裡有極高的聲望,但我記憶裡的阿娘對待來求醫的人大都是極好的,像這種情景我還是第一次見。突然阿娘開口道:“辛梓,記住,你不是野孩子!”然後起身,打開外屋的門,讓阿旺叔進來感激涕零地取瞭藥。我似懂非懂地聽瞭阿娘的話,反正是從那次開始,再也沒有過孩子叫我是野孩子。而我也在這片湘贛之境的山區小村裡,在阿娘的呵護下,如同一棵小梓樹平靜地長大。
貳
阿娘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一頭黑色瀑佈般的長發被她高高梳成插著銀白色的銀釵的發髻,眸子深邃如海閃亮如星,她的皮膚也不似一般苗傢女人被太陽與風霜雕琢出自然的顏色而是膚若凝脂,她常穿的藏藍粗佈墜花的衣衫上總是喜歡墜著一串銀鈴,一走路就發出好聽的聲響。而作為如此美貌阿娘的女兒,我卻沒有繼承阿娘的美麗容顏,很平凡的一副山村女孩樣子。阿娘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當然也不許我去參加寨子裡的任何慶祝活動。每年的五月初五,村子裡都會舉辦一年裡最盛大的活動,年輕人們會圍繞著村裡的古樹揮舞著火把跳舞,也會在晃動的篝火古樹邊互贈信物。阿娘雖不讓我去參加活動,但這天卻也不束縛著我的去處,因為在這天阿娘都會待在內室裡的小屋裡一整天,不見人。
盛夏的夜在這深山之地早早地泛起秋天的涼意。我的身子在溪澗的冷水裡泡著,天上沒有星星,茂盛的草間光亮點點。我時而在水面,時而潛入水底,像一尾鯉魚一樣。突然,草叢裡似有異聲,像是獾豬刺蝟一類的動物。寨子裡的大多男人都以打獵農耕為生,在山澗附近的深草裡常常會有捕獸的陷阱用來捕捉來山澗喝水的動物。我警覺地起身穿衣,甩瞭甩濕濕的長發,躡手躡腳地向草叢深處走去。可是與意料不同,我並沒有看見受傷被捕的動物,被壓倒一片的草甸上,一個衣衫襤褸半死不活的人出現在眼前。隨阿娘行醫多年,什麼樣的病患我都見過,無論是胸口長瞭碩大突出的瘤,還是被水蛭寄生瞭的頭皮,我都已經見怪不怪。可眼前的這個人比以往見過的任何一個病患都令人觸目驚心,因為他渾身上下血淋淋的一片一片,整個人像塊被啃咬過的肉骨頭一樣,有的地方深得甚至露出瞭森森白骨。探瞭探他的鼻息,他還活著,隻是氣若遊絲。
當我把他拖回傢已經是午夜瞭。照著往年的時間,這時候阿娘已經忙完,點瞭燈在窗內卸裝。記憶裡那橘黃色的燈光在一片黑暗裡閃爍影動,總有種詭異感湧上心頭。當我把他拖回院子裡的時候,阿娘卻是站在傢門口,冷冷地看著我手裡費力拖著的物什,風吹動她的衣角發出鈴鐺的聲音,在黑夜裡被黑夜吞噬。
“我不會救他!”阿娘一改往日的慈善,隻留下瞭這麼一句話便冷冷地回過身去,幽幽地走瞭。
阿娘不肯救他嗎?那麼我自己來怎麼樣?在阿娘身邊的這些年,自己總是得瞭阿娘九分的真傳,治療個把病患應該不是問題。於是我又費力地把他拖到柴房,並在院子裡取瞭養肉生肌的藥草煎瞭喂給他,我看上次阿歡嬸被狼啃瞭幾塊肉,阿娘就是用瞭這些藥草。阿娘說不會救他,可是卻也沒有阻止我用傢裡的藥草。就這樣忙到瞭後半夜,我累得歪歪斜斜地倒在病患旁睡著瞭。
第二天清晨,陽光將我喚醒,輕輕柔柔的像毛刷一樣掃過臉。我看著身邊的人或深或淺的傷口已經結痂,紫黑色的血液以規則的幾何形狀凝固在傷口的周圍。可是那個人依舊沒有蘇醒的征兆,我本來以為是他內裡虛透,想用些溫補的藥,可是後來的日子他非但沒有蘇醒的征兆,並且開始發燒,說胡話。一次在他說胡話的過程裡,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喊著近似“辛梓,辛梓”的聲音,我的心都隨著他的手開始燥熱起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樣叫過我。再仔細地看他的容貌,很安靜,和寨子裡的人也都不一樣。短短的栗色頭發,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梁,我甚至覺得他有點比寨裡的阿黑哥更耐看些。若是他醒瞭,我是否能嫁給他呢?我被我自己這樣的想法嚇瞭一跳。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的狀況依舊沒有好轉,甚至水米不進,開始抽搐說胡話。
我還是救不瞭他,但卻一心想救他,於是我不得不去求阿娘。阿娘的日子淡得像盆清水,每日都是那樣,從沒有任何改變。我跪在她門前日日夜夜地求,可是無果。那天我記得雷雨交加,瓢潑的大雨裡,我跪在那兒,就像一隻落湯的雀。阿娘的燈光始終搖曳,昏黃如故。阿娘是真的心疼我,也是為瞭我的執著。她的燈終是熄瞭,然後打開門,提著同樣昏黃的燈一步一步地走去柴房。在柴房裡躺著的人,此刻已經奄奄一息,面成白紙,唇如墨汁。阿娘,抽出袋子裡的鋒利的刀,我以為她是要給那人一個瞭斷,好斷瞭我的念想,撲上去死死地扯著她的裙。
奈何她嘆瞭一口氣說道:“想我救他,放手!”
我傻傻地放瞭手,隻見阿娘手起刀落,那人身上被鋒利的刀割出道道傷口,黑紅的血液流得到處都是。然後阿娘就著燈籠的火將一塊豬油狀的東西點燃丟進我放在他身下的木盆裡。接下來的事,我保證是我這二十年來遇見的最詭異的事情。
叁
隻見從他發黑的肉裡翻出一條白花花的蟲,那蟲不管不顧地向那塊燃燒的豬油奔去,“嗶啵”一聲葬身在火眼裡,發出難聞的味道。似乎受到瞭牽引,好多,白花花的一片片的蟲子都從他的肉裡翻滾而出,前赴後繼地奔向那團火焰,有的蟲身上還帶著他身上的血肉,蟲腹在燃燒的那一刻爆發出一團暗紅的花來。不久,在那些東西離開他的體內後,他的傷口開始流出鮮艷的紅來,而那塊豬油狀的東西裡奇形怪狀的凝固著好多絲狀物,像是燃盡生命後留下的軌跡。
阿娘,見蟲子已經沒有瞭,收起物什,離去。“你可以給他喂止血生肌的藥瞭。”
當太陽再次回歸,已經是三天之後的事情瞭,那個人還在昏昏沉沉地睡著。我和已往一樣用細細的竹管將藥吹與他,突然一雙手將我握住。與昏迷時不同,他的手有瞭溫度。低下頭的剎那,我的眼睛對上瞭一雙明媚的眸,配上他的面容,真是完美,手裡的竹管乍然落地。
“這是哪裡?”他的聲音很嘶啞
“我傢。”
“你傢是哪裡?”
“我不知道。”
這會兒他還沒有好完全,因為身上的傷口裂得發疼,所以他嘲笑的樣子很古怪,逗得我也悄悄掩住嘴傻傻地笑。而從他蘇醒,我就再沒見過阿娘,她整日將自己關在內室裡。於是那人開始進入我的世界。他說他叫水生,來自大山外的梅倌鎮,那裡有寨子裡沒有的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帶著他去山裡采藥,告訴他哪裡會長出千年的靈芝,哪裡常有毒蟲出沒傷人。漸漸地,我開始喜歡跟他在一起,也開始向往山外的世界。可是我能感覺得到他不喜歡寨子裡的平淡生活,雖然他每天和我一起。
“辛梓,你知道蠱嗎?”一天晚上我與他在庭院中晾藥草。
我搖搖頭。
“梅倌鎮裡的老人說在西面的群山裡常有蠱娘養的蠱在飄蕩,或是一團黑影,或是一團火苗,而誤入深山的人都會被它們獵食掉。”
我從未見過蠱,更沒聽說蠱娘的故事。隻是娘常說,蠱是世上最毒的東西,而娘卻是世上最親的人。於是水生開始給我講他聽到過的版本,大致就是美麗嬌俏的女子養瞭一堆惡心的物什用來害人就是瞭。
最後他告訴我,他見過蠱,就在我救他的那天晚上,一片片銀光撲面而來,他的朋友就消失在瞭銀光裡。我笑他,多半是迷霧裡他看花瞭眼,我在這寨裡住瞭這些年,從未聽聞哪傢人遇見過,倒是迷失在迷霧裡的人很多。他突然扳過我的臉一字一頓地說:“或許蠱娘就在你們寨子裡呢。”我突然想起他體內的那一團團白花花的蟲。又想起水生的話,蠱娘是美麗的女人。
又是一年端午,水生來到這裡已經一年瞭。因為阿娘已經徹底不管我,我帶著水生參加瞭村裡的慶祝。在互送禮物的環節,我送瞭水生一顆我最喜歡的藍色石頭,而水生則送瞭我一對他捕住的黑白鴿子。那對鴿子很美,就像是一對佳偶,彼此相依在一起。我記得阿娘也養瞭一隻鴿子的,一隻眼睛血紅的黑色鴿子,那白色鴿子呢?隨我爹一起嗎?
“你們的慶祝好熱鬧啊,我們那兒到瞭五月初五也是要慶祝的,要劃龍舟,吃粽子。”水生如數傢珍地向我講述著。
“阿娘不喜熱鬧,尤其是今天,阿娘會把自己關在傢裡一整天,我也是第一次參加活動。”我手裡揪著剛才信手拽的草葉
“我們那兒的老人說,蠱娘都是在端午這天制蠱的,莫不是你阿娘就是個蠱娘?”他問道
“你的傷還是阿娘救的,你怎的平白污阿娘清白?”想起蠱娘,想起那些白花花的蟲。
“好瞭,我不說便是。”他老實地閉上瞭嘴。可我突然開始覺得,是啊,阿娘每年這個時候都在幹些什麼?
肆
還沒到午夜,水生還沉浸在節日的喧鬧裡,我突然想去看看阿娘,她究竟在幹些什麼。月如霜,我傢一片漆黑,隻有阿娘的房間透出淡淡的詭異的光,遠遠望去,搖曳得如同鬼火一般。我用手在窗上戳瞭一個洞,見阿娘隻是在打坐,香爐裡點著香,很是平靜。
突然,一聲莫名的銀鈴響,隻見阿娘身前的一個矮矮的罐子開始不安分起來,接著發出一聲喵一樣的尖利鳴叫。阿娘的細指挑開蓋子,一隻有牛鞭子那麼長的色彩斑斕的蜈蚣就那樣一路攀爬上阿娘的胳膊,而阿娘竟不害怕,甚至在喂食蜈蚣,隻見蜈蚣的顏色明顯又鮮艷瞭幾分,然後消失不見,接著從那些瓶瓶罐罐裡陸續爬出些各色各樣的東西來,有巴掌大的蜘蛛,手臂長的蛇,手指粗的蠍子,還有好多好多叫上名、叫不上名的東西。我捂住自己的嘴,努力不發出聲音。阿娘似乎有所警覺,突然站瞭起來。我嚇得頭也不回地往寨子裡跑去,我的阿娘竟然真的是個蠱娘!我跑啊跑,邊跑邊哭。阿娘是個害人的蠱娘,我接受不瞭這個事實。突然一雙溫暖的手將我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是水生。
“阿娘她真的是蠱娘,阿娘她真的是蠱娘。”我像受驚瞭的小獸撲進水生的懷裡,號啕大哭。
“跟我走吧!”水生隻說瞭這麼一句話。
“去哪兒?”我抬起朦朧的淚眼看著他問道
“去梅倌鎮。”他抱緊我。
是啊,蠱娘都是害人的禍害,而我忘記瞭她是我的阿娘。事不宜遲,萬一阿娘發現我們就走不瞭瞭,我們決定當夜就離開寨子。夜裡的風好涼啊,被露水打濕的衣服開始泛起寒意,月光打在山裡的樹上,樹與草交織出斑駁的影子,時不時還有狼嚎聲傳來,讓我不禁握緊手裡的彎刀。突然在前面點火的水生停瞭下來。他告訴我,他們就是在這裡被蠱襲擊瞭。我順著他的火光望去,前面是林間的開闊地,看上去很是風平浪靜。
“我先過去,若是我有什麼不測,你就回寨子裡去,你阿娘會救你的。”他說完,欲一步一步往林子裡走去。可是萬一呢,若是他再那樣的半死不活,估計阿娘也不會救一個拐帶她心愛女兒出逃的人吧,甚至連我都不會救吧。想到這兒,我突然生出視死如歸的勇氣。我擋住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片空地,出乎所料,什麼也沒有,隻有風吹過樹枝發出的嗚嗚聲。一個錯覺,我竟覺得那聲音好像在呼喚我,阿梓,阿梓。突然那個纖弱的身影湧現腦海,阿娘。
“阿梓,阿梓,快來!”水生在前面喊道。我以為他遇見瞭危險也追瞭上去。可他卻指著前方一片煙火通明之地告訴我,那裡就是梅倌鎮,他的傢。
“阿梓,你願意嫁給我嗎?”水生突然看著我說。我一驚,雖然早早想過他會如此問我,卻也手足無措瞭些。我沒有說話,隻是將頭依偎在他的身懷裡。
伍
梅倌鎮是湘西的邊緣小鎮,但是不似在山裡的寨落一般與世隔絕,很多外來的東西就順著水陸兩道流進這個小鎮裡。水生姓楊,他傢就是跑水路漕運的。在這個小鎮裡,我見過瞭很多我從前從未見過的稀罕玩意兒,也吃過瞭水生許諾給我的桂花糕糖葫蘆,也見瞭水生的母親。水生於一年前無故失蹤,如今歸來,老人傢自是喜出望外,抱著兒子不肯放手。此後水生也跟她阿娘透露瞭要娶我為妻之意。大抵是兒子失而復得,所以他娘對我這半路殺出來的姑娘也沒有為難,隻是拍瞭拍我的手,囑咐我以後一定要照顧好他。
即將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傢境殷實,婆母慈善,想想這些我手下的繡活也加快瞭些,在紅色的錦帛上繡出一對並蒂的蓮花來。結婚的日子定在這月十五,因是無娘傢可居,故從客棧出嫁。於是十四,我便住到瞭龍福客棧裡。天氣微雨,涼風將白色的帳子吹得很漲,我躺在床上睡著,做瞭一個夢。從很小很小到很大很大,夢裡我看見阿娘,還是那麼美,那麼溫柔地看著我。是啊,阿娘,你在想我嗎?突然醒來,看見我床頭的橫桿上,站著一隻黑色的鴿子,正瞪著它血紅色的眼看著我。而鴿子的胸前掛著一枚墜子,橘黃色琥珀中是一抹沒有隨琥珀凝固的殷紅。那麼這是她送我的賀禮嗎?
第二天,我從龍福客棧出嫁,鮮紅鮮紅的霞帔,鮮紅鮮紅的蓋頭,將我的世界完全籠罩成瞭喜悅的紅色。嗩吶鼓點響瞭一整日,轎子顛簸瞭一整日,我嫁入瞭楊傢。對於一個女子,一生隻有這洞房花燭夜才算得大喜。我就這樣坐在同樣紅得晃眼的新房裡等待我的丈夫一整晚,一個人。次日,我知道瞭,當天和我一起進門的,還有一位,而水生在她那兒。給婆婆敬茶的時候,那人沒有來,水生隻是代她向婆母賠瞭個禮。而我連個眼神都沒有得到。
此後連續幾日我都沒有見過水生,而那女子更是一面未見過,但他每晚都歇在那女子的房間裡。我聽仆從們說,那女子名喚心紫,是最有名的歌女,也是水生的意中人,可是不知怎麼瞭突然重病難愈,水生欲娶其回傢,奈何老夫人不允,水生負氣出走雲雲。大抵,是因為他母親不讓個風塵女子進門,所以才娶瞭我。他瀕死之時口口聲聲念的是心紫而非辛梓,我沒有喜形於色,但心卻也死瞭一半,另一半卻還抱著有朝一日他能多看我一眼的希望。那是第七夜,我正卸妝,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開瞭我的房門。多日未見,他的面容依舊俊朗,卻露出憔悴之色,胡楂兒長瞭老長,雙目帶著血色,一副疲累的樣子。而他的手裡拿瞭一隻青瓷的小碗。
“心紫她,怕活不過三日瞭。”他低低地開口
“哦,這與我有何幹?”我沒有回頭看他
“隻有你能救她。”他的聲音很低
“你帶我回來,可就是為瞭救她?”我垂下眼眸,停下手,隻問瞭這一句。
“是!”他回答得很痛快,可我的眼淚卻無法控制,就恁地流下來。
“我可以救她,但我是你的正房夫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仿佛聽見瞭尊嚴落地的聲音
以後的日子,他從半月一次歇在我房裡,到三五日一次,再到夜夜歇在我房裡,仆人都說我手段瞭得,但無人知道在我的手腕上從此多瞭一條永不愈合的傷口。
陸
婆婆不大管事瞭,我成瞭楊傢的掌事人。在悉心經營下,楊傢的漕運生意開始越來越順風順水,我亦不復當年天真的女孩模樣。而那位水生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在救命靈藥的滋潤下,似乎漸漸好轉過來,卻遲遲沒有蘇醒。
每晚,紅燭搖曳,簾帳輕舞。沒人知道看似恩愛的夜裡,他總會披起衣服,拿上滿瞭的青瓷碗離開我的房間。我的愛情就在這不見陽光的夜裡存活著。漸漸地,我也開始貪戀起這卑微的時間,我越發想知道現在依舊隻能躺在床上的心紫究竟是怎樣的女子,無論我多麼賢惠善良,她依舊能獨占掉水生所有的愛意。
我還是偷偷去瞭心紫的屋子,推開門,艷紅艷紅的紗將她的房間裝扮得一如成親那日的紅一般。而紅紗裡,一個穿著鵝黃色衫子的女子,合著雙眼正在沉睡,宛若仙子一般。美則美矣,與阿娘相比,卻多瞭些許人間的煙火味道。我黯然離去,此心紫雖然依舊無法媲美阿娘,卻也勝過辛梓百倍。
次日,我正在房裡細細地為自己上妝,突然門開瞭,水生這次是紅著雙眼進來,就像一頭發瞭瘋的雄獸。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沒等我開口,一個巴掌過來,一絲腥甜擴散在嘴裡。
“你這個黑瞭心肝的蠱婆,你對心紫做瞭什麼?”他嘶吼著。
“我去看瞭她。”我直言不諱。
“她快死瞭,快死瞭!你既是要她性命,當初何必救她!”
“對瞭,你的血,你的血就是她的藥。”他默念著扯過我的手,就像瘋瞭一樣用他鋒利的匕首劃在我的胳膊上,一滴一滴我暗紅色的鮮血伴著心痛流進青瓷碗裡。
他的心紫不好瞭。是啊,他的心紫,他唯一最愛之人,而我不過是個解藥。手腕上的劇痛讓我突如冷水灌腦,一切清晰起來,眼前這個不屬於我的男人究竟哪裡值得我對他如此,為他拋棄我的阿娘,拋棄我平靜的生活,拋棄我的自尊?阿娘說過蠱是最毒的藥,而楊水生給我下的蠱,我已毒入骨髓,痛不欲生。我眼前一片黑色。
我做瞭一個冗長的夢,夢裡我看見瞭我阿娘,她還是那麼美。她提著黃色的油燈在傢門口,向我伸出手,可無論我多用力地去夠她的手都夠不到。當我醒來,夢也醒瞭。
此後我再沒出過我的房門,但後來,我有孕瞭,而水生仍然再沒來看過我。聽說那位心紫姑娘醒過來瞭。看著我漸漸隆起的肚子,感覺即使沒有瞭愛情,我也有瞭新的指望——我的孩子。
柒
聽說水生去跑漕運的時候,我已經懷胎九個月,再有半個月我就能見到我的孩子瞭。那晚,天很冷,我早早就睡下瞭,誰知後半夜竟然熱起來,伴隨著濃煙嗆鼻。我猛地起身,看著外面火光四起,我屋裡的佈帛織物都已燃起瞭不小的火焰,我撲到門口開門,卻發現門窗均已落鎖。不,我的孩子不能死,我的孩子不能死!我拼命地砸著門,卻沒人理我,煙越來越濃,一個窈窕的身影迎著火光投射在窗上。
我撲過去:“救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我用力地撲打著門。門外的人隻是冷冷地站在那兒,看著我掙紮哭號。我不再掙紮,我知道,我今天必會死在這場無心的火災裡。而這場從我下蠱陷害開始的戲就是那個風塵女子蘇醒後送給我的贈禮。她容不下我,也容不下我的孩子。那年水生告訴我蠱娘是這世界上最惡毒的人,可阿娘一生積德行善;而水生傾盡一切愛上的女子,卻是這樣的一副蛇蠍心腸。水生,我辛梓最後悔的事不是愛上你,而是僅僅因為你的一句話辜負瞭將全部真心交付給我的阿娘。
我已無力掙紮,倒塌的房梁帶著火苗砸下來,我的血肉發出焦煳的味道。我團著身子,孩子啊,娘沒能保護你。眼前開始出現幻覺,阿娘來瞭,就在黃色的光暈裡向我笑,就像小時候一樣……當眼前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見的時候,最後的感覺就是心口阿娘的琥珀墜子越來越熱,越來越熱,燙得發疼。阿娘,阿娘……
捌
當我醒來,我發現我還能醒來。我發現我在我的傢,遠離梅倌鎮的深山裡。我起身,發現,我的身上均被畫滿瞭奇奇怪怪的符號。難道是阿娘救瞭我嗎?我摸瞭摸我的小腹,孩子,果然是沒有瞭。
“阿娘,阿娘……”我呼喚瞭很多聲,可是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裡回蕩,大概阿娘出去瞭吧。我就像小時候一樣,拿著盆到水井裡打一盆清水,好洗去我一身的污漬,可是在清澈的水盆裡,我卻看到,我……不是我瞭。眸如星辰,發若飛瀑,膚若凝脂,身若執素,這是阿娘的面容啊。我手中的盆子跌落,一路跌撞地跑到阿娘的房間,房間裡阿娘的信已經佈滿瞭灰塵。
“原諒阿娘自私的決定,你以後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阿娘的房間裡,一本攤開的古書中寫道:“往生蠱以血緣信物為媒介,一旦蠱的宿主死亡,那麼宿主的靈魂將與飼養者的靈魂發生對調。”而書籍下方畫著的信物,赫然就是阿娘送給我的嫁妝。我的復生意味著阿娘替我死在瞭那場大火裡。阿娘水晶心腸,她知道水生是為尋找解藥而來,是以為瞭保全我,她驅動蟻蠱意在要他性命,可命運如此,水生因禍得福,而她又面對我的以命相挾無法阻止,所以她為瞭我做下這蠱,若我慘遭不測,她定為我去死。阿娘贏瞭一生,卻在情愛上輸給瞭阿爹,傷心絕望之餘,她懷著身孕再次回到瞭這裡,她希望我不要步她後塵。可是我在男女情愛上輸得比她更慘。
阿娘他沒瞭阿爹,還有個女兒。可我呢,我的孩子也已隨著阿娘一起死在瞭那場殘忍的火災裡,他還沒來得及叫我一聲“阿娘”。
玖
“梅倌鎮最近出瞭件新奇事,不知道是哪裡來瞭一個苗醫,治愈瞭當地很多疑難雜癥,堪稱神醫。梅倌鎮漕運碼頭的龍頭老大楊傢的二夫人多年未孕,竟花瞭整整二十根金條向那苗醫求子。”
“在苗醫應承下這差事後,不出半月,二夫人竟奇跡般地有瞭身孕。楊傢為慶這喜事這幾日正為窮困人傢開倉放米。”如今梅倌鎮的人都把這兩件事當成飯後的談資。
第二年五月初五,楊傢二太太生產,據說二夫人難產不順,楊老爺連著踱瞭兩天步瞭。終於在第三天辰時,一聲嘹亮的啼哭打破瞭楊傢幾年來的沉寂。但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楊傢千金出生次日,楊傢二太太瘋瞭,嘴裡一直嘟囔著不是我害死你雲雲。楊傢老爺盛怒,徹審瞭二夫人的貼身丫鬟,得知早年間的楊傢大太太乃是二太太趁楊老爺出門之際縱火燒死,楊老爺急火攻心,重病不起。楊傢千金出生第三天,在楊傢祠堂,有人發現楊老爺懸梁自盡。第四日楊傢千金人間蒸發。
有人嘆楊傢千金五毒女克父母,有人說楊傢滅門乃是亡靈作祟,一時之間眾說紛紜。
我站在辛梓的墓前,女嬰在我懷裡睡得很香,任風將我散落的長發吹得凌亂。我承襲瞭阿娘一身的蠱術,但我終是沒有用蠱瞭結瞭她,而水生的死完全是因為他良心的拷問,大抵他還是記得我的吧。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瞭,我將回到屬於我的土地上將她養大。
蠱娘,蠱。蠱是世界上最毒的東西,而娘卻是世界上最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