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鬼纏鈴
湘西地勢陡峭,我們村後的大山中有一個名為“一線天”的峽谷,僅能容一人通過。谷壁亂石嶙峋,谷中陰暗潮濕。每到大風天,還會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鈴聲,似鬼催路。有很多路人因此嚇得失足,漸漸便鮮有人去。
這一天,大傢結伴去山上摘楊桃子吃,隊伍裡多瞭一個陌生小女孩。女孩七八歲,臉蛋就像瓷一樣光滑,穿瞭件嶄新的月白色旗袍小褂。四兒得意地向我努努嘴:“這是我表妹方方,從懷化市來這過暑假的。”
方方晶亮亮的眼睛在大傢身上掃來掃去,孩子們都有些心不在焉。領頭的我不知不覺走岔瞭道,竟帶著大傢到瞭“一線天”。大傢忙不迭往回走。方方好奇地問道:“不是要上山嗎?這裡有路啊。”
方方指向的,是沿著石壁通往峰頂的一條小路,傳說盡頭便是鬼纏鈴的聲音來源處。
四兒小心翼翼地跟方方說瞭鬼纏鈴的典故。方方哈哈大笑起來:“你們怎麼這麼迷信?”
雷子冷笑一聲:“你們這些城裡丫頭,自然沒見過我們鄉下的惡鬼。要是你敢從這條路上山,帶一根山頂的老樟樹枝子下來,我就服氣你。”
方方一跺腳:“去就去,你等著!”說罷跳上那條小路,一溜煙不見瞭人影。傻眼的一群人推搡許久,也沒人願意跟上去看個究竟,隻好巴巴地等在那裡。
不一會兒,日頭慢慢隱瞭去。冰涼的山風從脖子上拂過,就像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在輕輕試探。大傢臉上都浮出害怕的神情。
我想說個笑話逗逗大傢,剛一開口,卻被猛烈的山風吹得打瞭個冷戰。與此同時,我聽到瞭一聲緊似一聲的鈴聲,還有夾雜在鈴聲中,方方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
大傢再也不敢逗留,捂住耳朵奪路就逃,一直跑到村口,才雙腿一軟癱在地上。四兒因為把方方落下瞭,哭喪著臉不敢回傢。大傢想起那聲淒厲的尖叫,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推搡瞭一個多鐘頭,才忐忑地去瞭四兒傢。
隔著老遠,我們就看到瞭那件月白色褂子。方方正舉著一串叮叮當當的東西,朝我們吐舌頭呢。
大傢湊近一看,發現那是一個獸骨和水晶做的風鈴,看上去很有些年代瞭。方方說,它被掛在山頂那棵百年樟樹的枝丫上,每逢大風天,便會叮叮當當作響,成瞭讓附近村民聞之色變的“鬼纏鈴”。
大傢面面相覷。雷子忍不住問:“那你瞎叫個什麼勁兒,害得我們還以為,咳咳——”
“我摘瞭風鈴後正要下來,看到頭頂的枝丫上盤瞭一條手臂粗的蛇!”方方臉色變瞭一變,“還好一個守山人救瞭我,把我送出山。”
四兒他爹拉著一掛野味進來,聞言一頓:“守山人,長什麼樣子?”
“三十幾歲,濃眉大眼,青衣青褲,對瞭,左眼到脖子上有一條疤。”方方說。四兒他爹怔瞭一怔,推門醃野味去瞭。
後來的一個晚上,四兒他爹喝醉瞭,給我們講瞭一個故事——三十年前,這片山上有一幫土匪。土匪頭子常年穿一身青,左臉又有一道三寸長的刀疤,便被人稱作“刀疤青”。
有一天,土匪們劫瞭一個過路的女學生給刀疤青做壓寨夫人。刀疤青讓女學生在山上住瞭下來,卻始終沒做過什麼逾禮的事。時間一長,女學生竟被刀疤青感動,愛上瞭這個土匪頭子。兩人在山上過瞭很快樂的一段日子。
不久,女學生的父母聞訊找來,以死相逼。女學生隻好回去,臨走前掛瞭這串風鈴在寨子外的樟樹上,立下誓言,二老過世後,她便回來與刀疤青廝守一生。沒想到她走後不到一月,山上的土匪全被剿滅,刀疤青渾身鮮血地倒在瞭那棵樟樹下。
據說幾年後有樵夫看見,一個穿月白色旗袍的女人在山頂的樟樹下站瞭很久,然後輕飄飄地跳瞭下去。那是一個大風天,叮叮當當的聲音響徹瞭整個山谷。
“那麼方方當日見到的,是刀疤青的——”四兒倒吸一口涼氣,奪過他爹手裡的酒碗,“行瞭,別喝瞭。每次一喝醉,就編這些混話騙我們!”
大傢也覺得這故事不如上次那個深山擒豹的有趣,便一哄而散。
聽四兒說,方方走後,那串掛在她窗前的風鈴不翼而飛。一個月後,有人從一線天經過,適逢陰天大風,山頂又傳來清脆鈴聲。隻是這次,再沒人敢去探個究竟瞭。
2、白玉瓜
湘西山多,能種糧的地少。上個世紀,動不動就來場瘟疫。實在活不下去的年輕人,有的千裡迢迢出去做長工,一輩子顛沛流離,死瞭還得由趕屍匠日夜兼程送回故土。另一些窮途末路的年輕人,便拉桿子占山頭,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
血氣太重的地方,人們對死者很是敬畏。在湘西,誰傢死瞭人,便要請上三五個道士,在大廳設壇,供奉靈位,做道場法事,念上三天經,為亡靈超度。
我八歲那一年,鄰居傢的張婆去世瞭。本地喪事繁瑣,念著她生前的好,爹讓我去她傢打個下手。
張傢大堂裡,神壇已經設好。幾個穿著黑袍的道士正面無表情地敲著木魚。其中有個小道士,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一邊念經一邊忍不住往我手裡的米花糖瞥。我看著他那個饞相,“撲哧”笑瞭。
接下來的幾天,我專門留心那個小道士,果然見他上廁所上得比誰都勤,歇息時瓜子嗑得比誰都多,吃飯的時候那一雙大眼睛更是滴溜溜亂轉,生怕漏掉瞭什麼好菜。
法事第二天,按照慣例,道士要在屋前屋後作法請神。
正是七月,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小道士有氣無力地揮舞著拂塵,臉上的汗一道道鉆進寬大的袍子裡。來到屋後菜園時,他的眼睛猛地一亮。
竹竿搭好的架子上,密密麻麻爬著一樹闊葉青青的藤,藤上掛滿瞭拳頭大小的白玉瓜。
小道士突然整瞭整衣冠,畢恭畢敬地朝那瓜架一拜。張叔見狀忙問:“師傅,怎麼瞭?”
小道士嘆瞭一口氣:“你這個地方,曾經埋過一傢餓死鬼。藤上結出來的果實,千萬不能吃。要是把餓死鬼吃下肚子,它便在你肚中掏心挖肺,不知不覺拿瞭你的命去。”
張叔唬瞭一大跳,立馬叫來妻子,囑咐她看好孩子,千萬別來摘那瓜吃。我在遠處看得啼笑皆非,心想張叔真是老糊塗瞭,這一看就是饞蟲小道士使的歪主意啊。
三天過後,法事完成,遺體出殯,張傢人哭天搶地送張婆最後一程去瞭。道士們在傢忙著收拾神壇和行李。我拉拉一邊探頭探腦的四兒:“走,看戲去。”
四兒悄悄把後門拉開一條縫。菜園那邊的瓜架下,一條人影正挨個兒收白玉瓜呢。四兒眼都直瞭:“好傢夥,你倒是也給我留一個!”
小道士走後,我們去瓜架下仔細找瞭一番。別說瓜瞭,瓜蒂都沒留下一個。
張叔當晚就大張旗鼓去砍瓜架,隻見瓜藤青青,白玉瓜瞭無蹤影,慌忙點瞭三支香倒頭就拜,直說道士的話靈驗。
我坐在床上,聽著外面的神神道道,暗暗笑瞭一遭,睡瞭。
兩年後,張大爺走瞭,張傢又做法事,請的還是先前那道士班子。我又遵老爹之命去張傢幫忙,覺得少瞭一個熟悉的身影,便趁休息時拉住一個老道士:“咦,你們班子裡那個小道士呢?”
老頭愣瞭一愣,旋即搖頭:“作孽啊……”
原來那小道士從張傢做完法事回傢後,不知怎麼就好吃起來,怎麼吃也吃不飽,大傢都說他長得越來越像個瓜。後來有人發現他偷吃擺在靈位前的食物,那是大忌,便再沒人請他做法事。
小道士坐吃老本,很快就一貧如洗,村長見村裡有幾個困難戶名額,尋思著給一個他,推開他傢的門,灶裡灰還是熱的,烤著幾塊地瓜,人卻不見蹤影。村長把村裡找瞭個遍,也不見人影,回來後才發現小道士床上躺著好大一個白玉瓜。奇怪,這並不是結白玉瓜的季節啊。
當天晚上,村長出門瞭,五歲的兒子見桌上這麼大一個瓜,饞瞭,找瞭把刀剖開,卻見裡面空空如也。村長回來後聽瞭孩子的話,死也不信,直道是孩子把瓜吃瞭,舉掌欲打。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村裡再沒人見過那個小道士。
3、神槍手
湘西山裡野獸多。玉米棒子快成熟時,晚上你要是不去守著,第二天準保就見到一地金燦燦的殼和形狀各異的腳印。
我上小學時,需要翻過三個山頭才到學校。那三座山又高又陡,山中大樹參天,時有野獸出沒,給我們制造點“驚喜”。有時大傢正取笑四兒媽給他剪的數百年如一日的“狗啃頭”,林子前方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輕響,那很可能是一頭野豬或者麂子。大傢當機立斷臥倒,姿勢比軍人還專業。片刻後,長銃爆破聲撕開瞭靜寂的晨色。
我上小學時,村裡傢傢都有銃,孩子們背銃上學是傢常便飯。銃身長一米五,烏黑的鋼管就有五公分長,填火藥,後座力驚人,射擊時沒有什麼瞄準裝置,全靠握銃人自己的眼力。
孩子中不乏神槍手,我從小跟著父親上山打獵,眼法極準。但班上公認的槍法第一,是個比我矮上一頭的小女孩,很瘦,瘦到你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拿得起那桿沉沉的銃。然而打獵時,她出手一槍,從不留活口。
有一天我和那女孩都睡過瞭頭,孩子們的大部隊已經走瞭,她媽便讓我們結伴上學。
她走得很快,我吭哧吭哧趕,累得慌,尋思著找個借口拖住她。
這時遠處有紅光一閃一閃。山裡常有異象,磷火之類更是尋常。我並不害怕,卻故意沒話找話說:“不會是鬼吧?”
女孩輕蔑地瞥瞭我一眼,摘下背上的銃:“是鬼也不怕,我讓它再死上一回。”
我哼一聲:“吹牛皮不打草稿啊,這有一百米吧,還黑燈瞎火的。就算我爹,也沒這本事。”
“砰!”我話還沒說完,一聲槍響,百米外的紅光搖曳幾下,滅瞭。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孩重新把銃掛上肩膀,揚長而去。
那一整天,不知怎麼,我心裡都有點慌。女孩倒是開心得很。她放學後就要和班主任去市裡參加夏令營。
晚上回到傢,爸爸正招呼著幾個鄰居往外走,說是去看熱鬧。我問:“什麼熱鬧啊?”
“前面山頭的林子裡今天死瞭一個人,不是本地的,被銃打死瞭,一槍正中眉心,聽說死時嘴裡還叼著半支煙呢!”
當晚我高燒不止,說胡話,打擺子。爹媽請瞭郎中,跳大仙的,甚至去瞭幾百裡外縣城的醫院,仍然不見好轉。
幾天後,村裡來瞭兩個大蓋帽。他們驗屍後激動得差點把村長的手搖斷。
“這人,是個啥?”村長小心翼翼地問。
大蓋帽啪地敬瞭個禮,把老村長嚇瞭一大跳:“這是個大毒梟,長年在我國和緬甸之間進行毒品交易,我們通緝瞭他五年,也沒有抓到。他人稱‘鬼頭’,狡猾得很,沒想到居然出現在這裡,被湘西的鬼祖宗給收瞭。”
當夜鄰居們都擠在我傢大堂裡,面紅耳赤地爭論這“天外一槍”從何而來。昏睡瞭五天的我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大叫:“娘,給我飯,餓死瞭!”
那個毒梟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湘西深山裡,沒有人知道。兩個月後,女孩夏令營回來瞭。擊斃毒梟這種小事,早已從湘西人豐富多彩的生活中淡去。我因為男生特有的自尊,並不想告訴女孩,她無意之間做出瞭“壯舉”。
女孩來找我聊天,笑瞇瞇地表達瞭自己對大城市的向往。她說:“這些野豬啊兔子啊山雞啊打得老沒勁瞭,有機會我還是想去打打外星人。”
一晃十幾年過去瞭,我離開瞭傢鄉,在陌生的城市開始新的人生,偶爾想起那個小女孩,忍不住會啞然失笑:“她找到外星人打瞭嗎?”
2009年,國慶六十周年閱兵,一隊英姿颯爽的殲敵機女飛行員引起瞭我的註意。我狂汗:原來當飛行員,這麼瘦這麼矮也可以啊……話說回來,會不會有一天,她真的駕駛著戰鷹,在宇宙中也是出手一槍,不留活口呢?
4、畫中人
自從烏龍山變成所謂的“觀光景點”後,我們這座和它相鄰的山也“被出名”瞭。很多去參觀烏龍山的人,都會順便來我們這看一看,拍點照片。我們男孩子挺煩這些人,丫頭們卻不一樣,一見有人拍照,就樂得不得瞭。有人求合照,她們也不拒絕,還應要求擺出各種姿勢,隻是照完後一遍遍地拜托別人:“記得一定要把照片寄給我啊。我的地址你記下瞭吧?”
“記下瞭,記下瞭。”遊客們一邊答,一邊忙著拍別的風景去瞭。
自然沒人把照片寄回來。一來二去,女孩們也弄清楚瞭遊客的伎倆,再有人要求照相,女孩們便直接瞪別人一眼,一溜煙不見瞭人影。
那天天氣很好,天藍雲白,山青水碧,一個遊客興致很高,想找幾個當地的女孩合照,都被拒絕瞭。他掃興地一頭栽進瞭深山,一個多鐘頭後,興高采烈地出來瞭,炫耀地告訴外面的遊人:山裡有個脾氣特別好的女孩子,和他拍瞭很多照。
幾個月後的一天,我被母親派去村裡跳大神的李婆那求一碗符水,卻意外見到瞭這個人。他臉色蠟黃,神情萎靡,斷斷續續地哭訴著。
原來,他曾答應山中遇見的女孩,一洗好照片就給她寄去。回城後工作一忙,把洗照片的事忘瞭。近半個月,他晚晚做噩夢,夢見有個女孩哭著向他討照片。他記起這事,便去洗瞭照片。照片洗出來後大吃一驚,所有兩人合照的照片上,分明隻有他一個人!
李婆吸口煙,眉頭皺瞭皺:“說出去的話,必須要踐行,否則你就是欠瞭債。”男人不敢多言,隻是一個勁求李婆救他。
在李婆的指引下,男人來到當初和女孩相遇的地方,恭恭敬敬把照片燒瞭。據說他回傢後睡眠就變好瞭,人也精神起來瞭。我問李婆:“那照片上除瞭他真還有人嗎?你不是天眼通嗎?能看見嗎?”
李婆隻是笑,搖頭不語。
去年,我抽空回瞭趟老傢,看見一個衣著考究的老頭沿著山腳緩緩走著。我好奇地問老爹:“這不是我們村的人吧?眼生得很。”
爹嘆瞭一口氣:“那是黎叔,小時候還抱過你呢。他女兒一次追著遊客要照片,不小心摔下山,死瞭。黎叔怕觸景生情,就搬走瞭,聽說現在是那個佳什麼,對,佳能相機在湘的總經銷商。喏,黎叔的女兒就是在那裡摔死的——”
我順著手指方向看去,正是當年李婆帶那個男人燒照片的地方。